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世界》与《布达佩斯大饭店》之互文性解读
2022-02-28杨荣
主持人语:1942年2月22日,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在巴西里约热内卢附近的彼得罗波利斯一寓所里写下悲怆感人的“绝命书”后,与第二任妻子夏洛蒂·阿尔特曼服毒自杀身亡。2022年是茨威格逝世80周年,本刊特设专栏纪念。迄今为止,德语作家的作品译为中文的,就数量和版本之多而言,茨威格仅次于歌德。近年学界对茨威格的关注热度不减,杨荣的文章从互文性的视角来欣赏和观照《昨日的世界》与《布达佩斯大饭店》,认为茨威格的人格风范、人道主义精神和世界公民情怀等都得到了很好的审美表达,《昨日的世界》的内涵和意义更加显豁。杨珮艺的文章分析茨威格传记代表作《罗曼·罗兰》对罗兰的“画像”和对罗兰文学创作的分析评点,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学界和读者对罗兰本人的认同与文学接受;茨威格别具洞见的观点和鞭辟入里的剖析,使其在罗兰中国接受史上的影响至今犹存。包萌萌的文章从叙述视角、叙述时间以及叙事话语切入,对茨威格的中篇小说代表作《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的叙事策略进行探究。冯茜的文章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视角分析茨威格小说《贵妇失宠》在“天使”与“妖妇”的二元统一背后表现出的“双声”模式,进而探究茨威格矛盾的女性观。我们特以本栏目的四篇论文纪念茨威格这位“以德语创作赢得了不让于英、法语作品的广泛声誉”的奥地利著名德语作家。
摘 要:茨威格早年以诗人的身份步入文学殿堂,后以小说家闻名于世,再以卓越的传记文学家载入史册。茨威格在自杀前不久终于完成自传《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2014年美国导演韦斯·安德森执导的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就是以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等作品和他的人生改编而成。从互文性的视角来欣赏和观照《昨日的世界》与《布达佩斯大饭店》,发现茨威格的人格风范、人道主义精神和世界公民情怀等都得到了很好的审美表达,《昨日的世界》的内涵和意义更加突显。
关键词:茨威格 逝世80周年 《昨日的世界》 《布达佩斯大饭店》 互文性关系
一、引言
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年11月28日出生于历史文化名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他早年以诗人的身份登上文学殿堂,其后以小说家闻名于世,以卓越的传记文学家载入史册。“二战”期间,茨威格不但失去了祖国,而且失去了读者,他的作品被焚毁。茨威格及其作品在德语国家一度遭到封杀。茨威格1934年被迫从奥地利边陲小镇萨尔茨堡移居伦敦后,就萌生了撰写自传的想法;后在居无定所的漂泊中,克服没有可帮助他回忆的材料等困难a,以顽强的毅力在1941年10月底终于完成回忆录《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以下简写为《昨日的世界》)。1942年2月22日,茨威格在巴西里约热内卢附近的彼得罗波利斯一个寓所里写下悲怆感人的“绝命书”后,与第二任妻子夏洛蒂·阿尔特曼服毒自杀身亡。2022年是茨威格逝世80周年,谨以此文纪念这位著名的德语作家。
20世紀末以来,全球对茨威格的兴趣持续升温,在美国,茨威格更是受到特别关注。茨威格《昨日的世界》思想内涵丰富,每一次阅读都能启发我们思考。不仅如此,它还给人以灵感,激发创作热情。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就是受其影响创作而成的。美国导演韦斯·安德森(Wes Anderson)2014年执导的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就是依据茨威格《昨日的世界》等作品和茨威格的人生改编而成。在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布达佩斯大饭店》荣获银熊奖评审团大奖,首映仪式上安德森曾对记者戏称“这部电影基本上就是在剽窃原著”b,他明确地说正是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作品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所以我们在影片末尾看到“受斯蒂芬·茨威格的著作启发”“1881年生于维也纳,1942年卒于彼得罗波利斯”(后凡引自该电影的不再作注)c这样的文字,导演特地向茨威格致谢和致敬。