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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青年与现实和解及其意义
——略论南飞雁短篇小说《枪王之王》

2022-02-23吕东亮

牡丹 2022年15期
关键词:北漂中原现实

吕东亮

南飞雁发表于《人民文学》2021 年12 期的短篇小说《枪王之王》,讲述的是失败青年的故事。作者谙于人心、叙事娴熟,曲尽小人物情感之妙,多处笔墨令人莞尔。这样的故事虽然有着较为浓郁的世情书写的色彩,却也不乏深沉的生存感知。

一、失败青年的出路问题

近年来,关于失败青年的书写是小说创作领域的一个小潮流,青年作家石一枫的引发热议进而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是此类书写的代表作。不过,推究起来,南飞雁发表于《人民文学》2010 年第1 期的短篇小说《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可能是这个小潮流中较早出现的作品。

《枪王之王》与《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具有亲缘关系,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连名字都没有更换,依然是小蔺、老蔺、美菡;叙述的结构也是相似的,“北漂”青年小蔺回到位于中原省城的家中,发现了父亲的往事,与父亲产生了一番新的情感交流。两篇小说当然有所不同,最大的不同是结局:《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中,小蔺离京归家,在经历了一系列尴尬和烦闷之后,悲伤地发现自己拍摄的、借助于父亲文艺创作资源的影片被同行所窃取并获得国际大奖,“失败”的意味更深一层;而《枪王之王》中,归家之后的小蔺发现自家的烤羊肉羊枪生意十分火爆,意识到父母为更好的生活而打拼之不易后,开始安心于继承父母的烧烤生意,踏实地融入父母所主导的生活中去,并且在与美菡分手之后,与“老蔺烧烤”隔壁“烩面刘”家的、腿脚小有残疾的姑娘二妞恋爱结婚,过起了平凡夫妻、恩恩爱爱的生活。两篇关于失败青年的小说,中间隔了十年。十年的间隔造就了结局的不同,失败返乡的“北漂”青年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进而重新定义人生的成功。应该说,这个转变是富有意味的。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北漂”被视为有志青年追求梦想的重要途径,首都也确实为不少青年提供了价值实现的机会,在这种情形下,“北漂”被浪漫化了。在资本所挟制的社会文化的隐形书写之中,“在北京工作”便是成功的标志,“在北京奋斗”也成为有追求的标签。在“成功学”意识形态的询唤和雕刻下,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漂在北京,甘之如饴地承受着艰辛,不知疲惫地抢夺有限的机会,即便前景黯淡也不愿离去。“北上广”成为青年关于美好生活、关于成功的唯一镜像,而“北上广”之外的所谓外省,成为他们逃离的、不断进行否定的家乡。小蔺便是这样一个“北漂”,他对家乡、家庭的逃离也曾经是决绝的。不过,与感慨“留不下的北京、回不去的家乡”而苦苦挣扎的“北漂”者不同,小蔺还是离京返家了,他实在是混不下去了,实在是太失败了——不仅没了工作,也没了女朋友,甚至可能也丧失了性功能。被现实的惨淡挤压得没有一丝希望的小蔺,回到郑州自家的烧烤店,却发现了热气腾腾的生活,进而痛定思痛、幡然觉醒,继承“老蔺烧烤”而踵事增华,以“枪王之王”为己任,开始了切实的、充满生机的人生,也抚慰了父母的焦虑。在作家的笔下,小蔺的转型以及转型之成功,并不顺利,这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小说中对此以寥寥几笔作了不露痕迹的铺垫,使得小蔺心理的转换显得水到渠成。

