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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树

2022-02-28桦君

广州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小魏母亲

桦君

飞机就要起飞了,航行时间是两小时十五分钟。抵达南京后,我将在机场乘坐一小时大巴,到一个叫赶驴口的地方。再由此转乘半小时面的,才能抵达这趟旅程的终点站——位于长江以南的某小镇——石涧镇。

空姐在过道里来回走着,不厌其烦地嘱咐乘客,要将随身携带的电器——手机和电脑都关闭,或调到飞行模式。座位前方的视频,在反复给乘客做着示范——?一旦遇到意外和紧急情况,如何打开降落伞自救。除了坐在我旁边的女人和她在前排的两个女儿还在不断地制造声音外,其他人都在沉默不响地按照空姐的要求,调整自己的坐姿,积极地做着飞行前的准备。一名空姐手腕上搭着毛毯走过来,询问有没有人需要。我要了一床,将它搭在腿上。这时,机舱的窗户关上了,我知道飞机即将起飞,心里却并不紧张,感觉睡意昏沉,巨大的倦意随时要袭来。但我不会真的睡着,当我将身体靠在椅子上,沉淀在时间底部的,一些细如沙砾的影像,便裹挟着一大团温暖而昏蒙的雾气,不连贯地从脑海中飘浮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多年前我们举家从南方小镇——石涧,迁往S市时坐的是火车。那时没有直达的交通工具,我们全家人就在几个城市之间辗转,花了两天两夜,终于到達了父亲为我们在S市置办的新家。一去三十年,再也没有回来过。

S市是一座非常年轻的城市,从原来的县改为市,还不到二十年。万象伊始,百业待兴,很快就从全国各地聚集了众多来这里寻找机会的人,拿那句说得烂俗的话是,这里生机勃勃,有无限发展的空间和可能性。我们落户S市的条件,其实并不成熟,父亲像跟谁赌气一样,坚决要将家迁到这里。来S市时我十八岁,刚刚参加完高考,成绩并不理想,与我想上的那所大学以一分之差失之交臂。苦闷了一段时间,父亲给我在S市报了一个财会班,校主任是父亲的朋友。三年学习期满,在校主任的推荐下,我进了当地一家大型服装公司,从一名普通出纳,做到财务主管,一做几十年。我三个月前辞职——如果不是在儿子的婚礼上再次晕倒,也许此刻,我还在那个狭长的,终日弥漫着植物新鲜气味的办公桌前,整理着堆积如山的数据。

儿子学的是国际金融,我的计划是,等他大学毕业,再读三年研究生,就让他来离家很近的那家证券公司上班。像所有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一样,他一心想要自己安排自己的人生。大二上学期,不声不响地办了退学手续,用我给他的所有生活费买了一架相机,义无反顾地去了新疆。又从新疆到了西藏、青海和甘肃,再从甘肃去了陕西、宁夏、内蒙古和黑龙江。我从报纸上偶然看到他的摄影作品和对他的介绍,才知道他离开学校两年,足迹已踏遍大半个中国了。虽然震惊和恼怒,一切已既成事实,只能由他去了。小静是儿子在摄影途中认识的,两人一见如故,性格中都有偏执和疯狂的一面,为了梦想可以对现实中的一切不管不顾。儿子将小静领回家时,她已经怀孕了。儿子说:“妈,我和小静商量了一下,老爸不在了,我们常年在外面跑,家里留你一个人也寂寞孤单,有个小孩正好可以陪陪你。”

小静是山西人,长期在外面风吹日晒,皮肤有点糙。个子倒不矮。许是水质的关系,长着一口四环素牙,以一个母亲的眼光来看,她无论如何是配不上儿子的。我没想到儿子择偶标准这样出人意料,但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既然他愿意,旁人也没有理由反对。我同意他们的计划,愿意竭尽所能给他们举办一个不豪华但温馨浪漫的婚礼。小静的父母离异,婚礼那天都没有到场,倒是她的姑姑千里迢迢从老家赶过来了。按照我们这边的风俗,我将小静的姑姑请到了上座。婚礼办得很热闹,一共有二十多桌。我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没有经验,操办过程既紧张又累,但很充实快乐。儿子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我牵挂的心,从此就可以放下了。

为了取个彩头,婚礼准时在上午十点十八分开始。当神采奕奕的主持人举着话筒,饱含深情地说着祝福新人的话,我脑子却突然陷入了短暂的空白。舞台两边的大屏幕,一直在滚动播放着儿子和小静的婚纱照。屏幕上,儿子和小静变换着各种姿势和服装,在梦幻般的光影衬托下,看起来有些失真。当姑姑挽着穿婚纱的小静,缓缓地穿过鲜花搭建的彩虹桥,向舞台这边走来,身着蓝色新郎礼服的儿子,情不自禁地朝她奔过去——不是走,是激动地小跑着迎向自己的新娘,全场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将我和小静的姑姑请上台,一同接受新人的感谢。两个年轻人向姑姑三鞠躬,然后向我三鞠躬。儿子说:“妈妈您辛苦了。”走过来拥抱了我,将脸贴在我的脸上——小时候,他总是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向我撒娇。儿子在流泪,有点哽咽地面向来宾说:“很长时间,我都不理解自己的母亲,现在才知道,她这辈子过得很苦!”这话让我鼻子一酸。和儿子在幸福中相拥而泣时,摄影师跑过来给我们拍照,闪光灯啪啪地响着,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我觉得有点眩晕,精神陷入恍惚状态。主持人随后请我对现场宾客和新人说几句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儿子贴心地附在我耳边说:“别紧张,请放松,您是世间最棒的母亲!”我依旧无法集中精力,感觉两腿发沉,像踩在云朵上,身体支撑不住往下滑。儿子用胳膊圈住我,我还是一头栽倒了。

被送进医院后,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并没有发现我有什么重大疾病。医生说我长期贫血,血压高低压太近,这可能是造成经常晕倒的原因。长这么大,我几乎没生过什么病,也没有住过医院,平时偶有伤风感冒,都是自己在药店买点药,吃了就很快好了。这件事让我觉得,一个人身体的朽坏是猝不及防的,它没你想象的那么坚强。生命如雨中的房子,不会永远坚固如新,没准哪一天承受不了摧折,就要轰然倒塌。

住院观察了几天,医生给我开了一些常规药,就让我回家了。临走时,他特别交代,这次没查出大问题,并不代表以后就没问题。经常无缘无故地晕倒,说明身体已经发出了红色预警。他举例说以前医院收治过两起类似的病例,病人都没当回事,半年后,一个晕倒了便再也没有醒过来;另一个过马路时晕倒,被一辆避让不及的大货车从身上拦腰碾压过去,当场毙命。听了医生的话,儿子吓坏了。我让他不要多虑,不要太在意医生的话,我的身体我知道,以后多加注意就是了。说真的,除了这个,到目前为止,我还尚未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其他毛病呢。平日里,我身体轻盈,脑子反应灵敏,胃口也不错,遇到对口的菜肴,还会添饭。

