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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日记化与长诗题:记忆张本即信史张本?
——以日本五山文学为中心

2022-03-02张哲俊

关键词:五山张本诗题

张哲俊

中国古代文学存在着大量的日记化诗歌,不同程度地体现了日记特质。日记作为一种著述方式,出现于唐代中期,宋代有了一定的发展,李翱的《来南录》、欧阳修的《于役志》、陆游的《入蜀记》、范成大的《吴船录》等都是纪行日记,也是唐宋日记的代表作。就内容而言,古代日记可以概括为学术札记和生活日记两种,宋代韩淲的《涧泉日记》是较早的学术日记,而诗歌的日记化所指向的是生活日记。关于古代诗歌日记化问题,学界已经有了一些相关讨论。(1)如张哲俊的《诗歌为史的模式:日记化就是历史化——以白居易诗歌为例》(童庆炳等主编:《文化与诗学》2010年第2辑)论述了日记化与长诗题,此后又在《第三种比较文学的观念——文学考古学的可能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中又继续研究了日记化诗歌与日记的关系,其中也论述了日记的两种类型。其他对于日记化问题进行讨论的还有黄小珠:《论诗歌长题和题序在唐宋间的变化——以杜甫、白居易、苏轼为中心》,《江海学刊》2014年第6期;胡传志:《日课一诗论》,《文学遗产》2015年第1期;马东瑶:《论宋代日记体诗》,《文学遗产》2018年第5期;秦蓁:《两宋行记与纪行诗的互文呈现》,《中华文化论坛》2020年第2期;陈莜烨:《宋代“诗史”观下的“日记体诗”创作——以苏轼为例》,《惠州学院学报》2020年第4期,等等。日本五山文学存在着相当普遍的日记化诗歌,这些诗歌受到了中国纪行日记的影响,但更多的是对白居易日记化诗歌张本观念的接受。本文即以五山文学中日记诗歌为中心,讨论这类诗歌的记录性质及其记忆张本到信史张本。

一、从日记化诗歌到日记诗歌

日记化诗歌是指以诗歌形式,记录了诗人的个人经历、所见所闻,包含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等日记因素。目前学术界多使用“日记体”这一用语,而笔者主张使用“日记化”的用语,是考虑到每首诗歌包含的日记因素高低不同,并不稳定,日记化更能准确地描述此类诗歌的实际状态。日记是判断日记化的基准,如果具有了日记的所有因素,那自然可以直称“日记”,而“日记化”是指诗歌中包含的日记因素多少不一,可以只有一个或者多个,所包含的因素并不稳定,因而日记化的程度也就会高低不同。一般来说,日记化诗歌缺少逐日连续记载的日记特性,单独记载一二日,是最为常见的形态。日记作为文体,在其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诸因素中,最重要的是时间与事件。时间必不可少,且包含三个要素:一是日记都有明确的当下时间记录,即都应当有标记时间的文字;二是日记的时间具有连续性,一般古代日记都有始止时间,且在始止范围内可以每日连续,也可以是间隔一、两日或多日;三是日记所记录的事件时间。前两条最重要,对完整日记而言缺一不可。事件也是日记最重要的因素,但日记的事件概念比较模糊,可以是比较完整的事件,也可以是极为简单的事物,甚至是极为简单的感叹、抒情,总之,日记文本灵活多变。相对于有完整事件的日记,日记化并不要求具备完整的日记因素,但都会有日记因素。

诗歌的日记因素体现在诗题、诗序、跋文及自注,诗句作为诗歌的主体,也是日记化的体现方式之一,但其日记因素没有那么明显,往往需要结合诗题的记录,才能确认诗句的日记化内容。诗歌也并非都有诗序、跋文与自注,但一般都会有诗题,因而讨论诗歌的日记化首先关注的是诗题。日记化诗题有长有短,但诗题字数远超诗歌文本并不罕见,如绝句诗诗句只有二十或二十八字,诗题却可以多达数十字,甚至是数百字、近千字。作为诗歌文本的名称,诗题的功能之一是便于阅读者记忆名称,尽管也有显示诗歌内容的功能,但诗题应当以概括为主,字数不宜太多。而日记化诗题因其承载了日记因素,特别是一些日记化长诗题,字数太多,又是散文,说明诗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人记住诗题,也就是说日记化诗题未必以读者记诵诗作名称为目的。这种诗题最重要的功能是记录,可以集中承载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所有的日记因素,成为一篇完整的日记。日记化诗歌在日本五山文学中多有体现,瑞溪周凤《卧云藁》就有丰富的日记化诗歌,完全可以作为考察五山诗歌日记化的重要个案。以下即以瑞溪的诗作为例,首先讨论其长题诗:

《丁未夏季,余与会翁丈人,同谒双桂老师,遂枉道扣巢云主翁。翁出迎,竹阁避暑,清风左右,笑语亦凉,人皆烦热,我独有无烦无热,二天可谓乐矣。余谓曰:“丈人与余,正觉之后,而甲子皆辛未也。矧同学于双桂师席下,顾同门也,同年也,其志又同矣。然有一不同者,知之乎?见丈人侍翁侧,则孝慈之深,形于其颜,岂非家肥者也耶?吁,余离师已十五岁,单子独立。今游名父子间,莫千羡焉万羡焉,夫谓之三则同而一不同也乎?”丈人莞尔,未暇措喙,余拂衣而归矣。后二日,赠小诗一首,转供巢云主翁采览》

六月人间苦热余,松云深处访巢居。乾坤清气赞公雪,大暑休言酷吏如。(2)瑞溪周鳳『臥雲藁』、『五山文學新集』卷五、東京大學出版會、1971年、515頁。

此诗诗题为193个字,日记因素明晰:时间是丁未夏季,应永三十四年(1427);地点是京都,具体应当是巢云主翁所居的禅寺;人物是瑞溪周凤、会翁丈人与双桂老师(即惟肖得岩)、巢云主翁等五山诗人;事件是诗人瑞溪周凤拜访双桂、巢云主翁。单独就文本来看,这是一篇完整的日记,诗题记述了事件、时间、人物以及地点,同时诗句的内容与诗题有对应:六月对应诗题中的夏季,“松云深处访巢居”对应诗人访问巢云主翁之事。后两句写的是见到巢云主翁之后,夏季虽然酷热,但瑞溪周凤感觉清爽宜人,全无苦热感觉,这正与诗题日记内容相对应。

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诗题与诗句的明确关系:诗句的内容没有离开诗题记述的事件。这是诗句体现日记化的基本方式,诗题与诗句合为一体:如果诗题日记化了,那么诗句必然也日记化。诗句以抒情、描写、概括为主,但这并不影响日记化,只是日记因素没有诗题那么丰富。诗句的抒情不会抽象空洞,陈情敷事是古代诗歌的传统,抒情不是单纯抒发情感,是要借事、物来抒情,而事、物正是日记因素。日记并非只能叙事,也可以简单记录天气、感觉,虽缺少叙事性,也是日记内容。不过诗题承载最多的日记因素也是事实,这首诗如果没有诗题叙事,诗句的内容会相当模糊,读者无法完整了解事件的经委。如果不是当事人,难以了解诗歌究竟表达的是什么。并且,诗题中出现了不少人名,除了瑞溪周凤、会翁丈人、巢云主翁、惟肖得岩之外,还有正觉,即梦窗疏石。这么多的人名不大容易写进短小的诗句,如果一定要写进诗句,诗句就会变成人名的堆砌,同样也无法从诗句了解事件经委。诗题与诗句相合的诗作在《卧云藁》中并非罕见,其中还有诗题更长、字数更多的诗歌,如:

