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地上
2022-02-28许实
许实
雨水丰沛的八月,戈壁迎来繁盛,草木所有事务都在这黄金时节进行,尤其台地上,草木生长异常活跃。我仔细观察时,会被那里丰富的植物、花朵、果实和飞虫吸引。
讨赖河流出祁连山口的地方叫冰沟,台地在冰沟一带的戈壁上,当你在戈壁行走時,是看不见台地的,此时台地被更高的台地遮挡。台地是一条被时间磨出的白色小路,小路是两条车辙,在茂密的青草里像沟壑。擅长潜行的冰草,在雨水里迅速占领了台地的大部分区域,现在抽了穗像蘸了葡萄酒,举着纤细手臂在台地上歌唱。远处看,抽了穗的冰草被一层金红的雾罩着,这是冰草自己的光辉。比冰草更高的是芨芨草,一丛一丛,像一片一片白云嵌在金红的雾里。芨芨草长长的花穗,在阳光里有些耀眼,白绿相间的芨芨草展示着台地最柔美的侧影。可在台地上,因为天气寒凉,芨芨草发芽、吐绿、长叶是很迟的,仅仅一个多月要完成生长的全部过程,任务比较紧迫。苦蒿长在冰草外围,低矮、馒头样的身材向四面八方延伸,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有苦蒿的身影。开满枝头的白花,像点燃的蜡烛,手指一样高高举着,极力让台地的色彩更加浓烈。白蝴蝶扇动着柔软的翅膀,像飞翔的花朵给人虚幻感。白蝴蝶似乎专门为台地而生,因为没有其他色彩的蝴蝶,就像是奇迹。这里没有多刺绿绒蒿,这个吸了天空蓝的“蓝罂粟”,裹着一身毛绒刺的“蓝罂粟”,花朵异常艳丽。如果台地上有它点缀,将是无与伦比的美景。
白刺匍匐,是台地的荣耀,在晨阳里十分新鲜。看惯了沙漠里干焦,失去水分,像落了一层灰尘的绿的白刺,台地上的白刺实在太阔气。小舌头状的叶子简直就是泼洒在枝干上深绿的柔软颜料,透着光,经脉清晰,自由舒展。长刺也不锋利,划过皮肤有一种舒爽的感觉,不像那些焦渴的白刺,划过皮肤有血渗出,让人从心里惧怕。白刺鲜花盛开时,让蜜蜂和飞虫以为住进了皇宫,黄白色花朵让台地金碧辉煌。白刺熄灭这些火焰后,台地也静默了。直到八月下旬,青绿的果果忽然被太阳刷红,红艳、傲然的果果闪闪发亮,像晶莹刺透的红色珠宝,闪闪发亮、稠密的果果蒸腾起的红雾,光一样从白刺深处破绿而出。尤其是雨后,被洗过的白刺分外妖娆,吸引着喜鹊、麻雀、鸽子、伯劳和其他在戈壁上生存的鸟,它们饕餮美味,也将白刺的种子带到很远的地方。白刺毫无顾忌地盛放,纷披枝头的果果慢慢腐烂。如果在它红得发紫的时候吃,会有苦味。
白杨树在台地上很突兀,稀疏、干枯、细瘦,骨质一样高高立着,这是白杨树吸收台地上所有生命,然后割断了生命与天空和大地的联系。白杨树死寂、阴沉,曾经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壮丽气势时时警醒我们。还有牧人废弃的家园,青草已经住进屋里,也掩埋了牛羊的蹄印和吃水的铁槽。此情此景,让我怀念祁连山下卯来泉堡的春天。卯来泉堡在南面,距离台地六七十公里,隔了许多高山、丘陵和戈壁。卯来泉堡是牧人的冬牧场,没有花朵的踪迹,一场又一场春雪催促青草返青。雪后的祁连山让人有了梦幻感,雪地、雪山、阴云,被云层遮住的太阳极力放出的光芒,让站在这里的人、草和羊群涂上一层金光,像要灼灼燃烧,让人、草和羊群恍恍惚惚、神魂颠倒,辽阔、苍茫的草地让人、草和羊群迷茫,雪地、雪山、阴云、羊群和人像油画成了凝固的颜料。雪水融化,溪水流淌,草地潮润,羊群遍布,一切卷入了白色的旋涡。春季是母羊产羔的高峰期,有了孩子的母羊那么骄傲、神气。傍晚,撒在草地上的母羊,带着孩子回家,随着光线慢慢变暗,它们的脚步也越来越快,是光驱赶它们。上了圈的羊呼天喊地,叫声不绝于耳,羔羊蹦来跳去永远那么活跃,令人欢欣鼓舞,是草地吸收了它们的声音,四周才这么寂静。牧人是蒙古族,他们继承了祖先的生存方式,从夏牧场转到冬牧场,从冬牧场转到夏牧场,穿过肠子沟,翻过祁连山,羊就是他们的一生。