然而,夜里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知道,我不可能每一次都这么幸运,如果下一回晕倒了再也醒不来,该怎么办?我并不畏惧死亡,实际上我无数次怀着淡然的心情,幻想过那个场面。蒙田说过,人活着就是为了学习如何去死。对于人而言,死是必然的结果,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场不得不面对的离开和告别,也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一枚熟透的果子,自然离开了枝头。如果愿意,你还可以做别的延伸和想象。但到目前为止,我对死亡还缺乏诗意的想象,还没有练到“视黑夜为永昼”,面对生命的枯萎和突然的凋落,内心还有些许不甘。不管你愿意与否,事实是,对于任何活着的人而言,时间都在流逝,过一天少一天。我当即做了一个决定,趁身体可以,放下一切,出去走一走。

第一站,我理所当然地想到了回故乡。离开那么久,该回去看一看了。

飞机启动了,机身下面的轮子摩擦着地面,引擎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跑道长而宽阔,飞机喘着粗气,拖着庞大笨重的身躯朝前面缓慢跑去。随着一阵巨大的震颤,机身离开了地面,终于稳稳地飞上了天空。虽然并不紧张,我发觉自己的手心,还是沁出了细细的汗珠,飞机刹那飞离地面的轰鸣,让我耳朵一度失聪。我有点缺氧,心脏快速地跳著。然而十几分钟后,我适应了高空的环境,呼吸渐渐趋于平稳。

坐在我旁边的女人和她的两个女儿,有着亢奋的表达欲和食欲,从进机舱到现在,一直在不停地吃东西和说话。她们旅游回来,一看就是乘兴而去,乘兴而归。我闭着眼睛,不由得联想到了晨起窗外一群叽喳的鸟雀。一望便知,母女三个是简单而快乐的人,生活中没有长久的烦恼,安于现状,发自内心地热爱生活。人能这样活着有多好。但这不是真的,或者说不是全部。阳光普照大地,仍会有一些角落,会被它忽略。快乐是需要努力抵达的终点目标,有多少人真正拥有过它?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有许多人在平静中度过了绝望的一生。对此我深信不疑。我的生命和眼前这个女人的生命是如此不同。从我有意识和情感以来,一直能清楚地感知到绝望的存在,它的锐利和重量是无形的,透明的空气一样,渗透包围着我的生活。在我过去的人生中,我坚持不懈地所做的一项努力,就是对绝望的无视。这种操练,让我变得坚韧,一度以为它已经不存在了,但儿子的婚礼让我知道,无论我看与不看,它都在那里——它没有消失,只是有效地将自己隐藏了。

空姐推着车子在给乘客发放饮料和点心,我不饿,只要了一杯白开水。空姐岁数都不大,声音甜美,每一个都那么青春靓丽,朝气蓬勃。我都不知道自己一生中是否曾有过这样的时刻,记忆中,我很早就衰老了。在儿子的婚礼上,这种感觉再次从众多的感觉中被提了出来。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女人最年轻好看的时刻,就是她穿上婚纱,与相爱的人十指相扣的时刻。那天在婚礼上,小静说感谢上天给了她这么好一位爱人,自己将永远为此感恩。她说完眼含热泪,依偎在儿子身边,如雨中绽放的一朵莲花——女人只有遇到自己爱的人,才能如此盛放,我相信是爱打开了她身上隐秘的花瓣。

现在想来,在儿子婚礼上我思想数次开小差,不仅仅有身体上的疲乏,或许还有别的。此刻,当我陷入回忆,有些以为永远丢失和遗落的记忆,随着飞机的轰鸣,再次渐渐浮现。三十多年了,我参加工作,结婚生子,生活按部就班,过着和别人一样的生活,一个平凡女人该经历的,我都在慢慢地经历着。生活不悲不喜,不好不坏,就像一潭静止的湖水。我忘了女人应该像玫瑰一样绽放,火焰一样燃烧,烟花一样灿烂——哪怕随后是永久的灰烬和黑夜。当生命的秋色掩杀而来,我才蓦然惊觉,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光阴中,作为一个女人,我竟然从未真正地活过。

我的婚姻是天下所有平淡无奇的婚姻中的一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在社会生活中,按照普通人的标准,它有一万个存在的理由,理所当然地消耗着我的青春年华,也理所当然地拖垮了我的身体。它的平静和温暖,不可置疑的正确性,释放出恒久的钝力,在内部夜以继日地消解着我。于悄无声息中,遮蔽了我生命中一切的缺憾和不足,让我不知不觉地甘愿搭上一生。

这样的人生是对的吗?为了某种需要,人在生活中的妥协和自我牺牲,真的可以给生命带来补偿和价值吗?

我有时会下意识地自问,一个因爱情而建立的婚姻会是什么样?它会不会让生活中那么多琐碎而庸常的日子,变得更容易度过?或者,当你与相爱的人组建一个家庭,所有一成不变的日子,都会涂抹上别样的色彩?至此,婚姻生活将以你想象不到的美好方式展开,也必将以你想象不到的美好方式,了无遗憾地结束。那是怎样的幸运——当一个人在长期静谧无声的爱的濡染中,与喜欢的人一同走向衰老,满足地停止了对尘世的最后一口吐纳,肉身化为尘埃。可以试着想一想,当相爱的坟茔,两两相望,上面长满鲜嫩多汁的青草和粉红色的花瓣,这画面和场景多么动人。

然而我们多数人,一辈子从未有过这样的运气和机遇。在茫茫人海中,你茫然地走着,寻找着,到生命终了,还是一无所获。那个一面之缘,就能深刻地拨动你心弦的人,他究竟在哪里?是否真的存在?

——这个问题对于我,并不困难,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它如深埋在时间中的一颗遗珠,我确信自己曾经触摸过它的光芒。那是发生在我人生的初年,清寂的岁月,有冗长的走不到尽头的孤独,那时我不过是一个没有经历过多少世事的落落寡欢的少女。对于那个偶然出现在面前的人,我除了本能的惊愕、慌张和失措外,什么都不能表达,什么也不能做。

是那年高考过后。

家里正在为即将搬迁S市的事做着种种准备,每天都有好几拨人来看房,母亲在院子里放了一张八仙桌和几条长条凳,泡好茶接待他们。母亲脸上表情复杂,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奶奶表面上没说什么,却是恋恋不舍的——舍不得离开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院子里的菊花、月季、鸡冠花、栀子花和虞美人,都是奶奶亲手栽植的。厨房那边的墙根下,奶奶还栽有两株橘子树,年年树上果实累累,吃过的左右街坊,都说比外面摊子上买的要甜。院子里有一口石头井——水质很好,不用打矾,摇上来就可以直接喝。母亲利用闲暇时间,还大刀阔斧地在院子里开垦出一块菜地,种上了各种时令蔬菜,除了鸡鸭鱼肉,我们平时吃的蔬菜,从来没有花过一分钱。

哥哥姐姐对即将搬往大城市满心期待。可能是性格使然,我对新环境充满了说不出的恐惧。那段时间,每天从外面游荡回来,我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从母亲口中得知,房子已经找到买主了。母亲对这个地方也有不舍,但她离开这里的心,无比坚决迫切。对母亲而言,这里留下了太多伤心和屈辱的记忆,她希望远离后,能开始新的生活。

