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鼠
2022-02-23李晓楠
李晓楠
母亲的墓碑前,听见声音,窸窸窣窣。白色的菊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将空气搅得凝重。家族墓场里,大大小小30 多座坟墓里住着我的祖上人。青草漫马蹄。距离墓场不远处的高岗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土堆,上面破土而出的芦苇尖,棵棵向上,生机盎然。她在里面。这可是天大的秘密,窗户纸不能捅破。捅破了,我就是罪人。按照当地的习俗墓场周围百米内要绝对“干净”,不能有任何的不干净的东西,当然包括任何动物的骨骸。我却破了戒。秘密就是秘密,把它藏在土里,就不会有人知道。
那年,一个女人得的病在小镇街巷传出来,起先是隐隐约约,交头接耳,细声细语,神神秘秘地传,直到将这个女人抛弃在土地庙,传得铺天盖地,神乎其神,像一个从天而降的魔爪,只要抓住了谁,谁就必死无疑。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文秀。父亲是家里的长子,在天津卫打理着四家豆腐坊,一年回家的次数掰着手丫子都能数过来。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爱情,他俩是门当户对。我们弟兄三个是他们的孩子。文秀是咋得的病,当时的我只有五岁,还不大晓得。文秀识文断字,毛笔字苍劲有力,父亲都汗颜,更不要说大街上那些游手好闲的男人们。文秀是从腋下开始腐烂,腐臭的味道灌满了房间,三岁的小弟都嫌弃地不愿再吮吸她的乳头,而是跑到祖母的屋里喝米汤水。忽如一夜,文秀的全身溃烂体无完肤。凄冷的夜里,文秀难忍疼痛,让原本痛苦的呻吟声出奇得具有穿透性,跑出窗户,弥漫到大街小巷,搅得小镇都不安宁。小镇上没有哪个大夫能诊断出是啥病,怪异得很,溃烂的部位渗透着红色的汁液,酸腐的臭味。文秀的娘家也是望门,可没有人接她回去,生怕粘上晦气,这种病会传染。我家用石灰泡水,将院落的旮旯犄角都撒上一层白白的液体,小镇的家家户户都如此,以至于小镇上空漂浮着一层怪怪的石灰水的味道,我自然成为他们躲避的瘟神。祖母都动用了家法,我依然坚持要给文秀送饭。我是长孙,在祖母的世界里,我必将成为家族的顶梁柱,沾染了文秀的怪病,哪天会塌的。我性格偏执,认死理。我仿佛撞了魂魄,寻死觅活地坚持自己的小主意。祖母号啕大哭了三天三夜,我被捆绑了七天七夜。还是没有拗过我。祖母的妥协是有条件的,只能将饭送到土地庙破旧的门前,其实就是一块儿青石板,绝对不允许我踏进半步。我是有人监督的。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和偏执的做法,以至于现在想起来都自己佩服自己。那也许就是骨子里的母子连心吧。那段记忆深刻,就像雕刻在我的脊梁骨上,以至于火化了,残存的骨灰里仍有那段记忆。这当然是我的臆想。
土地庙由于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已经没有了门窗,围墙也是残垣断壁,烂到半尺多高的门框勉强地支撑着头上的青瓦门楼。杂草丛生的院子里,一株石榴树舒展着枝叶,个子并不高。迎面就是土地奶奶和土地爷爷的泥塑像,粉彩斑驳,面容和善,眼睛微眯。左侧的地面上铺着麦秸,红色的液体将凉席染成了红色,顺着凉席的缝隙,渗到土缝里,干干巴巴,褐红色。文秀侧着身子躺着,将脸对着掉渣的墙壁。我试探着将玉米粥倒在脏兮兮的青瓷大碗里。“娘,吃点饭吧。”我知道自己的声音都砸不到脚面。文秀没有挪动身子,盖在身上的单子皱皱巴巴,同样沾满了已经干枯的红色液体,蓬乱的头发散落着,我都不敢相信这就是所谓的“大家闺秀”的母亲。我不知道对祖母和祖父是仇恨还是抵触,活生生的人就丢弃了。其实,我是知道的,传染性疾病,小镇上的大夫没有医治能力,小镇的人恨不得母亲快死了,烧成灰,将她身上的细菌烧死。小镇上的人都怕死。
我怕,是怕看见母亲身上溃烂的脓疮,我怕看见母亲无助的眼神,有时,她的眼神是坚定的。母亲是拄着榆木的树枝自己踉跄着到土地庙的,她一定听见很多的风言风语,像一把把的刀子剜在心口,鲜红的血和身上流出的红色液体汩汩外流,她没有眼泪。我猜不透她,虽然我是她的儿子。