茨威格的人生经历在影片中得到艺术化的呈现,还可视化地表现了他作品中出现的一些主题。影片除了致敬茨威格,同时向《昨日的世界》中所描写的“二战”前的欧洲社会致敬,尤其是缅怀其中所描写的那个“太平世界”和人道主义情怀。因此,我们从互文性视角来解读具有可行性。按照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观点,《昨日的世界》属于“能引人写作之文”d,它不仅仅是可读性文本,而且还是可写性文本。阅读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读者很容易就被带到回忆录所描写的世界中去。我们从互文性视角来欣赏和观照《昨日的世界》与《布达佩斯大饭店》,发现茨威格的人格风范、人道主义精神和世界主义理想等都得到了很好的审美表达。
二、茨威格与他笔下的“昨日的世界”
茨威格出生于素有音乐之都、艺术之都、文化之都等美誉的名城维也纳,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维也纳不仅是茨威格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而且还是他终生梦绕魂牵的精神家园,以至于铸成茨威格思想意识、心理情感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永远的‘维也纳情结’”e。茨威格为自己是一个维也纳人感到无比自豪,在《昨日的世界》中,他深情地说维也纳的生活氛围“令人感到不胜温暖”,由衷地感叹“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是异常舒畅的”。
茨威格“人生旅程的一半多一点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度过的”,他把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自己长大成人的那个一去不复返、不可重现的“昨日的世界”热情赞美为“太平的黄金时代”。“昨日的世界”处处呈现出无忧无虑的美好景象,是那样安全稳妥、风平浪静、富足舒适、自由美好,人们的生活安稳可靠、秩序井然、从容不迫、悠闲安逸,好像“一切都会地久天长地持续下去”,“生活在天堂里似的”。
茨威格认为“昨日的世界”中的维也纳文化,首先是“西方一切文化的综合”,其次是“维也纳人普遍对政治、军事、经济等大事极为冷漠,以至于无论是社会生活还是个人生活都把艺术当作头等重要的事”。维也纳“兼容并蓄”的文化精神和生活的艺术化,如同“世界主义”的温床和摇篮,培养了茨威格对狭隘民族主义的反感和厌恶,使他早早学会把欧洲联合的理想作为心中的最高理想来加以热爱。因此茨威格才发自肺腑地说生活在维也纳的每一个居民“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培养成为一个超民族主义者、一个世界主义者、一个世界的公民”。茨威格结束学习生活后,走出维也纳和奥地利,在欧洲各国和世界各地无拘无束地自由来往,像世界公民似的过着真正世界性的生活。茨威格还在萨尔茨堡卡普齐纳山上的家中,款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界友人,他甚至说:“谁没有到我们那里去作过客呢?”茨威格虽是奥地利人,但他一直视欧洲为自己的家,他回忆众多欧洲文化名人,描述与他们相关的事件,就是对置身其间的欧洲昨日社会的追忆。
生活在昨日太平世界的茨威格,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真诚地相信大家“正沿着一条万无一失的平坦大道走向‘最美好的世界’”。由于共同的理想主义、自由主义和乐观主义,人们低估和忽视了他们共同的危险,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就接连爆发了两次史无前例、惨绝人寰、灭绝人性的世界大战。太平的黄金时代遭遇了颠覆性的毁灭,旧有的文明传承、道德规范、礼仪秩序等随之消亡。战火燃遍欧洲,生灵涂炭,伤残死亡成为最常见的景象。茨威格一直视为精神家园的欧洲已自取灭亡。茨威格在对两次世界大战的叙述中,不仅表达了自己鲜明的反战立场,还探讨了知识分子在战争中的态度等问题。在大家头脑发热、众口嚣嚣,陷入群情激愤、歇斯底里之时,茨威格既“没有陷入那种爱国主义的意识狂热”,更痛恨那毒害了“欧洲文化之花的民族主义”。当许多知识分子违背良知,以狂热的言辞宣扬对敌国的仇恨和战争时,茨威格却坚决捍卫作家的真正使命——“作家是人类一切人性的维护者和保卫者”,并暗暗开始了他个人的战争——向利用当时群众的热情、背叛理性的行为做斗争,还发誓“永远也不写一句赞美战争或贬低别的民族的话”。为此他发表《致外国友人书》f,写了悲剧《耶利米》和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等,“说出了别人不敢公开说的话”,表达他“对时代、对人民、对灾难、对战争的全部看法”。
