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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与消隐

2022-02-28李晁

广州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口音经验

写作本质上不需要被挂上地域标签,进行分类,以示区别。但“新南方写作”的提出,恰恰划出了地域,提出了坐标。就写作本身来说,地域的重要性只是和个体紧密关联,这涉及到写作者的成长因素,他所站立的土地,耳濡目染的语言习俗等等因素,只有这一切形成合力才会对写作造成影响。或者可以说,地域生活首先塑造的是写作者个人,然后才可能影响作品。这其中的环境浸润、建立的思维惯式,与写作激发的风格彼此交织,呈现了复杂的态势。我相信“新南方写作”的提出旨在发掘这样的态势,也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谈论一个广泛性的地域写作,才是成立的。

既然划出了南方的概念,必然有一个对应——北方,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南北”这一并置的概念常常被用来对比。不仅写作,其他领域南北依然有别。譬如早期玉器时代,南北涌现出两个具有代表性的文化期,北方是红山文化,南方是良渚文化。它们自然有联系,人类的生产活动并非孤立事件,可它们呈现的代表玉器又如此不同(不仅是时间落差带来的),以至于从工艺风格、入土环境、材料上容易被后人分辨。绘画史上亦有南北宗之别。南北的山水迥然有异,落实到绢或纸上自然带来笔墨的区分,譬如“笔墨中北宗看起来比较硬,南宗看起来比较软”(《画语录》,徐小虎、王季迁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这一类的概括和总结,正是从经验出发,是经验让我们对地域性有着强烈的体感。而不论前者是单纯工匠或后者以艺术家的自觉身份出现,他们背后都体现了经验与审美。经验和技艺是带着功能性的,甚至是狭隘的走向规范化的,这是它的局限,而审美则提升了经验,它让经验经过无数次重生,变得自由,从而攀上高峰。如黄公望的巨作《富春山居图》,它展现的就并非地域的经验,而是经过审美提炼后彰显的笔墨趣味。

经验首先来自生活。生活是个可以囊括一切的语词,它包含了方方面面的内容,而地域的出现则率先框定了生活的半径。自然地貌的差异,物种与季候的差别,经济活动、生存方式及表达上的殊异,让此处的生活总有别于他处。只有不同生活经验的碰撞才会产生出这样的感受,即比照。审美也是借由比照得来的,但比照并非要分出一个高下,比如不同时代的作品,就无法纳入同一个坐标系统来评判。作品的美,并不因时代变化而发生偏移,美一旦脱离环境,就孑然独立,并不因时代风向的转变而减损,只能说,我们的注意力发生了转移,它催生了新的关注点。

在我们的思维惯性里,南方已经成为雅文化的代表(尤其江南),这是它的经济活动与物质文明带来的印象,而北方是一种粗犷凛冽刚强的文化化身,带着原始农耕文明的印记。何以我们会形成这样的一般印象?我们细看,实则这样的区别里依然有杂糅的成分,人类的活动是以交流为目的的,这势必带来融合,而融合的面貌里,复杂性就彰显了自身,我们并不能用一般印象去解决所有问题,而要区分抽象概念下的实质,即作品风格,写作正是从这里表现了自己。

风格也并非一成不变,细究起来,其中亦有多种来源与途径,呈现出杂糅的状态。比如《金瓶梅》《红楼梦》就带着强烈的北方烙印,小说率先袒露了它的地点和地域,而在叙述中,南方文化的影响又无处不在,比如戏曲、饮食、器物,乃至人物姿态,都反映了小说并非单一地沦为某一地域的代言品,它是更为广阔交流的产物。

那么,在这样的融合下,如何区分地域和地域性,抓住它的独特基调,就是每个作家的感受力与表现力的体现。我在安妮·普鲁小说集《心灵之歌》的序言里写过一笔:

就整体的地域影响来谈,我们也要首先区分地域和地域性。地域是坚实的存在,它的变化来得缓慢而不被察觉,虽然它依然来自于人类的划分并赋予其文化上的意义,它都明显从属于自然;而地域性则是久居其间的人在与自然的融合中形成的一种适者生存的传统,它是人类漫长历史运动沉淀的结果。