《庚戌九月十三夜,桃溪种藏司,扣社中诸彦,玩月战诗。先庚一日,问余以所宜题,戏以〈明月楼图〉命之,楼在湖州。唐杨汉公诗“九月炎凉正得中”云者,盖指此地也。此夕佳月,时亦杪秋,命题之意在是矣。然杨诗则九月望夜之作,今为十三夜而发之,或以为太早计乎?后二日,濛雨及晚,所谓明月楼,不可与今夕为地也,则幸哉。用之于前夜,唯口语心以解早计之嘲而已。于兹桃溪寄糊名诗卷见索批之,此乃藻鉴文章者之职也。余百不能,而尤不能者诗也,岂己不能而分人之能不能乎?矧篇篇廿八骊珠,为之目眩,苟手触之,恐有生瑕之过,故卷而还之。聊赋俳谐之体一首,纪诸彦一时之文会,会者九人,皆富于年之士也》

清风穆穆会诸郎,惭愧无由容老狂。九月良宵人亦九,天将奇计配重阳。(3)瑞溪周鳳『臥雲藁』、『五山文學新集』卷五、522-522頁。

此诗诗题有243个字,是《卧云藁》字数最多的诗题。诗题的日记因素也较完整:时间是庚戌,即永享二年(1430)九月十三夜;人物是桃溪等诗社的九位诗人以及瑞溪周凤;事件是月战诗;地点是京都的某一地方。瑞溪周凤给定的月战诗题目是《明月楼图》,并以为唐代杨汉公诗“九月炎凉正得中”写的就是湖州的明月楼。据宋人胡仔《渔隐丛话前集》“水晶宫”条:“苕溪渔隐曰:‘吴兴谓之水晶宫,不载之于图经。’但吴兴集刺史杨汉公《九月十五夜》绝句云:‘江南地暖少严风,九月炎凉正得中。溪上玉楼楼上月,清光合作水晶宫。’因此诗也。”(4)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三,廖德明点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366页。吴兴即湖州,唐代之前明月楼不见于著录,但入于唐代杨汉公诗中之后,宋元文献还是有所著录,据明代徐伯龄的考证:“水晶宫:《吴兴郡志》:‘明月楼在子城西南隅。’《苕溪诗话》云:‘刺史杨杰次公有诗云:江南地暖少岩风,九月炎凉正得中。溪上玉楼楼上月,清光合作水晶宫。’故因以名云。赵魏公子昂,吴兴人,所以有水晶宫道人之号。龙溪叶居仲提学《题李博士扇诗》云:‘水晶宫里树毵毵,乱后情怀百不堪。便面溪山宁得似,满汀烟雨梦江南。’”(5)徐伯龄:《蟫精隽》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30页。瑞溪出的诗题有一定的难度,但《渔隐丛话》是五山诗人的必读书目,《明月楼图》的画题没有著录于文献,由此似乎五山诗人当是作无画的题画诗。但不见于文献著录,并不等于明月楼未入绘画,既然是湖州名楼,也没有理由不进入绘画。《题李博士扇诗》有“便面溪山宁得似”的描写,表明明月楼当是绘于扇面、便面。就整首诗来看,诗题与诗句的关系也很明显:诗句概括地描写了九人在重阳相聚的情景,是诗题内容的一部分,诗题与诗句的日记化相合。

诗题无论长短,只要含有日记的基本因素,就可以定性为日记化,但是长诗题记事更为详细完整,日记化特征也更为鲜明。《卧云藁》中的诗题更多的是十几字或几十字,如《丙辰发春,万年玮童试毫赋诗,仍索拙和。予时在告,以闲为乐,未可为和诗忙。既而逾月,督责不已。叨依清押,寄呈三绝》《壬戌残腊,玉田、竹坡、文叔三藏主来访,辄作此,以谢不忘旧之意云》。(6)瑞溪周鳳『臥雲藁』、『五山文學新集』卷五、536、544頁。此外,《赋上苑残花送人》《次韵严中和尚春雪》《送竺云连藏主东归》《南京立秋书怀》《七夕过友人书斋》《迎秋阁》《人日喜晴》等等,这些诗题是常见的诗题类型,实际也是日记化诗题,只是日记的因素较少。

其次,诗序也是日记化的明显途径,这一点也表现在《卧云藁》中,如《次韵云汉郁侍者并叙》:

壬寅之春,吾大宗师严翁,丁慈母忧,起鹿苑,居龟峤者五旬,云汉于以侍侧。一日作诗见寄,丽新可观。顾距翁之居,才十步,有堂,俗谓之嵯峨释迦。昔者觉皇九旬说法于忉利,以诱其母。优陀延王景慕之深,命匠人雕栴檀像,今堂中所有者是焉。此亦应化千百亿之一也欤?翁乃一代两足之尊,而孝于母,犹觉皇之于摩耶?吁,先圣后圣一揆也,矧其居与彼像偶密迩者乎?可谓一段奇,故和章二绝,其一及焉云。

樗散谁怜似广文,禁城春暮独思君。殷勤报与万松下,一朵须分陇上云。城山深处出迦文,往岁倾心于阗君。应是禅斋赴清供,灵芜一炷起黄云。(7)瑞溪周鳳『臥雲藁』、『五山文學新集』卷五、512頁。

《次韵云汉郁侍者并叙》是次韵诗的标准诗题,云汉郁是人名,这是日记的因素之一,但诗的次韵性质很容易让人忽略诗题的日记因素。不过诗序完整地记录了次韵云汉郁的始末,叙述了严中周噩之母病逝以及瑞溪周凤对此事的感受与评价,有时间、地点、人物与事件,可谓一篇完整标准的日记。时间是壬寅之春,即应永二十九年。地点是相国寺鹿苑院,指相国寺内的塔头,足利义满的修禅道场,历代院主被任命为僧录,而非鹿苑寺(金阁寺)。龟峤是天龙寺,五山官寺之一,位于京都右京区嵯峨天龙寺芒马场町。人物是瑞溪周凤的老师严中周噩(严翁)。上村观光《五山诗僧传·俨仲周噩》载:“春屋妙葩的法嗣,应永二十年住相国寺。正长元年六月寂,寿七十,敕谥号智海大珠禅师。当时幕府遣明使节表文多出自师之手。”(8)上村觀光『五山詩僧傳·嚴仲周噩』、『五山文学全集』别卷、思文閣、1973年、483頁。云汉郁是严中周噩的侍者。事件是“丁慈母忧”,瑞溪有感于老师丧母之痛,联想起释迦牟尼诱母信佛和优陀延王造像之事,写下此诗。其诗句较多采用了象征化的方法,日记化并不明显,但细读还是知道描写了严中周噩的“丁慈母忧”。