“昨日的世界”中的维也纳犹太人,活跃在文化艺术领域,维护着古老灿烂文化的荣光,涌现出了众多各界名流。他们在维也纳精神生活中无可争辩地享有崇高声望,以至于茨威格说:“被世界人民称颂为19世纪维也纳文化的十分之九,是由维也纳的犹太人促成、哺育,甚至是由他们自己创造的文化。”“西方犹太人”茨威格g,虽然清楚自己家庭的犹太背景,但他早年丝毫没有犹太人的屈辱感、压抑感和焦虑感。后来他回忆说:“我当时身为一个犹太人,无论在中学还是在大学和文学界,都没有遇到一丁点儿麻烦和歧视。”可他晚年受到法西斯迫害、被迫流亡,体会到了既是一个欧洲人又是一个犹太人的困惑。20世纪三四十年代,犹太人遭到希特勒纳粹政权的迫害,饱经忧患的犹太民族惨遭灭顶之灾。无数欧洲犹太人携家带口仓皇出逃,漂泊流浪。茨威格因自身的遭遇,对犹太意识和犹太民族的不幸命运有了深刻的思考。他认为所有中世纪被逐出门的犹太人的祖先,至少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的信仰,为了自己的律法”而受难;可20世纪犹太人最为悲惨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无法找到自己遇到的悲剧有什么意义”,而且凡是能想得出的人间灾难,他们“都从头至尾一一饱尝过”。
《昨日的世界》是茨威格生前最后书写的系统地对社会、对世界、对人类的回忆、感悟与思考,他将自己对奥地利、欧洲和人类命运的思考贯穿于自己所经历的时代事件的叙述中,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对昨日和平黄金时代的留恋、对欧洲文化的眷恋、对人道主义情怀的推崇、对世界主义理想的追忆等,令我们对他敬仰和感佩。
三、安德森和《布达佩斯大饭店》
安德森执导的影片《布达佩斯大饭店》,采用了类似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章节”划分方式,使电影呈现出独特的5章段落结构——第一章“葛斯塔夫先生”,第二章“德斯格·乌·特斯夫人”,第三章“第19号检查哨拘留所”,第四章“十字鑰匙结社”,第五章“第二份遗嘱的复本”。
影片中,一位年轻姑娘走进白雪覆盖的旧鲁兹墓园,朝圣般地将一个饭店钥匙扣挂在国宝级作家头像的基座上,她手中拿着作家的书《布达佩斯大饭店》。紧接着老年作家面向观众讲述他意外听到的故事——多年前的1968年,青年作家到曾经华丽优雅、名倾一时,但如今衰落破败、旅客稀少的布达佩斯大饭店疗养,现在的饭店老板穆斯塔法(Zero Mous tafa)老先生向青年作家讲述了多年前当自己还是一个小门童时,同这家饭店经理葛斯塔夫所经历的光怪陆离的浪漫冒险故事,故事的核心是1932年葛斯塔夫的经历和遭遇。穆斯塔法讲述的故事主线串联起孀居伯爵夫人猝死、遗产争夺与瓜分、盗窃名画《苹果少年》、谋杀嫌疑、葛斯塔夫遭陷害被捕入狱和逃狱、一系列追踪与谋杀、爱情与婚姻、突发战乱、疾病与死亡、赠予与继承等故事。青年作家后来搭船去南美,开始了漫长的漂流之旅。电影末尾又回到老年作家,再回到在墓园读书的年轻姑娘。结束时,字幕“向斯蒂芬·茨威格致敬”浮上银幕。
影片结尾的字幕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的灵感毫无疑问源自斯蒂芬·茨威格及其作品。不仅如此,我们从电影里还看到茨威格生活的“昨日的世界”的许多元素,比如那个时代东欧风格的建筑、绘画、老照片以及老电影的拍摄与表现手法等因素。
导演安德森对《布达佩斯大饭店》的灵感来源,毫不遮掩地说主要来自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以及《青云无路》(或译《变形的陶醉》)等作品。安德森无意间买了一本茨威格的《心灵的焦灼》,这也是他阅读的茨威格的第一部作品,一读就喜欢上了,于是他又买了茨威格的其他一些作品,包括《昨日的世界》以及《青云无路》等。通过阅读茨威格的作品,安德森逐渐对茨威格有了更多了解,他发现原来茨威格在作品中书写的情节和探索的问题,或多或少都来源于他本人的生活经历。比如阅读《昨日的世界》,我们会看到茨威格倾注了生命去追求、书写和渴望永世长存的那个令人留恋的太平世界,因此安德森对茨威格有了新的认知。于是他从茨威格人生经历及文学作品中借用了一些情节和元素融入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中。
