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诗歌中的豪气
2022-02-25黄芬
【摘要】白居易曾惊叹道:“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梦得、梦得!文之神妙,莫先于情;若妙与神,则吾岂敢?”细读《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发现刘禹锡的众多诗歌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了“豪气”,而其豪气主要表现在对打压他的人的蔑视、对贬谪地风土人情的欣赏、对年老多病的淡然、对传统悲秋主题的颠覆、对苦难挫折的傲视以及对生活的热爱等方面。
【关键词】诗豪;贬谪;豁达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6-0025-03
一、对打压他的人的蔑视
刘禹锡自幼聪颖好学,十九岁就已学有所成,奔赴长安,刘禹锡写诗自评曰“弱冠游咸京,上书金马外。结交当世贤,驰声溢四塞。”(《谒柱山会禅师》)贞元八年冬入京途中所写的《华山歌》足见其才华与抱负;贞元九年“举进士,又一幸而中试”(《子刘子自传》);贞元十一年,又登吏部取士科,并被授太子校书。按说,刘禹锡接下来的仕途应走得相当平坦才是,但却因永贞革新遭遇失败,贞元二十一年(永贞元年)九月被贬为连州刺史,十月朝廷追加再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在朗州沦落十年后,好不容易回到长安,但刘禹锡却不知谨言慎行,反而写下了语含讽刺的诗歌: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 《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诗中以轻浮之桃花讽刺打压他的人,并暗示这些人是在刘禹锡被贬后上位的,从中足见刘禹锡的锋芒以及对打压者的蔑视。但刘禹锡也受此诗之累,二月才回到长安的他,三月就被贬为播州刺史,因播州太过遥远蛮荒,刘禹锡母亲年老不堪路途颠簸,柳宗元奏请甘愿代替刘禹锡前往播州,让刘禹锡前往柳州,后在裴度等人的奏请下,刘禹锡得以改播州刺史为连州刺史。
在连州期间,不仅没有任何回长安的希望,刘禹锡还丧慈母失良朋,守孝期满后转夔州刺史、和州刺史,历经十四年终得于大和元年返洛阳任主客郎中,并于大和二年回到了长安。有了元和十年看花诗的教训,按说刘禹锡此次回长安应该不会再有类似之言语,但刘禹锡初归长安就接着看花诗的话题又写一诗:
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中未有花木。是岁,出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烁晨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于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 《再游玄都观绝句并引》
诗中非但没有丝毫悔意,反而展现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嘲笑那些“桃花”只能盛极一时,不仅桃花早已被菜花所取代,种桃之人亦消失不见,而“前度刘郎”却安然无恙地又回来了。
从永贞元年被贬朗州司马,历经连州、夔州、和州刺史,到宝历二年秋罢和州刺史,大和二年春回长安,刘禹锡在外沦落了将近二十三年,其诗云“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但纵观刘禹锡有关玄都观桃花的这两首诗,丝毫不见悔意,也不见对自身的自伤自悼。刘禹锡不仅能在被贬之初写诗明志:
骠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 《咏史二首》其一
以卫青门客任安(任安,字少卿)在卫青失势时不肯离去自比,表明自己绝不会为了一时之利而依附权贵的坚定立场。一贬再贬,过程中倍受打压,在外沦落二十几年的刘禹锡仍能写出《再游玄都观绝句并引》,足见其性格之坚强与豪旷。
二、对贬谪地风土人情的欣赏
元和的几位大诗人由于种种原因,皆有被贬往南方的经历:韩愈被贬阳山和潮州。柳宗元被贬永州和柳州。元稹被贬江陵、通州、同州等。白居易被贬江州和忠州。南方风土与中原殊为不同,他们的诗歌中常写及贬谪地风土。细读他们的作品后发现,韩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的诗中常表现出对贬谪地风土的恐惧与批判。
如韩愈笔下的南方气候恶劣、环境荒凉、瘴疠交加。韩愈经常通过展现环境的恶劣、民风的粗野,形成笔下险恶峥嵘可怖的南国景观,从而抒发南贬的痛苦,表现艰难的人生处境。《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写于韩愈被贬阳山时,其中说到“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充分体现了其赶往贬所途中的坎坷,对南方虫蛇的惧怕,对饮食及气候的不适应。而后韩愈被贬到潮州时,更是在《泷吏》中直言“岭南大抵同,官去道苦辽。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州南数十里,有海无天地。飓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再次强调岭南险恶的自然环境气候。《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的“好收吾骨瘴江边”则认为自己将是有去无回,由此可见他对岭南的极度恐惧。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十分出色,但其诗中也不免流露对贬谪地风土的恐惧。《梅雨》《夏夜苦热登西楼》分别表达了柳宗元对南方晚春梅雨天气、夏季炎热天气的不适应。《岭南江行》“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则是对南方虫蛇类的恐惧。《柳州峒民》则直言“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因语言风俗的差异而与当地民众隔阂。
