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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润一郎的犯罪小说《秘密》中的空间艺术

2022-02-25胡慧聪

今古文创 2022年6期
关键词:都市秘密犯罪

【摘要】《秘密》是谷崎润一郎于1911年初次刊登于《中央公论》的短篇小说,后被收录于谷崎的犯罪小说集。作为谷崎的初期短篇小说,其内容包含都市与犯罪、变装、身体感觉等诸多要素,本文用巴什拉的“家宅”理论和福柯的身体乌托邦以及异托邦理论,结合文本分析试论在都市空间内“我”所构筑的个人空间特点。

【关键词】家宅;都市;身体;犯罪;谷崎润一郎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6-0016-03

《秘密》讲述了厌倦了普通都市享乐的“我”为追求自己内心的梦幻世界而选择隐居在浅草松叶町的真言宗寺内,被偶然相遇的T女所创造的谜团所吸引,最终随着谜团的破解,梦中世界也因此幻灭的故事。作者谷崎润一郎被称为日本侦探小说的“中兴之祖”,而《秘密》这篇小说是他“取材于犯罪,并添加侦探小说要素”的第一篇作

品[1]156,小说的背景为明治末期的浅草。

当时浅草已是一个拥有繁华商业街且人口密度极高的近代化都市。都市的发展伴随着犯罪的发生。街道纵横交错,人潮拥挤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陌生而疏离。人们在街道擦肩而过,在咖啡馆、电影院里陌生人相遇再离开,那些不被人注意的阴暗角落滋生着秘密的同时也为人们埋下了犯罪的因子。主人公“我”便是内心隐藏着犯罪幻想,游走于都市内部,追寻“秘密”的氛围与刺激享受的漫游者。

一、内心空间——作为“家宅”的真言宗寺

“东京的市井如同蜂巢一般大小无数、纵横交织的道路中,到底时我去过的地方多,还是没去过的地方多呢?”[2]2。城市里街道纵横交错,那些不引人注意的都市的角落成了都市内的阴影,滋生着都市内秘密的发生。童年时期的“我”在发现了八幡宫背后那片与市中心的喧嚣全然不同的神秘景色后,心中对于都市内的秘密风景有了向往。于是当成年的“我”在厌倦了普通的都市享乐而想要构筑属于自己的梦中世界时,便首先选择隐居在了与八幡宫大殿后风景相似的、位于陋巷中的真言宗寺。

书中写道:“那一带是一大片贫民窟,脏乱得好像打翻了得垃圾箱。贫民窟的一侧,有一道长长的黄土墙延伸向远方,给人一种沉寂、凝重之感”[2]1,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认为家宅与居住者是一种共同体关系,家宅的环境能够反映居住者的内心世界。[4]在这一理论下,从家宅的隐蔽以及寂寥破败的周边环境可以看出“我”内心对都市内“另一个世界”的追求和对闲静之地的向往。在对“真言宗”三个字的解读上,小说中“我”曾说过:“小寺院属于真言宗、其宗旨与‘秘密’、‘诅咒’、‘符咒’颇有渊源。”[2]6,与此相应地,“我”的房间里有魔术、催眠术、侦探小说等这类讲述奇怪事件的书籍,墙上挂着古老的佛画、壁龛里有升起紫色烟雾的香炉。从这些房间内的布置中可以看出我内心的怪奇趣味、犯罪欲望的萌生以及对强烈刺激的渴望。然而在对于“秘密”的追求过程中,“我”并不止于寻找合适的隐居点、用书籍与陈设营造一个供自身幻想的外部环境,“我”以变装的方式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身体乌托邦。

二、身体空间

(一)变装与犯罪

福柯认为,当身体涉及面具、化妆、文身或是服饰的时候,便是将身体置入一个想象的空间,他们“让身体中封闭着的乌托邦绽放为可感的、多彩的形式[3]”。隱居在寺内的“我”在夜晚出行时通过更换不同的衣服来变换不同的身份。当“我”面对一套精美的和服而产生了变成女人的欲望后,“我”通过化妆与服饰来构建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体。