电影中的大饭店,位于一个虚构的东欧国家,可为何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作为影片名呢?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回忆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坐火车从前线返回时的情形:“我在回家途中乘坐的那趟伤员列车拂晓进入布达佩斯。我立即向旅馆奔去,我需要先睡上一觉,因为在车厢里,唯一的座位就是我的箱子。……布达佩斯是那么美丽,而且也从未如此无忧无虑。”而身为世界公民的茨威格,游历世界各地,曾下榻过许多知名饭店,这样的生活经历使他钟情于书写饭店。这些都无疑给导演安德森以灵感,将电影命名为《布达佩斯大饭店》。
影片《布达佩斯大饭店》,以三个时代不同的叙事人,用层层回叙的方式,交相呼应且首尾相接地追述人物及其所生活的时代的故事。虽然电影中的世界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却不断地与现实世界产生勾连,影片中的布达佩斯大饭店,被塑造成一个梦幻王国,但给观众的印象是曾经存在过,却已然消失陨落的世界。因此电影犹如一次欧洲文化回溯之旅,除了致敬与怀旧以外,还有明显的隐喻与象征。饭店经理葛斯塔夫的传奇经历,隐喻欧洲传统文化的衰落与毁灭;门童穆斯塔法的人生历程,见证并象征“贵族欧洲”的陷落,同时还鞭挞了战争的罪恶,赞美了爱情的美好,讴歌了人性的光辉。这一切使观众在欣赏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时,很容易联想到茨威格和他的《昨日的世界》。电影中的许多情节和元素改编自茨威格《昨日的世界》等作品,其“家族相似”h是很明显的。将二者进行互文性解读,“昨日的世界”的意义会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
四、互文性视域下的《昨日的世界》与《布达佩斯大饭店》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亦译作“文本间性”,这一概念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是保加利亚裔法国理论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受巴赫金对话理论启迪而首创的。其后被结构主义、符号学、解构主义、女性主义、精神分析、“文化研究”、后殖民主义等诸多理论流派挪用,并逐渐被国际学术共同体认可,成为当代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中的高频术语之一。
“互文性”常用来“指示两个或两个以上文本间发生的互文关系”i。摩根根据作者出于不同目的,在创作中对其他文本有意无意的借用,将“互文性”现象区分为三类:其一是肯定互文性关系,如斯坦贝克在《愤怒的葡萄》中对《圣经》叙述结构的使用;其二是否定互文性关系,例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借用但丁《神曲》的命名,来反讽资本主义社会的人间丑剧、惨剧和悲剧;其三是内在互文性关系,比如詹姆斯·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与《尤利西斯》中的斯蒂芬·代达勒斯形象的内在一致性。j茨威格及回忆录《昨日的世界》等作品,可谓電影《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前文本,它们之间属于肯定互文性关系。
1.相似而独特的叙事艺术
《布达佩斯大饭店》从表面看是一部“讲故事”的电影,这部电影的叙事比起电影,反而更像文学的叙事结构,影片是以小说的章节来结构整部电影的。电影一开始,老年作家面对观众说:“大家经常误会一件事,总以为作家有无穷的想象力,总是文思泉涌,永远不缺故事可说,能凭空想象出精彩情节,可事实恰恰相反。一旦大家知道你是个作家,他们会带着人物和故事来找你,你只要好好观察,专心聆听就可以,这些故事会继续……故事会跟着你一辈子。常说别人的故事的人,会听到很多故事。接下来我要说的故事,内容完全没有加油添醋,是我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听到的。”他的这段话相当于小说中的“序”,之后剧情也都是按照小说章节一样分段来叙事的。
电影共有五章,有四个时间节点和时间段,其时间顺序是:现代→1985年→1968年→1932年→1968年→现代。“1932年”是核心节点,是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全盛时期,对应的是茨威格所书写的“昨日的世界”,那是和平安稳、充满人性光辉的时期。
