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立场标记“应该说”的语义特征、语用功能及演变

陈柳蓓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现代汉语中，“应该说”主要有以下三种用法：

（1）应该说一下的是，可能是明朝的风水邪说盛行，李自成也毁烧过明祖陵。（倪方六《中国人盗墓史》）

（2）为了纠正我的毛病，她让我试着从语法上分析这些句子。她的努力应该说是有成效的。（陈廷一《宋氏家族全传》）

（3）因此在重用游士、充分发挥游士的积极作用方面也比较开放。应该说，这是秦国能够最终统一六国的重要原因。（阴法鲁，许树安《中国古代文化史》）

例（1）中的“应该说”是状中短语，“应该”是助动词，“说”是言说动词。例（2）中的“应该说”是表情态的副词。例（3）中的“应该说”是认识立场标记，省去也不影响句子的语义真值。本文主要研究例（3）这种用法的“应该说”。

目前学界对助动词“应该”已有详尽研究，如：吕叔湘认为助动词“应该”有“情理上必须如此”和“估计情况必然如此”两个意义[1]。马庆株将“应该”归为必要义助动词[2]。学界对“应该”的后续研究主要集中在“应该”与“该”的异同讨论[3-6]、“应该”的情态化[7-11]和“应该”的历史演变[12]等方面。但学界对三音节“应该说”的讨论不多。董秀芳认为“应该说”已经词汇化为表示情态的副词[13]；陈嘉嘉则认为“应该说”属于独立成分中的“插入语”，并笼统归纳了语义特征及语用功能[7]；胡丽从共时层面讨论了话语标记“应该说”的句法、语义和语用[14]；司罗红从语法、语义和语用角度简要分析了话语标记“应该说”[15]；陆萍、贺阳从情态角度比较了副词“可以说”和“应该说”的异同[16]。

近年来基于立场的话语分析已成为篇章语言学及相关领域的热门话题，而现有研究在共时层面未将“应该说”置于立场表达的系统中进行观照研究。本文将在学界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基于立场理论描写“应该说”的语义特征及语用功能，并深入探讨其语法化过程。

本文语料来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

一、认识立场标记“应该说”的断言性

认识立场（epistemic stance）表达的是言者对命题中信息状态的主观评论，包括确定性（不确定性）、实际性、准确性及局限性，还可以指示信息来源或信息获取视角（Biber,et al ）[17]。话语标记“应该说”出现在表示言者主观认识和评价的话语之前，起到了标示言者认识立场的作用，因此我们把它看做标示认识立场的话语标记，称作认识立场标记。例如：

（4）“胆固醇对心血管有害”、“饮食要多吃低脂肪、低胆固醇类食物”。应该说，这话基本是正确的。但有的老年人过分地控制饮食，对肉类、鸡蛋和牛奶不敢沾。（赵秀珍《大话养生》）

（5）用蒋、宋、孔三大家族的关系，参与债券投资活动，从中获取暴利。应该说，蒋氏政权的腐败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陈廷一《宋氏家族全传》）

例（4）中，“应该说”引出对前文所说的养生建议的评价，言者对前文养生建议的认识立场是“正确”。例（5）中，三大家族参与债券投资活动，并从中获取暴利，“应该说”的后续句表达了言者认为这一情况是蒋氏政权腐败的开始。

由于认识立场标记“应该说”后所标示内容都是在表达言者的观点、看法或态度、评价，学界将具有这样功能的成分称作断言成分（assertive form），依据说话者对命题的确信程度（degree of commitment）又可分为强断言和弱断言两类（Hopper 1975）[18]。

