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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

2024-07-09令狐克花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文秀凤凰树小妞

令狐克花

她坐在门前的大树下,缓缓地讲着他们的故事。午后的阳光一束一束地洒下来,迎着树枝一起摇曳。光斑在她脸上晃动,忽明忽暗,仿佛时间在流动。

“后来还见过他吗?”

“没有。”她边说边甩头,回答得快速又坚决,还伸出手抹了把嘴。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仰起头,望着天,想了想说:“我结婚的第二天,一大早,天都还没亮透。”

阳光刺眼,她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一道狭长的光,穿透了时间。

公鸡争着伸长脖子打鸣,调子拉得一声比一声长,撞到山那边再弹回来。

文秀在院子里收拾,坝子边的泥缝儿里生着簇簇杂草,尖儿上挂着透明的露珠,一不注意就落在文秀的脚背上,凉意沁透皮肤穿进背脊。竹条做的扫帚在院子里扬起一阵尘埃,混合着露水落下,打湿地上一片。偏房的屋顶飘出团团青烟,猪食沸腾着溢出气味儿来。灶火前的父亲,脸被照得明晃晃的。

黑青色的天在忙碌中逐渐亮堂起来,不远处那片红色的凤凰树也浮现在眼前。

“文秀——文秀——”

文秀停下手中的扫帚,听声儿抬头望去,对面凤凰树下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招手。她一下就看清了那人,立马兴奋起来,踮着脚使劲儿挥手回应,又急忙侧身看了眼偏房,然后边跑边对着屋里喊了声,说她出去了。不等父亲反应,院子里就不见文秀人了。父亲弯着身子,从灶后面走出来。看见文秀急急忙忙跑的样子,他气得直摇头,又嘀咕着走进屋。

这条小路很短,也很长,每一步她都跑得很用力。喘着粗气、红着眼眶站在长生面前,久久地说不出话。终于,一颗颗泪珠兜不住似的从她眼里滚落下来。两人对视的第一眼,积攒了好久好久的思念就像洪水决堤般淹没了两人。长生望着她抿唇好几次,还是开不了口。正准备开口时,文秀出声了。

“回来了,凤凰花也快谢了。”

“明年还会开。”

这年雨水好,凤凰花开得盛,红红火火的一片,长风一吹像燃烧的火苗。两人坐在田埂上,风撩起她的发丝,他们脸上的红晕也跟着心跳一下一下地跳动。一高一低的身影在朝阳的照射下闪着金边,两张嘴一张一合,有说不完的话,田里的蟋蟀也跟着附和。

这次临走前,长生没有和文秀告别,只身一人走了。这一走就是三个月,田地里的庄稼也换了季。离家的时候,撒在地里的玉米都还是幼苗,现在已然比人高出许多了。田地一块连一块,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枝叶就跟着摇摆,像绿色的海面起起伏伏。

夏天是庄稼生长的旺季,整个村子种满了各种作物,从田间到房屋旁边,到处都是。在那个没饭吃会饿死人的年代,庄稼收成不高,只有尽可能多种才能少挨点儿饿。村里日子过得好的没几家,大多都过得紧巴巴的。那时候,所有人想要的就是能吃饱饭、穿暖衣。

这些年,村里人的日子慢慢变得好过了一点儿,但长生家还是那个样子,日子过得比谁都苦。很多年前,长生的大姐和二哥夭折了,父母年纪很大了才有了他这一个孩子。那时候,家里接连没了两个孩子,长生母亲受不住打击,哭瞎了眼睛,后来又中风瘫痪,心脏也出了毛病,身上没个痛快的地方。家里穷,看不上医生,只能在村里老医生那儿治一治,吃点儿药来拖着。老两口日子过得苦,还好长生争气,是个读书的料子,他们这才算有了点儿安慰,吊着口气硬是把长生送进了中学的大门——虽然只念到初二。

三个月前,长生母亲的病又重了,每天只能喝两口粥,连抬手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请老医生来看,他也没办法,只说“危了,人危了。要不就去城里看看,救是没救了,不过是碰运气求个心安罢了”。长生不放弃,去城里医院求人问这病怎么治。但都说没得治,看命,只能拖过最后一段时间。

长生母亲病很多年了,一直靠长生进城打工给挣点儿医药费减轻家里的负担。这次也不知道母亲还能撑多久,好在过了几天,母亲好像又有了些精神。长生高兴母亲好转了一点儿,但也怕是回光返照,在家里照顾了母亲几天,幸好情况没恶化。父亲见状就让长生进城做事,说家里有他就够了。