当装扮成女人的“我”夜晚游走在街道时,“我感觉,自己体内的血管里自然而然地开始流淌女人的血液,男性的姿态、气质渐渐消失了……如果能像歌舞伎中的弁天小僧那样,以美丽的女人的姿态犯下种种罪行,该多么有趣啊……渐渐地,我开始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犯了多起杀人、抢劫罪行地穷凶极恶的人[2]10。”“我”将真实的性别与身份隐藏在妆容与服饰下,将身体放置于想象的空间中,女性的身体让“我”的内心产生了犯罪的欲望,身体的乌托邦也由此实现。

日本学界在20世纪10年代以后曾出现从精神病学的角度对异装、恋物癖、虐恋等行为现象的研究,针对异装者和同性恋者以及异装者的犯罪化等社会问题被引起广泛关注。同一时期谷崎润一郎等作家在进行小说创造时所引用的这一系列与变态性欲有关的题材也引起了读者们的猎奇心理。小说中女装给了“我”作为女性的性倒错的美感,而“犯罪”是一种道德的倒错,这两种倒错在“我”的身上同时发生,体现了谷崎将犯罪艺术化的唯美艺术观。

(二)对视觉的弱化

一般认为谷崎的小说在早期呈现出追求浓烈绚丽的色彩的视觉重视,从作者移住关西地区以后,作品风格开始向视觉弱化并凸显触觉、听觉感受转变。这也表现出谷崎从早期的西洋崇拜向暧昧模糊的东方阴翳美的回归。而《秘密》虽作为谷崎初期的短篇小说,其中除了有对色彩绚烂的视觉呈现,也出现了“我”对触觉体验的着迷和屏蔽视觉后的“我”所体验的谜一般的世界的描写。也就是说从《秘密》这篇谷崎的初期短篇小说中已经能够窥探到初期以后作品的特点。

例如小说中当“我”在二手和服店看到了那件令“我”心驰神往的女式和服时,“我”心中所想的是安静、厚重又冰冷的和服质料贴紧我皮肤时,我的身体被紧紧包裹住的幸福感,相比于和服的样式和颜色,“我”更重视的是衣料的触感。当T女蒙住了我的眼睛,夺取了“我”的视线后,在人力车里的“我”只能凭借身体感觉来在摇晃的空间里感受车子复杂曲折的行进方向。人力车在这一刻成为“我”被T女引领的身体,在她的带领下,“我”投身于了城市的迷宫中,最终走进了女人神秘的住所。

然而当“我”在人力车里摘下眼罩、恢复视觉的瞬间看到了狭窄小路尽头的印章招牌时,也就标志着女人用秘密的身份和路线所竭力维护的梦中世界也将走向破灭。对视觉的弱化还体现在对阴翳场所的喜爱中,比如“我”隐居的地点就位于都市的隐蔽处,四周环境简陋而寂静,还有”我“在夜晚经常活动的电影院,电影院里人潮拥挤,空气浑浊,光线强弱变换,是都市人活动的暧昧模糊地带。

三、都市空间——作为“异托邦”的电影院

电影院作为都市人密集的场所以及享乐的空间,是都市空间的重要场所之一。小说中所提到的“三友馆”便是当时浅草商业区的一家电影院,这家电影院开馆于1907年,当时放映的多为日本的无声电影。1910年以后开始大范围引进海外电影,其中也包括一些犯罪题材的外国电影。福柯在《词与物》中首次提出“异托邦”这一概念。而后在《另类空间》一文中,福柯具体阐释了异托邦的概念。与在现实生活中并不真实在场的“乌托邦”相对,“异托邦”是指在“真实场所中被有效实现了的乌托邦[5]”。

“异托邦”常表现为在一个位置中多个空间的并置,比如福柯列举的电影院。电影院的二维屏幕内播放的是三维画面,这表现出电影院内二维与三维的并置,同时,屏幕内播放的内容是被人为创造的虚拟空间,是一种想象的空间,根据题材和观念的多样性,电影院也是一个创造多元文化空间的场所。因此对于在房间的榻榻米上铺满了西方侦探小说、对西洋文化有着极大兴趣的“我”来说,走进电影院,便如同踏入了充满异域风情的梦幻世界。