元稹不仅在诗中描写贬谪地恶劣的自然环境,如《虫豸诗七首》,还表现了对贬谪风俗的批判,如《赛神》“楚俗不事事,巫风事妖神”;《竞舟》“楚俗不爱力,费力为竞舟”对楚地费力賽神竞舟而不去进行农业生产的行为进行了批判。
而白居易不仅说道“远谪江州为郡吏”,更感叹“炎瘴抛身远,泥涂索脚难”一方面这是对江州恶劣自然环境的展示,一方面是诗人被贬后愤懑痛苦心境的反映。
相比以上四人,刘禹锡的处境更为艰难,他由前途光明的屯田员外郎沦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远州谪臣,但他诗歌中却极少表现对贬谪地险恶环境的恐惧,反而频繁表现对贬谪地风土民情的欣赏赞美,从中可看出其为人处世的豁达,看出其性格中的豪气。同是写赛神竞舟,元稹是强烈批判,而刘禹锡的《阳山庙观赛神》《竞渡曲》却能做到欣赏当地风俗。再如《采菱行》《踏歌词四首》更是对南方采菱劳动、踏歌活动的赞美。在《竹枝词九首并引》中更是宣称:“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奥》之艳……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稗善歌者飏之。”能对建平的《竹枝》持欣赏态度,并效仿屈原而做出《竹枝词》九篇供当地人歌唱,从中可见刘禹锡对贬谪地的欣赏赞美。
三、对年老多病的淡然
宝历二年,刘禹锡罢和州刺史北归洛阳,于扬州与白居易相遇,白居易深感刘禹锡沦落地方甚久,坎坷半生,才华被埋没,抱负更无法施展,不免为刘禹锡深感痛惜: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刘禹锡的和诗“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棄置身”(《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虽也对被贬弃的二十三年表示痛苦,但却很快超脱出来,唱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的旷达之音。
大和二年,刘禹锡回到长安,白居易再次作诗对刘禹锡的遭遇表示不平:
怪君把酒偏惆怅,曾是贞元花下人。
自别花来多少事?东风二十四回春。
——白居易《杏园花下赠刘郎中》
刘禹锡曾是永贞革新的重要人物,施展才华为国为民而奔走,却不幸遭贬天涯,荒废了多少美好人生。对此,刘禹锡却回应道:
二十余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
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
—— 《杏园花下酬乐天见赠》
二十多年来一直被放逐,临老归来还能看到曲江如画的春景,游人不要笑话醉了的白发老翁,能醉倒花间的老翁自古以来又有几人。白诗强调的是仕途的沦落与几十年岁月的蹉跎,刘诗看到的却是能重回长安的庆幸,从中亦可看出刘禹锡的豁达。
开成二年,刘禹锡与白居易皆六十六岁,古人七十古来稀,于是白居易作诗道:
与君俱老也,自问老何如?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
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懒照新磨镜,休看小字书。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余。
——白居易《咏老赠梦得》
白诗中罗列了年老后的诸多不便与无所作为,充满了消极悲观的情绪。而刘禹锡却说: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 《酬乐天咏老见示》
刘禹锡既认识到人到老年有身瘦、发稀、视力减弱、多病等不利的一面,也能转换角度,看到年长的优势,那就是阅历丰富,那是年轻人无法比拟的。而且他相信,即使年老,也还可以大有作为,那满天的晚霞就是明证。又如“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苏州白舍人寄新诗有叹早白无儿之句因以赠之》),以“雪里高山”和“海中仙果”安慰老而无子的白居易,想象新奇,从不利的局面看到了积极的地方。
甚至即使老病缠身,刘禹锡仍想着“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始闻秋风》),相比陆游的“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书愤五首》其一),更可见刘禹锡之不服老,颇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壮志。
四、对悲秋主题的颠覆
自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起,中国文学就形成了一种悲秋的传统,然而到了刘禹锡笔下,秋天却一扫以往悲愁的形象: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山明水净夜来露,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知春色嗾人狂。