外面的风冲进来,还有二狗子的喊声。他是监视我的,每次都会向祖母汇报。每次我都迈进门槛,回来自是安排浑身洗个遍,安排我自己住一个房间。夜夜难熬,夜夜熬。幼小的世界里,混杂着复杂的心境。我不知道在天津卫的父亲知道不知道母亲的情况,失眠,也许是牵挂,总是睡不踏实。以至于落下病根,现在需要吃镇静的药物维持睡眠。
阳光洒满院子的时候,身材高大的祖母站在院子中央,大手里攥着一瓶香油。俗话说,女人手大抓把糠,男人手大抓四方。女人手小有福。祖母手大,但管理着一大家子杂七杂八的事情,祖父很少掺和。她唤着我的乳名,让我将油瓶送给文秀,她说流脓水结痂后,往一块儿缩,钻心地痛,涂上香油就会缓解。我满怀欣喜,忽闪着眼睛,仿佛祖母是那样的伟大,以至于记不起她的威严和对我的谩骂,忽然觉得她是善良的。与之前将文秀撵走完全判若两人。后来,也许是出于感激,她过世的时候,我守灵三天三夜,磕头一百零八个,算是对她的感激。
急切地想见到文秀,迈进大殿,左手边,她缩着身子蜷缩在角落,乱遭的头发上粘着草屑,就像可怜的小猫小狗,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目无斜视地瞧着外面的世界。只有微风飘过的声响。
“娘,祖母让我给你送香油,说涂在身上就不会疼。”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别过来,会传染给你。”文秀的声音微弱,但我听得真切。我没有停止脚步,走近前,蹲下身子将香油一点儿一点儿地滴在她溃烂的脚面,她猛地缩了回去,躲避着我。骨子里的犟劲儿,我偏伸出小手抓住她的脚,抚摸着烂到骨头的腐肉,没有恐惧,也没有过多的想法。文秀原本俊俏的脸消瘦得有了棱角,没有了圆润。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小手,两颗泪滴在我的手背上,温暖的,慢慢流到香油里,融合在一起,慢慢渗到伤口。我给她脱掉上衣,后背的伤口就像纵横的沟壑,乱糟糟,一层结疤干干燥燥,每一次的触碰,她都会紧缩一下身子,但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前面的,我自己能够得着,我自己来,快回去吧,免得祖母牵挂。”文秀将香油倒在一只青花瓷的碗里,用手指沾着香油,涂到伤口上。我毛手毛脚得将香油滴落了一地。我想这样就不会浪费了,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文秀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我将口袋里的一颗糖放在文秀的面前,悄悄地迈出大殿,她抬起头,四目相视,她竟然露出一丝微笑,浅浅地挂在嘴角。我顿时心花怒放,这是难得的微笑,娘好我就好。
父亲那头没有消息。小镇却炸开了锅。谣传土地庙闹鬼了,疯传文秀鬼上身了,每天晚上土地庙里动静很大,不知道鬼在做啥怪。祖母将我锁在房间,她也许真的害怕失去我,无法向祖宗们交代隔代掌门人有了闪失。我无法理解,文秀的地位远远低于我,现在想起来,当时的人是那样的愚昧,愚昧到都不能尊重生命。
也许是二狗子猜透了我的心思,故意忘记了锁门。我就像一只偷偷摸摸的小老鼠,顺着墙边,借着月光,从后门溜了出去。大街上柴狗汪汪的叫声传出老远,那条老街阴森着,黑幕罩着,我不是不害怕,小碎步,生怕闹出声响。眼前的文果树枝条茂盛在夜里黑乎乎的,看不到白天的绿色繁荣。紧缩的心搞得头发都竖立起来。就在看见同样黑乎乎的门楼的时候,忽缓忽急的滴答滴答的声响,我知道那是从土地庙里传出来的,由于土地庙四周空旷,在夜里扩大着声响,我不敢再往前挪动半步,傻傻站立在那儿,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顺着脊背流到腰间。我突然想象出文秀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在哭诉着,土地奶奶土地爷爷也隐去了笑容,愁苦地盯着文秀,她忽的像戏子一样翻转着长长的衣袖,胡乱地手舞足蹈,将土地庙折腾得狼烟四起。