“应该说”在语篇中的断言性与“应该”的本初词汇义密切相关。当语用功能由于长期使用被规约化，进而发生语义化，即使发生词汇化成为新词的一部分，这种意义也仍旧被保留。语法化理论中将这种影响叫作“语义俯瞰（meaning constraint）”（储泽祥、谢晓明）[19]，即源词的意义会控制或影响新词的意义。“应该”作为情态助动词，既可以表达认识情态，又可以表达道义情态。前者是说话人从主观上推断事件有较大可能性，其核心意义是“盖然”；后者是说话人发出义务，要求听话人使句子表达的事件成为事实，其核心意义是“义务”。（参看彭利贞[20]；徐晶凝[21]），当“应该”加上“说”后，可以把其中的某个意义过滤掉，而使得多义情态词单义化。现代汉语中发生了词汇化的“X说”比古汉语中言说类动词的语义主观化走得更远，“说”先是从言说义发展出认知义，可以表示推测、估计等[13]。“应该”同表认知义的“说”词汇化后，滤掉了“应该”的情态歧义，只保留认识情态义。这种情态强度介于可能和必要之间，这一情态强度导致“应该说”实际是一种弱断言的口吻，体现了言者对命题不完全肯定的态度。例如：

（6）李敖：应该说，绝大部分的好句子都是我的。那些烂句子，作反面教材的，都是别人的。（《李敖对话录》）

（7）比如，对于传统的语法形态系统，乔姆斯基曾试图以形式化公理系统的思想加以整理，试图以有限的规则系统生成一切合格句，排除不合格句。应该说，这个理想是迷人的，但后来的研究证明这种想法是不现实的。（张黎《什么是意合语法——关于意合语法的讨论之一》）

（8）创新思维甚为重要，在思维分析过程中，人们会不时涌现新的想法。应该说，近代科学的发展较多地受益于“一分为二”的思想。（胡壮麟《谈语言学研究的跨学科倾向》）

例（6）中，“应该说”后标示的是说话人的主观看法，依据的是言者的主观感受，作为立论理据，并不是特别让人信服，因此用“应该说”表达认识立场时，是断言性不高的情况。例（7）中，“应该说”标引话语“理想是迷人的”，但后面又出现了转折性认识——这种想法是不现实的，这表明原来的认识是属于弱断言的。例（8）中，“近代科学的发展较多地受益于‘一分为二’的思想”中，“较多”一词表明“应该说”后续小句的判断是一种概率性的常理判断，也就是在特定情况下命题可以为假，在断言性上属于弱断言。

在语料中，我们发现“应该说”常常与不定量形容词“些许、较多、一定、相对、较高、一些、主要、基本”，表低量的副词“几乎、有点、比较”或情态助动词“可能”等共现。例如：

（9）这种心计不是小心眼，是看问题更全面和深刻。应该说，探春的改革也有些许效果，这与宝钗以旁观者清的身份指点迷津分不开。（梁小民《梁小民笔记》）

（10）我一直在歌舞厅唱歌，但总这样唱下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才能像阿咪那样上春节联欢晚会呀！应该说，在这儿几乎是没有出头的机会的。（卞庆奎《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11）随着下属在实践中学得更多的真知，哈佛经理可根据工作的需要授予他们更多的权力和责任。应该说，哈佛经理要属下担当一定的职责，就要授予相应的权力。（《哈佛管理培训系列全集》）

（12）所谓“混沌学”在内一系列五花八门的证券分析思想、理论和方法。应该说，看起来“混沌学”可能会在证券市场上异军突起，但是毕竟尚需审慎观察。（《股市宝典》）

“应该说”与表弱断言或不定量的词语共现，实际上是一种叠加强化形式，是说话人为进一步凸显主观情态而采用的一种语用手段。但从语义角度看，这却是一种语义的弱化，“应该说”已经是弱断言的表达，再叠加上弱断言或不定量义的形容词、副词或情态助动词，更降低了说话人对命题真值的承诺度。

此外，陆萍、贺阳指出“应该说”的推断依据是主观情理，这种主观情理可以是一般事理、通行看法，也可以是说话人自认为合理的任何根据，也即“应该说”的推断常常不以前文所述为前提条件，主要体现在语篇位置及与结果连词的同现率上[16]。