—— 《秋词》
自古以来,人们皆感慨秋天万物凋零,太过凄寥,但在刘禹锡眼里,秋日胜过生机勃勃、百花盛开的春日,秋日晴空万里,视野广大,可以看到鹤排云而上,不免胸怀开阔,诗兴大发。此外,随处可见山明水净,树木色彩艳丽,天气肃静,清爽无比,远比温暖沉闷压抑的春日要好。
五、对苦难的傲视
韩愈被贬后对前途对生命都充满了恐惧,而刘禹锡却将这种被贬的经历当成人生的一种磨炼: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尘。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 《浪淘沙词九首》其八
百胜难虑敌,三折乃良医。人生不失意,焉能慕己知。
—— 《学阮公体三首》其一
朔风悲老骥,秋霜动鸷禽。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
—— 《学阮公体三首》其二
淘金必须要经过千遍万遍的过滤,要历经千辛万苦方可获得真金,刘禹锡以此自比,表示虽屡遭贬谪,但斗志不衰;而且失意之时才能知道谁是知己,甚至挫折更能激发奋斗的壮心。即使敌人步步紧逼,刘禹锡仍坚持“忧国不谋身”。
六、对生活的热爱
刘禹锡从屯田员外郎沦落为朗州司马,地位一落千丈,而且朝廷还对其追加“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这等于是断了刘禹锡回朝的念想,意味着刘禹锡永无翻身之机,这对士大夫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打击,何况刘禹锡曾是一个“少年负志气,信道不从时”的意气风发之人。但刘禹锡在如此大的挫折面前并未消沉,元稹、韩愈被贬远州时常描写贬谪地生存环境的险恶,而刘禹锡却往往着眼于贬谪地的风土人情美,如《堤上行三首》《采菱行》。这些诗歌充分表现了刘禹锡对人民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从中看出他并未被眼前的困境束缚而沉沦。《堤上行三首》描绘了日暮争渡、月夜对歌、酒家迎客三个场面,展现了江中商船络绎不绝、江边居民安居乐业的兴旺景象,真诚地表达了诗人对这一景象的赞美之情。《采菱行》描述的是岁秋之季,白马湖上的采菱姑娘们辛勤忙碌的劳动生活,此诗的末尾“一曲南音此地闻,长安北望三千里”说明诗人对长安仍念念不忘,换句话说,诗人渴望早日回到长安,施展抱负,继续未竟的事业追求为国立功。
刘禹锡一直流落在偏远地方任刺史,从一地迁往一地,但刘禹锡不曾有过厌世之绪,到了连州、夔州,接连写下《插田歌》《莫傜歌》《连州腊日观莫傜猎西山》《畬田行》《竹枝词九首并引》等描述当地人民生产生活的富有民歌意味的诗篇,展现了诗人对诗歌艺术领域的开拓,反映了诗人在逆境下仍乐观积极的心态。当中更值得一提的是《插田歌》,诗歌以俚歌的形式记叙了农民插秧的生动场面以及农夫与计吏的对话,批判了大官僚受贿卖官的弊政,诗人在序中还提到了做此诗的目的:以俟采诗者。以此可见,刘禹锡虽被远贬,遭受排挤、打击,身居低位,处境艰难,却仍然心系朝廷,想着为民除害,为国除弊。
综上所述,大略可见刘禹锡“诗豪”之称之缘故,瞿佑曾言:刘梦得,暮年与裴、白优游绿野堂,有“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之句,又云“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其英迈之气,老而不衰如此(《归田诗话》卷上)。又胡震亨曰:刘禹锡播迁一生,晚年洛下闲废,与绿野、香山诸老优游诗酒间,而精化不衰,一时以诗豪见推(《唐音癸签》卷二五)。
就像杜甫不止沉郁顿挫,也有明丽疏朗之作一样,虽说刘禹锡富于豪气,为人旷达,但再豁达之人亦也不免有感慨之事,切不可用“豪气”一词概括刘禹锡的所有诗歌。刘禹锡诗中也有感慨深沉、情绪悲痛之作,在分析作品时应坚持具体作品具体分析,如《重至衡阳伤柳仪曹》:
元和乙未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没于南中,因赋诗以投吊。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元和十年,刚回京的两人再度被贬弃出京,两人在赶往贬所的路上曾结伴而行至衡阳,在长安时,柳宗元“以柳易播”的行为充分证明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于是分别之际不免感伤悲痛,但那时起码还只是“生离”,日后还是有可能再见面的,没准还能如柳诗所言:“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重别梦得》),但此时此刻的现实是柳宗元已逝,两人之间由“生离”变成了“死别”,刘禹锡再回到衡阳故地,故人却早已不在。回想早年,柳宗元与刘禹锡一同参加永贞革新,而后又一起被贬,柳宗元言之曰:“二十年来万事同”(《重别梦得》),身世经历的相似性,加之两人之间的深厚友谊,自然使得刘禹锡对柳宗元的逝世悲痛不已。再如《伤愚溪三首并序》,刘禹锡就在序里明言道:“一闻僧言,悲不能自胜,遂以所闻为七言以寄恨。”于是三首诗围绕着“伤”字展开,表示对亡友的痛惜与怀念。
刘禹锡的诗歌风格正如劉克庄所言:“皆雄浑老苍,沉着痛快,小家数不能及也。”
参考文献:
[1](唐)刘禹锡撰,陶敏,陶红雨校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9.
[2]卞孝萱.刘禹锡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63.
作者简介:
黄芬,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