文秀家情况比长生家稍微好一点儿,但也只是饿不着而已。文秀家里就剩她和父亲,母亲在她不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铁林对这个唯一的女儿疼爱有加,什么都紧着最好的给她。唯一可惜的是,文秀没进过学堂,不识字。但在那个年代,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别人对她的喜爱。在这个百来号人的村子里,文秀是家家户户都想要娶回家的女娃。这几年,前前后后想要给文秀介绍婆家的人数都数不过来,还有好多隔壁村的。

其实在文秀小的时候,父亲就给她定了娃娃亲。男方是村长家的儿子,现在两家人也一直都记着这门婚事。所以每当村长看见有人给文秀介绍婆家时,他都会很严肃地提醒文秀父亲“咱俩可是早就定了亲家的,你别忘了”。

小时候,文秀看别人念书,她也想念。可父亲不让她念,认为女孩家性情温和、模样长得可人,让人看了心里舒坦也就是了,念那么多书做什么。长生和文秀是打小就认识的玩伴儿,那时候,长生每天下了学就趁着放牛的工夫把课本拿给文秀看,教她读书认字。长时间这么下来,文秀虽然学得一知半解,但也算是识得几个字了。

山里的时间过得可真快,翻几回地,种几季庄稼,日子就过去了。慢慢地,长生和文秀两人在那个青涩的年纪产生了情愫。两人甜甜蜜蜜,也小心翼翼。可尽管两人藏得再好,小小的村子,一个人知道了,整个村子就都知道了。父亲铁林极力反对两人在一起,时常对着文秀念叨。说他这么辛苦培养她是要她嫁给有钱人、过好日子的,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可以娶她的,不要轻易作践了自己。长生的父母呢,这个消息传到耳朵里,他们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但这股高兴劲儿一过,仔细想想,自己家是配不上女方家庭的,况且也拿不出那份彩礼。老两口希望长生自己看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体面地放手,不要让外人看笑话。可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为了爱情可以挑战一切,即使有再多阻碍也要先去碰碰,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长生为了让文秀父亲接受自己,经常提着锄头到文秀家的地里干活儿,也不管有没有人知道。一开始,文秀父亲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后来时间一长就知道这人是长生。每次看到长生,他都恶狠狠地呵斥,怕他不死心,还把最难听的话说给他听,把最丑陋的一面露给他看。把人骂走后,还觉得自己骂得不够,下次要更狠一点儿,不能让他有一丁点儿肖想文秀的念头。一开始长生还有点儿受打击,但被骂习惯了倒也不气馁,他骂他的,自己做自己的。文秀见长生母亲没人照顾,也拿着家里的好东西偷偷跑去他家里照顾。长生母亲见了文秀这么能干的姑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

长生、文秀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可周围各种的声音始终没有消减,反而更盛了。这不,村长见他们二人打得正火热,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儿。

村长曾救过文秀父亲,从那以后,文秀父亲就把村长一家当恩人。现在村里像文秀这么标致贤惠的姑娘可不多,见文秀有这么多的追求者,村长一家怎么也坐不住了。

村长家的儿子叫富贵,从小就有点儿跛脚,走起路来一上一下的,人却是个老实本分的。村长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长生那小子去文秀家去得这么勤,你还不赶快给你老丈人送礼去,再不去媳妇儿都要跟人跑了。”听父亲这么说,富贵也勤快起来,隔三岔五地就赶着去文秀家。送面粉、送烟,什么好就送什么,文秀和岳父喜欢什么他就送什么。不仅送东西,还抢着帮文秀家里干活儿,决不让长生把他比下去。文秀父亲原本还有些介意富贵的缺陷,现在又觉着人家家世好,人也不坏,文秀跟着他指定能过好日子。这段日子富贵来得殷勤,文秀大多时候都躲着。她知道富贵没他父亲那么多心眼儿,人不坏,可她就是不喜欢。

在村长家眼里,这门婚事是越来越有指望了,就差最后走形式的事了,得趁着富贵的爷爷还在,赶紧成家立业。然而才过个把月,富贵爷爷的病情就恶化了。家里人立马催着富贵赶紧结婚,了却他爷爷最后的愿望。这件事一点儿都耽误不得,提亲的事宜紧锣密鼓地张罗着。