小说中“三友馆”分为一 二两层,楼上是贵宾席,女装的“我”坐在二楼的贵宾席透过浑浊的空气俯视着楼下观众,同时内心享受着人们艳羡的窥视。然而在与美丽的T女相遇后,“我”被她的美所压倒,“我”与T女在电影院内通过纸条展开了秘密的对话。此时的电影院,作为都市内人群密集的场所,为陌生人之间的相遇以及故人的重逢创造了条件,阴翳的背景滋生了秘密交易的发生,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也由此展开。

四、“我”的个人空间的特点

光怪陆离的都市中存在着明与暗的场所,人的内心也是如此。“我”的非日常的怪奇幻想使“我”栖身于内心的幽暗隐秘处,当“我”选择向外部世界投射自己时,吸引“我”的是那些能够成为“我”幻想的容器的,滋生秘密与犯罪的都市暗面。繁华都市里的那些不被察觉的市井陋巷,是都市的秘密,也是都市内的“另一个世界”。白天,“我”是都市的隐居者,享受着内心被不可思议的秘密环境所包裹与孕育的安定感与满足感,夜晚,在寺内狭小的空间里,在极致的触觉体验中,“我”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怀抱杀人幻想的美丽女人。

电影院作为都市内的“异托邦”,是“我”与谜一般的女人T女相遇的场所,在这样一个被想象、虚构与梦幻所充斥着的空间里,当荧幕的光在“我”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时,“我”成了犯罪剧情里的主人公,与T女进行着柯南道尔小说里出现的暗号传递。在善与恶、白昼与黑夜之间,“我”追寻着“我”所崇尚的感官的、阴翳的、艺术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我是一个“活在梦境中而非现实中”的人。

此外,被T女身上的谜团所吸引的我将她视为梦中女性,在她的引诱下,通过人力车被带往了迷宫一般的异世界。在这一事件中,对于人力车这一狭窄空间所发挥的作用,小松和彦氏讲道:“像覆盖物之类的,或是内部是空的物体,可以被视作具有容纳能力的某种时空,它是一种母胎的象征,也是连接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媒介。“因此人力车可被视作承载我身体并将”我“带往异世界的母胎的象征,它连接着现实世界与”我“的幻想世界。而为我安排了人力车,并同“我“一起坐在人力车内的T女则被赋予了包容孕育“我”的母亲形象。

沉迷于每晚被人力车带往T女去处的“我”在描述夜晚在人力车上的感受时曾说道:“海上相识的梦一样的女人、滂沱雨夜的车中、夜晚都市的秘密、盲目、沉默——所有这一切都融为一体,将我抛进了神秘的雾霭之中。”[2]15人力车内的环境是“我”视觉弱化后所感知到的。当“我”在被蒙住双眼,体会着视觉弱化所带来的身处于都市迷宫中的快感时,“我”的内心产生了与“所有这一切都融为一体”的感受。这一感受与在母亲的子宫中沉睡的胎儿类似,因此在雨中出现的T女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母性的象征。

在谷崎润一郎的小说中,母性思慕以及对永恒女性的追求是贯彻他创作生涯的重要主题。隐居在寺庙内的“我”通过变装成女性这一行为也表现出主人公想要借助自己的身体乌托邦来创造一个理想中的“永恒的女性”。而T女的出现,让“我”打破了这一幻想,由此将寻找“永恒女性”的视线落回到神秘且美丽的T女身上。然而当“我”破解了T女的身份之谜时,围绕在她身上的神秘感也被现实撕裂,而被“我”的幻想所构筑的具有母性象征的“永恒女性”形象也由此走向幻灭。

五、空间艺术特点的形成原因

《秘密》中空间艺术的特点形成原因主要在于主人公的自身成长经历以及时代的发展和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谷崎润一郎儿时生长于一个富裕家庭,祖父久右卫门将谷崎的父亲收为养子,随后其父以养子的身份入赘。因此,谷崎从小生活在一个父母关系中母亲位于高位的家庭环境中。母亲关是一个美丽有教养的女性。谷崎润一郎年幼时,母亲经常带他去剧场看歌舞伎,因此歌舞伎舞台所经常上演的残忍剧情和场面也给谷崎润一郎之后的惡魔主义文学倾向的诞生产生了影响。