在语篇位置上，“应该说”可以用于始发句，前文并不交代形成推断的依据，直接表明说话者的观点。例如：

（13）向世界发出华人媒体的声音，应该说，是天意使然。（引自陆萍、贺阳2015例）

另一方面，“应该说”较少出现在表因果关系的复句中，很少与表结果的连词共现。

基于这两个特点，陆萍、贺阳认为“应该说”凸显的是说话者推理的依据是主观情理[16]。推理理据是判断断言性强弱的标准之一，因此，这个结论也证明了“应该说”是表弱断言的认识立场标记。

二、“应该说”的语用功能

作为认识立场标记的“应该说”根据一定的主观情理，引出说话人对上文的主观评价或判断，体现出一定的语篇功能和人际功能。

（一）“应该说”的语篇功能

“应该说”在语篇中通常出现在句子开端或分句中间，在不同的句法位置上，“应该说”所起的语篇功能不同。

当“应该说”位于句子开端时，其功能是对前述话语的承接及反馈。例如：

（14）让外国人在中国投资办企业，会把中国的经济变成殖民地经济。应该说，今天的中国不再是1949 年前的旧中国了。（《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15）需一种既能涵盖传统特色，又能兼顾当代地质科学进展的入门教材。应该说，国内外地质教育界对此都已作出了敏感的反应和努力尝试。（吴泰然《普通地质学》）

例（14）中，“应该说”标示的话语内容是对外资进驻中国会不会把经济变成殖民地经济的反馈，那就是新中国不会成为殖民经济。例（15）中，“应该说”所标示的内容是对前面话题“需要一种兼顾传统与当代科学入门教材”的接应，言者认为相关部门已经在这个事情上作出相关努力的主观认识。

当“应该说”出现在分句中间时，其功能是延续话题，并且言者就目前话题表达主观认识。例如：

（16）值得注意的是，宋祁强调宋人用“不”为“欤耶之比”而非“乎哉之比”，应该说，这种观察是非常精确的。（吴福祥《从VP-neg 式反复问句的分化谈语气词“么”的产生》）

（17）只要全省人民齐心合力，共同努力，应该说，黑龙江重振雄风是大有希望的，是完全可以实现的。（1994年《报刊精选》）

例（16）中，“应该说”后的“这种观察”指代前面所谈及的内容，是对前面话题的延续。例（17）中，全省人民齐心合力，共同努力是黑龙江重振雄风的条件，“应该说”前后的信息一脉相承，“应该说”起到了延续话题的功能。

（二）“应该说”的人际功能

认识立场是交际主体根据认识状态（epistemic status）来定位自我，认识立场表达（epistemic stance-taking）是认识立场语义呈现的动态浮现过程，不仅是语言编码的信息传递，更是交际主体依据交际语境、交际意图的一种积极主动的言语建构，体现了言语互动交际中的协商性和交互主观性[22]。“应该说”作为表达认识立场的话语标记，将内化于心理世界的推理过程得以显性展示，提高了言者认知结果的认可度，保证了交际的顺利进行。“应该说”的人际功能具体表现如下：

1.标示主观认知

“应该说”可标示对客观事实的主观认知，认知内容是言者的表意重心。例如：

（18）7000万人口的菲律宾没有自己的摩托车制造业，每年10 万辆摩托车的消费全靠进口，应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海外市场。（《MBA宝典》）

（19）秦国地处西北，其旧的宗法制度不似中原地区那样严格，而它实行法治又比其它各国严厉、坚决，因此在重用游士、充分发挥游士的积极作用方面也比较开放。应该说，这是秦国能够最终统一六国的重要原因。（阴法鲁，许树安《中国古代文化史》）

例（18）中，“菲律宾没有自己的摩托车制造业，摩托车全靠进口”是理据，“应该说”后的“不错的海外市场”是言者的认知结果。例（19）中，秦国的地理位置、法治及重用游士是客观事实，“统一六国的原因”是言者依据前文得出的推理结论。