村长作为父亲,为了富贵的婚事还腆着个老脸去找文秀的父亲,家里没人他就追到地里去。文秀和父亲正在地里除草,村长的声音就传来了。“铁林,你快上来,跟你交代点儿事。”文秀听了这话,沉了脸,继续干自己的活儿。文秀父亲愣了下,应了声就放下锄头爬上了坎儿,他边搓着手上的泥巴,边开口问:“什么事?”“铁林啊,俩孩子的婚事拖不得了呀,家里老头儿现在吊着半口气,就等这事儿呢。”说着话,村长作出十分焦急的样子。文秀父亲也赶忙问出了什么事。村长吸了口烟,直摇头,只说是九十多岁的老骨头不行了。村长和文秀父亲在田间说了好半天的话,最后留下一句,后天就去家里提亲,虽然时间紧,但该有的礼数不会少,让知会文秀一声,安心在家里等着。

村长语气着急得很,说他还有事要办就走了。文秀父亲站在原地,看着村长不容拒绝的背影,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和文秀开口。现在村长一家着急也是能理解的,毕竟老爷子眼看着就要临了了。

文秀父亲倚着木棍下了地里。还不等他开口,文秀就问村长说了什么事。也不等父亲回答,文秀又说:“是不是谈婚事?反正我不嫁。”文秀父亲叹了口气,告诉文秀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们家老爷子不行了,就等着这门婚事。现在推了,要被人说不道义的。反正她和富贵都是要结婚的,早晚而已。听了这话,文秀气急了,带着哭腔吼。文秀父亲也急了:“反正人家后天就来提亲了,不嫁也得嫁,听我的没坏处!”文秀扔了镰刀,怄着气跑了。

第三天早上,一行人抬着绑着大红花球的聘礼摇摇晃晃地来了。几十担粮食,十多只鸡、鸭、鹅,两套家具……最贵重的还是队伍后面抬着的那只樟木箱子。一行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喜气洋洋。文秀在院子里见了这阵仗,心凉了半截,赶忙跑回自己屋里,把门闩拴上。文秀父亲听了这动静,猜也猜得到是富贵来了,一只脚跨出偏房往院子里看。一看,也是被惊着了,这一堆大大小小的聘礼占了小半个院子。文秀父亲收起脸上吃惊的神情,双手在衣服上擦了两把,扬着笑脸去迎富贵。

富贵看见人出来了,立马开口道:“叔,我来提亲了。”文秀父亲立马俯身应声说:“哪要这么多东西,心意到了就行。”文秀父亲虽然开心,但是心底还是有些虚的,毕竟文秀一直都不愿意嫁,现在还不肯露面。

文秀父亲将一行人请进屋里,又是递烟又是端茶送水的。男方亲戚开门见山,开始探讨两人结婚的事宜,成亲的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两家人谈了许久,其间,文秀父亲叫了文秀好几次,但她都不愿意出来。对方看文秀父亲有些为难,让他不要着急,说姑娘家害羞再正常不过了。只是一再提起富贵爷爷病情的严重性,希望文秀能明白老一辈人的良苦用心。

富贵一行人走了后,文秀才慢慢从里屋走出来,看着一屋子的聘礼不知如何是好。文秀父亲垂着头坐在板凳上,听见文秀出来的声音才抬头说话,声音里有些无奈:“你自己也看到了,人家都来提亲了。不是逼你,这是火烧眉毛了。”文秀听着父亲的苦口婆心,眼里一下就盈满了泪水。

结婚的日子定在十天后,七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日子越来越近,文秀怕是伤心过了头,整天都没个魂儿。

文秀和长生坐在凤凰树下,树枝摇曳的影子落了他们一身。文秀手里搓着根草,茎蔫了,又搓出水来,绿色的汁液顺着手的纹路流淌。

“还有几天?”长生问。

“五天。”

“你等我,一定会有办法。”

“不想等。”

……

长生垂着头,不说话,他不知道做什么才能阻止文秀和富贵结婚。他心里清楚,富贵给的那些聘礼,他一半都出不起。他也清楚文秀跟富贵过,日子肯定很好,至少比和他在一起好。他什么都不如富贵,可是他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文秀肯定也不接受。

文秀静静地坐在长生边上,二人都不说话,仿佛时间都冻在那片红色的凤凰花里。

“我们走吧,明天早上天一亮我们就走!”文秀嘴里突然跳出这句话来。

“走?去哪里?”

“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这样我也不用嫁了,咱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文秀有些难以抑制的开心,她急切地想得到长生的赞同。

“不行。”

“为什么?”