《枪王之王》的况味让人想起三十多年前文坛上的“新写实小说”,尤其是河南作家刘震云的小说《一地鸡毛》。小蔺与《一地鸡毛》中的小林有几分相像,谐音梗也让人觉得南飞雁有续写小林故事的意思。不仅如此,《枪王之王》也使用了《一地鸡毛》中的一些叙事手法,比如说小蔺的梦。关于小蔺的梦,小说中这样写道:“小蔺很快就睡着了。他又看见了美菡,以及她嘴角那抹揶揄的笑。那笑容忽近忽远,渐渐铺陈开来,又红又软,像极了刚刚解冻、还滴着水的肉。那肉忽而就熟了,香气四溢,嗞啦啦滴着油,小蔺兴冲冲咬在口里,却又成了冰冷的一坨膻臊。”小蔺的这个梦是他被压抑的潜意识的再现,也是其难以排遣失败情绪的内心焦虑的一种映射。如果说做梦时的小蔺心中还存在对美菡、对北京爱情故事的幻想的话,那么之后忙碌于烧烤生意的小蔺则彻底挤出了“北漂”的浪漫水分,回到了自己可以承当的现实。三十多年前,“新写实小说”追求对生活原生态的书写,直面、直陈现实的窘迫无奈,隐匿或放弃价值评判,引得文坛关注、读者叹息。从积极的一面看,“新写实小说”弃绝之前小说尤其是改革文学、寻根小说中在解决时代课题方面所表现出的浪漫化气息,呼吁人们关注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难题,表达了对虚浮的宏大叙事的不信任,伸张了一种“日常生活的政治”。在这个积极的方面上,《枪王之王》接近了“新写实小说”的气质,它对小蔺出路的设计,体现了作者对雕刻一代青年身心的浪漫化生存想象的质疑、对当今时代甚嚣尘上的“成功学”及其鄙视链的反思。作者老道的叙述让我们相信,新时代所带来的日趋均衡、日渐充分的社会发展将会带给小蔺们更多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重新定义成功便是青年们的一件要紧的事。《枪王之王》无疑支持了这种重新定义。

二、作为中原镜像的“父亲”

《枪王之王》中,小蔺与老蔺的父子冲突一直在进行,从最初的紧张到最后的欢喜,形成了小说的主要叙述张力。老蔺对小蔺的“北漂”无法认同,也无法期待小蔺在北京梦想成真,不仅担忧小蔺的出路,而且也因此担忧自己的晚年生活。但作为一个父亲,他还是尽力拼搏,支持儿子成家立业。小说中关于老蔺奔赴北京约见美菡、展现全部积蓄以挽回儿子婚恋的一幕,是令人感动的。老蔺基于多年打拼的社会经验和现实感知,意识到小蔺理想的虚浮,用心良苦地劝说孩子留在省城生活,展现了我们这个时代最稳定的社会心理基础——对可靠的日常生活的守护。《枪王之王》关于这一点的书写是极为动人的,或许一些读者会因此觉得作者意识保守,但在我看来,这是我们社会转型渐趋完成之际最值得尊重的意识。

小说借由小蔺的视角讲述了老蔺的奋斗史:老蔺原本是豫剧小生、戏班班主,号称“三县无双、戏王之王”,领着草台班子走村串乡演戏,在戏曲不景气的年月惨淡谋生,随着儿子考入省城二本院校,便倾尽积蓄将家从县城迁往省城,从此以烤羊肉羊枪谋生,以“老蔺烧烤”在省城站住了脚。老蔺的奋斗史是一代人“中国梦”的典型写照。进城是一代人的梦想,进省城着实不易,进首都则是需要另说了,小蔺和老蔺于此发生严重分歧,故事也由此生发。如前所述,老蔺的务实是可以理解并且值得尊重的,小蔺的选择也水到渠成。更重要的是,小说通过老蔺的奋斗以及对奋斗成果的守护,展示了中原这一所谓外省地区的生机与活力。

小说集中笔墨描绘了两种场景:烧烤摊夜景和豫剧演出情景。这两种场景都是“父亲”老蔺挥洒自我、宣泄悲欢的空间,凝结着“父亲”老蔺的历史过往和生命踪迹。一度看不上老蔺见利忘义唱粉戏、插科打诨卖羊枪的小蔺最终被生生不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所感染,走进了父亲所创造的家庭小历史,展现了日常生活的不动声色的归化力量。父子冲突是文学书写的重要母体之一,从古老的俄狄浦斯情结到五四新文学以来“子”对父权的反叛,代有名作,不绝如缕。《枪王之王》中的“父”与“子”,共同拥有的是作为可以依靠的家乡的中原、充满文化底蕴和生命活力的中原。