2.标示价值评价

评价是对客观价值事实的反映，是由评价主体、客体及评价标准等要素互相作用的认知过程。评价可以分为价值取向评价和价值认知评价。价值取向评价是由价值主体对价值客体直接表现出来的一种情感情绪评价，表现为某种兴趣、趋向等情感态度，其评价标准基于评价主体的需求。而价值认知评价是评价主体根据特定价值尺度对客体价值所作出的理性评价，是否依据客观价值尺度是判定认知评价信度的标准[23]。“应该说”具有标示价值取向评价和价值认知评价的功能。例如：

（20）李敖：应该说，感受和以前是不一样的。她们给我的感受是一种快乐，而不是悲情。（《李敖对话录》）

（21）找我拍片的投资商慢慢多了起来，应该说，我算是比较幸运的人，在北京没吃过太多的苦，就取得了这样的成绩……（卞庆奎《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例（20）和例（21）中，“应该说”后续句中的“感受”“快乐”“幸运”等词，表明这是言者给出的情绪评价，属于“价值取向评价”。

（22）我不能不承认，做这个项目对于刚刚13 岁的女儿是一个挑战。应该说，那个时候她还不懂得人生。（土一族《从普通女孩到银行家》）

（23）而衡量这个“最佳度”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国民经济能否保持持续、快速、健康的发展。应该说，我们己经接近了这个最佳的“度”。（1994 年《报刊精选》）

例（22）中，评判依据的价值尺度是年龄“13岁”，按照常理，这个年龄阶段的人不太可能对人生有足够了解。例（23）中，“国民经济能否保持持续、快速、健康的发展”是客观衡量尺度，根据这一标准，言者判断出国民经济发展的程度接近于最佳。这两个例子中的评价都是基于一定的客观价值尺度，因此属于“价值认知评价”。

3.标示协商

通过考察北大CCL 现代汉语语料库中“应该说”的语料，我们发现，“应该说”经常出现在科技语体中，这与其具有标示协商的功能密切相关。语体视角的基本假设是：核心的语言特征是功能上的。因此，其突出特点是经常与交际目的、语篇的上下文语境联系在一起[24]。

科技语体的任务是准确而系统地阐述自然、社会和思维现象，论证这些现象的规律，理性地反映客体[25]。表弱断言的“应该说”似乎弱化了作者的观点肯定性，但实际上这是科技文写作的一种策略，科学话语的交流规则要求作者以礼貌、协商的态度选择语篇意义，充分尊重读者的观点，并对同一命题的不同观点的存在表示认可[26]。例如：

（24）因为他们能通过已熟悉的汉字部件所具有的表音功能推测出整个汉字的大概发音,或由部件所具有的表意功能推断出该字的含义。应该说，“直接加工”对外国学习者学习汉字具有更重要的意义。（顾安达《度过汉字的难关——当西方人尝试阅读中文》）

（25）而是在自发活动中不断纠错的所谓“进化论理性主义”。应该说，这是资本主义几百年发展道路的真实写照。（韦礼《马克思的实践观》）

（26）这种状况才有了极大的改观,涌现出了大量的会计稳健性的研究。应该说,稳健性的研究可划分为三个方面:第一,会计稳健性的计量方法……（杨华军《会计稳健性研究述评》）

（27）不能适应当今社会的需要，因而提出了素质教育、通识教育的概念。应该说，科学史学科在推进素质教育方面，有着特殊的作用。（吴国盛《科学史的意义》）

“应该说”在科技文体中的使用是礼貌原则和协商态度的体现，作者在文章中表达自己的观点，那么这种观点很有可能与前人的观点冲突，为了避免别人“丢面子”，最好是使用一种“协商”的态度，这样观点更容易被他人认可。另外也体现了作者尊重持不同意见者，给别人思考、怀疑的空间。弱断言认识立场标记“应该说”正是科技文体客观性的反映。当然，这一功能是由交互主观性所促动，也就是说，“应该说”所标示的内容表面上是在表达言者认识，实际上是以协商性和间接性来照顾听者的“面子”，以达到良性互动的目的。