“我妈还病着,我不允许我这么做。”

那一瞬,文秀僵住了。她很讶异,眼里全是血丝,也全是绝望。她侧过头,想要对上长生的眼睛。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文秀轻笑了一声,滚烫的泪水跟着滚下来,灼伤了她自己。文秀从长生旁边猛地站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长生反应了下,立马站起来,对着文秀喊:“我们不能走,也走不掉的,身边的一切都不允许我们走。”

文秀边哭边跑,哭声渐渐盖过长生的声音。悲伤的情绪占据了整个脑海,连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淹没。

这片凤凰树就在文秀家对面,长生不敢追,就站在那里。两个黑色的身影一动一静,逐渐拉远,最后在两端消失不见。

婚期前的最后两天,长生一直在找文秀父亲不在家的空隙去见文秀,可是一次也没有见到。眼看着日子就要到了,长生心里慌了。这几天,他脸上的皮肉松了下来,透着一种无力的颓废感。

这几天,文秀父亲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让人看笑话。这最后几天,很关键,他怕文秀出事,就把她送到邻村她姑姑那儿。希望她姑姑好好替文秀收拾一下——要当别人的新媳妇儿了,可不能灰溜溜的。

把文秀送走这事,父亲做得很隐蔽。长生等得实在没办法了,想着去求文秀父亲,这样兴许还能等文秀出来,一直等,就不怕等不到。可是人家门都不让他进,在院子里跪了一夜,人家也愣是没理他。回家后他又突然想起,之前教过文秀认字,她已经能认识好多个字了。他写好了纸条后就偷偷摸摸来文秀家,把它放在文秀家的柴堆上,想着这样她抱柴生火的时候就能看见了。

七月初八,天还没亮,文秀家的偏房就升起炊烟。今天是富贵和文秀大喜的日子,文秀父亲头天晚上就兴奋得不行,一早就起来做准备,忙前忙后,可欢喜了。

文秀也早早地起来了,她眼底乌青,肯定是一夜没睡。她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那片即将开败的凤凰花,那红色和屋里屋外贴的囍字一样喜庆。文秀站在那里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父亲见文秀站在那儿,让她回屋里待着去——新媳妇儿不能见人。文秀父亲今天也换上了一直舍不得穿的衣服,整整齐齐的,连说话的声调都比平常高了两度。文秀回过身,看到穿得这么隆重的父亲,挤出个笑脸说天还没亮,时间还早,自己再待会儿。

前几天文秀都闷闷不乐,今天还笑了,说明还是接受这门亲事了。这哪有人一来就有感情,都是慢慢培养的。父亲欣慰地这样想。

文秀继续望着远方出神,是在等他吗?好像也不是。天色逐渐亮了,远方的一切也开始清晰起来。看着看着,那片凤凰树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一瞬,文秀险些以为那是她的幻觉,但那个身影是谁她再熟悉不过了。眼睛里一下聚满泪珠,她不敢动,怕眼泪流下来。那个身影也早就看见了她,正准备抬起手时,文秀转身跑回了屋里。那只半空中的手,停滞了好一会儿,看起来有些孤单,慢慢放下来时像钝了一样。

天色大亮,富贵迎亲的一行人,敲着锣打着鼓就来了。听到声儿,文秀姑姑高兴起来,说着“来了来了,新郎官来了”。还没到院子里,鞭炮就炸了起来。噼里啪啦的,不知道响了多久,响得都听不到人说话。

文秀按照姑姑的要求穿上了新衣服,这是富贵去城里买料子做的,红色的,鲜艳喜庆。姑姑牵着文秀走到堂屋中间,和富贵站一边,一起拜别文秀父亲。富贵向文秀父亲承诺,一定会好好对文秀,让她过好日子。屋里简单的仪式过后,富贵就要接走文秀了。刚出门,文秀就开始流泪,回过头望父亲。父亲的眼角抽动着,眼泪也顺着被抖出来。捧在手心的女儿终究舍不得,但也只有挥挥手说:“去吧。”

鞭炮又跟着响起来,一行人敲锣打鼓地又出发了。鞭炮过后的浓烟散尽,又看见了那片凤凰树里孤单的身影。他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全都看见了,但她并没有回头。热闹的声音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他也消失在那片凤凰树里。

夜晚,夏天的蟋蟀最勤快了,一直叫个不停。从早上到现在,文秀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口东西。过了家里宴席的饭点,饭菜都冷透了,富贵就给她煮了碗面条,但最后也凝固在那里。文秀僵坐在板凳上,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连空气都是。

“夜深了,早点儿睡吧。”富贵温声提醒文秀。文秀还是一动不动。过了一阵,富贵睡着了,她轻声出门。夜里很安静,只有昆虫鸣叫的声音。她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坐下,夜里冷,她抱紧了自己。这天夜里,星星很多,月亮很圆很亮,一丝一丝的光线洒在她身上,像雨丝一样。她在院子里坐了一夜,像座雕塑。

