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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面包有关的时光

2022-02-28陈蔚文

广州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面包房资溪面包店

陈蔚文

1

路过一家店,里面传来歌声,歌手老狼的一首老歌《虎口脱险》,口琴与弦乐上的青春,不由想起一位朋友H。他当年因为家里经营面包店,去干了和他大学专业毫无关系的烘焙制作。那时面包店远未像今天遍布,作为一种洋气的,时尚的西式食品,面包只是小众顾客的需要。戴眼镜,外形清朗的H喜欢唱老狼的歌,比如《虎口脱险》,比如《旅途》,“这是个旅途,一个叫作命运的茫茫旅途,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多年前的KTV,当他以文艺青年的形象深情地唱到这一句时,我们感动极了——完全想不出他在面包制作间一丝不苟地研究配方的样子。

在西方,面包是日常餐食必需,像东方的馒头、煎饼或面条一样。看过一篇德国小说,一对夫妻在战后过着清贫生活,有一夜,老妇人被厨房的动静惊醒,她走进厨房,丈夫已在那里,他说也是被动静惊醒,来看看。老妇拧亮了灯,瞥见桌上的面包盘、刀子和面包渣。灯光下,这对夫妇突然发现对方已十分苍老。她迅速关掉了灯,应和着丈夫的谎言:大概是外面的风使厨房发出了动静。次日晚,老妇人称自己“消化不好”,为丈夫让出了一片面包。

面包,这最基础的食粮,同时极具西方文化的象征性。在《圣经》中,面包象征富足、免于饥荒,甚至救赎。当面包进入东方,进入中国,带着甜蜜的色彩,面包房传出的烘焙气息,是与馒头包子截然不同的甜暖,让人想深吸一口,让那甜暖下沉到心里的某块地方。

那时H还没结婚,频繁相亲却总没有如意的,形式从吃饭改为喝茶,H带一袋自己做的面包作为茶点,几位姑娘先后看上他,他却都无感觉,直至偶然认识一位高个子的北方姑娘,形象颇似当年电视剧《公关小姐》中的女主演萨仁高娃。他们谈起了恋爱,朋友都为他高兴,H那时已三十好几。

H的生活看上去近似圆满,工作每日沉浸于温暖香气中,感情有了归宿。作为一个掌握烘焙技艺的人,还意味着比其他人多一个逃离的机会——像日本电影《幸福的面包》中,丈夫与妻子一起离开大都市东京,前往北海道月浦,在一个毗邻湖泊的小山丘上定居。夫妇俩在此经营一家面包咖啡店,二人做出美味面包,从夏天的新小麦烘烤出的裸面包到秋天的香甜金黄栗子面包,再到冬天甜蜜的豆馅面包,他们用各种面包招待来往驻足的人们,安慰他们的创痛……

H哪天也会和妻子这般浪漫出走吗?婚后他与朋友们联系日少,他有了女儿,承担主要的照顾任务。

再知道他的消息是听一位朋友说起,H过得并不如意。他和妻子婚姻出現了问题,几次闹到分开,终因女儿尚幼,暂且维系着。一直从事地产销售的妻子在外地工作,偶尔周末回来。H平时自己带女儿,或许因生活不顺,身体也出现了状况。他还在经营家里的面包店,父母年事已高,只能由H接管。竞争激烈,生意早不复欣荣,仍在勉力维持老字号最后一点尊严。

说来,已有若干年未见H了,各人忙于中年生活。见过他的朋友说,H已有华发,因心脏问题住过几次院……曾经,那个在KTV唱《虎口脱险》和《旅途》的年轻人,那个与甜蜜事业相伴的文艺青年,何时成了一个几许沧桑,一身疲惫的中年人呢?承受着生活之重,一如他唱过的那首歌,“这是个旅途,一个叫作命运的茫茫旅途”……