三、“应该说”的语法化历程

“应”一词最早见于西周金文，义为“接受”，后引申出“符合、适合”义，“应”表“应当”的助动词用法最早见于东汉佛典[12]。“该”最早是动词，直到元代才产生助动词用法。考察发现，“应”和“该”最早共现的句法结构出现在北宋时期，由助动词“应”和表“轮到”义的动词“该”构成。例如：

（28）其次,有战没阵场,身终王事,须显忠彝之美。咸隆赠谥之荣，周德威盖李存璋、李思恩、李嗣本、李存进、伊广等兼应该敕文者，并委中书门下各令所司一一具录闻奏，各加追赠仍定谥号贵流王泽永饰泉扃应，诸道管内有高年逾百岁者，便与给优永俾除名，自八十至九十者与免。（北宋《册府元龟》帝王部·赫宥第十一）

“该”是在元代新产生的助动词，由“欠”的意思引申而来。如果某人欠了什么，那么他就承担了一定的义务[12]。这一时期，在口语中，“应”和“该”复合成一个双音助动词“应该”。由于“应”和“该”由动词义演化出道义情态义和认识情态义，因此“应该”具有道义和认识双重情态义[27]。例如：

（29）阿哥你年纪大。大我三岁。应该受礼。我虽年纪大。怎么便受礼呢。咱们都起来。（元《老乞大新释》）

（30）楼子车。库车。驴骡大车。与那寻常坐的车子。都应该在房子里放著。不要教雨雪淋湿了。（元《老乞大新释》）

直到清代，“应该”+“说”的线性组合首次出现。例如：

（31）你那管事的就应该说：“人命实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员代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两的数目却不敢答应。”（清《老残游记》第十六回）

（32）嫦娥怕他用武，只得站身喝道：“你忒会欺人，应该说的一句也不说，只顾讨人便宜，真是岂有此理！”（清《八仙得道》第五十一回）

陆萍、贺阳认为当“应该说”前主语为第一人称时，后面的小句既可以理解为主语所说的话，也可以理解为主语的主观认识。当主语是说话人自己时，“说”的内容是说话人心中所想，可以将“说”理解为“认为”义，而言者主语常常在句子里被缺省或默认，这时“应该说”逐渐丧失与主语相对的谓语位置，从而降级为一个从属成分，这时“应该说”可看作一个表达说话人主观态度的情态副词，“应该说”已明显词汇化[16]。例如：

（33）如说考式，那应该说科名是身外之物，不足以使一个人耽耿于怀，那么立意便高了一筹。（清《曾国藩家书》）

例（33）中，《曾国藩家书》属于独白性语体，因此“我”就是言者，此类语体中言者主语一般不出现。这里的“应该说”已从谓语降级为情态副词，“应该说”还可自由移动到句中其他位置不影响理解，如：“科名应该说是身外之物”。

副词化的“应该说”，主要充当情态化状语，修饰限定各种谓词性词语。例如：

（34）发展部的那位应该说很有才华，服装设计专业，网络书法都很突出。（王璞《人力资源管理咨询实务》）

（35）民法是与每个人的生活关系最密切的法律,其条文理解起来应该说没有特别的难处,真正难弄懂的是决定它们之所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条文背后的社会利益关系、财产关系,而对这种关系的理解说到底是没有学科之分的。（童之伟《〈物权法（草案）〉该如何通过宪法之门》）

