晚明重要曲家薛论道之交游、曲集传播及评价问题考论
2022-03-17徐江
徐 江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6)
李昌集教授在《当代七十年散曲研究——兼及非主流文学研究的面向与追问》一文中提出“文学史书写的眼光以历史影响为根本依据”的观点,并就晚明曲家薛论道是否足以入史,文学史当如何写的问题展开了论述,认为其作品“在明清曲话和刊行的散曲选集中皆无见……薛论道并非一介寒士,与文人必有交往,后世亦必有人读过其散曲,所以薛论道是曲家中缺少知音的孤独者,没有进入散曲文学集体运行的‘历史语境’”①李昌集:《当代七十年散曲研究——兼及非主流文学研究的面向与追问》,《文学遗产》2020年第3期。。那么,薛论道是否与文人必然有交往?明清曲话、曲选是否完全见不到与薛论道相关的材料?记载较少的原因又是什么?文学史写作中,对作家的评价应以同时代人的评论和历史影响为依据,还是应以其实际的文学成就与造诣为本位?笔者拟结合薛论道之交游、曲集传播以及历史评价等几个关系到薛氏散曲成就的重要问题,通过现存材料的考索及相关研究史的梳理,浅谈管见,不妥之处,希望能得到方家批评指正。
一、交游多壮士,论曲薄华章:薛论道之交游及对时曲的态度
薛论道之交游,除《林石逸兴》的序跋及《定兴县志》外,似别无可考。载其生平事迹的《定兴县志》有光绪本和康熙本,学界至今沿用前者。事实上,光绪本薛氏小传全出康熙本,且有删减,不如康熙本内容详备。据县志所载,薛论道在“说剑都下”以前,曾遭遇家庭变故,不得不放弃儒业,抚育弱弟,这段时间当无暇交游。其军中经历,以被杨博辟为参谋始②按,县志中所记许襄毅(1437—1510),名许进,据其生卒和仕历判断,当不可能与薛论道有交游,此显系误载。刘英波从任职时间推断,认为许襄毅当为“杨襄毅”(杨博)之误,较可信,详见《明代散曲家薛论道生年辨析》,载《宿州学院学报》2012年第7期。;以万历初力驳戚继光“弃黑谷关”之非,并“失戚帅意”遭罢为第一段军旅生活的结束。这期间,有一位采取其建议的“制臣”,为此前论者所忽视。据《明史·戚继光传》“继光及总督刘应节等议”云云③[清]张廷玉:《明史·戚继光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616页。,可知此时最高军政长官为刘应节,既然采择其建议,对他当有所赏识。但在薛论道“失戚帅意”后不久的万历三年(1575),刘应节调任南京工部尚书④[明]雷礼编纂:《国朝列卿记》卷六三《南京工部尚书年表》,明万历间徐鉴刻本。,薛之去职或即此年。后又复出,经大水谷守卫战后,归老田园。军旅生涯是其一生最主要的经历。
《林石逸兴》有散曲九百九十九首,却不见任何交游信息,其孤僻耿介,已足见一斑。为《林石逸兴》作序跋的三人中,作序的胡汝钦稍知名,与薛氏同为定兴人,曾官至陕西副使,但非文学之士。作引的吴京,据《明史·地理志》,其所在的新安与定兴均属保定府①[清]张廷玉:《明史·地理志》(第4册),第889—890页。,吴称薛为“吾友”,且《林石逸兴》自序于“戊子(1588)孟夏上浣日”,吴京之引作于“戊子夏日”②按,本文所引《林石逸兴》相关序跋均出自谢伯阳编纂《全明散曲(增补版)》第4册,齐鲁书社2016年版,第3244—3248页。,而俞钟的跋和胡汝钦的序则延到了万历庚寅(1590),可见《林石逸兴》甫一脱稿,便付吴京,两人关系较为密切,可惜吴京生平已不可考。
俞钟所作跋尾有“于古檀青萍馆”之语,古檀即密云县,是薛论道从军后的主要活动地点。再据俞跋中“请缨之塞上”语,知其亦为军旅中人。
《林石逸兴》序跋中表现出对当时曲坛态度的一致性,倒颇值得思考:
我圣朝人文极盛……而声律渺矣……是以清歌雅调,烟灭灰飞,俚语淫声,塞衢盈耳……余少读章句,时趋庭履市,过则掩鼻,深不欲污吾之耳。(薛论道《林石逸兴序》)