那天哥哥姐姐一早被母亲差遣去舅舅家送猪油,刚走就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女人烫着油花头,短而粗的手指上戴着两枚黄灿灿的金戒指,长得丰满白胖,面相上带着胡同女人特有的那种泼辣。跟在她身边的男人比女人小一圈,文弱精瘦,不爱说话,神态怯生生的,从气场上看,两人不像是夫妻,男人倒像女人的跟班。胖女人一来就叉着腰,神气活现地站在我家院子里,操着公鸭嗓子,滔滔不绝地和母亲说着话,佯装很内行地指出我家房子存在种种问题,借此杀价。九十多岁的奶奶,躺在橘子树下的躺椅上打盹——她现在总是刚睡醒,瞌睡又来了,老也睡不够。母亲一早烧好两壶开水,泡了两杯绿茶,再三招呼那对男女在长条凳上落座。胖女人不愿坐,说打麻将一天坐到晚,就想站站。我心里烦躁,推开院门走出去,甩手沿门前那条长满草的小水沟,向镇大街走去。想到离开是迟早的事,沿途看什么都觉得亲切而伤感。

小水沟走到头,再穿过一条逼仄的小胡同,出来就是那条穿镇而过、南北走向的主大街。这也是小镇唯一一条像样的一条马路,宽阔平整,上面车辆和行人来来往往,呈现出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

石涧镇不大,看起来其貌不扬,却有很久的历史,西头那个红色尖顶的小教堂,据说建成也有二百多年了。奶奶说她刚嫁过来时,在里面还看见过一个金发碧眼的老传教士。传教士二十几岁来中国,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随后辗转四川和云南少数民族地区传教,最后来到了镇上。这名传教士一辈子没有结婚,为全镇传教事业殚精竭虑,一个信徒也没有吸收到,最后死在了小教堂的布道台上。这都是传闻,从我记事起,小教堂已改成了镇卫生院。

人站在镇大街上,视线忽然开阔。镇上的主要建筑:邮电局、农业银行、百货商场、镇政府,包括那个改成卫生院的小教堂,都尽收眼底。然而小镇最热闹最重要的地方,还是小胡同对面的菜市场。这里尽管看上去不够高级,一天到晚水渍渍乱哄哄,因为维系着小镇所有人的生存所需,地位在全体小镇人的心中,始终不可取代。我对菜市场之类的地方,还没有太多的热情和认知,每次从小胡同口出来,倒是會习惯性先朝小教堂瞥一眼。在湛蓝的天空下,小教堂的红色尖顶,像一顶圣诞老人的帽子,镶嵌在一大片灰蒙蒙的低矮建筑中。画面看上去有点文艺,也有点说不清楚的时间感。

我心里怏怏不乐,无所事事地走着,看见彼时的大街上,已经挤满了从乡下来赶集的村民。许多拉货的农用车、拖拉机和拉人的敞篷三轮车,在乡民中间有惊无险地往返。有些路过的司机,会不时撮起嘴唇,朝人群中的年轻姑娘们吹个口哨。乡民们挑着担子在马路上乱窜,有些已选好了地方,神态笃定蹲在菜市场外面的马路边,将从家里担过来的还沾着露水的新鲜蔬菜和其他山货,一摞摞整齐地码放在脚前。有肤色和穿着明显不同的镇居民,带着不加掩饰的优越感,弯着腰,在蔬菜和山货前挑挑拣拣。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在这时,当我偶然抬头,便看见他站在那里。

他上身穿着一件蓝衬衫,下面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右手臂弯里夹着一个画板。太阳已经升起来,马路上开始滋生燥热之气,他站在百货商场楼下的阴影里,正朝马路这边看着。他的样子像是要过马路,一辆接一辆的小四轮和农用车阻碍了他横穿马路的步伐,他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有足够的条件,很清楚地看见他画板上的画。那是一株高大丰美的银杏,树干茁壮光滑,枝叶蓬蓬勃勃地朝四周的天空伸展。银杏树的背后,是辽阔浩荡的蓝天。有隐约的风吹过,银杏树的叶子在风中摇曳。金黄的叶片那么明亮,每一片都有意欲飞扬的姿态,我似乎都能听见它们互相碰撞时发出的沙沙之声。

短暂的惊愕之后,我发现他也在观察我,似乎在观察我之后,还得出了某种结论,嘴角浮现出一丝熟悉的俏皮的笑容。我低头迅速地审视了一下自己周身的衣着,不清楚自己哪儿有让他感觉滑稽可笑的地方。我的脑子是混乱的,感觉身边的一切正在消失,只剩下我孤独地立在他的面前。我举止失措,急切地需要有东西将我掩藏起来。但我越来越大地占据了他的视线,我像一个被锁定在靶心的目标,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以一位画者的锐利目光,洞穿了我所有不想让人看见的一切,一个少女平时竭力用阅读掩盖起来的自卑和羞怯。同时,我也自以为看见了他,一些不愿为外人道的秘密,如同他脸上此刻呈现出来的与周遭环境的格格不入,同样一无所遮地摆在我的面前。

他一直在冲我微笑,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扭开脸,本能地加快了步伐。为了不让他看出我此刻的慌乱,我的步子一开始是镇定自若的,面无表情地朝人群中走去。待走了几步,觉得他再也看不见我时,就一路朝前飞奔起来。我确定,他就是数日前在邮局撞见的那个人。

那是我犹豫很久后,第一次去邮局向我喜欢的一家诗歌刊物投稿。我偷偷地写诗很久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我将我写的诗歌,都秘密地抄录在笔记本上,压在枕头下,或锁在抽屉里。迄今为止,已经积攒了厚厚的两大本。我从未想过投稿,诗人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存在,我和这个称谓的距离,使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有勇气,将这些分行文字誊抄在方格稿纸上。出于一种不必要的担心,在投递这些分行文字时,我采用了挂号邮寄。是父亲的同学李阿姨为我办理的业务。她是一个大大咧咧、心无城府的女人,搞清楚这是一封投稿信时,她立刻咋咋呼呼地说:“不错哦,汪儒生家的三丫还会写诗啊,看来我们石涧镇要出人才了!”她一嚷嚷,趴在其他窗口的几个人,便将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我。他就站在我身体左侧的第二个窗口,穿着和今天一模一样的衣服,这时也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手中的笔,扭脸打量着我。这是一个五官生动的人,高个子,白皮肤,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当他看向你时,你会觉得自己很傻,出来得太仓促,身上哪儿哪儿都没有收拾利落,经不起他长时间的审视。我脸上发烧,因为写诗的秘密被人窥见而无地自容,都说李阿姨大嘴,看来不假。我硬着头皮将稿子寄了,便逃似的从里面走出来。下台阶时,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喊:“等一等,你的钢笔。”是他,手里拿着我刚才填写刊物地址的英雄牌钢笔,正笑眯眯地从里面阔步跟出来。我是第一次来邮局,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根本不知道邮局里是备有笔的。我非常没面子,有些气恼地说:“不要了。”他笑眯眯地问:“确定不要了?这么好的钢笔。”我没理他,转身快步走下台阶。下最后一个台阶时,忍不住回了一下头,他扬了扬手中的钢笔,笑着说:“是你说不要了哦!”随后就将这支英雄钢笔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这个画面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让我经常抑制不住浮想联翩。我不相信他会在乎一支显然用得快要退役的旧钢笔,如果不是,他为什么会保留它?这个疑问在那几天一直盘旋在我的心中,他笑眯眯的样子,也总是伴随着种种联想,适时出现在我眼前。这件事很好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让我人生中正在经历的那场由搬迁带来的苦恼,变得可以忍受了。