（36）这样一种思想应该说具有合理性，但是，指称语义毕竟是用静态的方法来刻画语言的语义……（刘坚《指称语义简介》）

值得注意的是，副词“应该说”后有时还可以接完整小句。例如：

（37）但如果把现代珠算看成是既有穿珠算盘，又有一套完善的算法和口诀，那么应该说它最后完成于元代。（《中国古代数学的繁荣》）

（38）这些我都能做得到，也做得很好，应该说我的名声还算不错。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那么几个人看着别人走红……（卞庆奎《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另一方面，“应该说”凝结为一个整体后，在使用过程中，“应该说”的位置发生了明显变化，“应该说”可以放在句首，且用逗号与后续小句隔开，这表明“应该说”已经摆脱了后续小句的制约。句首前位是话语标记生成的关键位置。根据孙利萍、方清明的统计，汉语的话语标记最优选的位置是句首前位。位于该位置的成分一般都具有认识情态功能，对话轮前后的部分起到系联作用，其辖域不局限于单个命题内容相关[28]。也就是说，当“应该说”提到句首，且用逗号与后续小句隔开时，其辖域不再是单个的句子，而是语篇中的句群。例如：

（39）谁推动科技进步，社会如何发展，下一代岂不要文盲大款化了吗？应该说，这本书宣传的新读书无用论（或称洋读书无用论）已在现实中造成了不良影响，一些不爱学习或学习不好的孩子总以富爸爸为榜样。（梁小民《〈富爸爸，穷爸爸〉一书批判》）

（40）“你还爱她吗？”我忍不住问他。“应该说，我还没有爱上别的人。流浪与恋爱并不像文艺作品里所表现的那么紧紧相随。”（戴厚英《人啊，人！》）

当“应该说”的辖域从句中发展为语篇中的句群，在语篇中起关联作用，语篇中辖域的扩大及句法位置的改变为其进一步发展为话语标记铺平了道路。例（41）中句子的序列说明了“应该说”位置的变化所带来的功能的变化。

（41）a.你说是姓，说您贵姓啊，说，我，这那工夫儿不说姓马，我应该说姓氏，啊，这也是满文，这个，这也是其实，俩都是的。（1982年北京话调查资料）

b.这是一本正经的动人的表演，我应该说他表演得很不错。（转引自陆萍、贺阳2015例）

c.对于这一代人来说是必然的，他们的童年时期应该说是比较美好的，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环境，当时他们受的教育，确实是永远值得留恋的。（李少白《中国当代电影史》）

d.但它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在这样的特殊时期还要不要相信市场，政府能否取代市场？应该说，市场经济无论在什么时期，市场调节的作用都是第一位的。从事抗“非典”物质生产的活动仍然是应该由市场调节的经济活动。（梁小民《黑板上的经济学》）

（41）a 为非副词用法，“应该说”还是线性组合。（41）b 中的“说”既可以理解为“言说义”，也可以理解为“认为义”。这是“应该说”虚化为认知情态副词的中间阶段。（41）c中“应该说”为表认知情态的句中副词。（41）d中，“应该说”位于句首，与后续句隔开，且辖域扩展到了句群，后续句命题包括“市场调节”和“抗‘非典’物质生产活动”。这里应看作话语标记。

从语法化斜坡的角度来看，“应该说”经历了如下语法化过程：

线性组合“应该说”〉动词副词“应该说”[成词：伴有其他用法]〉句子副词“应该说”〉话语标记“应该说”

这一演变过程也遵循了跨语言共性的语法化过程：动词副词[成词：伴有其他用法]〉句子副词〉话语标记[29]。

结语

“应该”和“说”在清代开始连用，当“应该说”前为第一人称时，“应该说”有了两解的可能。当前面的人称代词脱落，“应该说”从谓语降级为从属成分，可以看作一个认知情态副词。当“应该说”的位置由句中到句首，且与后续句隔开，辖域也扩大到句群时，“应该说”已语法化为话语标记。话语标记“应该说”在表言者认知和评价的信息之前，因此属于认识立场标记。受“应该”源义及推理理据的影响，“应该说”的语义呈弱断言性。作为认识立场标记的“应该说”在不同语篇位置上分别具有承接反馈和延续话题的语篇功能；在人际功能方面具有标示主观认知、标示价值评价及协商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