日记化诗歌源于中国文学,但在五山文学中发展得更为充分,更为淋漓尽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五山日记化诗歌的新发展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五山文学出现了更长的日记化诗题。前举瑞溪周凤的诗题已经很长了,但瑞溪的弟子横川景三写了更多更长的日记化诗题,如《八月晦日,饭罢,辞安乐寺而去。月翁惜别,出门相送可百步,鞍马四疋,截路以待,翁所命也。辞之不允,各举鞭而出,行二里余,到前河还马。其间五步而迎黄巾,十步而送赤眉,免害者命也。前河有茶店,到则有一僧十夫,夫皆荷戈,盖桃源乡寺慈云监院、将卫士而来者也。自此而徒步者五里,独春坡骑马,马则父之所赠也,行路艰难,前后拥戈以过,当路而火,火气彻天。行路骚动,斫额视之。或曰京极私第,或曰武卫幕府,其实不可知也。余吟曰:“京师安稳否?烽火日横空?”桃源曰:“故里归来耳,葛巾晚岸风。”比暮到慈云庵,上床洗足。桃源虚正寝而延余,解衣盘礴,无宾主礼。不知桃源之回里邪?余之回里邪?闾里贺来归于桃源者,视余未容一言,面也如熟者,心也如知者,问之或曰:“先是桃源说,回里,则话次必说足下。以为口实,如古人之逢人说顷[项]斯,故此方虽村僧田父,而稔足下之名,况于其人乎?”吁士之取友也,交于朝则绝于夕,谄于面则谤于背常论也。今也才学识三者共足,而补其不足者。诗禅文三者共熟,而及其不熟者。非桃源其谁耶?实可嘉尚。此夕春坡往省亲闱,余与桃源,高枕而卧,耿耿不寐。桃源曰:“回里不为乐,得足下是为乐。乐者何也?嘲弄风月,乐之又乐也。今日途中一联,来往于怀不已,请剪灯赓之。”遂呼童煮茶,彼此唱酬,及五更而成章。大慈祥岩翁在座曰:“老僧七十五,学力尽矣。此业昔疏,况今衰乎?桃源所识,见恕则可也。”不句以语,语涉谐谑,不言世俗之事,处今而有古人风,曾徒[从]东渐(健易)老人而学云。畴昔之夕,岑寂不胜,桃源又起予联句。灯下煮茶,茶肠雷鸣,典座闻之不忍,买薄薄酒,酒与句太酸,举一杯则喙三尺,举两杯则面百摺。虽石氏尝醋,不能过焉。可笑,醉中冲口,应对如响,未及五鼓,以成其章。桃源吹灭灯而高枕,叫苦苦曰:“雕肝肺者,莫如著述,且浮屠之法,戒口业为最,自今以往,绝口不言句。然而逢重阳之来,则不开口乎?庶免菊花之笑矣。”余笑曰:“重阳眠指不过三日,况公之癖于句也,日日重阳而已。”余亦就睡,鼻息齁齁达明,明日当庵开基忌日也。随例贴饭贴菜,豕腹彭亨,颇慰艰窘,祥岩翁寻草案而读焉。醉笔暮鸦,句句不可读,如《石鼓歌》,遂求纸清书云,实仁亥九月(应仁元年丁亥)初六也。仁亥重阳,谩写村诗,寄呈桃源(瑞仙)老人。聊记节云》:“数里去京州曰江,秋风此欲借篷窗。惯听兵鼓梦中蹈,未放僧钟饭后撞。九日无花黄蝶骇,一天有月白鸥双。作诗遗[遣]兴君休咲,元是参军独弄椿[桩]。”(9)横川景三『小補東遊集』、『五山文學新集』卷一、45-46頁。这是非常惊人的日记化诗题,日记化诗题固然可以较长,但760字也远远超出能见范围,简直就是一篇较长的完整散文,即使在中、日古代文学中也相当少见,可以说是五山日记化诗歌的象征性标志。日本上古、中古汉诗的日记化也很普遍,但大多比较短小,没有出现过如此长的诗题。除了横川景三之外,景徐周麟、东沼周岩、天祥一麟、惠凤翱之等等,很多诗人的别集都有丰富的日记化诗歌,在后文讨论张本观念时还可以看到他们的日记化诗歌。

其二,五山文学发展出了日记诗歌。日记诗歌与日记化诗歌明显不同,具备了日记的所有因素与特征,是完整典型的日记形式。五山日记诗歌也像日记那样,逐日连续记录了较长的时间,每天一诗,记录每天的时间与事件,(10)万里集九的日记诗歌似乎也可以说是日课一诗,但日课一诗的目的是提高诗歌水平,日记化不是重点。日课一诗的诗人不少,如杜甫、梅尧臣、苏轼等等,但他们的诗歌不是每一首都有日记形态。万里集九连续数月每日一诗,虽也有提高诗歌水平的目的,但更多的是为记录每日所历之事,这就与中国的日课一诗有所不同。杜甫、梅尧臣、苏轼等人的别集都列于五山诗人的阅读书目,万里集九也可能受到日课一诗的影响,但他是向着日记诗歌的方向发展的。在五山诗人的阅读书目中,也有近于日记诗歌的形态,宋末文天祥《文山集》卷十九有一些诗歌逐日记录了自己被执北上的经历,如《过邵伯镇 二十八日》《高邮怀旧 二十九日》《发高邮 三十日》《宝应道中》《淮安军 九月一日》《过淮河宿阚石有感》《发淮安 九月二日》《小清江 初三日》《桃源道中 初四日》《桃源县》《崔镇驿》《发崔镇 初五日》《发宿迁县》等,但中间数首没有记时间,日记可以有间隔,但每一篇日记都会标记时间。就此来看,这还不是完整的日记诗歌,只能是日记化程度极高的诗歌。有的诗歌可以推出记录的时间,如《中原》一诗作于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九月初八日,但这不是诗人自己记录的时间,因而在严格意义上不能视为逐日连续记录。文天祥的诗歌与万里集九的日记诗歌显然有所不同,还不能认为是日记诗歌。也有明确的始止时间。万里集九是比瑞溪周凤稍晚的诗人,他的日记诗歌比较丰富,形式也有变化。下面是他赴有间河途中采用纪行日记形式写的诗歌:

《长享龙集戊申仲冬十又六,又风雪之中,去越府而赴有间河,途中有夷崎等险难,大半傍海而行也。湖、进二伴僧,染柿涩为纸簑,风急雨打,悉破却,两两三三,如花片散而入海涛。且笑之,且伤之,作是诗》

民居邻海有间河,打岸卷回千丈波。欲渡时时驴不进,风声吹破伴僧簑。回字盖午头没马头回也,语势也。

《十七日。雪中自有间河寻能生村名,有召台寺,号太平。日既及昏黑,不得到,故借东崎之沙户一宿。路上有明王不动,有庙。之三瀑,壮观无双,诗以记焉。沙户之渔翁,白长髯,其语则唐虞之民也。斯日风雪暴而寒甚,儿辈倒卧,不能进步也。此夕沙户渔妻,营桃花粥,颇解行路之厄》

飞瀑三条跬步间,各千万仞裂庐山。风寒儿哭借沙户,斟浊炉边渔鬓斑。自有间河至能生,凡六十里。

《十八日。能生旅宿口号,自越府至能生,凡六十里程》

不啻寻常风雷声,怒潮吹枕每闻惊。府中六十里程隔,茅店鸡寒颇废鸣。(11)以上引诗参见萬里集九『梅花無盡藏』二、三上、『五山文學新集』卷六、748-749頁。

这组诗歌具有日记的全部因素:第一,万里集九刻意记录了第一首与最后一首的时间。古代日记一般是在较长时段内,逐日记录每天经历事物,起始与终止时间是日记的标志性特征之一。上列第一条材料是这一组日记诗歌的第一首,“戊申仲冬十又六”是这一组日记诗歌的起始时间,也是这一首诗歌的时间。万里集九以这样的形式每天一首,从十一月十六日一直延续到了元旦,虽然最后一首没有明确标记终止时间,但他在另外一组日记诗歌明确记述了日记诗歌停止之日。《余游关左,见富士,掬隅田,凡三四霜。戊申之冬,欲皈岐之旧隐(鹈沼梅花无尽藏),假道于越之后州。故人巩仲座元,率然扣余逆旅,酌浊之次,话柄及洛社诸老之存没,悲叹之泪交落,添杯中之酸而已。自袖中出两片之草案,其一横川师受莲府之命所制,投乐浪之疏。其一桃源师送座元远鼓乐浪之舷,求五千黃叶之佳什,二师乃余丈人行也。座元,今暂寓越之后州云门精舍,谨次桃源师之严押,贺座元行履无恙云。越之后州有至德、云门、安国三大刹》:“驴尾冲泥虽蹈艰,逢公先喜鬓无斑。若耶鹤度云门寺,孰与乐浪船上山。 此篇已后不记日。”(12)萬里集九『梅花無盡藏』三上、『五山文學新集』卷六、745頁。这里的自注“此篇已后不记日”,表明日记诗歌到此日为止,非常鲜明地体现了万里集九刻意记录起始与终止时间的意识,体现了其创造日记诗歌的明确目的。