可对文秀的思念,让我忽地又觉得那只是人们的猜测和胡言乱语,以至让我产生了可怕的想象。但不规则的滴答声始终没有停止。我从袖口慢慢拿出半截蜡烛,点点的烛光驱散了压抑在心口的难耐。我急急地迈进了那条文秀与外界隔绝的门槛。突然之间,那响声戛然而止,借着烛光,我看清土地奶奶土地爷爷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墙角的文秀忽地坐起来,带着诧异的眼神盯着我,我看清了她的眉目,脸上的伤口已经平整,俊俏的面容略有显现。“娘,你没事吧?”大颗的泪滴扑扑落下,落下的仿佛是我悬着的心。文秀没有接我的话茬,于是我慢慢走近。“你最怕黑夜了,咋这么大的胆子,孩子快回去,娘没事。”我迫不及待地问道:“娘,那滴答滴答的声响是你鼓捣出来的吗?”我不相信文秀鬼上身了。“那是她顽皮地跳舞,她表演给我看呢。”文秀说得轻巧。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娘说的她是谁?莫非文秀真的遇见了鬼。文秀猜出了我的心思。“我知道,外面在疯传我的事情,白天偶尔能够望见好事的人向里面伸长脖子观瞧,我也知道他们想看看我是否还活着。”我紧盯着她的眼睛,急切地问:“谁在给你跳舞?”昏黄的烛光下,文秀侧过身子,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她是我的伴儿,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死。我身体在慢慢恢复,你回去要告诉你的祖母,感谢她送来的药以及香油。我要看着你们长大,娘会挺过去的。你早早地回去吧。”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去了,并没有知道是谁和她做伴儿,夜晚弄出那样的声响。对于我所看到的,我没有丢掉任何细节,完完全全倒给了祖母,祖母皱纹堆积的脸上看不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只是在我转达文秀对她的感激时,竟然流下了两滴泪,久久挂在皱纹里。我也无法判断大街上的传言到底是真是假。我是后来知道的,把文秀送到土地庙,祖母也是迫于家族们的压力。
难熬的日子就是难熬。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床上,我爬起床,祖母催促着,我将祖母熬好的中药倒在罐子里。走在大街上,很多的人站在街道的角落偷偷窥探着我,眼神是躲避的,因为土地庙每个夜晚都有滴答的声响,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小镇上所有的人都认为,文秀至此没死,就是鬼在作怪,对于土地庙里面事情的关注程度超出了病的传染性。我习惯了复杂的眼神。文秀没有得病前,我家在小镇上是望族,很多人都巴结我家,想着和祖父、父亲一起做生意。我那时还不明白世俗的东西,只是对小镇的人充满仇恨。因为他们始终在往文秀的身上扣屎盆子。走上土地庙的青石板,我竟然听到了滴答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跑进去,一只小白鼠拖着长长的尾巴,那尾巴尖挂着一个足有玻璃球大小的泥球。文秀盘着腿,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竟然露出一朵没有完全开放的花朵,竟然是那样的好看。我的到来就在小白鼠回头的瞬间,迅速地钻到了佛龛的下面。文秀嘴角留下点点的笑。“娘,你看上去好多了,脸色好看多了。”我看到娘,浑身舒坦,看见她渐渐好起来,心中更加充满了期待。记得娘没有得病前,每天闲暇时,娘就教我们识字,给我讲得最多的是《古文观止》,从《桃花源记》到《滕王阁序》,从语韵到故事,每每让我纯净的心灵得到净化,并增加学识。“在家多练习写字,一手好字是人的脸面。”文秀心情好多了,脸上没有了太多的愁苦,脚上的伤口能够明显看出愈合的痕迹。“娘,刚才的那只小白鼠,你不害怕吗?”文秀惊讶地看看我,一抹说不出的笑挂在眼角。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文秀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这次,文秀破天荒将我送到门口。我忽然期盼着,她能早点回家,我知道她一个人的孤零,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没有亲人的陪伴,忍受着小镇人的唾弃,人活着真难。我也奇怪小老鼠是白色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平时的老鼠都是肥嘟嘟的,是灰色的。
