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山林的水(外三章)
2022-02-23吕敏讷
吕敏讷
一些台阶,把人送往高处。一道铁栅,把一些水关在里面。人在低洼之地,目光难能深远;不到达某个高度,必定见不到高处的水。
我来过多次。今又来,隔着草木与水对望,仿佛一切跟旧年一样,但明明已不一样。站在水面前的人还是从前那个人,草木已不是旧年的草木。左面是山,右面是山,前面还是山,山间多树多草,草木层层叠叠,完全遮蔽了山岩肌肤。春去秋临,寒来暑往,枯荣生长。又是五月了,山林一派葱茏,葱茏也是新的。草木的绿意染了水,水的清碧染了草木,山水着色一致,像提前商量好了。山中无他色,唯独绿意,像坚守什么,任由别处姹紫嫣红,争艳斗芳,这里层峦叠翠,有着只做陪衬的镇定。山把水围住,水被山托在掌心。山是水的依靠,水是镶嵌其中的一块碧玉,温润柔情,真是被宠坏了的样子。
林木和草叶在水里投下影子,它们的出现,仿佛注定是要走进水的心里去。
水深几许,不得而知,水里装着整个天空。天有多高,水就有多深。水里藏着山野草木,也藏着一片星空,一轮明月,藏着晨曦晚霞和四季轮转,也藏着少年的梦和远方。水认得沉默的每一块石头,也记得路过的每一只牛羊。水沿高了又低了,低了又高了,记下一道道年轮。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常理,但世间偏有深藏不露的水,藏身高山密林,却不张扬,不聒噪,内敛而平静。翻山越岭而来,走一些上坡路,流一些汗,过一道道关口,才得一睹水的面容。
水塘,名字叫黄石崖,原是一个人工水库。曾听过的一首山歌:
青石崖,黄石崖,噙得一口凉水来。
你的凉水我不嫌,只要噙到口边前。
你的凉水我喝了,三年五年不渴了。
崖字,方言念作捱音。噙字意为用嘴含,一个字,生动无限。
只可惜,这些歌声在黄石崖水边散开的时候,我没有在现场听。
旧年修筑在山间的水库,集山林之溪水,蓄积存储用以灌溉农田。时光流转,有的人家搬走了,有的人家搬来了,水灌溉了爷爷,灌溉了子孙,灌溉了春秋岁月。荒废的水库周围,装了防护网和铁栅栏。水搬不了家,水也没有远走他乡,积攒的一汪水,归于山林,藏身高厚的大坝之中,隐居的水,做回了水自己。潺潺小溪从山林深处汇聚入库,又从坝底细水长流。
藏身山林的水,是山的眼睛。这眼睛,清澈,明媚,深情,一眼万年似的照彻人心。历经沧桑的水,不像别的水,熙来攘往,飞溅闹腾,它厌倦了尘世的繁华和热闹,于众多的水中,逃离避开,只做小众的水,做与众不同的水,独自做自己。它把自己藏在荒山大野,心里住满山河岁月,坚守一份孤独大美,只独自拥有最柔软的心,它素朴孤傲的样子,没有媚俗的姿态。在最深的孤独里,自赏自清欢。安宁,平静,不慌不忙,从容悠然。
栖息在远处树尖上的雾,突然迎面而来了,变成了雨;风自水的心里骤然生出,水面开始动荡,水皱起眉头,重重的心事不可言说。一场匆忙赶来的山雨落下时,地上的草叶,似在尽享一场哄抢,抢那些从天而降的好东西。人却没有草木的从容,脚步四散,匆忙逃离。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缘分浅得只剩下一刹那的对望。
也罢,也许有一天,还是在这水边。朝闻溪水声,暮观树头雾。不为别的,只为讨这山间水煮的一杯老茶喝。一杯素茶,一个素心人,不要花团锦簇,只要在月明星稀之夜,有清风拂来,水面微皱,在这最边远的地方,独自空旷辽阔。
草叶在我脚下,水在我眼中,雾在我头顶,风在我耳畔,月在我衣衫,你在我心里。见山见水,是为了遇见自己。万人如海,却只遇见了你。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万木仰面于雨
雨是从树叶上走来。
雨耐心地走过树梢,来到地面,汇聚,继续朝前走。雨有自己的方向。每一滴雨都是在找一个人。人如城市峡谷中的蝼蚁,财富的盆地中习惯仰面于高楼,而草木喜欢仰面于雨。雨落下来,草木过节似的高兴,集体出动,身着新衣,鼓掌庆贺,并肩歌舞,这是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草木打着手势,窃窃私语,既肃穆又快活,感恩之心写在每一片叶子的眉眼。与草木不同,人总要跟雨赛跑,被雨追赶,极力逃离。人最终跑不过雨,让雨抓住,先抓住头发,再抓住后背,然后,膝盖裤脚,最后,拖住鞋,人难以自拔。人被雨包裹,束手就擒,乖乖认输,一副落败样。