在我随家人搬去S市后的某日,当母亲将老实木讷的小魏带到我面前时,不知道为什么,过去了那么久,我心里竟然还条件反射般地浮现出了那个人的身影。

母亲说:“小魏是前楼刘阿姨介绍的,他虽然生于普通家庭,家底不厚,但人品端正,人也勤劳。跟了他,肯定有好日子过。另外,我也敢保证,你们在一起,他绝不会欺负你。”

小魏局促地站在我面前,拼命点着头。我随便瞄了他一眼,就把眼睛挪开了。我巨大的失落感未能逃过母亲的眼睛,她什么都没有说,留小魏在客厅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将他送出门去。在车站,母亲告诉他不要着急,耐心等候这边的消息。

一个雨后的黄昏,父亲在外面办事尚未回来,家里就我和母亲两个人(去S市第二年,奶奶就去世了,姐姐也已出嫁,哥哥整天吊儿郎当地和一帮问题少年混在一起,不到天黑不回来)。母亲走进我的卧室,对我说:“我不会逼你,一个女孩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我也年轻过……”

我不说话,背对着母亲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胸口被一股巨大的沮丧的气流充溢着,正愤愤不平于母亲平庸的目光,恨母亲如此眼拙,竟然愿意将我交给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母亲在我身后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语调平静地说:“我问你,你愿意一辈子像我这样生活吗?你想好了,再决定要不要跟小魏交往。”母亲说完也不等我回答,便走了出去,随手带上了房门。

像母亲那样生活?当然不!

母亲的一生,如她自己归纳总结的那样,一言难尽。她和父亲是从小订的娃娃亲。奶奶说母亲打小家境不好,姊妹众多,经常饥一餐饱一顿,外公外婆一直巴望着母亲能搭上个好人家,既能沾沾光,又能让她将来有个好的活路。那时生存环境恶劣,路上常有饿死人的现象,爷爷做粉丝生意,在镇上有一间铺子,父亲小时候衣食无忧,平时还不断零嘴儿。奶奶绘声绘色地跟我描绘过父亲常吃的一种零食:三寸来长,用小麦粉和糯米面混合制作,中间空心,圆柱形,上面沾着一层厚厚的白芝麻,口感极其酥脆,吃的时候要用一只手掌托着。“那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能吃得起的,她见都没见过。”这里的她,当然指的是母亲。奶奶一生憎恶汪家,却又在母亲面前抱有强烈的优越感,觉得母亲高攀了汪家。父亲上过学,识文断字,能说会道,长相俊朗,风度翩翩。母亲五官长得毫无特色不说,还过于矮小干瘦,又目不识丁,除了勤劳,似乎没有什么能与父亲匹配。奶奶经常在我们几个孩子面前,毫不掩饰对母亲的轻蔑和鄙视,说,母亲能嫁给父亲,是她前世积了阴德,烧了高香。

同一件事,母亲跟我讲述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在这个版本中,爷爷成了穷苦人,自幼父母双亡,为了活命,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地痞混混。外公外婆那边却是远近闻名的大户,其间遭遇一次大的变故,才钱财散尽,家道中落。母亲起初不肯说出变故背后的故事,有一天奶奶出去找人摸纸牌,她终于对我打开了紧锁的话匣子,说出了导致她家庭断崖式滑落的真正原因。

母亲一九三七年生人,她说的家庭变故,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一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开始大规模侵华,全国民不聊生,到处盗匪四起。一天晚上,就像古书里惯常描写的那样,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外公出门办事,只有太外公太外婆和怀孕在身的外婆(怀着的正是母亲),领着大姨二姨和舅舅在家。几个蒙面人突然闯了进来,为了不让人听出来者是谁,他们彼此发出号令时故意捏着嗓子。抢劫前后一共花了三个小时,过程疯狂而彻底。趁蒙面人抢掳财物时,外婆带着舅舅和大姨二姨,悄悄爬窗户逃了出来。太外公太外婆一直在那帮人的监视之下,未能逃出虎口。多年之后,外婆对母亲说,这些人用稻草灰弄瞎了两位老人的双眼,仍不放心,又一把火点着了洗劫一空的房子,太外公太外婆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了。几个蒙面人尽管捏着嗓子,外婆依旧听出其中为首的,是村上的一个房下兄弟,另一个则是来家里吃过几次饭的汪常喜。外婆说,爷爷开始闯进来时动作是僵硬的,能感觉出他当时内心的纠结和挣扎,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最终选择了服从。这样的深仇大恨,两家后来竟然结成了儿女亲家。我问过母亲,假如这个版本是真的,外公外婆这样安排究竟意欲何为?母亲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我也没有机会询问已经故去的外婆个中缘由,只能按照惯常的逻辑去推测,世道艰难,出此下策,只为图个平安。

两个版本孰真孰假不知,镇上开油坊的赵奶奶,在闲暇时的话语中,倒是证实了一件事。她说我们汪家原本不是镇上人,老家住在离镇五公里外的汪嘴村。爷爷原来也不是做生意的,不过经常来镇上赌钱,后来突然发迹,在镇上买了一间铺子,落户镇上。有了铺子后,爷爷才得以娶妻生子,正儿八经地做起了粉丝生意。从事件发生的时间上推算,母亲大父亲一岁,似乎暗合了什么。赵奶奶说,奶奶也不是爷爷明媒正娶,是某次去芜湖的轮渡上抢回来的。这件事母亲提起过,说汪嘴村跟爷爷同辈的几个光棍,后来都从外面抢了女人回来成了家。奶奶对此不愿多谈,只是在我们三个孩子面前,一提到爷爷就恨得咬牙切齿,说那个挨枪子的,言语间充满了莫名的怨恨和刻毒。

母亲十八岁嫁给父亲,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来例假,看上去像个发育不成熟的孩子。母亲说父亲娶她时,只花了一丈花洋布和十个水果糖。不是舍不得,是这时父亲家境也开始败落,爷爷赌钱遭暗算(就是当初抢劫外公外婆那伙人),不仅将铺子输掉了,还欠了一屁股外账。一个女人一旦嫁人角色就变了,无论年龄大小,多么柔弱和少不经事,都得像大人一样,担当起一个家庭的烧煮洗浆。初为人妇的母亲,不但要操持家务,还要为了生计,像男人一样去窑厂干活。此时父亲仍旧是家里的惯宝宝,被爷爷奶奶宠着,呵护着,在离家几十里远的一个地方读书。父亲此时对结婚还没有概念,对家里突然来了个陌生女人,而且他要与这个陌生女子过一辈子,心理上极端的排斥。他不肯面对这个现实,也不甘心,很少从学校回来。偶尔回来,父亲也不愿意和母亲说话,不是抱一本书看,就是出门找朋友玩。他也拒绝和母亲睡一张床,嫌弃她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汗味”。