第二,万里集九的日记诗歌刻意强调了时间,每一首都有时间,连续逐日记录时间与旅行。每天经历的事情有多有少,因而诗题有长有短,但组诗中最短诗题只有时间,如《十二日》:“昨雷未罢及今晨,飞雹萧萧打路人。逆旅无端高枕卧,仆夫报道桂为薪。”这就保持了时间的连续性,而连续时间是日记诗歌的标志,也是日记不可缺少的因素。在没有日记化的一般诗歌中,也有不少只记时间的诗题,较为常见的时间是中秋、上巳、人日等等,但大多只是记录了单独一天。此类诗歌不是逐日连续记录,只能视为日记化诗歌。万里集九的《十二日》并不是单独的一篇,是逐日连续记录的一组诗歌中的一篇。前一首是《十一日,出柿崎,大半滨路。黑井、中滨之间有河,两岸插柱张大纲,渡者皆转手而遣舟,号曰转舟。……》,后一首是《十三日,越后太守常泰对谈,献余栗毛驹》:“献驹始对使君颜,雪渐埋边皆越山。请著一鞭先试见,风雷可在四蹄间。”(13)以上引诗参见萬里集九『梅花無盡藏』三上、『五山文學新集』卷六、744頁。越后太守是上杉房定。《十二日》与前后两首不同,诗题只有时间,叙事内容全部移于诗句。诗句叙写了十二日的天气,因天气不好,诗人卧床休息,没有赶路。日记因素分散在诗题与诗句,不像其他诗歌的诗题承载了更多的日记因素,但这并不影响这首诗歌是日记诗歌中的一篇。

第三,万里集九的日记诗歌,诗题与诗句都具有明显的日记特征。他的日记诗歌有数组,诗题形式大体有两类:一是时间+事件、人物、地点的形式;二是事件+题注(时间、人物、地点)的形式。第二类日记形式的特征不如第一类那样鲜明,但也是日记诗歌的形式之一。如《静胜轩晚眺 三日,余曾作静胜轩诗,太田道灌、高田静胜迎余晚宴》:“一一细并佳境看,隅田河外筑波山。入窗富士不堪道,潮气吹舟慰旅颜。 开窗则隅田河在东,筑波山在北,富士出诸峰,在三日程之西,向其东南,海波万顷。”《想岐阳之儿辈,适有便宜,奉呈春泽梅心翁,述富士不及舌端云》:“欲言不及意兼词,见后都无富士诗。今夜初寒月应瘦,岐阳家远野梅枝。 四日。”《陪相州太守宴,始见道灌公之舞。 九日》:“银烛添光月渐圆,相州太守夜临筵。春风袖暖婆婆舞,旅鬓忘劳意欲仙。 此夕,太守降道灌之第。”(14)以上引诗参见萬里集九『梅花無盡藏』二、『五山文學新集』卷六、702頁。相州太守是上杉定正,道灌即太田资长。以上三首诗以事件为题,近似于常见诗题,这淡化了日记诗歌的特征,但诗题自注明显地标示了日记诗歌的性质。万里集九充分利用自注,补充了日记内容。《静胜轩晚眺》作为诗题有地点、时间、事件,但诗题的自注则更为着意地记录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使诗题的日记性质更为鲜明。一方面,诗题的自注使诗题比较短小,在日记因素上不如长诗题那样完整,从而可能完全忽略诗题的日记化;但有了自注实际又强化了诗题的日记特征。此外,这首诗描写的是眺望的景色,诗句自注则记述了眺望的位置、角度、距离等,表明诗人所描写的景色是其亲眼所见的实景,是日记的一部分。并且,这一组诗歌是连续记录的,原本时间并不间隔,只是为了说明记述位置的变移,而挑选了三日与四日、九日的诗歌。四日是诗句的自注,九日是诗题的自注,自注的位置并不固定,但功能都是补充诗题或诗句的内容,同时也标明诗题或诗句所写为诗人的亲自经历,可以充分证明诗歌逐日纪行的性质。其中,四日的诗题记述了看到富士山之后难以言状的感受,诗句的内容与诗题相合,只是使用了韵文形式,而自注是在诗句,也证明了诗句的日记性质,结合诗题则整首诗是为记录诗人当日的所思所感。同样,九日的诗题记述了诗人陪同相州太守赴宴而得见道灌起舞,诗句描写了道灌起舞的情景,自注“此夕,太守降道灌之第”则补充说明了具体的时间、地点,傍晚太守来到道灌的府第。这一自注承担了日记功能,同时也证明诗句也是日记的一部分。如果没有自注,诗句的日记性质就没有那么明显,可见这里自注的作用不容忽略。

纵观以上所举万里集九的日记诗歌,就会发现日记因素的位置相对是比较稳定的,但也时有变化,这就与一般的日记稍有不同,但无论是逐日记录时间还是自注时间,以及刻意记录起始与终止时间的意识,这些都表明这类诗歌与前述日记化诗歌不同,可以称之为“日记诗歌”。

二、日记化诗歌的记忆张本与中日“张本”观念

以上通过具体诗歌作品,讨论了五山诗歌中的日记化和日记特征,而这类诗歌是为了记录诗人的日常生活与情感体验。因而可以说五山日记化诗歌、日记诗歌具有为记忆张本的性质。以下就五山诗歌中的“张本”观念及其来源加以探讨。

(一)五山日记化诗歌、日记诗歌的“张本”性质

人的记忆总是有限的,而记录个人生活与体验又是人类共有的需求。对古代诗人来说,可供选择的记忆方式非常有限,文字记录当是首选。日记是对个人生活与体验最有效的记录手段,但作为文体产生的时间较晚,而且日记的地位、价值与诗歌不能同日而语。诗歌是中国古代文学最重要的形式,也是同属东亚文化圈的日本古代最重要的文学形式。诗歌不只具有文学价值,也会带来社会价值,与诗人的声誉、地位、仕途联系在一起。在五山诗人中,瑞溪周凤的诗歌就给他带来了最大限度的社会价值,由于将军赏识其诗文才华,这使他在五山官寺中一路畅通,三度成为五山官寺的僧录。但瑞溪似乎并不在意诗文的社会价值,他更在意的是保存个人生活的记录价值。如其诗题中所言:

《予性懒而缓,不敢过阅人门。然双桂禅翁为一世龙门,畏敬之情,须臾不忘,则所谓懒与缓,无遑自而入也。故岁杪春首,必袖刺行拜,如是者,殆乎廿载矣。丙午孟春十一日,诣祇园神君,遂谒双桂翁,今兹亦然。聊缀小诗记焉,以为每岁张本云》(15)瑞溪周鳳『臥雲藁』、『五山文學新集』卷五、513-514頁。下划线为笔者所加。

这里,瑞溪提到的“张本”是日记化诗歌的一个关键词,彰显了诗歌日记化的目的。所谓张本就是依据,“每岁张本”是指记录每年的生活经验以备回忆,记录乃记忆之依据。张本亦有其他意义,但日记化诗歌的张本是作为依据展开的:第一,张本的基本要求是记录。只有如实记录需要保存记忆的内容,才能够成为张本。中日古代诗歌多重在抒情,特别是绝句、律诗,受篇幅所限,即便涉及叙事亦很简略,因此诗题序注等就承担了叙事记录以备记忆的功能,这与现代文学以虚构、提炼、变形等方式破坏需要记忆的内容的观念不同。为保存记忆而记录正是日记最显著的功能,而诗人选择以诗歌来记录日常生活经验,以文学的诗歌形式来表现日记的内容,这是诗歌日记化的根本原因。第二,记录的基本内容是日记性质。此诗题记录了瑞溪拜谒祗园神君时顺道拜访了双桂翁(惟肖得岩)一事,包含了日记的所有因素:时间是丙午孟春十一日,地点是祗园一带,人物是惟肖得岩,当事人与记录人是瑞溪周凤。这些内容提供了日后回忆的依据与谈资,是张本的要求,也是日记的目标。第三,记录的内容决定了长诗题。日记化与长诗题是为“张本”,即为了比较完整地保存记忆,因而只能记录事件的基本因素,包括时间、地点、人物等,这必然需要较多的字数。这就是诗人使用长诗题与自注、序跋的原因,当然短诗题也可以包含日记因素,但未必能够完整,其结果只能是减少记忆的内容。