是富贵文秀两人回门的日子。富贵早早起来,看到文秀还坐在院子里。他知道她伤心,也不去打扰她。文秀和富贵一起吃了早饭,收拾一番后,两人就回门去了。到了家里,文秀父亲和富贵在堂屋里有说有笑。文秀在院子里,又在望着那片凤凰树,不知道那里还会不会有一个人出现。

快到晌午了,文秀父亲张罗着做饭,好好招待女婿。一出门看见文秀站在那里发呆,赶忙上去小声嘱咐她。昨天晚上的情况富贵都跟他讲了,父亲觉得人家也够体谅文秀了,让她别固执了。父亲转身准备去厨房,突然好像想起什么,又回过身来跟文秀说长生今天早上天都没亮就大包小包地进城了,让她别想了。听到这个消息,文秀心里惊了下,眼睛里包着的泪花一眨眼就散落下来。

凌晨四五点,长生就趴在母亲的床边告别。眼下,村里流言四起,父亲就想逼着长生自己断了这条心,少让人家说闲话——在村里也混不出什么名堂,还不如出去闯一闯。长生父亲把他送到村口的车站,目送他离开,临走又嘱咐他自己要争气。长生坐上了车,车子很快就发动,汽车的尾气吹起两张废旧的纸,是两张车票。

回门回来后,富贵感觉文秀像换了个人,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正常吃饭休息,还勤快得很。文秀以前对富贵少言寡语,现在偶尔还会对他笑笑。富贵开心极了,觉得文秀在慢慢接受他。

二十年后。

村口乌泱泱地围满了一大群人,热闹得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八岁的安庆在人堆儿外够着个脖子,什么也看不到。他跑着跳着回到家里,大喊着:“妈妈,村里好多人啊,他们都说是有贵人来啦。”文秀听了,笑了一声:“哪里来的贵人?”文秀边说边干着自己手里的活儿,还提醒安庆别去屋里调皮打扰他爸休息。安庆很听话,自己去院子里玩,出了门就看见刚才那群人往家对面来了,就立马进屋叫妈妈。“妈妈,贵人在外面,离我们家好近。”

“哪儿呢?”文秀弯着身从打米的机器后面钻出来,脸上、头发上都是白色粉末,一拍到处都是。她抬起头就看见水泥路上的一行人,打头的那个穿得最规整。等走近了一点儿,文秀就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长生才走了不到三个月,他母亲就离世了。临了的时候,瘫在床上,气儿都喘不上来。嘴里似有似无地叫着长生的名字,只是到最后都没见上。家里就剩长生父亲一个老头儿,丧事还是村里人帮忙草草料理的。

那个时候,文秀心里还等着长生,以为他会回来。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二十年。如今,长生有了出息,村里人都上赶着去巴结。在那个年代,长生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进了城有出息也是应该的。

长生现在穿西装,打领带,走哪儿都是一堆人围着,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文秀这些年,虽然面儿上早就放下了,可心里还是期盼着长生能回来的。只是时间长了,这份念想也就慢慢消失了。

文秀嫁过去后,大伙儿都说富贵有福气,文秀是个贤惠的人儿,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打理得很仔细。文秀嫁到富贵家这些年,虽然公公不喜欢她一开始拉个脸的样子,但婆婆对她很好,从没有说过一句不耐听的话。就算在文秀刚进门还不情愿的时候,她也没有难为过文秀。那段时间,婆婆还安慰她说文秀能嫁给富贵,是他们家高攀了,还感谢她没有嫌弃富贵腿上的毛病。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红火,家家都羡慕。但他们结婚过后没几年,婆婆和公公就相继患病,吃喝拉撒都要人管。文秀是个知恩的人,她一点儿都没推脱也没嫌弃,甚至比富贵这个儿子做得还好。

家里老人生病是常有的,但是一下病两个,家里就像泄了口气一样。富贵父母生病的这几年,把家里以前的老本儿几乎都花光了,也把富贵和文秀都熬老了,看起来比同龄人显老许多。卖粮食、打零工的钱都拿来给二老治病,但没钱去大医院看病,老两口这病也只有拖着。

后来,文秀夜里生老大,正巧富贵又进城打零工去了,家里除了不能动弹的二老也没个人能帮忙。文秀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最后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自己拿着剪刀把脐带剪了。等富贵回来,孩子都入土几天了。文秀说老大是个苦命的,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就走了。原本生下来头两天都好好的,后面几天就烧得浑身滚烫。她抱着孩子去找村医,可是路太远,不等到诊所门口孩子就咽了气。