某些事情上,女人顯然要比男人成熟,母亲知道既然嫁给了父亲,就要调整好心态,和这个对她而言同样陌生的男人过一辈子。他是她的天,也是她的地,她要无条件对他好,不离不弃,患难与共。他给她再多的抗拒和冷漠,她都要接受。她能做的,就是拼命干活,孝顺公婆,无怨无悔地为这个家庭出汗出力,希望以此换来父亲对她的一点体谅和理解。作为女人,母亲的心又是极其细腻敏感的,她知道父亲不爱她,不管自己怎样努力,她在他面前始终都是外人。公婆也因他对她的态度,不自觉地选择了疏远和慢待她。

母亲回忆说,那年洪水漫过了镇子(爷爷已经去世),奶奶不得不将家暂时搬到了金家寨——那是奶奶的娘家,地势高,属于山区。她们从夏天一直住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们三个孩子都还没有出世)。退水后的冬天特别冷,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奶奶住在娘家,两个女人(父亲还在上学)多方面要仰赖村里人的照顾,免不了处处讨好他们。母亲每次煮完早饭,提着木桶去塘里洗衣服,奶奶就叫别人把桶里的脏衣服丢给母亲洗——塘里的冰结得很厚,小孩子们可以在上面自由嬉戏,想在塘里洗衣服,得先取一块石头用力将冰凿开,手不停地在水里洗刷,否则凿开的地方很快又会封死。母亲体格小,还没有吃早饭,又饿又冷,将身边排得一长溜的木桶里的衣服都洗干净,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上面布满清晰可见的血点子。父亲放寒假回来,亲眼目睹了母亲在金家寨的艰难生活,没有站出来替母亲说一句话。为此母亲耿耿于怀了一辈子,说父亲心狠,完全继承了爷爷的残酷基因。

我认为母亲说话有失偏颇,或者说,她没有说实话。她明明知道父亲年轻,毫无生活经验,将这件事完全归咎于爷爷遗传给他的基因是不客观的。母亲心里比谁都清楚,或许应该正视另外一个原因:父亲一辈子多情,母亲跟他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却始终未能走进他的生命。

在我的婚姻大事上,母亲从来没有直接给过粗暴的干预,她只用自己的一生来教育我,然后将选择权留给我。她也用同样的话告诫姐姐,可能是性格不同,姐姐走了相反的路。天不怕地不怕的姐姐,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智慧,让一生过得幸福美满、风调雨顺。然而命运并没有额外眷顾姐姐,她的第一次婚姻仅仅维持了三年,就不得不终止了;第二次婚姻,她吸取了教训,选择嫁给了一个相貌堂堂,但性格懦弱平和的机修工人,婚姻之舟这才平稳地行驶至今。姐夫没有大本事,却很爱她,对姐姐言听计从,挣一分钱都心甘情愿地交给姐姐保管。平时自己抽很次的烟,喝很便宜的酒,却舍得给姐姐穿最好的,用最好的,吃最好的。姐姐一生没有自己的小孩,她感恩于姐夫对她的好,对姐夫与前妻留下的孩子视若己出。生活安逸的姐姐很快就胖了,苗条的身材渐渐有了游泳圈。可姐夫不嫌弃,提到姐姐就笑,说姐姐能干,刀子嘴豆腐心,他这辈子娶到姐姐,是捡到大便宜了。

在我被高考后的那场青涩记忆纠缠,不知该如何抉择时,母亲对我说:“你还犹豫什么?小魏比小朱(姐夫)人品要更可靠,你跟了小魏,将来比你姐姐过得还要好。”姐姐在一旁撺掇说:“你就听妈的话,她不会害你的。”

我不知道我跟小魏会不会像母亲期望的那样,毋庸置疑的是,如果我们结婚了,日子一定会风平浪静。

小魏能吃苦,性格谦和,不斤斤计较,每天下班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向我汇报他下班了,放下公文包,立刻便系上围裙,进厨房洗菜做饭。做饭前,他也无一例外要先问我想吃什么,我可以像在饭店一样,随意点我爱吃的菜,他照着菜谱去做,手艺不比饭店逊色。小魏婚后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买菜、洗碗、收拾屋子,他说他就是我的全职保姆,上苍派他来到我的身边,就是让他来全心全意地伺候我的。和小魏结婚十多年,我的手指还像少女一样光滑细嫩,我从来不做家务,就是吃水果,他也会洗好了,切成块,插上牙签放在果盘里,我只需拿起来送进嘴里就行。家里大人小孩的衣服也都是他洗,洗好晾干后放在大衣橱什么位置,我都不用操心,用的时候,喊一声,他就会跑过来,以最快的速度,精准地给我们找出来。他干活时,总是让我躺沙发上看电视,或者像父亲年轻时那样,抱着一本从图书馆借回来的书看。有时看他辛苦,我也于心不忍,想去给他打打下手,他会将我往旁边一推:“不用你弄,我一个人就行,别把你手弄脏了。”后来母亲年纪渐大,我将她接过来一起住,情形依然如故。小魏干活时,我陪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我躺沙发上看书,母亲坐在旁边织毛衣。父亲走后,母亲喜欢上了织毛衣,给我们所有人织。哥哥姐姐还有我,三个家庭所有成员的毛衣毛裤,全是母亲一人织。

小魏对我母亲非常好,就像对他自己的母亲一样。我和小魏结婚没几年,婆婆就走了(公公老早过世),父母双亡,两个哥哥受嫂嫂挑拨,平时跟我们不大走动,小魏就断了和他们掺和的心,一心一意将母亲当作自己的长辈来孝敬。他嘴也甜,总是妈长妈短地叫母亲。我们一家人出去,别人都以为我是儿媳妇,他是儿子。儿子出生,生活琐事慢慢增多,小魏依旧不让我插手家务,只是抱歉地说:“媳妇,以后辛苦你了,孩子的教育你就多操操心。”他说自己干活行,教育孩子可没有那个智商,以后我们就各司其职吧。母亲将小魏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她经常背着他跟我说:“三丫,小魏是上辈子欠你的啊,不然哪能对你这么好!”这么一个无可挑刺、全身是优点的小魏,谁能想到,有一天竟然也出轨了。

不记得从哪天起,小魏应酬突然多起来。他对我说,他想多结交一些朋友,男人只有拓展了人脉,事业上才能有所突破。他一直觉得自己混得不好,未能给我们母子更好的生活,想尝试着努力一把。“我都四十岁了,再不拼就晚了。”小魏说这席话时,我相信他的初衷是好的,也是真诚的,他为他的碌碌无为而深感遗憾,说做梦都在想改变这一切。