除了张本之外,瑞溪周凤还有以诗歌为“他日话把”的说法。“他日话把”与“每岁张本”只是字词不同,实际意义并无不同。如其《藏光怀古》一诗:

城南佛土杂花香,春到难藏海印光。嘉会一时空慕古,回头六十二年忙。曾主西芳增道香,南山归老力韬光。本来无相灭何有,二月鹤林人自忙。

右,文安四年(1447)丁卯二月十一日早,赴伏见藏光禅庵无相老人大祥忌斋请。轿中兀坐,因忆慈氏《日工集》至德三年丙寅十月廿六日记,赴相国空谷入院之会。是日罢苑请善幢书记而为主,盖为辨道也。是夜,府君与等持绝海、资寿无求洎余同归鹿苑僧堂,陪十二道人而坐禅。自三更一点及晓钟鸣而出堂云云。所谓善幢书记,乃无相令师、藏光创业海印禅师也。顾鹿苑相公,以吾门诸老为禅悦友,倾心此道如此,不亦韪乎?予今羕乏鹿苑,然当时盛事,不梦见之,岂可无感哉。聊作禅诗一首,而嘿藁耳。斋筵偶与二三名师会,话次及之。数日后,无相徒梵仝书记,袖此轴来,请书以为他日话把,不免形之纸墨,又自和一篇,充无相法供云。(16)瑞溪周鳳『臥雲藁』、『五山文學新集』卷五、555頁。

诗跋详细记述了写这首诗歌的原委,明确了时间是文安四年(1447)丁卯二月十一日,地点是藏光禅庵,事件是无相老人大祥忌,诗人由此想到了义堂周信、绝海中津等十二道人与幕府将军一起坐禅之事。既然诗与跋文记录大祥忌的目的是为了“他日话把”,那么作为以后的谈资或话题,所记内容必然不能虚构或杜撰,否则无法成为日后谈说的资源。因而,成为谈资、话把的前提仍是张本,不能成为回忆依据,也就不能成为话把,“他日话把”与他日张本或他岁张本的意义并无不同。

此外,瑞溪周凤还以诗歌为“代回章”,如《东山天与启公首座,才学超轶,儿卒诵名。凡玉府雅集,何可一日无此人。庚午冬末,俄还信阳故里,为予留书而去。去后数日,贤始成甫侍者,持此来示,感幸何限。予比年,倦于涉世,休居一室。虽三二十年知闻,而皆相视如秦越焉。公屡访弊庐,每今昨之异,盖辱爱甚笃也。矧临行忽忽,尚复见记,其情愈见矣。因闻去日同社诸老,诗以饯之,予不获备其员,于今以为欠事,故寄呈二绝,以代回章而已,匪诗也》。(17)瑞溪周鳳『臥雲藁』、『五山文學新集』卷五、560頁。瑞溪以诗歌作为回信,视诗为“匪诗”。诗歌仍旧是诗歌,同时也可以是书信,而书信和日记一样要求内容真实,也有张本的功能,只是需要寄给对方。

“张本”一词在五山文学中并不鲜见,可说是五山诗人共有的诗歌观念。早期五山渡日僧明极楚俊的《跋痴绝和尚赴法华,专使请法语后》说:“痴绝翁受大资京尹之命,主法华之席,舟次毘陵。专使衍监寺,出纸请法。为后五日,别峰相见之张本。翁信意信笔,书以授之。中间有句到意不到,有意到句不到,有句意俱到,句意俱不到者。”(18)『明極楚俊遺稿』、『五山文學全集』卷三、2035頁。痴绝和尚的行程也可以作为五日之后别峰相见的张本,句意俱到或句意不到皆可作为张本,显然早期五山诗僧就已注意到了张本的观念。义堂周信是五山文学最有代表性的诗人,他在《书寄辅童子诗卷尾》中说:“小师梵意及诸子赠童子唱和之什,十四人者,除旭东江权叔衡,余皆埙箎之调也。余喜它日诸子伯仲之间,必有以同声倡和吾家曲者,张本乎此卷矣。叔衡五台人,与余同里。东江老凤庭之子,与余同志,则虽非伯仲,亦皆相应而助发尔声者也,不亦可喜乎?”(19)義堂周信『空華集』、『五山文學全集』卷三、1843頁。义堂周信以为小师梵意等十四人的唱和,是他日诸子唱和的张本。而他所说的张本有二义:一是榜样,诸子唱和是以小师梵意等人的唱和为示范。二是依据,小师梵意等人的唱和之事是诸子模仿的对象。榜样与依据意义不同,但不矛盾,类似的用法也见于中国文献。

在瑞溪周凤的交游圈诗人中,张本一词较多使用,“后会之张本”“他日佳话之张本”是常见的语句,与瑞溪的“每岁张本”“他日话把”并无本质不同。这些诗歌大都是记录友人的相会与分别,正是五山诗人以为需要保存记忆的最重要部分。如景徐周麟《三井云霄讲师作诗送乡人,瑞阜兰坡老禅首和之,传以及予。予谓向时有客自东来者,历指教门杰出之士,则曰某曰某,师必居第一指,以故欲见其人也久矣。今见此作,不亦可乎?遂次其韵,以为后会张本云》:“辇寺尘埃人不闲,出关数里有名山。山中院院君何处,欲与孤云借半间。”(20)景徐周麟『翰林葫芦集』第三卷、『五山文學全集』卷四、153頁。此诗写的是送别,是曾经送别的张本,也是“后会张本”,以后何时再次相会,就会成为话题。东沼周严《奉饯云松居士赴东州诗并序》,其序中有云:“癸卯十一月,将东归浓之故郡,凡受知于居士者,咸诗而饯。……夫浓之东多奇山,而少平地,一游以酬于夙志,其亦可也。居士与予,为方外交,宜哉惜其远去,故序焉。因系以小诗,为后会之张本云。宓乞一哂。”诗曰:“金玉堂中潇洒人,东方山水暂栖身。归期在近莫违约,禁苑莺花二月春。”(21)東沼周嚴『流水集』四、『五山文學新集』卷三、31-432頁。癸卯是应永三十年,此诗为友人饯行而作,是后会的张本。天祥一麟《南仲座元,庚午元正,有试笔之偈,诸公和之。今借其韵,奉饯关西之行云》,其诗中有句云:“万寿送行无好句,诸公击节有笔词。虽然后会之张本,再面难期生有涯。”(22)天祥一麟『天祥和尚录』坤、『五山文學新集』別卷二、395頁。庚午是应永七年元旦,五山诗人新年聚会试笔写诗,此诗就是回忆此次相聚的张本。惠凤翱之《恨相见之晩十二》序云:“某上人,丛林有志之士也。素昧平生,而稔其声光久矣。是岁夏盂邂逅宝林,始见风采,固悘所闻焉。冬中又见访余于西岩草堂,褒宠之情,不亦厚乎?及听其雅论,则益恨相见之晩也。从游信宿,留诗而去。余以养痾之暇,伏枕咏吟,寤寝思服,未能忘也。今晨忽有以急便告者,遽迩迅毫,依韵奉寄,盖后会之张本云耳。”(23)惠鳳翱之「恨相見之晩十二」、『竹居清事』、『五山文學全集』卷三、2854頁。此诗为邂逅的上人而作,也可以是后会之张本。中条礼制(大中)《兹承大龙和尚及东山诸彦,与三山典藏有夜话之作,叨依云溪首座韵,以为他日佳话之张本云尔》:“门接长桥城外寺,主翁拉客适淹留。烟销睡鸭余澄水,风爽谈犀生凛秋。吟佛不须呼贾岛,封侯何似识荆州。晴窗尽夜虹贯月,定是论诗酢以酬。”(24)在庵普在弟子某僧『雲巢集』、『五山文學新集』卷四、797-798頁。所谓“他日佳话之张本”,就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必然日趋模糊,他日再相会时就可以借助这首诗勾起回忆,亦即此时所作的诗将是日后话题的依据,成为佳话之张本。