孩子走了,文秀没日没夜地哭——哭她命数不好,留不住孩子。文秀的眼睛每天都是肿的,她伤心得厉害,人看起来又老了几岁。婆婆见了心疼,就让富贵去给他爷爷上几炷香,保佑那孩子投个好胎。后来,想必是富贵他爷爷显灵,文秀又有了。这次,富贵哪儿都没去,就在家守着父母和妻儿。

富贵和文秀商量着,这段时间得准备着点,怕两个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富贵要上山砍柴,办事那两天得烧不少。文秀大着肚子也要跟着富贵一起去,富贵不让她去,但怎么也拗不过这祖传的倔脾气。别看文秀大着肚子,但干起活儿来还是那么利索。

父子连心,富贵还真预料到了父亲最后的日子。富贵爷爷那年要走的时候就是这样吃不下饭,嘴里总念叨着什么,很少有清醒的时候。病床上的老人像一摊死肉,死死地望着文秀挺着的肚子,嘴巴动了动,也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富贵懂父亲的意思,开口说:“您放心,孙儿好着呢,都好好的。”听到这句话,父亲立马断了气。

富贵伏在母亲床边,在她耳边说:“妈,爸走了,你要好好的啊,等着您孙子出来。”母亲已经说不太出话了,听富贵这么说,眨了下眼睛,泪水就顺着流了下来。

没出一刻钟,鞭炮响彻整个村庄,烟雾模糊了房屋的轮廓。

富贵准备给父亲办七天七夜的丧事。家里虽不似从前那般豪气,但富贵知道父亲当了大半辈子的村长,爱面子,得让他走得体面。

七天的流水席,费精力得很,得亏有村里大伙儿来帮忙。富贵和文秀到底是没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幸好文秀父亲一听说了就赶来帮忙张罗。“对我一辈子有恩的人,又是我的亲家,哪能不来帮忙。”他颤巍巍地说。

这么多人要吃饭,道士先生要做道场,墓地要人挖。富贵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去伤心,对着人都是点烟赔笑。文秀大着肚子也和妇女们一起管着这么多人这么些天的吃食。道士每天都在唱,锣鼓也每天都在吹,屋里很少能清静一会儿,几乎天天连轴转的两人自然睡不了觉,稍稍在床上歇息一阵又起来了。

每天中午,文秀都是等大伙儿都吃上饭了,才给母亲端饭菜进去。母亲几乎天天都是昏昏沉沉的,也吃不下什么。第五天中午,文秀依旧端着饭进屋去,喊了一声“妈”,没反应。文秀以为她睡着了,伸手去摸她,谁知手上一阵冰凉。吓得文秀又摸了摸她的脸,还是一阵冰凉。早上文秀去送饭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还吃了点儿饭。中午进去看,人就没了。

两位老人先后离世,富贵大受打击。文秀父亲和二人商量着,就把丧事一起办了,正好墓地也是挖好了两个老人的。

众人都安慰富贵和文秀,一定是母亲怕父亲一个人路上孤单才去陪他的。

“头枕山,脚登库,后世儿孙代代富;上盖金,下铺银,儿孙能抱聚宝盆;身左身右装籽花,后世儿孙能发家。”

安排完两个老人的身后事,家里突然空荡荡的,少了些人气儿。富贵现在最大的盼头就是文秀能平安生下孩子,也好如了两位老人的心愿。这一胎,他在文秀身边,想来不会出事的。

两个月后,又是夜里,文秀要生了。富贵鼓励文秀:“你气力大,不怕。”果真,文秀这一胎好生多了,没多久就出来了,是个女孩。富贵猛喝了一口酒包在嘴里,又一口喷在剪刀上。但当他准备对着脐带一刀剪下去的时候,手控制不住地抖,还是文秀忍着痛教他好不容易才剪了。

女儿和文秀一样长得清秀白净,富贵给取了个乳名叫小妞,天天都抱在怀里“小妞、小妞”地叫。

一晃又是四五年过去了,小妞也渐渐长大了。富贵又准备出门打点儿零工,让文秀娘俩过上好日子。这次去的是个煤矿,大伙儿都说现在挖煤能赚钱,好多人都去了。富贵腿脚上有残疾,本是不能去的,找人托了关系才进去。

富贵一走,家里就剩文秀娘俩。父亲这时候很多活儿都干不动了,文秀不放心就搬回娘家住了,这样也好照顾父亲。这些年,父亲一个人在家,正经做顿饭的次数都很少,大多时候都是凑合一顿。有时候,富贵和文秀回来看他,才好好吃上一顿。用父亲的话说,人都老了,一个人吃什么不一样,还糟践了那点儿东西。