想起他当年钻研面包方子的样子,他去外省学习,买回一堆面包琢磨口味,改进工艺。有时和朋友们吃着饭,他忽然被店里叫回,因为一炉面包烘焙不到位,他赶回去解决。

命运的方子,却不能调试更改,即使错得离谱,悔得肠青,也无法回溯,只能前行。前行,才有希望与转机,事情在最坏的时候,也意味着向好的开始吧。人人都当如此勉励自己,H也是。

我和几个朋友悄悄去H的面包店办了消费卡,常在傍晚去买上一袋面包。这个时段,H基本在接送和照顾女儿,不会来店里。面包店生意冷清,花色品种远不及那些人气旺的店。还能开多久呢?朋友们说,面包卡会一直买到H的店不开的那天。

2

赣东部的抚州,我母亲的故乡。那块土地葬着我的外公与外婆,他们与我有着血脉渊源。此地出过诸多文人大儒,包括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南宋哲学家陆九渊等,还有王安石、曾巩等一批名士。每次去抚州,所闻方言,所见山水,皆可亲而秀美,包括抚州下辖的资溪县,第一次去是因为那里的马头山自然保护区。再次去资溪,却是因为面包。

一个并不繁华的小城,与面包能有什么关联呢?而事实却是,它有着“面包之乡”的称号,它甚至把面包销到了俄罗斯,那个以出产“大列巴”著称的地方。我是个标准的糕点爱好者,凡散发甜点香气的地方对我都有着莫大吸引力。于是踏上去抚州的高铁,从抚州到资溪车程一钟头。路上,我脑海里晃过一个童话中的面包之城:城里的建筑都是用面包做的,它们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城里的居民都爱吃面包,只要饿了,随时撕下一块窗台或墙壁,不用担心,撕去的地方马上又会原样长出一块……

总人口12万左右的资溪,有三分之一的人从事面包业。在资溪的第一顿饭——服务员先端上两盘金黄可爱的面包。据说资溪的每家酒店、餐馆,面包都是必须上的标配。果然是面包之乡啊。我努力回忆吃过的第一个面包,是春游时母亲给买的吗?早已不记得,当年它与汽水的搭配象征着时髦。而现在,资溪使面包这种洋派的食物具有了市井气质,和馒头、包子一样,它成为了日常餐食。

面包在资溪小城的普及仿佛回到它的诞生之日:面包源自美索布达米亚文明,公元前3000年前后,古埃及人最先掌握制作发酵面包的技术。技术大概是偶然发现的:和好的面团在温暖处放久了,受到空气中酵母菌的侵入,导致发酵、膨胀、变酸,再经烤制便得到了远比“烤饼”松软的一种新面食,这便是世上最早的面包。它还成为上帝许世人的信念,借《列宁在1918》中瓦西里对饥肠辘辘的妻子说的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次日,在资溪一间乡镇的餐馆,桌上摆着搪瓷餐具,一盘小而圆的面包让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有次夜晚坐公交车,车厢里乘客寥寥。有位年轻售票员,烫发,圆脸,看样子上岗没多久,她看窗外夜色的样子还有点入迷,那些景物还没成为她职业生涯里胶着乏味的景象。一切还是新奇的,或许她会感到公交车在城市的穿梭像一种航行,“行人车辆是深水里不知其名的一大群生物”。

经过一天的忙碌工作,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在椅子上安然坐着,外面变幻的灯光打进车厢。在公交等红灯的空当,她从包里掏出一只圆面包啃,这应是她的晚餐。面包是最朴素的那种,表面有着浅浅纹路,看上去松软可口。她啃得专心而满意,间或喝一口玻璃瓶中的水,像這只面包是她忙碌一天的最佳酬劳。这一幕,如果有画家画下,譬如梵高,应当会成为一幅极动人的画作。和他曾画过的《吃马铃薯的人》一样,都是人世某个平凡而恒久的时刻。