影片的叙述者从一个人跳转到另一个人,老年作家向观众讲述许多年前他偶然听到的故事,即老年作家年轻时在布达佩斯大饭店偶遇饭店经理穆斯塔法老先生,老先生向作家讲述了许多年前他自己当门童时,与当时的饭店经理葛斯塔夫的友谊和故事。年轻门童穆斯塔法和饭店经理葛斯塔夫在主故事开始相遇,老年穆斯塔法讲述的饭店经理葛斯塔夫的故事是影片叙述的核心。影片以三个时代不同的叙事人,用倒叙的方式,追述了人物经历及其所生活时代风云。
茨威格的小说多使用框架叙事结构的形式,但又不同于传统的框架结构。茨威格小说的框架叙事结构是在第一人称经验自我叙事者之外,还有另一个(有时甚至不止一个)第一人称的间接叙事者,通过两个或多个第一人称叙事形成他独特的框架叙事结构,即外叙述者和内叙述者有机统一的框架叙事结构。
茨威格小说的框架叙事结构往往是这样的:小说一开始,“我”在旅途中(多数时候都是在这样的场合),偶然遇到一个人,由于某种机缘,这个人便以第一人称对“我”讲述或追忆他自己的故事或亲身经历。外在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和内在的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框架叙事结构便由此形成。例如,在《一个女人一生的二十四小时》中,外在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十年前在里维耶拉度假时,知道了亨丽哀太太私奔的事。“我”认为私奔行为的发生有其现实可能性和心理依据,从而引出第二个第一人称叙述者C太太。她向“我”追述自己四十二岁时24小时中所经历的事情,外在叙述者即第一个叙述者“我”这时就成了听众。又比如《象棋的故事》中,外在叙述者即第一个叙述者“我”,在从纽约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巨型客轮上,偶遇B博士,随后内在叙述者即第二个第一人称叙述者B博士,向第一个叙述者“我”讲述自己那几个月非人的生活经历,外在叙述者即第一个叙述者“我”这时又成了听众。影片《布达佩斯大饭店》在叙事上,与茨威格小说的叙事方式极为相似。
2.茨威格在影片中的视觉化呈现
电影中有三个人物不同程度地有茨威格本人的影子,老年作家、青年作家和饭店经理葛斯塔夫,分别从不同的侧面形象可感地再现了茨威格。
从表面上看,进入主体叙述的是一位作家,人物身份与茨威格的作家身份相符。影片快结束时,作家说他乘船去南美洲,且多年再没回欧洲,这与茨威格在纳粹掌权后,不得不逃离奥地利,流亡于英国和美国,最后客死巴西,再也没有回欧洲的亲身经历相吻合。影片以讲述故事的形式推进情节,通过讲述作家自己的故事来表现其他人物及其时代,与茨威格自传《昨日的世界》极其相似,一定意义上呼应了茨威格的传记作家身份。而影片开始时旧鲁兹墓园里作家头像的基座上镌刻着“国宝级”的字样,则形象地概括了茨威格文学人生的巨大成就及其为后世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当然,这只是外在互文,是形式上的相似和吻合。
从内容上看,饭店经理葛斯塔夫与茨威格更相似。影片中葛斯塔夫的扮演者,蓄着唇髭的明星拉尔夫·费因斯,长相酷似茨威格,他的造型是典型的茨威格式。葛斯塔夫颇有经营才能,大饭店在他的管理下步入鼎盛时期。他身上有犹太人善经营的特点,一定程度上暗合茨威格的犹太人身份。葛斯塔夫身陷囹圄又巧妙地逃出牢房,“十字钥匙结社”中各地的酒店朋友通过电话接力联系后,提供了“特别服务”,派车接走了葛斯塔夫和门童,并送他们上火车,让他们去盖伯迈斯峰与管家瑟吉会面,以便拿到关键证据证明葛斯塔夫无罪。他们的经历就像茨威格去国离家流亡时,辗转英国、美国,最后客居巴西一样曲折。而且茨威格在“二战”爆发后,在流亡中也为许多人提供了无私的援助,正如同“十字钥匙结社”中一连串酒店的朋友给予葛斯塔夫帮助一样。葛斯塔夫喜欢浪漫情调的诗,在饭店里安排完工作也不忘诵读诗歌。他喜欢艺术,生活中追求品位。他喜欢香水,逃出监狱后,要门童准备假胡子、假鼻子等以便伪装继续逃跑,还要门童带上他经常喷洒的“羽之味”香水。葛斯塔夫在逃亡途中,不忘欣赏壮观的雪景和飘落的雪花,差点命丧悬崖之际还吟诵诗歌。这都很像茨威格对文化艺术的钟爱和执着,从容优雅。葛斯塔夫为了维护自身的尊严,两次挺身而出保护门童穆斯塔法:第一次,他与荷枪实弹上车检查证件的法兰兹·穆勒下士扭打起来;第二次,葛斯塔夫被行刑队军官强行带走,最终被枪杀。正如茨威格对纳粹势力的抗议和反抗:“我用我的母语所写的文学作品在那里被焚为灰烬”,“我的著作从自己的语言环境中重新消失了”,“欧洲由于自己的疯狂已濒临死亡。欧洲,我们神圣的故乡,我们西方文明的摇篮和圣殿,正在走向死亡”,“欧洲,我们曾为它而活着的故乡,遭到了彻底破坏”。可以说,葛斯塔夫象征了茨威格作为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追求和坚守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崇高人格。