就在第二天,小镇再次炸锅了,竟然有两个妇女同样得了和文秀一样的病,浑身散发着腐臭,疼痛难忍。恐惧再次填满小镇的大街小巷,家家闭户,生怕空气中的毒气跑进家里。甚至有人提议要处死文秀。祖母如热锅上的蚂蚁,我跟在她的身后,这样下去可不行。祖母破口大骂小镇人的恶毒,人已经丢弃在土地庙了,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这还要赶尽杀绝嘛。祖母命令二狗子将四袋粮食和装满水的四个木桶送过去,抓紧将土地庙的门用木条封死,这样别人就进不去了,文秀受不到伤害。忙乎完,已经是掌灯时分,隐隐能够听见滴答的声音,好像从土地庙的方向传过来。
太阳还没有露出脸,小镇翻江倒海,又有三个妇女倒下了,突然之间,所有人将矛头齐刷刷对准文秀,咬牙切齿,纷纷聚拢到土地庙,破口大骂,竟然好多妇人在庙门前烧起土纸,分明是在诅咒文秀。也许是害怕传染上疾病,没有人靠近或者拆除封门的木条。乱哄哄。我躲在附近的大树后面,生怕他们把对文秀的仇恨撒在我的身上。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土地庙里没有任何的声响。我想文秀也许吓坏了,蜷缩在墙角,默默落泪。
掌灯时分,我从梦中醒来,我竟然在大树下不知道啥时候睡着了。我看四下无人,快步跑到土地庙门前,大声喊着文秀,里面没有应答,难道出事了?一股凉风从脚底窜到脑门,浑身战栗。忽然听见里面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好像是僧人敲打木鱼的声响,节奏不急不缓。我一时搞不清,这声响到底是咋发出的?文秀到底是不是真的中了魔咒。突然之间,滴答滴答的声音暴躁起来,没有了规则,渗透在黑夜,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疯了似的逃回家里。
等我再次到土地庙时,那里空空荡荡,我以为文秀死了,大哭大喊着穿过大街,让好多人围观,说我也中邪了。终究还是祖母封住了我的嘴,告诉我,文秀死不了。父亲将母亲文秀接到了城里。
我半信半疑,又一次进入土地庙时,发现佛龛前一个没有盖子的玻璃瓶斜躺在那里,里面竟然有一只小白鼠,尾巴上聚成一个大大的泥球,我侧着脸细看,竟然是上次我遇见的那只。微闭着眼睛,张着嘴巴,想必断了气。我想这也许是母亲在给她找的棺椁吧,也许来不及,匆忙忘记或没有来得及处理掉吧。我胡思乱想。最终,我还是将小白鼠埋在土地庙靠西墙的石榴树下。我不知道她的死和文秀有没有关系。
我十六岁那年夏天,父亲捎话来让我进城。夜色阑珊,那是一栋土灰色的楼房,狭窄的楼道堆满了杂物,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味道。母亲文秀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那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两只脚在楼梯上的我,大声喊着我的乳名。那种急切的声音,让自己从胸腔开始翻滚上来一股热流,窜到脑门,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一地。被她揽在怀里,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完全释放出来。父亲侧着身子进了屋,并没有打扰我们情绪化的团聚。和父亲见面的次数少,在感情上就疏落。屋子里的摆设如母亲文秀一样精精致致,一尘不染。霓虹从玻璃窗钻进来,前楼是个歌舞厅。
“小禾,站着干啥?这是家,不是学校。”父亲在尽量说得温和些,我和父亲还是有距离,多少有些陌生。
母亲文秀在厨房忙活着,浓浓的菜香飘进客厅,顿时饥肠辘辘。父亲坐在一旁喝着茶,看着报纸。我好像局外人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急切地盼望着母亲能够坐在身旁,那样好像才有安全感。我也迫切地想知道文秀的病是咋治好的。
母亲和我想到了一块儿了。麻利地收拾完碗筷,给我安排房间,坐下来和我说话,好像她要将老家小镇的事情摸个底朝天。
“祖母还硬朗吧?”母亲面色红润,透着中年妇女的风韵。眼睛里闪烁着温暖。
“祖母哮喘的老毛病时常犯,吃饭也不如从前,但始终没有忘记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对了今年的芍药开得最艳。祖母知道你最喜欢芍药。”我和文秀唠嗑唠得来。
“其实,几次捎信让你的祖母来城里住,她都直言拒绝了,她说住在楼筒子里喘气都不自在。你父亲也就没有坚持。”文秀的眼里含着忧思。
“父亲在城里干啥营生?”