小妞喜欢外公极了,天天跟着外公在田间跑。有时候外公干活儿来不及回家吃饭,小妞吃完饭就把饭和茶水给外公包到田里去。有了小妞的陪伴,文秀父亲不那么寂寞了,人也比以前开心多了。文秀父亲也时常问富贵在哪儿打工,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回家。文秀每次都跟他说,富贵在城里的煤矿挖矿,每个月寄回来不少钱呢,不必担心。

这天,村里人又来送城里寄来的信了。文秀老早就站在院子外等着了,可是眼看着送信的人就要绕过她家门口。文秀追上去问怎么没她家的,送信的人说这个月没她家的。文秀“哦”了一声,有些失落地走回家,心想这个月怎么没有。她又想,或许是和下个月一起寄来吧。

过了几天,村里一个人急急忙忙跑到文秀家传信儿。

“嫂子,快去村口,富贵被抬着回来了。”

文秀一下就慌了,簸箕里的豆子滚了满地。

“怎么是抬回来了呢?”

“快走,边说边走。”

富贵双腿截肢,被煤矿的工人抬着回来,在村口交给了村里人,留下一笔钱。煤矿的人说富贵一队人在井下挖煤的时候瓦斯爆炸,好多人当场就没命了。富贵还算幸运的,捡了条命。煤矿是私人的,死伤太多,老板跑了,没有钱赔。

富贵被炸伤了双腿,在医院截了肢,治疗了一阵就送回来了。文秀看见富贵奄奄一息的样子,哭得直不起腰,小妞看着妈妈哭也跟着哭。村里人抬着富贵,搀着文秀娘俩回了家。

富贵伤了腿,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越是这样想,他就越使劲儿捶自己的双腿。现在脾气还变得不好,经常生气,一生气就摔东西出气,常常把文秀端进来的饭菜摔得到处都是。每次富贵发脾气的时候,文秀都在屋外静静地听着,等他没动静了又耐着性子进去收拾。文秀知道富贵心里不好受,每次都任由他发泄,等他冷静下来就会安慰他:“富贵,咱们一家人一起好好活着啊,咱们小妞还没长大呢。”

富贵每天都只能在床上躺着,文秀有空的时候把他弄到院子里坐着,又怕他受寒,待一会儿就进屋了。时间一长,富贵性子越发孤僻,幸好还有小妞这个“小棉袄”天天在床边围着他,逗他开心。如果不是小妞,他是一个笑脸也不肯露的。

自从富贵回来后,文秀父亲就变得有些恍惚,嘴里每天都在念叨。文秀每天都要照顾富贵,也干不了多少活儿。文秀父亲就天天下地,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把各家山上荒了很久、长满了杂草的土地都种上了粮食。文秀看他年纪这么大了,让他不要种那么多。他却固执地说:“趁我还干得动,多给你娘俩留点儿粮食。”

这段时间,文秀父亲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出门,也不告诉谁他去哪儿。一天,小妞到了点给外公送饭去,边走边喊,把几个地方都找遍了,也找不到人。天要擦黑了,才看见他提着锄头,背着一大筐草回来了。他佝偻着腰,背着草,看不见他上半身,那筐草好像要把他整个人压倒,只看见他拄锄头往偏房挪动。文秀跑过去接住父亲身上的背篼,问他去哪儿了,怎么都找不到人。他说有什么好找的,天黑了自然就回家了。

第二天,文秀父亲又早早地准备出门,文秀叫住他,说下雨了,让他在屋里休息。文秀语气强硬,父亲才听话地进了门。傍晚时分,雨停了,还有夕阳。文秀在偏房里煮猪食,小妞在富贵身边嬉笑。文秀父亲换下了昨天身上有泥的衣裳,穿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背着手就要出门。经过偏房的时候,文秀问他要去哪儿,他说出去转转。

文秀父亲走在村里人刚修的水泥路上,慢慢悠悠地。经过一户人家,就进去跟人寒暄几句,然后告辞。家家户户看到文秀父亲都很热情,都招呼他进屋坐,他也不推脱,跟人聊聊家常,说说笑笑。从家走到村口,又绕了路,悠着回家,最后一抹夕阳正好打在了他身上。

回到家,小妞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看到外公回来了,告诉妈妈可以做饭了。文秀在水沟里喂鸡喂鸭,回头应了一声。文秀父亲兴许觉得有些累,逗了逗小妞就回屋躺着了。

文秀收拾完杂事,就开始做饭,没一会儿工夫就做好了。文秀端着饭菜到堂屋,让小妞去叫外公吃饭,自己放下碗又继续端菜去了。

“妈妈,外公睡着了,我叫不醒他。”

