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客
2022-02-23高上兴
高上兴
陈秋沙觉得满堂红有一个好胃口。医院门口那家台州早餐店,那又干又硬的包子、馒头,她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完了,还抹抹嘴,说一声好吃。满堂红仿佛是那家早餐店的捧哏,要不然,那家根本没人去的店,就只能唱单口相声。
满堂红喝一声彩,两个台州夫妻脸上就有了光彩。女人像陀螺一样,在店里转来转去,虽然什么客人也没有,却一副很忙的样子。男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边发呆。有人来了,男人就站起来,像是迎接,又像是没迎接,就站着等客人开口。如果是一个男客人,长时间没开口说吃什么,男人就给他递一支烟。
这当口,女人就见势开口,问问客人吃什么。客人点了吃的,一屉小笼包、一碗甜豆浆,或者两只包子、一碗稀饭之类的,还没吃两口,男人就开始做售后,不住问客人包子怎么样、豆浆甜不甜。
“还好吧?……咸淡还可以吧?……今天的馒头还发吧?”男人这样问。
客人只好顺势说,挺好的挺好的。男人就满意起来,说自己家的肉,都是手工剁的。有时客人算错了账,少给三毛五毛,男人也乐呵呵地说算了算了。如果是个男客人,他又会给递一支烟。
讲真,这家早餐店,除了味道差,别的方面都没得说。陈秋沙不免为此遗憾,这就好比一个医生除了医术差,别的都挺好。
客人出了门,多半不会再回头了。满堂红是个例外。她是这里的常客,连路过都要和台州夫妻打声招呼的。满堂红天天吃这家店的包子,还非得给陈秋沙也带包子。陈秋沙勉强吃了几天,胃里隐隐不舒服,吓坏了,赶紧找个理由推了。满堂红却一点没感觉,和店里打成一片,一天天在陈秋沙耳边说店里的事。
“早先开在山珍市场边,后来生意不好,才搬到这边。”满堂红说。
“就这手艺,生意能好才怪呢。”陈秋沙说。
“不会啊,我觉得挺好的啊。很有嚼劲,肉也很新鲜。他们家的温州糯米饭也好吃。”满堂红说。
听听,吃包子还要吃有嚼劲的,稀奇!陈秋沙白了她一眼,三号床在叫她了。她赶紧跑过去。三号床是住院部常客了。这几年,三号床每年都要来两三次住院部,多则半个月,少则五六天,他一来,住院部就充满了紧张的气息。陈秋沙也跟着紧张起来,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三号床按铃。
看到陈秋沙来,三号床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被子就跟着发出声音,不想活了,不想活了,死了算了。
他一边喊,一边踢腿,被子一鼓一鼓的。陈秋沙知道,这位的不要活了,纯粹就是口头禅。要是真不想活了,他才不会来医院呢。她甚至想,这位要是真不想活了,像有些人一样,悄悄摸到溪口,一头扎进湛蓝湛蓝的双鹤湖里,也是好的。至少,这样就不用到住院部来折腾人了。
但他想活着呢。身体有点不舒服,就非得找到医院来。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魔法,那些医生,一个个,都迷了魂似的,只要他一来,就把他往住院部塞。为此,陈秋沙还偷偷向人打听过他的来历,比如是什么领导的亲戚、什么有钱老板的老爹之类的,可惜这位什么也不是,就是兜里有几个钱。
“三号床,量下体温。”陈秋沙说。
对这位,陈秋沙可不想表现出任何一丁点的关怀。不能。不然就是没完没了的“不想活了”,她得在他床边,哄着他捧着他,跟他说活着有多美好。等她说得口干舌燥了,他会再来一句,“我饿了,我要吃饭。”
陈秋沙上了几次当,现在学了乖。过去看一眼,量个体温,算是应了卯:嘿,你叫我,我可是来了,我可是把体温都量了。你这把戏,可以消停了。通常,量了体温,这位就真的会消停下去,嘴里喊的“不想活了”也会低下去。
“不想活了,死了算了。死了算了。”陈秋沙掀开他的被子,出乎意料的,这次三号床眼里真是泪水滚滚。陈秋沙愣住了,这次是怎么了?真的哭了?还是演技又有新进步了?