如此看来,地域性是地域之上的更为凸显的文化存在,因地域不会开口,它的言说全部交由了地域性。可时代变化,地域性也在不断更新,它的文化基因不断注入新的因子,就在新因子源源不断汇入时,传统也在时时彰显自身的顽强影响,它像大海一样包容河流,但大海的本色与特性并不发生改变。本色与特性就是地域性的底调。只有抓住了这个底调,不论书写题材、风格如何变化,它的内里都是恒定的。

地域提供了切近生活的事物,这是作家的可靠来源,甚至固化为作者恒定书写的场域。“海德格尔是木匠的儿子,他出生于黑森林地区。他不断地用森林来作现实的象征。”(《看》,约翰·伯格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这是哲学家与身边场域的关系,其中显现了地域带来的顽强印记,它被时时借来阐述。文学更是如此,它采用叙述的方式,以切近可感的真实达到自我的目的——自然不自然地呈现地域性。可难题接着出现,在人类如此紧密联系与流动的今日,如何处理变化中来自传统的影响部分,或见证传统环境如何遭到一体化生活带来的模糊化挑战?这正是当下的写作困难之一,不论你是在北边,还是在南边。

最近有意思的一个小说来自肖江虹的《南方口音》(《收获》2021年第5期),它正从语言部分的变化提供了值得参考的案例。我们知道,口音是一个人存在的标志之一,作为地域识别,口音确立了一个人的来路,即群体坐标;作为个体特征,它也显现了自我的微妙变化,可供他人识别。口音划出的区域形同一座堡垒,它的边界保障了内部信息的和谐流通(越靠近中心便越统一),当与外部遭遇,它才可能转为壁垒,这是口音的独特存在。在话语的博弈里,不同口音也逐渐形成了“等级”,这不仅来自殊异的外部比照,口音(方言)内部也形成了次一级的差异链条——它从中心辐射出去,与外部地域越近,与中心差异越大,反之,则越小。这正是地域性不断收缩与扩散的特征,从外往内,是不断吸收、提纯的过程,它最终汇集成了中心点(成为代表),而由中心点散射出去的部分,正是交融的扩散,信息变得越发驳杂。《南方口音》正可以视作这一“等级斗争”的战场,它提出了达成标准与保留多元的问题,或者说先达成标准,再考虑多元的问题。为了消除这一差异,在针对下一代人的教育中,两代人站在各自的立场暴露出问题——他们都没错,但他们都过于严阵以待,不论是“敌对”状态,还是被迫亲近都产生了不适感,口音也沦为交流中的无形之墙,重新学习带来的是压抑与自我否定。当口音变为困扰,甚至影响日常情感交流时,人物回到了自身,家庭历史也借此展现了自我的经验,这是小说的内蕴。但围绕乡音与普通话的矛盾却显现了一个观察者对更深层次问题的触及,即话语带来的权力及对解释世界并与其交往的延伸思考。在小說结尾,这一暗置的方向连同语言的选择又再次被一个更为残酷的现象消解——在能否说话(表达)面前,口音作为形式带来的一切(危机或窘况以及对它的确认)被迅速抹平。

这部小说的出现,正是我们对“新南方写作”的期待成果之一,即小说以一个切口较小的地域现象,提升到了对人类境况的普遍认识。从这个角度看《南方口音》,并非仅仅限于某一地域,它更是人类面临的整体境况,它暴露了更为核心的问题,这是作家依托地域而又超越地域的认知,只有这样的认知才能引起我们对深度问题的思索,这几乎是另类的冰山书写理论,因它诠释了地域性的复杂,这复杂恰因地域而生,又将这复杂最终融入人类的整体的生活之中,从而消隐它。

地域与地域性的关系,正可以是矛盾的来源与最终消隐的关系,否则地域之内的生活难以被有效理解,甚至稍不注意会沦为夜郎自大般的存在或一般性宣传。更因为没有一个封闭的纯而又纯的社会可供观察,它必将从自身出发,走向更为宽广的去处。在这个过程里,以最自然的方式显现自己,又不以此沾沾自喜,这才是书写的价值与荣耀所在。

(李晁,作家,现居贵阳。)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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