明兴二百余年,文命覃敷,制度大备;独音律阙然不讲……晚近传奇间出,要皆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宛转之度,非旅思闺愁,即丽情宫怨,亦无取焉。(吴京《林石逸兴引》)
翻阅词林,检拾乐府,音律之曲度,意味之醇醨,微有得其概矣……会抚侯谭德薛君,偃革辞轩……脱稿以示余……其于古今之成败,物理之变迁,习俗之雕弊,世道之靡薄,囊括殆尽矣!(俞钟《跋林石逸兴》)
旁觌雕俗,日偷日弊,而太古之风无复见矣!可胜䀌乎?……异代殊尚,声教降衰,白雪寂闻,下里稀遘,似无可晤歌者……其如里巷歌谣,艳声娇响,尤不足以置喙。(胡汝钦《林石逸兴序》)
这些序跋有三个共同观点:第一,不满习俗凋敝、世道靡薄的社会风气;第二,感慨声教的沦丧;第三,轻视流行曲坛的作品。也就是说,薛氏主观上对当时曲坛是持鄙薄态度的。当时曲坛不提及薛论道,或与此不无关系。
总之,薛氏的交游无非行伍与乡贤故旧,且主观上不喜曲坛之流行作品,更兼家庭负担重、戎马生涯久、活动范围窄等客观因素,遂与文坛寡交,不得谓之“并非一介寒士,与文人必有交往”③李昌集:《当代七十年散曲研究——兼及“非主流文学”研究的面向与追问》,《文学遗产》2020年第3期。。更何况,在古代交通、地理限制的情况下,交际原非易事。考察约略同时或稍晚的北派曲家如薛岗、王寅等人,各自为阵的情形并非个例。但薛论道的交游,却极不利于扩大他在当时及身后的影响。
二、白雪虽沉寂,金声渐播扬:薛论道曲集的刊刻及传播考述
由于薛论道声名不大,曲集传播不广,明清时期,与薛论道《林石逸兴》相关的材料较少。康熙本《定兴县志》小传中“所称踦而贵与?……唯《林石逸兴》十卷在人口”一段④[清]张其珍、尚新民:《定兴县志》卷七,康熙十二年刻本。,为光绪本所删去,而康熙本又一直未受学界的关注。这说明薛论道在其家乡,还是有一定的知名度。
还有一条记载出自《莼渔词话》,该书不仅载其曲集,还选评其作品,为我们了解《林石逸兴》在清代的传播中的“岁久失传”提供了关键线索:
燕人薛论道,有《林石逸兴》十卷,皆杂曲也。其《玉抱肚》:“神仙无分……”又一阕云:“凄凉时候……”律以元音,亦称合作,惜岁久失传,蔑有知其姓氏者。(褚人获《坚瓠集》补集卷三引《莼渔词话》)⑤[清]褚人获:《坚瓠集》,见《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820页。
除《坚瓠集》外,《日下旧闻考》①[清]于敏中:《日下旧闻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568页。 北大中文系1955级集体编著:《中国文学史》第3册,第165页。《顺天府志》②《顺天府志》卷七〇“故事志”六,清光绪十二年刻十五年重印本。都曾转引此文,且后二书于“岁久失传”后,尚有“问之都中故老”数字,为《坚瓠集》所无,当更近原貌。《坚瓠集》中还有曲家刘效祖词条③[清]褚人获:《坚瓠集》,见《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812页。,亦云录自《莼渔词话》,可见原书虽名为词话,实则词曲兼论,惜“未见传本”④马兴荣等主编:《中国词学大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00页。。由此可知,谓薛论道之曲“在明清曲话和刊行的散曲选集中皆无见”,是忽略了这些文献的。