我装着看窗外,看她吃着面包,第一次觉得一只普通面包竟那样诱人。

此刻,乡村餐馆桌上的这盘面包重叠着公交车上那位女售票员的身影。我拿起一只小面包,咀嚼,麦子香气在口腔散发。我早已忘了女售票员的面容,但记得她吃面包的样子,记得那时自己正年轻,时代还没那么庞杂,微信尚未广泛普及。那时,人们的目光会更多投向屏幕以外的人与事物,包括落在一只朴素面包上。

3

买几只面包回去当早餐,是上海人惯有的生活方式。中国第一家面包店开在哪个城市?大概是开在上海吧。上海人欢喜时髦,对洋派事物有很高的接受度。

我在这个城市工作的几年间,上班的公司在较繁华地段,上下班路上会经过若干家面包店。秋冬下班时,天色已暗,车流如织。面包房里传来热乎乎的香气,那正是爱玲女士描述过的起士林咖啡馆,“店里制面包时,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势。”除了气味,还有面包店通常有的明亮又晕黄的灯光,让人忍不住想抬脚进去,哪怕只是买一只小菠萝包。酥脆的外皮,边走边吃,独在异乡的孤独刹那缓解不少,只觉得这座城市,这样的经历也很好啊。手中的面包,以及那些在光影中交织的幽静梧桐树,构成上海时光的一幕。

还有一个记忆是到上海第一年,公司那时还没搬,在一幢很高的写字楼,旁边是家酒店,经常承接“豆宴”——江浙沪地区,丧礼结束后,丧家会举办酒席,酬谢亲友,俗称“豆腐饭”。大巴载来一车吃席者,来参加丧宴的人们脸色平和,有的还相互说笑几句。酒店隔壁是间新开张的面包房,中午11点多有点肚饥时,我下楼去买一块面包。迎面碰上吃席者,其中有臂佩黑纱的,他们身上有股香火的味道,和面包出炉的香味交织在一块。

公司搬过后,距离一个红绿灯路口有间“老大昌”,就是张爱玲喜欢的面包店,现已有了几家分店。这家店有说是俄国人开的罗宋面包房,有的说是法商在1913年创办的食品洋行。上海朋友说,这个店名用普通话念出来味道就不对,要用上海话念,那点腔调就是西点之于市井的腔调,也是上海人对“海派文化”独有的骄傲腔调。

我特意把张爱玲的《谈吃与画饼充饥》一文找出重读,里面描绘过“老大昌”的一种小面包,“特别小些,半球型,上面略有酥皮,下面底上嵌着一个半寸宽的十字托子,这十字大概面和得较硬,里面掺了点乳酪,微咸,与不大甜的面包同吃,微妙可口。”她写“老大昌”的一种肉馅煎饼,“老金黄色,疲软作布袋形”。因为是油煎的不易消化,她没有买。

这两样,可惜店内都没有售了。张爱玲还写过洛杉矶附近有个罗马尼亚超级市场,“光是自制的面包就比市上的好”。蛋糕她也喜欢,她和女友炎樱约在咖啡馆,“一人一份奶油蛋糕,另加一份奶油,一杯热巧克力,另加一份奶油”。爱吃西点,她却一直没有吃胖过,身体与精神里都有着独立的,不肯驯服的清癯骨感。

静安面包房,不及“老大昌”的历史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家面包房名噪一时,是沪上第一家中外合资经营的法式面包房,也是那时当之无愧的网红店。我和同事专门找去吃,买了老食客必购的“静安小方”奶油蛋糕。还有白脱别司忌,包装简单,人气却不一般,据说几十年来畅销不衰。一口咬下去,浓郁的黄油味在齿间弥漫,有点起酥面包的感觉,旁边一位热心老阿姨告诉我们,它在八九十年代的老上海可是高级点心,普通人家不舍得吃的。

上海人还爱买“法式长棍”,怀抱一只长棍,仿佛欧洲电影中常有的镜头——在塞纳河畔的面包店里,就有许多法棍。有年去那儿旅行,我在一家店买过一根,有懂行的团友说,法棍回声越空洞,烤得越成功。有的法棍敲一敲,能听到里面气孔的声音,据说这叫“法棍在唱歌”。而完美法棍的秘诀就是天然酵母。有的面包店里有养了30多年的酵母,甚至还有养了100多年的酵母——就像中国百年字号的老卤。