“你父亲现在是食品店的厂长,我也在街道上班了。所以说抽不出身回去看你们。”文秀竟然也出去挣钱了,这在小镇可能是第一个出去挣钱的女人,因为小镇上的女人大都在家料理日常生活,或聚在街口嘴碎碎。
“你父亲说,你大了,来城里读书,别耽误了你的前程。”我这才知道接我来城里的缘由。
父亲推门进来,催促着早早休息,说我坐了一天的车,也累了。
窗外的光不明不暗,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从门缝外传过来,借着微弱的光,竟然是一只小老鼠蹑手蹑脚地探着头,往里面观望。顿时,出身冷汗,因为我发现小老鼠浑身白色,这让我想起土地庙里死去的那只小白鼠。就在我失神的瞬间,小白鼠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是幻觉?拉开灯,屋子里安安静静,客厅里也没有任何的声响。夜安静了,我的心并没有平静,直到东方破晓,才稀里糊涂地睡着。
白天,我找了一天,也没有小白鼠的踪影。
晚饭,父亲没有回来吃。在我强烈要求下,母亲文秀才在收拾完碗筷后,和我谈起让她不愿意再提起的往事。没想到竟然揭开了小白鼠的秘密。
母亲被父亲接到城里,大夫诊断是红斑狼疮,治不好会反反复复发作。好在病根找到了。在土地庙的时候,钻心的疼痛折磨得母亲死去活来,由于吃不进东西,昏迷了一天自己竟然不知道。等她醒来,一只小白鼠正在用舌头舔着伤口,痒痒的,好像减缓了疼痛。母亲文秀就没有动弹,任由小白鼠。几天下来,文秀竟然发现舔过的伤口在慢慢愈合。她心里好生奇怪,奇怪小白鼠舔过的地方不再撕心裂肺地疼。渐渐地,小白鼠竟然和母亲熟络起来,好像多年的朋友在照料自己的亲人。母亲弄不明白的事,老鼠的毛都是灰色的,这只竟然毛发全是白的。母亲弄明白的是老鼠喜欢吃油,她就将我拿去的香油倒在碗里,小白鼠就跷着脚,小口吮吸香油,直到吃得肚瓜溜圆才泱泱躺在佛龛的后面,偶尔尾巴沾上了油,拖来拖去,竟在尾巴尖滚成了小泥球,小白鼠迈着轻盈的步伐,每迈出一步,泥球就拍打地面一次,发出滴答的声响。我突然顿悟,原来土地庙闹出的声响竟然是小白鼠使然。
母亲文秀还告诉我,城里的大夫说,小白鼠的唾液里有一种物质是杀菌消炎镇痛的,这也是母亲能够好起来的原因。我追问母亲,昨夜竟然看见了一只小白鼠。文秀眨着眼睛说,你看错了吧。说到此时,母亲竟然泪水涟涟。土地庙里的小白鼠死得好惨。若是没有那只小白鼠,自己恐怕早已经不再人世了。文秀不明白城里大夫所说,小白鼠唾液里的物质成分,但她明白,那时的孤独、恐惧和小镇人的种种猜测,甚至是谩骂,让她难以接受,竟然想到过轻生。因为我一次次地看望,特别是小白鼠的陪伴,让她才有了生存的勇气。
那天,一群人拆掉了封着的木条,闯进土地庙往文秀的身上洒油,嚷嚷着要烧死她,烧死这个病魔。文秀瘫软在地,她没有反抗,其实生不如死。当火把接近文秀的瞬间,一道白光窜到举着火把人的身上,顿时乱作一团,吓得往外乱窜,那只小白鼠竟然窜到那个人的身上,在他的脸上抓出一道口子,猛地跌落在地。等一切平静了,文秀发现小白鼠竟然被人踩死了,暴突着双眼,嘴角挂着血丝。文秀将她捧在怀里,号啕大哭。文秀心里猜测着小镇人容不下她,她早晚会让他们折磨死。文秀将小白鼠擦洗干净,装在玻璃瓶里,想等到天亮了埋起来。正在这时,小禾的父亲匆匆从城里赶来,架起文秀就往外走,因为他听到看到更多的人往土地庙聚集,晚了,文秀人就没了。等文秀反应过来,大喊着,小白鼠还躺在那里。根本来不及,容得文秀与她告别。
听得我浑身躁汗,说不出的悲壮。我平静地告诉母亲:“娘,那只小白鼠葬在了土地庙的石榴树下,没有人知道。”文秀听罢,紧紧将我揽在怀里,喃喃地说:“这也许就是缘分吧,等我死了,将她和我埋在一起。”我重重地点点头,完全能够理解是她陪伴文秀度过那艰难的时光,完全能够理解她们已经超越了人畜的界限,完全没有考虑如何来完成这项任务。
最终,我没有兑现诺言,母亲过世的那天,我悄悄到土地庙石榴树下挖出那只瓶子,时间久了,瓶子里只有褐色的粉末,那是小白鼠的骨灰。我完全没有机会将她的骨灰和文秀的骨灰放在一起。只是在下葬的那天夜里悄悄将那只瓶子埋在墓场不远处的高岗上。如果让小镇上的人知道,会把我当成神经病。如果家族里的人知道了,是不能容忍我的举动的。
最终,我是从父亲的嘴里知道的,文秀真实的属相是鼠。和父亲成亲时隐瞒了岁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