张本观念作用于诗歌的鲜明特征是日记化,但“张本”并非只用于诗歌,也可以用于其他文体,但其他文体不会引起日记化,原因即在于记录本来就是很多其他文体的基本要求,尤其是记体文,如惟肖得岩《棠阴堂记》所云:“虽然,少壮有东行之役,霸府繁雄,江山胜绝,目击而心领,于今耿耿弗忘。然不得一登此堂,畅快心目,以为他日佳招张本。”(25)惟肖得巌『東海璚華集』三、『五山文學新集』卷二、765頁。此记是以后友人相招会面时愉快回忆的张本,在这一点上与日记化诗歌相似。但记体文的功能本就是记录,文本构成要素更近于日记,更不缺少张本的性质,即使刻意加入了日记因素,也不会带来多大的变化。就“他日佳招张本”的表述而言,与诗歌中的类似表述没有多大不同,显然记录是诗歌与其他古代文体共有的功能,但诗歌因其文体形式,以诗题、序、跋、自注等加入的日记因素,则会成为一种鲜明的特征。

(二)诗歌的日记化与张本观念的中国渊源

以上讨论了五山诗歌的日记化与张本观念,但这并非始于五山文学,而是受中国文学的影响。以诗歌为张本的观念起源于中国诗歌,白居易是最早将张本一词用于诗歌的诗人,也是在五山文学中产生广泛影响的诗人。“张本”是白居易诗歌日记化的标志性用语,语境与上述五山诗歌相似。如:

《十年三月三日,别微之于沣上。十四年三月二十一日,夜遇微之于峡中。停舟夷陵三宿而别,言不尽者,以诗终之。因赋七言十七韵以赠,且欲记所遇之地与相见之时,为他年会话张本也》

此诗题人物、事件、时间、地点齐全,这些日记因素都是“他年会话张本”,是白居易与元稹以后相会时聊天回忆的依据。白居易喜用张本一词,如其《岁暮夜长,病中灯下闻卢尹夜宴,以诗戏之,且为来日张本也》:“荣闹兴多嫌昼短,衰闲睡少觉明迟。当君秉烛衔杯夜,是我停飧服药时。枕上愁吟堪发病,府中欢笑胜寻医。明朝强出须谋乐,不拟车公更拟谁。”《六赞偈并序》:“故作六偈,跪唱于佛法僧前,欲以起因发缘,为来世张本也。”(26)以上引诗参见谢思炜:《白居易文集校注》卷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427、2760、2025页。白居易所说的“来日张本”“来世张本”与他日张本也只是用词不同而已,没有改变诗歌与张本的关系。

五山诗人阅读书目(27)笔者在研究瑞溪周凤的日记等文献的基础上,参考日本学者堀川贵司对五山诗人的工具书、教材、参考书等的调查,得出了五山诗人阅读书目,并记录于《瑞溪周凤〈卧云藁〉的校注与研究》的序中,阅读书目几乎可以提供校注需要的所有用例,也几乎可以提供《卧云藁》出现的中国文学、文化的所有信息,说明阅读书目具有极高的有效性。中的其他作品也有张本的用例,但并不丰富。元稹《告畬竹山神文》:“今天子斩三叛之明年,通民毕赋,用其闲余,夹津而南,开山三十里,为来年农种张本。”(28)吴伟斌编年笺注:《新编元稹集》“元和十三年戊戌(818)·四十岁”,西安:三秦出版社,2015年,第4639-4640页。此文收于宋姚铉编《唐文粹》卷三十,该文集列在五山诗人的阅读书目中。陆贽《初收城后请不诛凤翔军将赵贵先状》:“微臣区区上言,盖为将来张本,凡非首恶,皆愿从宽。”(29)《陆贽集》卷十六“奏草”,王素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513页。杨万里《再答周丞相贺除待制》:“姑徐有顷,别系谢牋。不容骑吏之空归,先为感悰而张本。”(30)杨万里:《再答周丞相贺除待制》,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卷五六,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543页。陈应申的集句诗跋文:“君苟释然于心,请为我书之于《集句》之首,或有不知我而罪我者,当以此公案为之张本。”(31)陈应申:《亚愚江浙纪行集句诗跋》,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卷四○,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949页。此文见陈起所编《江湖小集》卷九释绍嵩《江浙纪行集句诗》,该小集列在五山诗人的阅读书目中。周必大《与程泰之侍郎大昌札子》:“念欲躬致此恳,正尔有碍,因来谕不免张本。倘收置药笼,虽无劫病之功,真参苓也。”(32)周必大:《文忠集》卷一百九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29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07页。从这些用例可以得到如下重要的信息:

第一,瑞溪周凤以及其他五山诗人的张本观念最初当来自白居易的诗歌。白居易诗作中的“他年会话张本”“来日张本”与五山文学中的“每岁张本”“后会之张本”“他日佳话之张本”字词稍异,但用法相似;白居易诗歌中加入的日记因素,为友人相会、保存记忆之张本,与五山诗人的用法基本相同。五山诗人阅读书目中的上述用例均出于散文,而非诗歌,且无一用于友人相会与保存记忆,所谓“张本”除了均有依据的意义之外,没有其他类似之处,因而可以认为五山文学的“张本”当源于白居易的诗歌。“张本”与诗歌的关系是诗歌日记化的重要因素,五山诗人非常准确地抓住这一因素,并全盘接受了白居易日记化诗歌的张本定位,这是五山文学出现长诗题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二,张本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可谓常见,但最早将此观念用于诗歌的诗人是白居易,而白居易也是日记化诗歌最有代表性的诗人,他用张本这一概念准确地概括了日记化诗歌的记录特征与要求,为日记化找到了十分适宜的位置。这不是说在白居易之前没有日记化诗歌,李白、杜甫等人也是日记化诗歌的重要诗人,但白居易进一步推动了日记化诗歌的发展,并写出了数百字的长诗题,使日记化的形式更为完整突出。中国文学的张本观念与日记化诗歌的关系,在白居易之后一直存在,但基本停留在白居易诗歌的程度,如宋谢幼槃《观李伯时阳关图得人字赋六言》:“摩诘句中有眼,龙眠笔下通神。佳篇与画张本,短纸为诗写真。”(33)张进等编:《王维资料汇编》二“宋代·孙绍远”,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29页。此诗题的日记化并不明显,谢幼槃以为李伯时所绘的《阳关图》及图中诗歌皆为张本,也就是如实描画了阳关。元陈泰《十二月望,雪集守一访予,出示一木禅师所和海粟〈玉壶歌〉,且邀见一木谈话,临别补韵,以留为它日证印张本云》、(34)杨镰主编:《全元诗》第28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8-29页。明顾清《东园饯别太守,酒酣剧论,至于得失宠辱之际,听之洒然。是夕被酒齿痛不寐,辄用苏长公〈过清虚堂韵歌〉以‘扬之’卒章颂言为将来世讲之张本也(三月廿一日)》,(35)钱谦益撰集:《列朝诗集》丙集五,许逸民、林淑敏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006页。二诗题的日记化很明显,它日张本、来世张本是传承了白居易的张本观念。而且,宋元期间“张本”用于诗歌的用例不算十分丰富。