《莼渔词话》的作者钱芳标(1635—1679),号莼渔,与顾贞观、纳兰性德等人同列清词“前七家”中。⑤徐珂:《近词丛话》,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222页。彭孙遹、陈维崧均为其《湘瑟词》作序,钱谦益谓其“斐文落藻,已为都人士领袖”⑥[清]钱谦益:《湘瑟词序》,钱芳标《湘瑟词》,《续修四库全书》第172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87页。。据《全清词》载录,他“年十五补诸生,康熙元年(1662)入太学,隔年授中书舍人。五年(1666)中顺天乡试,仍留院中,既而告终养。十七年(1678)荐举博学鸿词,适丁母艰,不赴。以哀毁内伤,遂卒”⑦南京大学《全清词》编纂研究室:《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7555页。,结合《莼渔词话》“问之都中故老”之语,可推测《林石逸兴》的发现应在其居京都时。以钱氏文名之大,交游之广,京都距河北之近,尚不能探知薛论道之姓氏,是其文名不显、曲集流播不广之一证,而“律以元音,亦称合作”之评,却颇具慧眼。
降及20世纪,任二北《曲谐》中“《坚瓠集》内所载曲”条仍引《莼渔词话》语,并谓:“《林石逸兴》一书,他处未见道及,失传容或不免。首阙潇洒,金白屿之流亚,然尚未必能及,‘元音’何有焉?”⑧任二北:《曲谐》,《任中敏文集·散曲丛刊》,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6页。由此可知,他对薛氏散曲的评判仅限于《莼渔词话》中所录二曲而已,未见原书;即便如此,也还是认为可为金銮一派的曲家,这是值得注意的。
孙楷第《戏曲小说书录解题》著录有残本《林石逸兴》七卷(缺卷二、卷九、卷十,明万历刊本),为现在所能见到20世纪最早著录。据戴鸿森校序,孙楷第先生所评,是为《续修四库全书》拟收录之小说戏曲类作品撰写《提要》时(1934—1938)所作,孙氏所见薛论道散曲有七百首,远较任二北先生为多,所以对薛曲之评价很高,将其与明中叶号称“乐王”的曲坛领袖陈铎相提并论,认为薛曲“可以与铎抗衡媲美而无所愧”⑨孙楷第著,戴鸿森校:《戏曲小说书录解题》,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98页。。此外,则有卢前所见之《林石逸兴》残二卷本:
辛巳(1941)秋,前游贵筑,道出遵义,居衡叔大悲阁寓庐三日,得见明薛论道《林石逸兴》残本。原书目录作十卷,第二卷及第九、十两卷阙。此本独首卷完整,第三卷仅有二十九首,余则存佚不可知……太璞不完,弥可珍惜!山窗校过,亟付梓人。(甲申二月卢前求诸室记)⑩卢前:《林石逸兴跋》,卢前辑《饮虹簃所刻曲》第24册,广陵古籍刻印社1980年版。
文中之衡叔即浙大教授郦承铨,随校西迁,时寄居遵义,残二卷本原为其所藏。卢前“太璞不完,弥可珍惜”之叹,可见其对薛论道散曲价值的认识,后将其收入《饮虹簃所刻曲》中。是书刊行后,吴晓铃《读饮虹簃散曲丛刻》针对薛氏生卒、履历等问题,进行了系统研究。据吴文还可知傅惜华收藏有万历原刊足本《林石逸兴》,然据黄裳《榆下说书》所载,傅氏故去不久,其藏书已经失落,得书之因由如何,已难以考察了。
1955年北大中文系编著的《中国文学史》说“陈铎的《乐府全集》和薛论道的《林石逸兴》是解放后发现的宝贵材料”⑪[清]于敏中:《日下旧闻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568页。 北大中文系1955级集体编著:《中国文学史》第3册,第165页。。1957年由路工编辑出版的《明代歌曲选》收有大量薛论道作品,作者特于前言中说明“陈铎的《乐府全集》……薛论道的《林石逸兴》全部,都是解放以后发现的明代歌曲作品中的重要著作”①路工辑:《明代歌曲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1页。,且选薛论道的作品最多,几占全书三分之一,可见其重视程度。未知国家图书馆所藏及路工所见者,是否即傅惜华所藏之原刊本。随着谢伯阳《全明散曲》的刊印,《续修四库全书》的出版,《林石逸兴》已较为易得了,相应的研究和评价也就逐渐多了起来。2010年,由赵玮、张强校注的《林石逸兴校注》出版,更为推动薛论道的研究提供了便利。
薛论道曲集的被发现与被评价存有诸多偶然,而这又与他生前的经历、个人在文坛的地位、交游、地域等限制性因素有关。