在我认识的人中,小魏确实是属于混得不好的。不过我从未拿他的不好跟别人的好作过对比。结婚没多久,当发现小魏对做家务甘之如饴时,我就确定他是一个温暖而平庸的男人,一辈子难有作为。假如一个人只能做士兵,千万别要求他立志去做将军。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可以顶天立地,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那么好命,会嫁给事业成功的男人。更多的人会不如意,活得灰头土脸,过着与之前想的完全相反的生活。人生的本质是忍耐和不断妥协,谁能够忍耐到最后,并且在忍耐的路上,学会跟无法扭转的东西妥协,谁就是赢家。如果我拿小魏的短处去跟别的男人的长处比,等于自寻烦恼。这就是我的生活。生活中有太多不幸的例子,我们尚且没有列入其中,就应该感恩。这样的想法,让我对小魏的平庸变得容易接受,也让我习惯了他给我的一瞥见底的生活,心平气和地烧掉了藏在抽屉里的两大本诗歌。既然生活如此,就顺应它,这没有什么不好。一生倏忽而过,没有什么是值得长久计较的。

小魏回家越来越晚,甚至,还经常夜不归宿。他辞掉了原来四平八稳的工作,去朋友介绍的一家公司做采购。小魏说这是一个能捞到油水的肥差,干这行的朋友们都发财了。小魏蠢蠢欲动,但涉足这行不久,许多东西还不懂,只能先静观其变,等摸清状况后再见机行事。那段时间小魏只要跟我聊天,张口闭口就是朋友如何捞钱的事,他说他们至今都安然无恙。这种侥幸思想非常危险,我感到不安,劝他想都不要想,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万一出事,我和孩子怎么办?再说,不是凭自己劳动所得,你接受时也不能心安理得。要知道老天虽然蒙着双眼,但他明察秋毫。小魏胆子小,经不住我整天在耳边吓唬,尽管舍不得,还是把采购工作辞了,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上班去了。转了一圈,生活又回到了原点。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那个叫闵清的女人。

按照习惯,每天早上我和小魏去上班,出门时都要互相拥抱一下对方——这里面不见得有多少爱和浪漫的成分,只是这个动作做了十多年,已经习惯了。这天我在拥抱小魏时,感觉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在躲闪,他不愿意我碰他。我立刻感到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了?”

“我得赶紧走,迟到了会扣钱的。”

“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兢兢业业了?”

我语带奚落和挖苦地看着小魏,他避开了我探究的眼神,一手抓起公文包,一手拉开门把手,装出不走就来不及的样子。我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才八点零五分。他九点前打卡,九点半正式上班,路上坐二十分钟公交,时间怎样都绰绰有余。我说:“魏大春,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我们不需要这样躲躲闪闪,互相猜疑。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是面对。”小魏显得烦躁而没有耐心,不愿纠缠这事。我拦住了他的去路,这事不解决,今天咱们就都不要上班了。小魏知道我的性格,我向来奉行今日事今日毕。他只好磨磨蹭蹭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印刷花哨的某某夜总会的名片,上面打着两个字“闵清”。我熟悉这个名字,也熟悉这个叫闵清的女人的手机号码。这个手机尾数0708的号码,近段时间经常出现在他的手机上,我还以为是跟他业务有往来的人呢。

我端详了一下名片,就一言不发地递还给了他。我记得在小魏做采购那段时间,他曾经跟我说过,有的人为了做成单子,会请他们喝花酒——先吃饭,然后去KTV唱歌,旁边有小姐作陪——他们可以随便摸她们,也可以带出去过夜。许多原来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在这样的场合浸染久了,最后都下水了。小魏列举了一些人的名字,他们都是小魏的朋友,有的我见过。他们给我的印象跟小魏一样:顾家,脚踏实地,勤勤恳恳。我从来没有问过小魏,有一天会不会像他们那样落水,小魏主动跟我保证:“老婆,你是我心中的一座高山,没有哪个女人能超越你的。”多可笑!现在一个在KTV上班的女子,这么短的时间,就轻轻松松地超越了我。

出了门,我和小魏一路上没再说话,在车站默然分手,各自上了要上的车。小魏上车时,习惯性朝我挥了挥手,我看见他矮小的身躯挤进人群,车门哐当一声合上,车子朝远处驶去。望着他乘坐的那辆公交车走远消失,一种荒诞感油然而生。我有很长时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对我那么好,对孩子和我母亲那么好,又那么顾家,不离嘴的一句话是,一生要为这个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样一个劳模式的好男人,怎么能出轨呢?这么胆小,花钱又抠门的男人,居然还为别的女人在外面租了一间房,一有空就去她那里,俨然那儿成了他的另一个家。从小魏近段时间的表现,他好像更愿意去那个家,我和儿子捆在一起,也敌不过那个女人对他的吸引力。

事情发生后,在家里,我跟小魏还像原来一样说话,竭力保持着从前的样子。但两人心里都明白,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私下里,小魏在我面前表现得更加谨小慎微,小心翼翼,他每做什么都要先看我的脸色,而我坚决不去看他,发誓用无视来惩罚他。我不愿和小魏在一起了,觉得恶心和脏,当他身体向我靠近时,我心里会很自然地想到,这双手曾经拥抱过别的女人,舌头曾经亲吻过别的女人,身体曾沾染过别的女人。我无法排除内心的想象,这些念头让我沮丧,我企图让这件事快快过去的想法难以实现。当我强迫自己忘記这件事时,它反而更加挥之不去了。

没办法,我不得不独自出门在外面待了几天。走得并不远,每天不过是在城郊爬爬山,随便找个公园散散步,偶尔在长椅上坐着发发呆。等到天黑,在外面吃完饭,就回宾馆房间睡觉。第一晚没有睡着,后面几晚却睡得很踏实,这件事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难以接受,换一种思维和角度去看,内心就可以释然。它对我并非灭顶之灾,起码在现阶段,它还不能对我造成像父亲对母亲那样的伤害。

小魏尚未搞清状况,对我内心的想法一无所知。他开始那几天是极度紧张的,说话做事都战战兢兢,随时在等待我爆发。等待期间,他变得非常安稳,像过去一样到点就回家,到家就干活,对家人的照顾更加周到细致。当他慢慢发现想象中的暴风雨没有降临,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又开始故态复萌,寻找各种借口晚回来了。我知道他不是在打牌,就是去闵清那里了。我跟母亲和儿子解释,现在竞争激烈,各个单位都在考核员工的业绩,小魏不得不为工作经常在外面应酬加班。母亲和儿子听了都很心疼他。

“以后我们要对他好一些。”母亲说。

“我们对他不好吗?”

“外婆的意思是,”儿子说,“好得还不够,以后我们要对爸爸更好一些。爸爸那么累,从现在开始,他下班回来,我们别让他做家务了。”

“对啊,我们是一家人,应该互相关怀,彼此爱护。”

在家里,母亲和儿子一直觉得小魏比我辛苦,情感上更向着他一些。我也承认,他确实对这个家功劳卓著,付出了很多。不知母亲和儿子一旦知晓这么好的小魏,也家外有家,会作何感想?