听到这句话,文秀立马从厨房出来,跑到父亲床边。她蹲下来看着父亲,微颤的手一点点靠近父亲的脸。他的鼻间感受不到一丝气息,他悄悄地一个人走了。

父亲走之前把整个村子都走了一遍,家家户户他都进去坐了会儿,最后看了看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然后安详地走了。

父亲走了,文秀的精气神好像被吸走了一大半,生活又少了些指望。富贵说这些年,这个家把文秀拖垮了。当初结婚的时候,文秀还是个小姑娘,水灵水灵的,眼睛里都是光。现在她满头白发,瘦得皮包骨。背也驼了,撑不起衣服,已经看不出是最初那个人了。

父亲走后的两年,或许是老天看他们一家人太可怜,文秀又有了。是个男孩,叫安庆。

长生让身后的一行人回去,自己一个人走走。他走的这条路,陌生又熟悉,每次来找文秀都要走这条路。他走到院子外,蹭了蹭鞋上的泥,推开院门走进去。长生看着门框后的人,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不敢相信这是曾经的那个人。他尝试开口,努了努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秀站在门槛上,倚着大门,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粗鲁地捋了捋蓬起的头发,双手又在围裙上擦了几下。她这才忍着哭腔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来,屋里坐。”话一出口,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她快速地揪起围裙抹了把脸,手做出邀请的动作。长生看着她紧张的样子,连忙摆手说:“不进去了。”文秀被拒绝有些尴尬。“行,那就在院子里坐坐。”边说,她边用围裙擦了擦板凳,指了指,让长生坐下。

刚到村里,长生就听说了一些文秀家的事情,多的话也不敢问,怕勾起文秀的伤心事。

长生先开口打破沉默,问这些年她和富贵过得好吗。

文秀难掩激动的情绪,略微点点头笑了声说:“好,都还好。”

“你呢?你好吗?”

“好,都好。”

长生看着文秀一直盯着自己的衣服,点头说着话,却没敢看他一眼。

文秀又扬起笑脸说,这么多年没见,她也没个准备,让长生看见她这身行头,让他见笑了。她低着头,只顾着笑,脸都有些发红发烫,笑容收起时,上嘴唇都有些沾到了牙龈上。不知道在他心里自己身上还有多少从前的影子。

两人都没提以前的事,也不知道是怕谁难过。长生问起富贵的病,文秀小声地说富贵刚开始还能动,后来时间一长就瘫了,现在不愿见人,也不爱说话。长生看见就安庆一个孩子在院子里,又问起其他两个孩子。文秀抿了抿嘴,还是说自己命薄,护不住两个孩子。原以为小妞能平安长大,没想到那年村里修水塘,小妞掉进去了,捞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泡胀了。后来,还好有了安庆,不然她和富贵都不知道怎么熬过这些年。

“家门前的那片凤凰树呢?”

“秋天了,哪儿还有。”

“可怎么连树都没有了呢?”

那年文秀父亲走的时候,富贵瘫着,文秀失了魂似的一个人也难操持。还是村长组织大伙儿安排了文秀父亲的身后事,大伙儿为了方便,就把门前的一大片凤凰树砍了烧掉,给文秀父亲挖了墓地。那年干旱,又是秋天,树都干了,一把火就点了,烧得干干净净。那个挂着白纸的就是文秀父亲的坟,孤零零的一个在那儿。

“凤凰树什么时候开花?”

“夏天。真是贵人多忘事了。”

红红火火的花儿,再也开不起来了。秋天了,哪儿还有花儿啊。

第二天早上,长生接着父亲准备回城里。路过文秀家,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文秀在院子里扫地,见长生牵着个孩子来了,盯着看了一会儿,嘴角抖动着笑了下,立马叫安庆把给富贵买的苹果拿来。文秀拿着苹果在围裙上擦了擦,弯身递给那个孩子。那孩子看了眼文秀,有些怕生,摇了摇头,紧紧地贴着长生的腿。

“这是安安,六岁了。”

“长得真像你。”文秀笑着连连点头。

“还是长得更像他妈妈。”长生说。

……

“爸爸,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好,来爸爸背。”

长生带着安安走了,文秀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如果以前这片凤凰树还在的话,怕是看不见人,现在倒是看得清清楚楚。文秀进屋后,偏房的炊烟又升起来了。

长生离开的身影像夕阳一样落下去,又在某个地方升起,然后转身回头。

“我们走吧,明天一早我在村口等你。”

……

“那你还想见一见他吗?”

“不见了。”

“再见一见不好吗?”

她没回应我。

她在阳光下睡着了。

(责任编辑/袁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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