有人回忆八九十年代的沪上,“那些冬季的黄昏,买面包是摩登的事情。55厘米长的法式长棍,人们横跨几个区来排绕过街角的长队,一直排到华山医院,六角二分钱一根,外加半斤粮票,还可以用外汇券。十足的奢侈品。所以,那时上海人带法式长棍回家,不是像法国那样是夹在臂间,而是要扛在肩膀上走回去的,因为‘很扎台型’。”

这段真让人忍俊不禁,想想那个画面吧,多么生动!面包在那个年代的中国,已不仅仅是食物,更是风头,是“台型”。

什么都不能阻止人们对生活的热情,即便在艰难岁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书中,陈丹燕写康有为的女儿康同璧教女儿和富家小姐郭婉莹用煤球炉子和铁丝烤吐司:“要是有一天你们没有烤箱了,也要会用铁丝烤出吐司。这才是你们真正要学会的,而且要现在就学会它。”

后来,郭婉莹,这位永安公司的四小姐,在“文革”中受尽苦头也不失优雅,不仅会用铁丝烤面包,还会用铝锅、供应面粉蒸美味的蛋糕。

4

转眼,距在上海的下班路上买一块面包的时光已过去多年,准确地说,有十六年左右,这真令人感喟!那时我还没有成为母亲,独自晃在上海,采访,写稿,和同事们约聚下午茶,叫上一块蛋糕或几只刚出炉的面包。而现在我的孩子已成少年,因着某条道路的选择,他即将启程去上海念高中——我想他也会去那些面包店,“老大昌”,静安面包房,他和我一样,是甜点爱好者。然而,有些我去过的面包店他没有机会再去,比如“马可孛罗”,这家1994年开于上海的店,据说老板是上海人,先去的台湾,后又回到上海开店,颇有故事。我和朋友去购过“核桃法棍”,撕开脆韧表皮,内有核桃仁和葡萄干,嚼之有浓郁麦香。2020年,在网上看到,这家开了26年的店关张了,店主夫妻已八十多岁,没有子女可继承,只能关掉。关店前,有网友换乘几路公交车特意去购买和拍照留念。

“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说。启动他记忆的是“玛德琳蛋糕”,它已成为时间与回忆的最著名隐喻。

那个当初和我一块去购“核桃法棍”的女友前几年自己做了一个食物品牌,各种有趣糖果,包装上印着不同的话,还建了个活跃的糖友社群。

电影《幸福的面包》中,那对顾客坂本老夫妇丧失爱女,妻子也身患重病时日不多,坂本先生带着她来到定情的月浦,企图自杀,却被这里温暖的氛围和面包香气所感染,决定即便时日不多,也要努力地活下去——老先生弯下腰,强忍眼泪捡起勺子喃喃说着:“明天还吃,好的。明天还吃。”

明天还吃,日子就在食物间流转,延续,无论甘苦。伴随泥沙俱下,伴随艰辛欢乐。每个人,都在各自的旅途中,一个叫作命运的茫茫旅途。

作家卡佛的小说《一件有意义的小事》中,一对失去儿子的夫妻,他们丧子的巨大痛苦也是在一间糕点房得以些许安慰。那位曾和夫妻俩产生误会的面包师端上刚烤出炉的热面包,请他们接受自己的歉意。

“闻闻这个。”面包师说着,掰开一条黑面包,又让他们尝了尝,有糖蜜和粗糙谷粒的味道。夫妻俩和面包师一直聊到了清晨,窗户投下亮光,他们还没打算离开……

面包,以及其他人间食粮是这样支撑着人,慰藉着人,陪人们蹚过最湿冷的地段,护送他们走向干燥和平静。

责任编辑: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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