三、莫起知音叹,鸿篇光焰长:薛论道入史问题再思考
若以历史影响论,薛论道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被人提及。但值得注意的是,凡见过《林石逸兴》全集及残卷者如钱芳标、孙楷第、卢前等,多有肯定的而且是很高的评价。1949年后,随着残卷的传播与全集的发现,曲史、曲选对其作品的关注度大大提高。路工所编《明代歌曲选》(1957)收其作多达三百二十二首。此后之名家选本如林庚和冯沅君《中国诗歌选》、谢伯阳《元明清散曲选》、羊春秋《元明清散曲三百首》、黄天骥《元明散曲精华》、门岿《明曲三百首》、吕薇芬《散曲流派传》、赵义山师《明清散曲鉴赏辞典》等,均选其作。其众多以边塞军旅题材入曲的作品脍炙人口,艺术成就很高,在散曲史上有突出的开创性贡献,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就不断受到文学史家和曲评家们一致的高度评赞。北大中文系1955级编著的《中国文学史》之明散曲部分,只介绍薛论道在内的三位曲家,对其“瀑布式的激情和气壮山河的气魄”给予了高度评价②北大中文系1955级集体编著:《中国文学史》第3册,第172页。;羊春秋《散曲通论》以之为“明代重要的散曲大家”③羊春秋:《散曲通论》,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308页。;梁扬、杨东甫更谓“薛论道不仅在明代,而且在整个中国散曲史上,都是应予特别重视的作家”④梁扬、杨东甫:《中国散曲史》,广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2页。;赵义山师《明清散曲史》设“金戈铁马之声,豪气干云之调”一节专论其曲,并由此出发,揭橥昆曲盛行以后仍是“南北并行,只不过北曲不敌南曲”的曲坛生态⑤赵义山:《明清散曲史》,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4页。,对以往之曲史论述有所纠正;另外,门岿、朱万曙等人也十分肯定其成就⑥门岿:《用备省察足以垂鉴——论明代杰出散曲家薛论道的叹世曲》,《中国韵文学刊》2004年第2期,第1—5页;朱万曙:《薛论道与明代散曲的新走向》,《古典文学知识》2001年第1期,第74—78页。。凡此种种,显然不是研究者们“以自己的趣向视其为大家”⑦李昌集:《当代七十年散曲研究——兼及“非主流文学”研究的面向与追问》,《文学遗产》2020年第3 期。,而是薛氏的确在散曲史上以其独特价值和创造性成就得到了学界同仁的广泛认可和一致的赞许。
薛论道是特例,却并非孤例。如被闻一多誉为“以孤篇压倒全唐”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也长期未进入历史的“集体语境”,从它产生到明代前期,“始终没有人承认它是一篇值得注意的作品”⑧程千帆:《古诗考索》,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1页。,但这并不影响文学史对《春江花月夜》的评价。可见最终决定能否入史的,主要还在于文学作品本身的艺术成就和价值。
综上所述,薛论道寡交游、曲集流播不广,是其未受明清论者关注的主要原因。当曲集传播开以后,其卓越的创作成就逐渐受到认同。文之传与不传,大概偶然之中亦有必然因素在吧!古人云“闻钟始觉山藏寺,到岸方知水隔村”,文学史的研究,不能只看是否进入了文学史运行的“集体语境”。正如名山大川,前人品题殆遍,算是已有公论了,但经典的价值在于“横看成岭侧成峰”,究竟景色如何,亦须亲览,而且还要注意深山有寺,隔水有村,作近距离的观察。至于野山僻地,岂绝无胜景?要在有发现的眼光耳。这也正是文学史研究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