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张本一词更多出现于书、论、序、碑文、行状、奏章等文体中,其用例分为两类:第一,记录人、事。如南宋方大琮《与陈教书》:“今何幸执事以理义之学根本之,以法度之文发挥之,感化之下,将必有心悦诚服者,岂徒以法为师生、官府为学校哉?了此则访璧水之旧游,此其张本也。”(36)方大琮:《与陈教书》,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21册,第324页。元沈梦麟《水云轩记》:“吾知上人名轩之意,不过通假有借无之名而已。上人于是蘧然悟,跃然,曰:‘命之矣。’遂书以为水云轩张本。”(37)沈梦麟:《水云轩记》,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一五七五,南京:凤凰出版社,1998年,第449页。明王世贞《寿中宪大夫健斋冯太公八十序》:“今幸藉吾子禄以无虞,口腹精意而诲诸孙,庶几异日为二子张本,亦愿吾二子,毋内顾纯心以报天子。”(38)王世贞:《弇州续稿》卷三十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2册,第439页。明张吉《永思堂序》:“呜呼为人子者无以有已,而以得志忘其亲,其罪可胜诛耶?观维岳所以名其堂,其志概可想焉,姑书以为他日张本。”(39)张吉:《古城集·补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7册,第742页。所谓异日张本、他日张本,也说明了是在为记忆张本,这与日记化诗序并无本质的差异。第二,记录田产、经费,此张本是最富于实用性的用例。南宋黄榦《聂士元论陈希点占学租》:“显是豪强脱罔官司,侵夺人户田产分明。今又坚执所冒请公据,不肯赍出官毁抹,欲以为异日论诉张本。”(40)黄榦:《聂士元论陈希点占学租》,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87册,第481页。元王恽《中堂事记》:“除支备随路库司关用外,一切经费,虽缓急不许动支借贷。其钱贯显印钞面,将来以钱钞互为表里,此张本也。”(41)王恽:《王恽全集汇校》卷八十,杨亮、钟彦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342-3343页。田产归属、钱款往来需要账本,而账本主要功能是记录以为凭据,因而账本就是张本。此类用例与日记化诗歌似乎相去甚远,但在张本观念层面上并无不同,可以据此来思考日记化诗歌的性质。

三、史料价值的启示:从记忆张本到信史张本并不遥远

中国古代诗歌的日记化现象可以说相当普遍,李白、杜甫、元稹、苏轼、黄庭坚等等一流诗人都有日记化的长诗题。杜甫被誉为“诗史”,日记化诗歌是诗史的主要体现方式。杜甫最长的诗题《苏大侍御涣,静者也,旅于江侧,凡是不交州府之客,人事都绝久矣。肩舆江浦,忽访老夫,舟檝而已。茶酒内,余请诵近诗。肯吟数首,力才素壮,词句动人。接对明日,忆其涌思雷出,书箧几杖之外,殷殷留金石声。赋八韵记异,亦记老夫倾倒于苏至矣》有95字,是为记录苏涣及对苏涣的钦佩而作;《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罗者久取,竟未能得。王以为毛骨有异它鹰,恐腊后春生,骞飞避暖,劲翮思之甚眇,不可见请。余赋诗二首》是55字;《送大理封主簿五郎,亲事不合,却赴通州。主簿前阆州贤子,余与主簿平章郑氏女子,垂欲纳采,郑氏伯父京书至,女子已许他族,亲事遂停》是54字;《天宝初,南曹小司寇舅于我太夫人堂下累土为山,一篑盈尺,以代彼朽木,承诸焚香瓷瓯,亦甚安矣。旁植慈竹,盖兹数峰,嶔岑婵娟,宛有尘外格致。乃不知兴之所至,而作是诗》是68字。前三首诗题以记录人物、事件为主,时间较为模糊,后一首诗题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日记因素完整明确,可谓一篇完整的日记。此外,《七月三日亭午已后校热退,晚加小凉,稳睡有诗。因论壮年乐事,戏呈元二十一曹长》《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也都记录了具体时间。杜甫记录时间的长诗题不多,大多是以记录事件为主,但不影响日记化诗歌的性质。杜甫等一流诗人的诗作都列于五山阅读书目,他们也是五山诗人最为仰慕的诗人,因而接受他们的影响,特别是在白居易的张本观念中找到了日记化与长诗题的定位,就比较容易接受中国诗歌的日记化与长诗题。但对中国诗人而言,长诗题是原始问题,能否接受长诗题,是由长诗题与日记化的先后关系决定的:第一,所有的长诗题都是日记化诗歌或日记诗歌,说明日记化是长诗题出现的条件。诗歌的日记化出现于南北朝,但南北朝没有出现长诗题,唐代才开始出现长诗题。日记化在前,长诗题在后,只要接受了日记化,就能够接受长诗题。第二,长诗题与日记化关系的实质是记录。接受了日记化,就接受了诗歌的记录功能。接受了记录,就可以接受诗人以诗题记录诗人经历的各种事件,也就无法避免出现长诗题,也就能够接受长诗题。第三,诗题的长短基本取决于日记因素的完整性。如果人物、时间、地点等日记因素完整,则叙事详细、首尾完整,诗题就会增长,字数较多;如果日记因素不完整,诗题就会短小,字数较少。

古代诗人接受诗歌的日记化、长诗题,还取决于“文”的概念与文史关系。学术界对文的概念、文史关系已经有了不少研究,但日记化、长诗题与文之概念、文史关系存在怎样的联系,还是一个新的具体问题。不同的历史时期,文的概念、范围有一定的变化,但总体来说,其范围相当广泛,既包括了现在纯文学的文体,也包含了非文学类的实用文体,也涵括了史籍,这就与现在的文学概念相差甚远,现在的文学只是古代文之概念的一小部分。在现代文学观念中,记录已经不是重要功能,但它是古代各类文体的主要功能之一。记录功能与日记化因素在诸多文体中更为普遍,也更为彻底,但并不引起注意,如前文所言,是因为这些功能与因素原本属于这些文体。中唐以来的以文为诗可以强化唐前就已经出现的日记化现象,只是学术界更多关注的是以文为诗给诗句带来的变化,没有关注给诗题带来的推动作用。韩愈是以文为诗的文人之一,也有很多日记化诗题,如《去岁,自刑部侍郎贬潮州刺史,乘驿之官,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瘗之层峰驿之山下。今过其墓,留题驿梁》有42字;《别鹄操 商陵穆子,娶妻五年无子,父母欲其改娶,其妻闻之,中夜悲啸,穆子感之而作》有33字,日记化因素都较为完整。其他如《送桂州严大夫》《镇州初归》《醉中留别襄州李相公》等日记化短诗题,仅用数字概记事件,或多或少有文之破题的气息。(42)破题是为文的基本方法,需要简洁明快,如欧阳起鸣《论评》(诸葛忆兵编著:《宋代科举资料长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第144页)中:“论头纲领,两三句间要括一篇意。承题要开阔,欲养下文,渐下莫说尽为佳。欲抑先扬,欲扬先抑,最嫌直致无委曲。”破题常用概括明理的方法,但也可即事破题,《宋才子传》(傅璇琮、张剑主编:《宋才子传笺证:北宋后期卷》,沈阳:辽海出版社,2011年,第136页)载“(孔)平仲下车,见无咎,举《到任谢表》破题四句云:‘吕刑三千,人命所系;秦关百二,地望匪轻。’无咎嗟赏”。即事破题需简明扼要地记述事件:“韦彖画狗马难为功赋,其破题曰:‘有丹青二人,一则矜能于狗马,一则夸妙于鬼神。’……李肇国史补:‘李程试日五色赋,既出闱,杨于陵见其破题云:“德动天鉴,祥开日华。”许以必擢状元。’”参见钱大昕辑:《恒言录》卷四,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增订本),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8册,第114页。韩愈的长短诗题都保持了记录的基本性质,只是没有像白居易那样指明记录与张本的性质。记录与张本密切相关,只有记录,才会产生张本,张本是记录的结果。白居易所说的“且欲记所遇之地与相见之时,为他年会话张本也”,就是说明了记录与张本的关系。这种观念为后代文人所沿袭,如元刘因《清苑尹耶律公遗爱碑》云:“故次第其民之所以谣公者,而为之诗,庶其传之采官,以存一邑之风,且为他日太史氏之传循吏者以张本焉。呜呼!使邑人歌之野,足以为农劝;歌之邑,足以为吏劝。”(43)刘因:《清苑尹耶律公遗爱碑》,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四六六,第427页。刘因也以诗歌为“他日太史氏传循吏者以张本”,认为诗歌记录史家需要的历史事实,为史家提供史料依据。明顾璘的《书储公行状后》的说法更为明确:“今年灏来南都,奠我先騐封公敦世谊也,属予录前行状因并书二事,补遗以为信史张本。”(44)顾璘:《顾华玉集·息园存稿文》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3册,第609页。