此外,在19世纪末的浪漫主义文学中,受到波德莱尔和爱伦坡的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谷崎润一郎以《秘密》为开端创作了一系列犯罪小说。尤其是受波德莱尔的女性观的影响。在波德莱尔的创作中,经常塑造一些具有恶魔和神的二元性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是波德莱尔的幻想世界所存在的“永恒女性”。而《秘密》中的“我”在进行犯罪幻想时,选择变装以及化装成一个女性。“我”以这样的方式构筑了一个仅在“我”的身体乌托邦中存在的“永恒的女性”形象。这一“永恒的女性”对于“我”来说是让“我”得以在都市的夜晚中施展犯罪幻想的载体,也是我内心的恶魔。

然而对于追求恶之美的恶魔主义代表作家而言,谷崎润一郎曾在其另一部犯罪小说《白昼鬼语》中说过:“恶魔像神明一样美丽”。因此对于谷崎而恶魔一般的女性实际上是能够让他抵达艺术的幻想世界中的神明一般的存在《秘密》中身份成谜的T女利用了谷崎的猎奇心理,在人力车里掩住谷崎的双目,然他处于一个视力丧失的环境中,在这样的环境下为他创作了一个符合犯罪幻想的都市迷宫。

而T女初次登场的场所也是阴翳的电影院。因此构筑这样空间的T女对于谷崎来说便是具有恶魔于神明二元性的永恒的女性。此外,在面对明治时代以来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潮流,谷崎润一郎通过创作出这一系列在空间中投射个人幻想的小说,来表达对于自然主义文学的反抗。在当时大众文学与纯文学相对立的环境下,创作出了以《秘密》为首的一系列反映都市内阴翳场景的犯罪小说。他认为“自然主义小说盛行的时代不过是之后的大众文学的准备期 [6]54 ”。

而《大正幻影》中对于都市的近代化与大众文化的发展关系,曾有过这样的论述。“都市化的进程使得都市内部存在阴翳场所,秘密的空间得以诞生,于是滋生了犯罪。最重要的是,都市象征着在日常生活的假面下所隐藏着的幻想。也就是说,空间的阴翳等量地反映着都市生活者们内心的阴翳(秘密、幻想、梦……)并催生它们的显现。在空间与幻想的重叠中,诞生了谷崎润一郎和佐藤春夫的侦探小说。他们并不否定都市内部存在的阴翳场面和人的心中所隐藏的秘密幻想。反而对其持一种肯定态度[7]206。“因此谷崎润一郎的《秘密》中出现了在昏暗中混杂着拥挤人群的电影院,以及在电影院中出现的T女和“我”。而电影院这一都市内部的娱乐场所也作为”我“施展犯罪幻想的异托邦场所,承载着和“我”的内心等量的阴暗。同时“我”的家宅隐藏于都市内部的错综复杂的道路中。它虽位于都市内,却少引人注意。它的身份就如“我”一般,习惯于隐藏自己的身份在人潮汹涌的都市内暗自偷窥与观察,享受着捉迷藏般的快感。

参考文献:

[1]中島河太郎.日本推理小说史第一卷[M].東京:桃源社,1964:156.

[2]谷崎润一郎.秘密[M],王雪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1,2,6,10,15.

[3]米歇尔·福柯著,汪民安编.福柯文选1:声名狼藉者的生活[M].尉光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4]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5]尚杰.空间的哲学:福柯的“异托邦”概念[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03):18-24.

[6]森安理文.谷崎潤一郎 遊びの文学[M].国書刊行会,1979.

[7]川本三郎.大正幻影[M].新潮社,1990.

作者简介:

胡慧聪,女,满族,辽宁抚顺人,大连外国语大学日本语学院,2019级在读研究生,日语语言文学专业,研究方向:日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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