这次是别人帮他按的铃。他在床上嚎叫,显然吵着边上的人了。他们不想他再吵下去,就帮他按了铃。
“不想活了,死了算了,死了算了。”三号床说着,身体却很柔顺地配合着陈秋沙,量了体温。
“体温正常。再过三天就可以出院了,回家过年。”陈秋沙说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说起来,三号床也没什么毛病,就是时不时发高烧,一烧就烧得浑身抽筋。这种怪病,三号床到处看了一圈,还是没有治好。在医院,医生们都熟门熟路了,配点消炎药、挂点退烧针,按时测量体温,十天半个月准好。用满堂红的话来说,三号床这病叫“住院依赖症”,不住院是不舒服的。
满堂红是最早接触三号床的护士。那时候,陈秋沙还说她没有同情心,一点也不体恤病人痛苦。现在陈秋沙觉得满堂红讲得真是对极了。
满堂红换科室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防着三号床发癫。发癫就是好好挂着针,突然就发作了,嘴里说着不想活了,手里把针胡乱一扯,把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推一地。结果呢,收拾残局的总是她们这些小护士。
“记住了,只要铃响,赶紧过去。千万不能迟了,迟了他就要发癫。”满堂红临走前,又说了一次。
“知道了,知道了。楼上楼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换到西伯利亚去了呢。”陈秋沙说。满堂红是换楼上儿科去了,又不是去很远的地方,她觉得大可不必这么交待的。她笑满堂红过于小心了。
不想,满堂红换了科室那天,三号床真的就发癫了,他按了铃,陈秋沙正给另一个病人缠着,脱不开身,大约过了五分钟才过去。三号床那边就哇哇叫开了,跳到走廊里,哇哇叫着死了算了,惹得走廊里围满了人。陈秋沙那次花了很大的精力,才把这个三号床安抚下来。过了两天,这位的投诉就转投到院长那里去了,为此,陈秋沙还被扣了三百奖金,在科室支部会议上作了检讨。
陈秋沙从那以后才知道满堂红的交待是很有必要的。后来满堂红老拿这事取笑她,关公大意失荆州,秋沙小心扣奖金。
满堂红去了儿科后,天天和小朋友们打交道,整个人快乐多了。她有时路过住院部,也会停下来,和陈秋沙聊两句。两个人是同一年考进医院的,后来又在一个科室待过,相互间比别人更亲昵一些。闺蜜,满堂红喜欢用这词。陈秋沙虽觉得这词腻得慌,但想想也差不离了。
年二十八这天满堂红来了。这位闺蜜站在那里,看陈秋沙忙完,才说,有个饭局,一起去吗?
“什么局?相亲吗?”陈秋沙说。满堂红现在还单着呢。挺好一姑娘,要脸有脸、要身材有身材的,怎么就单着了呢?陈秋沙有点想不通。
“相你个鬼哦。早餐店老板请我们吃饭,去不去?”满堂红说。
“啊?”满堂红跟早餐店,已经混熟到这种地步了吗?
满堂红说了原委。那天她在店里吃早餐,聊了几句,说起来家乡的美食。男人说他的家乡,台州卷饼,味道很好。满堂红说,丽水也有卷饼,她很喜欢吃。女人说,改天家里做卷饼,可以叫满堂红去吃,看看正宗的台州卷饼和丽水卷饼有什么不一样。
满堂红顺口说,好啊,那你们一定要叫我。
男人就叫满堂红留个电话,等他们做卷饼了一定请她。
“我想,他们就是客气一下,所以我就留了电话。没想到,他们真的打电话给我,叫我明天去他家吃卷饼。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一个人怎么去吃啊,我就帮你也报名了。”满堂红说。
现在陈秋沙知道满堂红为什么会特意来找她了。她这是坑完自己还带着坑闺蜜啊,哈哈,满堂红啊满堂红,还吃卷饼呢,我看你现在就像一个卷饼。陈秋沙在心里暗笑。
满堂红就是这样一个咋咋呼呼的人。刚考入医院时,第一次开会,新人们都穿得规规矩矩的,早早就到了,在座位上窝着。只有满堂红,穿着一身很招摇的红色,拎着两个肉包,咔哒咔哒从主席台前仰首走过,又咔哒咔哒走到陈秋沙边上,坐了。台上的院长,那个临退休的小老头儿,看她坐定,就开始主持会议了。
小老头儿说:“我们的满堂红来了,同志们,现在开始开会。”
满堂红的名字就一炮而红了,大家见了她,都是满堂红、满堂红地叫。满堂红是在大家的一声声叫唤里,慢慢长成业务骨干的。当了业务骨干,满堂红知道怕了。
现在满堂红又怕了,拉着陈秋沙,非得叫她陪着一起去。
“这有什么好去的,又不是什么熟人。你随便找个理由推掉不就行了?”陈秋沙说。
“你的意思是,不去?”满堂红说。
“不去。”陈秋沙说。现在什么人都有。万一饭吃了一半,对方开口借钱怎么办?又或者推销点东西,你买还是不买?临近年关,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行,那就不去了。我想想怎么回他们。”满堂红说。
“等明天差不多到约好的时间,你说医院里临时接了个病人,走不开不就行了。”陈秋沙说。医院里别的事没有,突发事件还少吗?