顾璘以为行状是历史张本,甚至是信史张本,即信史的依据。这种看法也为五山诗人所接受,梦严祖应《虎关和尚行状》云:“若夫自悬弧及瘗履,其间感应灵异之迹颇众,而事邻语怪不书。但摭关系吾道之大者,以为他日有僧家南董载之史传,照映千古之张本云。贞治六年十一月下澣参学比丘祖应状。”(45)夢嚴祖應『旱霖集』、『五山文學全集』卷一、867-868頁。虎关和尚就是虎关师炼,梦严祖应认为虎关和尚的行状是僧史的张本。正宗龙统《前南禅瑞岩禅师行道记》:“予窃闻前辈言行,不见传记。后世学者,无所矜式,盖门人弟子之罪。是以,觉范课真净之状,物初记北磵之实,无文述笑翁之行,皆起灰言逵,纤粟不遗,为他日大书深刻张本。”(46)正宗龍統「前南禪瑞岩禪師行道記」、『禿尾長柄帚』上、『五山文學新集』卷四、37頁。觉范、物初、无文等人记述诸僧的大小事件,可以作为“他日大书深刻张本”,即信史依据。

我们以元明文人的太史氏张本、信史张本来解释白居易的“他年会话张本”,似乎是胡乱牵合,毫无道理,顾璘所说的“信史张本”是指行状,而行状与诗歌不能混为一谈。何况在白居易的“他年会话张本”中似乎并无历史,也就与历史张本没有关系,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原因在于:

第一,白居易的“他年会话张本”指的是诗歌,刘因的他日太史氏张本也是指诗歌,诗歌可以作为会话的张本,也可以作史家的张本。差异只是会话者与太史氏,但二者同有如实记录的要求,否则不能成为谈资、话把,也不能成为历史张本。何况白居易的《题裴晋公女几山刻石诗后》:“裴侍中晋公出讨淮西时,过女几山下,刻石题诗,末句云:‘待平贼垒报天子,莫指仙山示武夫。’果如所言,克期平贼。由是淮蔡迄今底宁殆二十年,人安生业。夫嗟叹不足,则咏歌之。故居易作诗二百言,继题公之篇末,欲使采诗者、修史者、后之往来观者,知公之功德本末前后也。”(47)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十,第2303页。同样认为诗歌可以给修史者提供历史事实。了解裴晋公的功德本末前后以为修史所用,其实也就是作为修史的张本。这段文字没有使用张本一词,但出现了修史者,诗歌为史家张本的看法十分清楚,这就与刘因的看法相同,也与“他年会话张本”的意思相通。以诗文为张本修史,是古代史家的常规方法,《旧唐书》白居易传的很多内容是来自《白氏长庆集》的诗文。

第二,白居易的“他年会话张本”“来日张本”“来世张本”的重点不在于会话,而在于他年、来日、来世与张本的关系,张本是当下记录的文本,代表的是当下时间,但从他年、来日的视角来看,记录的当下已经是过去的历史,这种以未来视角将当下的记录历史化的特别方式,强调了当下的历史价值。刘因的他日太史氏张本,同样也是从他日这个未来时间,强调当下事件与记录的历史价值。当下的记录可以成为未来史家的张本,在这一点上,白居易与刘因的表述基本类似,并不遥远。

第三,顾璘写作《书储公行状后》,他虽不是当事者,但确是亲历者,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记述准确无误,因而可以作为“信史张本”。白居易没有使用信史张本的表述,但他是元白相会的当事人,他的日记化诗歌更是可以作为信史张本。刘因撰遗爱碑文,未必是当事人或亲历者,但他了解耶律公的生平与当时流行的歌谣,最低也是了解详情的当时人,他的碑文与所录歌谣也是可以作为太史氏的张本。五山诗人正宗龙统也是出于同样原因,提出了“他日深刻张本”的看法。

张本是古代的概念,其实也就是史料,字词不同,意义相同。古代已经有“史料”这一用语,宋林之奇云:“盖立言者,史之职。郑氏以迟任为贤,史料必有据而云耳。”(48)林之奇:《尚书全解》卷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5册,第344页。史料是史家撰著史书的文献依据,但并不等于史料全都无误,《续文献通考·宪宗十四子》:“史料虽云十四子,而所列仍止十三人,无第十子,疑十三子为得其实耳。”(49)《续文献通考·帝系考》卷二百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30册,第753页。史料中信史因素多少不一,史家要从史料的记载中判断历史事实,因而史料的价值在于记录的内容、事件,而非文体,日记化诗歌或日记诗歌尽管是个人化的记录,但这类记录既是张本,就是史料。当然史料并非依据文体来定位,但文体与史料也存在一定的关系,不同文体包含的史料内容必然不等,这是史家文体与文人文体重合与差异的原因。

信史张本、深刻张本的表述强调了可靠性,其可靠性来自记录者的当事人、亲历者、当时人等身份。日记化诗歌是诗人生活史的印迹,这种当事人身份的记录是最具可靠性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日记化诗歌或日记诗歌是信史张本,可以作为研究年谱、评传以及编年诗集的重要史料。但这类诗歌往往是孤证史料,而孤证不可接受似乎是学术界的铁律。然而,诗人年谱、编年诗集又常以日记化诗歌标注的时间为依据,如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撰的《瑞溪周凤年谱》文安三年(八月五日)所系追悼江西龙派的五首诗歌,注明依据是《卧云藁》(50)瑞溪周鳳『臥雲日件録抜尤:文安3年~文明5年』、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大日本古記錄』、岩波書店、1992年、236頁。中的日记化诗歌《追和江西和尚中秋韵并叙》:“文安三年丙寅秋八月初五日,前住南禅江西和尚大禅师,唱灭于东山灵泉正寝。”(51)瑞溪周鳳『臥雲藁』、『五山文學新集』卷五、552-553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文献,作为孤证似乎不能证明瑞溪一定在这一时间写了这五首诗。但实际上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都是可以根据这种孤证编写年谱或编年诗集的,其原因正在于日记化诗歌或日记诗歌这类孤证材料是“信史张本”“深刻张本”,换成当今的学术用语就是第一手史料。日记化诗歌如同日记,是事件发生时的记录,虽然并不等于事实,其中或有不符事实的信息,在很多情况下也没有其他文献可以证明讹误或虚构,但即使如此仍然能够作为研究依据,就是因为第一手史料相对是最可靠的文献。

日记化诗歌或日记诗歌是张本,而张本又与字数存在着一定的关系,这是今人通过调查这类诗歌得出的结果,但其实早在宋代已经有过相同的看法。黄彦平《论赏罚札子》记述了张本与字数的关系:“文须张本,不嫌词费。盖又有深于此者,而未敢言焉。”(52)黄彦平:《论赏罚札子》,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81册,第290页。黄彦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文、张本与字数的关系,为文的一个必要作用是张本,而有效张本就需要较多字数。这是在以“文约而事丰”为历史叙事尤美者前提下,通常不敢说出来的看法,但符合“文”的记录功能的需要和事实。既是张本,就需要较为完整地记录事件始末,就必然多费文字。这个说法对诗歌同样有效,诗歌也是文的一部分,是文之张本,诗题字数多,也就不是不可接受的了。长诗题超出了诗题的常态,但古代诗人没有拒绝长诗题,其原因是“文须张本,不嫌词费”。而以序、跋和自注等诗歌副本形式出现的日记因素,也正在于张本而不嫌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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