小魏晚上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倚靠在床上看书,听音乐,看着旁边空出来的地方,有时会陡然想,这是他睡觉的地方。但是现在他不愿睡在这里了,更愿意睡到那个叫闵清的女人床上。我侧过身,将目光定睛于书籍上,以此来转移小魏背叛家庭给我带来的不快。这个方法对我很管用,但过了点,还没有听见小魏拿钥匙开门的声音,母亲会不放心,一个劲催促我给小魏打电话,问他在哪里,几点能回来。电话小魏有时候接,有时候不接。打多了他嫌烦,干脆关机。或者让他的朋友接,告诉我们他现在在喝酒,喝完很快就回来。“很快”有时是几个小时,有时是通宵达旦。

母亲面有忧色地说:“你得去找找他,这样熬夜,铁人也会搞垮的。”

我冷冷地说:“城市这么大,让我去哪儿找他?再说,他又不是小孩,难道不知道熬夜对身体不好?一个人想作死,谁也拦不住。”

母亲说:“你一点都不关心他。”

母亲开始唠叨,她过去和父亲在一起时,生活上如何委曲求全,做了那么多,父亲一点儿都不懂得珍惜。今天小魏对这个家尽心尽力,我却跟当年父亲对待她一样,视而不见。母亲说:“你跟你死鬼老子一个样!”

实在听不得母亲这样的话,我只好穿衣出门,打算出去转一圈再回来。刚走出楼道,就在小区的花坛那儿,碰见几个人架着小魏跌跌撞撞地走来了。我认识他们,都是小魏做采购时认识的朋友——阿龙、彪子和炳坤。跟他们打了招呼,我就打算扶小魏回家。三人却没有马上走的意思,说要跟我聊一聊。我们就找了张长椅坐下来。小魏喝得太多了,有点控制不住,被炳坤扶着,找地方吐去了。

“弟妹,我老早就想找你聊聊了。”阿龙是小魏朋友中最会说话的一个。

“好啊,聊吧。”

“今天无论我说什么,弟妹都不准生气。”

“我不生气。”

“说话算话?”

“算话。”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也敢开口说话了。弟妹,你觉不觉得,小魏挺可怜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接阿龙的话,想知道他接下去会说什么。

“弟妹,我是直性子,说话就不兜圈子了。小魏这个人不错,我们平时老在一块儿玩,我了解他,是个实在人。这么多年,他整个心都放在家庭上,任劳任怨,活儿家里做到家外。”

“是。”我点头,承认他说的是实话,并没有夸张。

“但他从没得到过应有的尊重。”阿龙犹豫了一下说。

“他想要什么尊重?”我吃了一惊。

“他是男人,也有男人的尊严和欲望,你得让他偶尔出去透透气,不能永远被你拴在家里,做你一辈子不花钱的保姆。”

我一时语塞。

“按理,这话轮不到我说,今天我也是喝了两杯,酒壮人胆,有什么就说什么,说错的地方,弟妹多包涵。我觉得他活得太压抑,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男人为什么愿意长期系着围裙围着锅台转?不是他本该如此,是他热爱这个家庭,愿意为了家人的幸福做出牺牲。”

“这话都是他跟你说的?”

“不不不,他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这么想。弟妹,说了不生气的,你看,你还是生气了,明天可不能找小魏算账。唉,我这嘴,该打!”

和阿龙说话时,我耳边不断传来小魏在草丛里哇哇呕吐的声音。那么痛苦,一口接一口,好像身体里有太多东西急着要排空。我思维滞涩,不知道后来阿龙又跟我长篇大论了什么,一句有用的信息也没有抓住,只觉得脑子里有人拿东西在凿。根本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也无法理解他们说的那一套,感觉自己像一个十足的傻瓜。

三人终于走了。小魏也吐完了,我扶他上楼。他跌跌撞撞地进卫生间漱了漱口,便一头倒在床上,随即鼾声如雷。黑暗中,我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脑子里却乱糟糟一团。这是得知小魏在外面有人以来,我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为什么面对婚姻中这么大的变故,我没有一点痛楚的感觉?这个发现,让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责备他,也没有资格对他咆哮和怒骂。我只是生气,生我自己的气,恨我到现在才发现我是什么样的人。在这桩已经维系了十多年的婚姻中,我一直以为我在里面,一直以为我已经接受了他。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件,帮我拆穿了一切。我以为老实的小魏没有感知,实际上他每天都在用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观察和分析我。小魏绝望,所以选择了逃离。

两个月后,是小魏的生日。

我发信息给他,要给他过生日。告诉他,就我们俩,单独去外面过。我化了淡妆,带蛋糕去了两天前订好的饭店小包厢。我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等小魏时,我不断地想象着小魏推开包厢门会有什么反应,那些反应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我再三对自己说,要裝作若无其事,要沉着冷静,要表现举止自然,不管小魏有什么反应,都不能跟他争吵,要面带微笑,和颜悦色。

六点十分,城市华灯初上。小魏下班后,匆匆忙忙打车赶了过来。感觉他好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推开了小包厢厚重的木门。我站起来,迎向他:“老公,生日快乐!”小魏看见蛋糕,嘴张了张,想说点什么,却未能说出来。我让他坐,帮他插上蜡烛,点燃,说:“许个愿吧!”小魏脸上带着极不自然的表情,开始许愿,弯腰吹蜡烛时眼圈红了。许完愿,他哑着嗓子说:“老婆,谢谢你!以后我再辜负你,就天打雷劈!”

我赶紧阻止小魏,不让他发誓。小魏本性善良,我相信他以后会忠于家庭,就像坐过监狱的人,放出来会倍加珍惜自由一样。这件事后,我坚信我们的婚姻之舟,不但没有遭受磨损,还将在风浪中行驶得更加稳固。对于小魏,我心里只有感恩和感激,阿龙说得对,一个男人长期围着锅台转,不是他本该如此,而是他为了这个家庭甘愿做出的牺牲。

这之后,我和小魏过了几年平静和顺的日子。后来母亲突发脑梗,几次送往医院,都是我和小魏轮流照顾。哥哥姐姐只偶尔回来看一眼老人。对此,小魏从来没有发过牢骚和抱怨,他愿意以这样的方式给儿子树立榜样。他常说现在的孩子最缺的就是品德教育,现代人尽管享有多种资源,比老一辈人聪明,却自私自利,不会关心别人,什么都以自我为中心。他担心儿子在大环境熏陶下,会变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平时小魏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儿子灌输他认为的正能量,让儿子跟他学学怎么做人,如何孝顺老人,又如何对家庭和家人担负起责任。儿子一开始并不懂他父亲的良苦用心,总是用言语打击他,耻笑他观念落伍,愚不可及。私下里,却又认真地对我说:“妈妈,我觉得老爸是这个时代,硕果仅存的好男人。”

母亲第二次脑梗复发时,没能走出医院,离世那一刻她面容安详。在最后的迷糊状态下,母亲经常把小魏误认作哥哥,一会儿看不见就四下找他。她常对周围的病友说:“幸亏我生了这么好的儿子,晚年才有了依靠。”母亲对小魏的肯定,让他感到很温暖,觉得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有时我会忍不住想,母亲是真的糊涂了吗,还是她有意在用这样的方式挽留小魏?母亲一生粗枝大叶,大事上却不糊涂,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还在努力补救我的过错。