空中布满电线,难能找一片健全的蓝天。心中跑马,难能找一处安宁的角落。山间手机无信号,正好听雨。林中有木屋,三三两两,不规则摆放,错落在树荫下。木屋在水泥墩子上,底座圆形,木质框架,镶嵌落地蓝玻璃,以茅草盖顶,现代风格中又带几分古意。人围坐在木屋中,雨进不了屋,急得雨敲打着木屋顶,或在木屋周围徘徊着。雨滴在茅草上站不稳,集体跳下来,像滑滑梯的孩子,一拨一拨,滑下来,又滑下来,不知道滑了多少个回合,却不厌倦,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把一整天都耗在滑梯上,不慌不忙的样子。
木屋群,有一个名字,叫博雅苑。每一个木屋,又单独起名,诸如:文雅斋、百雅居、雅居阁……
山野自由天成大雅,大雅不需言雅,不必强调,何须一定提雅字。我是俗人,愿意让木屋回归自然,叫它们听雨轩、观云楼、望月阁、吟风台、闻香苑、钓雪榭、独坐亭……大明湖有与谁同坐轩,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意境多美。
俗人难免多俗意,但我还是喜欢,它们更接近自然风物,不矫揉造作,有着原生的美,重重面具和化妆下的现代人,更需要自然些的东西。如此甚好,观云起云落,云来云往,云聚云散,流云如沙,人生万事,过眼云烟,神马都是浮云。望月落月升,月圆月缺,月半月满,对影成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千里共月,只愿人长久。吟春风之暖,吟秋风之肃,吟寒风之凛冽,来自远古的风,来自四海八荒的风,吹过你的风,大风起兮云飞扬,任尔东西南北风,哪一种风不值得吟唱。闻香识人,闻香识花,闻香识字。四野山花烂漫,不留姓字,各式各样的香,免费给你送来。衣襟带香,一路携香,红袖添香。更有墨香四起,笔落生香,有多少香,香得过墨?一人独钓,不必披蓑戴笠,钓天地之间的白,钓江雪,钓人生百味,什么也无须钓,依然钓,钓世间的大安宁。一人独坐,有什么不好,天地之间,谁陪着你?只有你自己。孤独真好,只需要应付自己一个人。孤独是美的,是无可言说不能分享的大美。
扯远了,还是听雨吧。姑且让听雨轩做这间木屋临时的名字。听雨的人,暂借一用可否。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里。听冷雨,听暴雨,听细雨,听春夜喜雨。雨是唐朝的雨。是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是王建的骑马傍闲坊,新衣着雨香。是王维的空山新雨,是韩愈的天街小雨,是刘禹锡的西边雨,是杜甫的好雨。雨是宋朝的雨。是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是柳永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是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是黄庭坚的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是范成大的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是晏殊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是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有闲情听雨的人,才对得起那些雨啊。做个闲人,读书写字种花草,听雨观云品酒茶。我问青山何时老,青山问我几时闲。几时才得有闲啊?
这烟火人间,事事遗憾,事事值得。还好,还好,有一个地方,没有信号,适合听雨。雨千里万里地跑来,千年万年地赶来,雨在歌里,在箫管里,在琴里,在诗里,在听雨人的心里。雨在山林里。万山伫立,万物息声。仿佛世界停滞,万木仰面于雨。
是日端午,一切归位,大地安康。风吹进风里,花香住进花香里,人坐在人群里,雨落在雨里。只剩下雨声,端午的雨落在大地草木上,落在端午的艾叶上。
山间卧榻如笼
自然界是人类发明创造的源泉。鱼儿在水中自由来去,人类模仿其形体造出了船;鸟儿在空中展翅飞翔,人类仿制鸟儿双翼造出了钢铁巨鸟飞向云端;人类仿照苍蝇复眼,制造出航空照相机;科学家依照萤火虫发光原理,人工合成生物光源充当电灯,它不会引爆瓦斯;东汉末年名医华佗总结了前人模仿鸟兽动作以锻炼身体的传统做法,以虎、鹿、熊、猿、鸟的动作和姿态创立了一套保健体操五禽戏。人类从未停止向自然万物的学习。