经理葛斯塔夫和作家茨威格,在精神气质上表现出互文性关系。在影片中,茨威格通过老年作家、青年作家和饭店经理葛斯塔夫得到了可视化呈现。
3.人道主义情怀和世界主义理想等的艺术化表现
影片中,青年作家问穆斯塔法老先生,用庞大的财富交换这间高成本、低利润、没前途、如今已经衰败的大饭店,“仅仅是因为这是您同那个消失不见的世界,他的世界,最后的联系吗”?穆斯塔法先生否认了,他后来解释说:“我觉得他的世界,在他进入之前就已经消失了,但不得不说,他无疑用不凡的优雅风度维持了那个世界的幻觉。”他们二人谈论的 “世界”,就是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是他满怀深情赞美的欧洲传统文明,也是他一生努力捍卫的理想的精神家园。影片在隐喻和象征那个“昨日的世界”时,有几点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与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有着互文性关系。
第一,提倡人道主义精神。影片中,葛斯塔夫两次在火车上救下了门童穆斯塔法,他说门童的证件没问题,他亲自和劳动服务局确认过了,“不能因为他是移民就逮捕他,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当士兵要强行带走门童时,他和他们扭打起来,并大罵他们是“法西斯主义王八蛋”。军官汉克斯让士兵放开葛斯塔夫和门童,还为门童手签了“特别旅行许可证”。原来汉克斯小时候和他母亲入住布达佩斯大饭店时,葛斯塔夫对他很好。葛斯塔夫对门童说:“看到了吗?在野蛮的屠宰场上,还是有些文明的微光存在,就是人性。”电影里两次出现这一句台词。葛斯塔夫从监狱逃出来,当他得知门童没有给他准备他要的东西,便责骂门童时,却听到门童说因为战争,自己的父亲和家人都死了,村子被化为灰烬。原来,门童是为了活命才逃到牛茅国的,他其实是难民。葛斯塔夫深感愧疚,表示要收回自己刚才说的每一个字,还骂自己是“该死的自私混蛋”,真诚地向门童道歉,门童却说:“我们是兄弟。”这令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茨威格所倡导的人与人之间博爱、友善、宽容、同情、尊重、和睦的人道主义情怀。
第二,讴歌世界主义理想。葛斯塔夫在门童穆斯塔法和阿嘉莎结婚后,对他们说:“我曾经是最优秀的门童,是布达佩斯大饭店最好的,终于有个门童超越我了。”阿嘉莎说:“一双如天使般耀眼的兄弟,划过满天星斗的窗外,从何处短暂现身相聚?其一自东方而来,其一自西方而来。”葛斯塔夫称赞她说得非常好。这非常像茨威格超越民族隔阂、地域及语言差异,在国际范围内建立兄弟般的关系的世界主义理想。
第三,赞美美好的爱情。青年作家以为穆斯塔法老先生想尽办法留下大饭店,是为了纪念葛斯塔夫、他们的友谊和他们生活的“昨日的世界”。老先生却说:“我不这么认为。我留着饭店是为了阿嘉莎,我们在此度过愉快的时光,虽然时间并不长。”葛斯塔夫主持了门童和阿嘉莎的婚礼,让饱受战争之苦的难民门童继承了那座巨大的粉红色大饭店。不幸的是,两年后,穆斯塔法的妻子和他们在襁褓中的儿子都死于流感。爱情虽然短暂,却刻骨铭心,穆斯塔法老先生耗费资财保全大饭店,既是怀念早逝的妻儿,更是因为他一辈子坚信爱情的美好与永恒。
第四,控诉战争的罪恶。遗憾的是,文明的微光并不能永恒照亮人性,战争爆发使人们经历了难以言说的屈辱、磨难和伤痛,“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败”。友好的军官汉克斯给门童手签的“特别旅行许可证”,竟被行刑队军官撕毁了,葛斯塔夫也惨遭行刑队枪杀。电影虽然对这个场面做了弱化处理,但多了一分悲凉。“特别旅行许可证”被撕毁,象征战争毁灭了过去的一切,喻示人性之光的熄灭。这正如茨威格所说:“1938年,奥地利被吞并……接着所有人都卷入战争,欧洲亲手杀死了自己。”k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欧洲被铁蹄蹂躏,人们饱受精神摧残。茨威格认为战争是一种罪恶,他希望永恒的自由和相亲相爱的法则能砸碎战神的桎梏,他希望“建立一个更美好、正义与和平的世界”,使整个人类“享有最宝贵的财富——安宁与太平”。我们看到个人在时代大动荡中的悲欢离合与世界历史的风云变幻浑然一体,既有传统欧洲文化的衰落和传统价值观念的崩溃带来的浓烈伤感情绪,也有人道主义精神、世界主义理想和爱情的美好与永恒给予人们的激励、鼓舞和温暖。
五、结语