台地上也有过这样的羊群,现在羊群和人到更深的山里走了,留下草木四处涌动的生命,当然也意味着生命的衰退,尤其在夏天与秋天交融,绿草与白草交融,红色与黄色交融以及绿树与枯树交融时。现在,阳光强烈,天空靛蓝,台地并没有显出倦态,古铜色草浪翻涌,绿色遍布,看上去苍翠旺盛,十分强大,似乎要站成一种永恒。台地上冰草干旱,漠风里东倒西歪,但对沙枣树没有一点影响。青色的沙枣发着油绿的光,摘一颗吃在嘴里,涩涩的酸。当然到了深秋时,紫红色的沙枣就成了鸟们的食物。台地也是鸟们的粮仓,使它们度过寒冷、肃杀的冬天。走过小路,穿草而过,屋子就在眼前,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被草木围拢的家孕育了多少梦想,挡住了无数凄风苦雨。站在高处看,巴掌大小的台地就是牧人生活的战场,一生一世的缠斗。牧人也有诗意的时光,白天牧羊、割草,躺在戈壁里晒太阳,晚上看星星、月亮和天空,看月亮从祁连山里升起,怎样给祁连山染上月晕;看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的天空,雨水四处流淌的台地,感受深黑夜晚里的惊惧,感受来自戈壁和大山深处撕裂灵魂的寂寞。
不远处就是讨赖河,从台地前流过,与台地有几十米高的落差,河水把自己藏在峡谷里,坐在台地上听不到河水的轰轰声,走到跟前时河风强劲的吸力,悬崖一样的河岸,翻着漩涡、滚滚东流的河水让人眩晕又畏惧。讨赖河用自己的威严,把人像玻璃球一样弹得很远。讨赖河升腾起的水雾被峡谷束缚着,一溜烟似的在峡谷里袅绕,两岸的戈壁上无边无际的风滚草、骆驼刺、棉刺们只能靠雨水生存,稀薄的雨水使它们快速生长,快速凋零,让人有寒意从脊梁骨里生出。秋天在繁盛、潮湿的八月就插了一脚,某个炎热的日子里,不知不觉草们变了颜色,到月末已是浓稠的黄色,让戈壁的秋天绵绵不绝。当然在七月,一个雨天后,无边无际的风滚草、骆驼刺们吐出的水汽使戈壁和台地潮润,热烘烘的地母很快就生出了黑色的发菜和地达菜。一圈圈的发菜,一朵朵的地达菜,黑亮、柔软,贴着地皮,藏在草根处,隐约闪现在细碎的叶子里,随后,就有满怀激情的人驾车到这里捡拾,羊群来这里埋头啃食,都是热切的眼光,都有深深的满足感。讨赖河两岸,一边是台地,一边是靖边墩,明王朝时期修筑的烽火台,居高临下,远眺河面。靖边墩崭新的时候,明朝正德十一年(1516年),察合台汗国吐鲁番满速尔汗率精骑万余人,涉八百里沙漠进犯嘉峪关。满速尔避开大道,直插靖边墩处的冰沟,越过天生桥和文殊沟直取酒泉城,路上与嘉峪关游击将军芮宁相遇,展开厮杀,满速尔铩羽而归,芮宁以身殉国,这些惨烈的故事被写进地方历史,这些掩埋在岁月深处的人物成了青草。这些对时间没有意义,对讨赖河没有意义,讨赖河依旧滔滔,靖边墩一天天被晒旧,直到台地上来了牧羊人,日日与靖边墩隔河相望,直到讨赖河上架起冰沟铁索大桥,山里山外才有了交流。现在有了交流的铁桥每天只有十个人和两辆车通过。
寂静、恬淡、阳光、漠风习习是台地本有的属性,引人注目的是台地上蔓延、加深冰草的酒红色,为整个台地燃起静止、没有温度的火焰,还有白刺、沙枣树燃起星星点点红色和绿色的火焰,使台地的层次更加分明和繁复。还有一些最后吐露生机的草,像苦苦菜和乳菊,长长的茎秆顶着黄色、粉白色的花瓣,被蝴蝶追逐,偶尔也有蕨麻花,艳丽的黄色花朵吸引着蜜蜂、蝴蝶、飞蝇、蛾子。躲在洞穴里的兔子不再为饥饿发愁,此时兔子的体态十分丰腴,是捕捉的好时机。除了常见的鸟雀,成群的呱呱鸡在冰草里出来进去忙着自己的日子。台地的南面,群山静默,层峦叠嶂,奇峻的山峰像雕塑被千刀万剐,道道纹理、褶皱飘扬的丝绸样永恒。
台地上,强烈的阳光和深沉的寂静,让人怀念的夏季和对一场透雨的期盼,还有秋天,慢慢悠悠地来,并将持续很长时间。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