鸟儿栖居山林,自由自在,倦时归巢。人向往鸟儿的自由,模仿鸟儿,但人类一定住不惯天然的鸟窝,嫌太简陋太不高档,就仿照鸟笼,在山林间建起鸟笼民宿。一个个巨型的鸟笼房,在绿树丛中站立。那些人造鸟笼,别出心裁,随意站在树荫深草里,站在石头边上,站在蓝天白云下,站在溪水旁,颇有几分田园野趣。
鸟儿将窝搭在树枝上,以鸟喙编织柴棒、泥土、羽毛,造出的房子坚固耐用美观。在树枝上风雨飘摇,旷野的风吹着,日头晒着,它们欢唱着,安家,恋爱,孵卵,育雏,并生老病死。鸟窝的建筑材料都是纯天然材质,没有人工合成和甲醛,符合环保生态理念,更不影响鸟儿飞翔的开心快乐。
人类在钢筋水泥的森林当中,也都拥有一所坚固耐用美观的钢筋鸟笼,还用钢铁的防盗门做配饰输入指纹人脸密码,以层层加固安全系数。内部结构完善,现代化的家电一应俱全。电子化,自动化,人工智能化,解放人的双手,揣摩人的心思,满足人的喜好。物质极大丰富繁华,但是,住在里面的许多人还夜夜失眠,日日烦躁,担心失去,担心得不到,担心得到了又要失去。
商家设计了鸟笼意象的民宿房,是对人类向往自然心理的投其所好,把卧榻搬进山林草木间,让人借自然一用,借宿鸟屋,拯救人类的睡眠,追求鸟儿般的自由快乐,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仿生学,让人学习鸟儿的简单,像鸟儿一样吃饭睡觉。
这些民宿,是镶嵌着蓝玻璃的圆柱形,外观简单,顶部有挂钩形状的装饰,细微的点缀都彰显鸟笼形状的设计,内部还是一个小二层结构,卧榻在上,生活区在下。一个鸟笼,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是为现代人打造的别样空间。夜幕时分,林间灯火氤氲而起,鸟笼昏黄,浮动在山间野树丛中,如梦似幻。住在里面的人,体验着做鸟儿的自由和快乐。真正的鸟儿,是有在旷野和山林飞行的能力,拥有飞翔的自由快乐。这一点上,鸟儿一直被模仿,却从未被超越。
家财万贯,一日不过三餐;广厦万千,夜眠仅需三尺。睡在哪里才能快乐呢?得大自在,则像鸟儿一样,睡在那里都是睡在风里;若放不下,就像蜗牛,走在哪里都是走在笼子里。
几人能得大自在?人人都是爬行的蜗牛,一生都背着沉重的房子。
夜色起,风微凉,大家收拾行囊,从山中抽身离开,把山林的安宁归还山林,把山林的夜色归还夜色。匆忙回城。彼时,霓虹耀眼,车水马龙,车在街面上排着长长的队,蜗牛般朝不同的方向奔赴,人归还各自钢铁的鸟笼。
小沟裹藏大地
马集村,属姜席镇。
马集村是万山丛中所有村子当中的普通一员。村名的前世今生我没有过多探究,但见四围皆山,山高地狭,气候湿寒。
马集村是官名,用于官方行政区划和记载,马集沟是小名,用于自家人喊叫。小名亲切,是长辈依小儿秉性外貌随口叫出来的。沟者,犹言地势窄狭而地域小。小村之小,村名足以见得。在村子里,村头村尾,南北东西,不同地域又各有小地名,那是村子内部通晓的行话。当地人给村子里的每一个部位取一个名,就像一个母亲把自家的孩子随口唤作狗儿猫儿。
村人亲近泥土,与自然万物打交道,心性淳朴天然,有大智慧。给村子里取出来的小地名,包含着村子老祖先的深意。
马集村小道蜿蜒,林木隐天蔽日。进入村子,却别有洞天。山水清幽,清风拂面,茂林修竹,曲径廊桥,山石花草,均有怡然姿态。村内屋舍,鳞次栉比,青砖灰瓦木质构架,或彩砖琉璃二层小楼,一律素朴整洁,见者耳目一新。村人在路边逢外来游人,皆奉送微笑。层层梯田麦浪翻滚,山野不见撂荒地块。古稀老人在田间劳作,身板硬朗,孩子们在巷道内奔跑,敏捷如狡兔。在村子里走一走,恍惚身归梦里的田园。
大地,就是一个极小的地名,是马集村边缘地带,靠近山林的那一块地方的特指。
如此宏阔气势的地名,让人不禁对村庄的老祖先心生敬意。小沟虽小,内部蕴含着大地,这样的村庄不简单。大地之内涵,包罗万象,无限广博丰厚。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即心生惊喜。
大地不穷,否则长不出那么多的锦绣草木。大地把麦子长熟,把叶子长绿,把果子长大。把一层一层的人喂养。
大地真富,有厚土,有那么多草木为它欣欣向荣,有那么多花为它枯败又开放,有那么多朗日和风吹过,有那么多融融月色照临,有那么多白雪为它落为它消融,有那么多雨点落入它的怀抱。有那么多人叶落归根睡在它的胸膛。
飞鸟为它鸣唱,山溪为它潺潺。有那么多的月落日升,都是为着大地上的一切。沟,是大地的母亲,孕育了大地,承载着大地。大地的喜乐哀愁,大地的成败荣光,都在母亲的眼里。
以大地之名的马集沟,是大地之上的一个好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