我们从互文性视角,将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和安德森执导的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关联起来进行文本细读。一方面,《昨日的世界》为观众欣赏影片提供了借鉴和参考;另一方面,影片使读者在互文性联想中豁然开朗,丰富和增进了对茨威格及其《昨日的世界》的认知、理解和接受。可以说,电影延长了文学文本的生命,通过大众传播媒介使文学文本有了新的生命力。
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始于少女在墓园瞻仰已故作家,结束于以字幕向茨威格致敬,从而唤起我们追忆这位著名德語作家。茨威格是一个用生命守护和献身文学艺术的人,他终生醉心于文学艺术创作,使自己的人生文学化。电影则将茨威格的文学人生和《昨日的世界》等文学作品可视化、直观化,使“昨日的世界”以新的形式复活,从而激起人们对茨威格和“昨日的世界”的追忆与思考。
茨威格无疑属于“昨日的世界”,但他在《昨日的世界》最后说道:“可是不管怎么说,每一个影子毕竟还是光明的产儿,而且只有经历过光明和黑暗、和平和战争、兴盛和衰败的人,他才算真正生活过。”这让我们有理由憧憬更加美好的未来!
a 〔奥〕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舒昌善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序言”第6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英〕马修·安德森:《斯蒂芬·茨威格〈布达佩斯大饭店〉的灵感来源》,王琪峰编译,中国艺术报2014年3月31日第7版。
c 〔美〕韦斯·安德森(Wes Anderson)执导、福克斯电影公司发行的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2014年获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评审团大奖,后入围第87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等九项大奖。文中所引电影台词,皆出于此,不再一一注明。
d 〔法〕罗兰·巴特:《S/Z》,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2页。
e 杨荣:《茨威格小说研究》,巴蜀书社2003年版,第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f 〔奥〕斯蒂芬·茨威格:《茨威格文集》,高中甫主编,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卷第21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g 杨荣:《“西方犹太人”茨威格》,《中州学刊》2001年第4期,第67—69页。
h 邱紫华:《禅宗精神与后现代精神的“家族相似”》,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前言”第8页。
i 王瑾:《互文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引言”第1页。
j Tha?s Morgan.The Space of Intertextuality[A]. Patrick O’Donnell,Robert Davis Con eds.. Intertextuality And Contemporary American Fiction[C].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P,1989:239-279.
k 〔奥〕斯蒂芬·茨威格:《巴西:未来之国》,樊星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引子”第3页。
基金项目: 本文系四川省2018年社科规划项目《斯蒂芬·茨威格中国影响研究》(项目编号:SC18A037)、西南民族大学2020年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项目《茨威格文学文体研究》(项目编号:2020SYB23)阶段性成果
作 者: 杨荣,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茨威格、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文艺美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