小魏出车祸那年,儿子刚上高一。

那是我生命中的至暗时刻,他血肉模糊地躺在马路上,被一群看热闹的人包围着,手里还紧紧地抓着刚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一兜子芹菜——这天他下班早,准备回来给我和儿子包饺子吃。菜的绿色汁液与他体内流出的血液混合在一起,颜色对比异常强烈,场面触目惊心。我瘫坐在地上,握着小魏的手,感觉热气随着血液,正迅速从他的体内流散。他的手在我的手中,从来没有那么凉过,而且,我发现,原来小魏的手那么小。我眼泪立刻奔涌而出,就是这双并不宽大的单薄的手掌,这么多年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唯一愿意如此守候我一生的男人就要走了,我将在以后的人生中,独自面对所有的风雨,再也没有人像他那样,无条件地陪伴在我身边了。

小魏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在我的婚姻中提前退场,让我真切地感到,一个生命嵌入在你的生命中,他或许未能满足你的期许,也未能带给你一种跌宕起伏的人生,但他的存在同样弥足珍贵。我是看着小魏断气的,他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一生有你们母子,我没有遗憾了。”这句话让我终生对他怀有一种难言的愧疚,庆幸的是,在他犯错那件事上,我所做的选择如此明智。如果之前我做得不够,那之后几年,我一直在有意识地弥补。所谓爱情,到底是什么?如果一个人愿意一生与你风雨同行,且默默地付出所有,来兑现当初对你的承诺,这难道不能与爱情分庭抗礼?小魏离开的这些年,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再婚的想法。对于我,他不是最好的,却是最适合的。

女播音员在播报飞机即将降落的消息,带着和起飞时一样的巨大震动,飞机在指定时间降落在了南京机场。

飞行途中我一直没有合眼。记忆不断朝前推进,仿佛是对过去生活的一种回望和梳理,有些尚未思考清楚的东西,这期间渐渐清晰了。我也意识到,自己这次回来的真正目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趟有意义的旅程,然而有些事情,我需要搞清楚。记得在我们举家迁往S市的第二年,在饭桌上,父亲偶然提到了在镇邮局工作的李阿姨。有一次李阿姨跟他说,在我们最初搬走那几年,有个搞绘画的年轻人,经常去邮局寄东西,老是向她打听我的境况。父亲用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横扫着,说:“你是不是和这个人谈过恋爱?”随后轻轻摇头:“难怪你没考上。”

虽然之后我从未追问过父亲,李阿姨有没有再在他面前提及这个年轻人,一切好像跟我无关似的。看起来是,父亲说完,这件事就过去了。真的如此吗?我知道,如果我还一直记得这件事,它就不会真的过去。

次日,站在石涧镇街头,看到那条穿镇而过的主马路没有变,小教堂也矗立在那里。离开三十年了。那条小胡同还在,被两座新盖的卖电瓶车和家用电器的楼房,香肠一样夹在一大片阴影里。菜市场经过规划,马路外面已经不让随便摆放菜摊,所有的小商小贩,都被统统请去了胡同口内的水泥大棚里。马路两边明显多出了很多新建的卖东西的楼房,敞篷三轮车和农用车不见了,来往的多是小轿车,还偶见其中夹杂着一两辆品格不俗的豪车。十字路口像大城市一样设置着红绿灯,有年轻的交警在指挥。乡民们随意惯了,大多对他视而不见,依旧随着性子在横冲直撞。

吃过早点,去菜市场转了一圈,买了一兜橘子,拎着跨过马路,钻进那条小胡同,要先去看我家的老宅子。不得不说,时间在飞速朝前奔跑的过程中,因为匆忙,也将一些不起眼的地方遗忘了。映入我眼底的后街,跟三十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阴暗、悠长、潮湿、逼仄,青石板路还是那么坑坑洼洼。但我家的老宅子已不复当年的模样,几间平顶房被一栋自建二层楼取而代之,院子被水泥抹平了,母亲开垦出的菜园、水井,奶奶种的橘子树和花卉早无影无踪。隔着院门朝里看了一眼,我就仓皇地逃走了。

小镇变化最大的要算我当年读书的镇中学了。过去只有五六排简陋的校舍,现在阔气多了,面积对外扩大了很多,光教学楼就新盖了几栋,还新添了一个超大的篮球场,到处是光滑的水泥路面,视线所及之处,绿树成荫,花团锦簇。

是周六,校园里很安静。进来时,我已经向门口传达室的大爷问过了,那些银杏树还在。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一种执念,我总是在情感上,将那人画板上的银杏,与我读书地方的那些银杏联系在一起。我毫无道理地以为,那幅画上的银杏,就是我就读的小镇中学里众多银杏树中的一株。不然,它不会那么多年,让我如此牵肠挂肚。

小地方搞艺术的人不多。回来之前,我在同学群中,打听到本地一位擅长画银杏树的画家叫谷梁川。此人毕业于中央美院,不喜欢受约束,拒绝了一切可以去的用人单位,做了一名自由画家。平时以卖字画为生,在芜城开有工作室,偶尔带带学生。谷梁川是大蒲村人,从他的出生年份看,跟那人非常接近。临回来那晚,我在网上搜了谷梁川的信息,看到几张他的照片——果然是他。为了便于学生找到他,网页上发布了他的电话号码。

我在校园里慢慢溜达着,没走一会儿,便在一栋新教学楼的后面,看见了那些银杏树。

因为激动,我心跳有些加快。随后我不得不定定神,放慢了脚步,像一个从未离开那么久的人那样,试图以一颗平静的心去走近它们。它們高大挺拔,树冠华美,远看,每一棵都雷同,仔细看,却有着不同的美感。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摩挲其中一棵银杏树的树干,那微凉的感觉,像被一片银杏叶,轻轻吻了一下。我喜欢这种感觉,并惊异于时隔多年,重访旧地,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隔膜感。仿佛我现在仍是那个对明天充满好奇心的十八岁少女。

我在树下坐着,想象着自己正在给谷梁川打电话:嗨,是你吗,你还记不记得我?但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画银杏树的人。你还在画银杏树吗?现在这儿银杏树正美,每一片叶子,都像刚刚涂抹上了一层明亮的蛋液。他接听了我这个陌生女人的电话,一点不觉得意外,电话那头他展现出那招牌式的笑容,说:我知道是你,我也知道,校园里的银杏树此刻是最美的时候。我不用表示讶异,他随后轻轻说,因为这么多年,我从未离开那些银杏树,也一直在画它们……

我仰头朝树梢上望去,在银杏树叶的缝隙中,可以看见被金黄色的银杏树叶点缀的天空。它还像过去那么辽阔浩荡,干净而湛蓝。一切都没有变,还是老样子。一切也都那么美好,看上去了无缺憾。我用手机拍了一些照片留作纪念,便于第三天清晨离开小镇。走时没有惊动任何人。

责任编辑: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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