跳脱出故事本身,小说关于这两种场景的书写则呈现了中原人民的生活热忱,呈现了豫剧作为组成部分的中原文化的深入人心。从小说关于这些场景的精彩描摹中,我们不难体会出作者叙述的快意,这种快意来自于作者身心里的中原血脉。近年来,作为青年作家的南飞雁逐渐确立了自己的写作领地——博大厚重的中原。他的长篇小说《省府前街》书写了民国时期开封与郑州的“双城记”,展现了时代变迁之于中原儿女的深刻影响。小说不仅填补了当代河南文学关于民国中原风貌书写的空白,而且也展现了作为地方的中原所蕴藏的叙事资源。《省府前街》的叙事舒卷自如、开合有度,其中关于民国中原风土人情的描绘往往涉笔成趣,令人流连不已。作者不仅做足了地方史志的功课,而且对世情的理解力也让人击节赞叹。《省府前街》虽然在主题的开掘和思想的探询方面稍显薄弱,但却展现了南飞雁对中原的钟情,也成为我们理解《枪王之王》的一个重要背景。《枪王之王》中的中原,是“北上广”之外的“外省”,却是更具有普罗大众生存表征意义的所在。此地的市井巷陌繁华却又寻常,此地的芸芸众生激情满怀却又务实安稳,就像“父亲”老蔺一样,有风风火火的闯劲儿,也有老去无依的担忧,更有“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式的达观。作为中原生存镜像的“父亲”,体现的是带有重复性、无法反抗的日常生活的感召力,这是失败青年小蔺与现实和解的伦理依据,也是在广博的中国大地上奋斗不息的中国百姓的象征。

三、“与现实和解”的意义

作为失败的“北漂”青年的小蔺,无奈回到家乡,最终与现实和解,进而开始一番实实在在的人生。这样的“与现实和解”的故事以及相应的叙述伦理出现在南飞雁的小说中并非突然。

此前,南飞雁关于“七厅八处”系列故事的讲述中就已经流露出对“和解”的兴趣。“七厅八处”系列之《灯泡》中,主人公穆山北因为多嘴乱说而冲撞领导、得罪同事,被誉为“黑嘴灯泡”,四十多岁还是一个副科,自己也呈破罐破摔之态,一门心思与体制对抗,后来在岳父的点拨下开始自我反思,对单位有了正确的认识,也接受同事的善意并释放自己的善意,最终被提拔正科,确立了向副处级干部奋斗的理想。《灯泡》等小说也让人想起刘震云的《单位》和《一地鸡毛》,不仅题材接近,而且小说中的厕所叙事以及老婆、酒肉等事体也颇为相像。《灯泡》中穆山北的转变以及随后的成功源于其与现实和解,而与现实和解的真正原因则是对于生活复杂性的省悟、对真正美好生活的追求。“七厅八处”系列之《皮婚》中的青年夫妻穆成泽和王雅琳各自都有对婚姻不忠的行为,却在彼此的虚与委蛇中发现生活的真谛进而在不动声色中尽释前嫌,建立长久搭伙过日子的信念。“皮婚”之“皮”,是婚姻坚韧的表达,也是生活洪流之力量的表达。在生活洪流中,穆成泽和王雅琳不再执着于浪漫化、理想化的纯真情爱想象,睿智地选择了与彼此难堪过去的和解。“七厅八处”系列之《暧昧》的结尾令人想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聂于川和徐佩蓉这对旷夫怨女在机关人事的阴差阳错中修成正果,其人生况味确实和张爱玲笔下的庸俗男女之传奇如出一辙,让人感慨世情世态对个体的征服——由不得你不与现实和解。南飞雁在“七厅八处”系列小说的叙述中,对“和解”表现出了一种宽容、甚至赞赏的态度,对人性的缺陷也流露出了慈悲之心。这慈悲之心部分来自于他不断研读、颇有心得的世情小说经典《金瓶梅》,更主要的是来自于他对于新时代民众生活情状的深入洞察。

无论如何,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告别匮乏、走向富足的时代,大多数人的个体生存不需要再靠艰难的舍命相搏的竞争来维持,很多时候实在不需要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壮举。我们逐渐告别二十世纪的苦难和悲情,也逐渐告别那种曾经散发着理想主义光魅的、卧薪尝胆般的“抗争的政治”。在这种情境中,“与现实和解”就是一种需要正视的、无可厚非的生存伦理,它抚慰了人心,又不伤害普通人的尊严。这种生存伦理虽然可能会令感奋于精英道德的人士不适,但却是芸芸众生值得守护的。因而,“七厅八处”系列中的红尘男女令人感到可亲,《枪王之王》中的失败青年小蔺令人感到欣慰。这实在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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