“行。”满堂红答应了她。
陈秋沙松了一口气。想当初,满堂红可是一直拉着她去店里吃包子的呀,她被迫做了好几天回头客,又被迫吃了几天满堂红带的包子,才终于硬着头皮推掉。现在她怂恿满堂红推掉,满堂红还答应了她,这才是好闺蜜嘛。
推了一件事,陈秋沙替三号床量了体温,又脚不沾地,办了几个出院手续。临近年关,本地风气,病人们都喜欢回家过年的。只要不是太严重,病人自己又有要求的,医生们和住院部心照不宣,都放走了。三号床的体温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也到该出院的时候了。
不过,三号床却不着急。他孤家寡人一个,反正没人来接,倒也不在乎出院不出院。时不时的,三号床就从病房里溜出来,在外面晃来晃去。他对这里的情况门儿清,只要有新病人住进来,他都会主动过去串门聊天。这已经成了三号床的生活方式。陈秋沙是见怪不怪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临近年关,三号床不出院,就是给她添负担。何况,他在住院部待着,指不定又闹出什么事来呢,大过年的,她可不想再被投诉扣奖金了。陈秋沙就动员三号床也出院。
“出院好啊,大过年的,买点好吃的。总比在医院里待着强吧。”陈秋沙先探三号床的口风。三号床躺在那里,半天不说话,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秋沙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他该不会想留在这里过年吧?果不其然,三号床开口了。
“医生,我觉得我体温又高了,我现在不能出院。”三号床说。三号床见到医院里的人都叫医生。不可能的,怎么会高呢?陈秋沙刚刚才给他量过的,体温正常、血压正常,什么都正常,他就是不想出院。
“没问题的,你的体温很正常。再说,住院费也很贵啊。要不你先出院,真高起来再来?现在住进来也很方便的。”陈秋沙苦口婆心。要不是想把他早点弄走,好让自己过一个好年,她才懒得跟他说这么多废话呢。去年受疫情影响,她整个年都在住院部待命,今年她可不想再没年过了。
“没意思。不想活了,我要去喝药,死了算了。”三号床说。三号床这回在口头禅“不想活了”“死了算了”中间加了个去喝药,是受了另一位病人的影响。这是上周住进来的一个老爷子。八十多了还喝药,还好发现及时,急救了大半夜,才救回来了。打老爷子进了住院部,三号床的死了算了,就有了标准。是喝了药的死了算了,而不是别的什么死了算了。
现在三号床又说不想活了。陈秋沙就懒得跟他废话了,她把三号床不想出院的情况报了上去,让上面去协调。
年二十九,也就是台州早餐店约满堂红吃卷饼的日子。陈秋沙给三号床量了体温。三号床乌鸦嘴,现在他的体温真的有点高起来了,不过也没高到那种必须住院的程度。但三号床可不这样认为,他把体温偏高一点,当成是他的病情即将恶化的证据,整个人更加害怕起来。这回是真不可能出院了。
多了这个麻烦精在医院过年。陈秋沙心里就多了一块石头。这时候看到满堂红来了。
满堂红穿着一身红,走近了,说:“我想了想,还是去吧。”
“啊?”陈秋沙想着三号床的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满堂红说:“万一人家真是好心邀请,我们不去,也不太好。大过年的。”
她说着,陈秋沙明白了。她这是来叫自己也一起去了。
“我跟他们说过,带朋友过去的。”满堂红说。
“干嘛把我也拉上,万一真遇到坏人,你这下是连个救兵都没有了。”陈秋沙说,“再说,我替人值夜班呢。”
陈秋沙指了指三号床所在的病房,压低了声音:“那位要在这里过年了。”
闻言,满堂红苦笑一声,摊了摊手,又拉住了她:“走走走,不耽误你时间,先吃饱再说。八点半前准能赶回来。”
陈秋沙只好胡乱收拾一下,跟着她出发了。两个人买了一盒牛奶、一篮水果去台州夫妻家。台州夫妻店开在医院门口,住却住在老车站后面的一个旧小区里。满堂红和陈秋沙按照台州夫妻给的地址,一前一后,穿过狭长的房子和房子之间的小道,认准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拉门。
两个人站在铁拉门前,抬头看看,旧墙面笔直向上,顶上是暗沉沉的天色。暗沉沉的天色下面,是随意牵拉的电线网线。她们要沿着楼梯爬到顶上,才是台州夫妻的家。
铁拉门里面是昏暗的楼梯,陈秋沙试图找到路灯的开关,但没有找到,两个人打开手机,用手机手电光照着,沿着楼梯攀爬。
这是一座八九十年代的楼,里面的楼梯很狭窄。每上一层,就是一条甬道,甬道两头是两个房间。陈秋沙知道,这样的房子,很多都是出租出去的。三号床就是一个有很多房间租出去的房东,他把收来的房租,换成住院费、医药费,一天天在医院里住着。这栋房子里没有什么人,到了年关,很多租户就回老家过年去了,就有点楼去人空的意思。现在想来,满堂红带上自己,还是明智的,这么昏暗的地方,的确是不那么让人放心。
想到这里,陈秋沙叫满堂红歇一下。她给老公发了一条定位,留了言,让他保持手机畅通,说迟点要叫他来接。满堂红笑她过于小心。
两个人爬到四楼,楼梯亮起来了。再爬一层楼,楼道就飘满了菜香味。台州男人扎着围裙在煤气灶边忙碌,女人在吼孩子,孩子在偷吃烧好的菜。
屋子里的灯光让陈秋沙放松了下来。她为着自己的小心翼翼而惭愧。现在陈秋沙和满堂红成了这家人的嘉宾了。他们殷勤地招待他们。他们的孩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家伙,在女人的支使下,一会儿给她们拿饮料、一会儿给她们拿水果。
“还没好,再炒一个菜就好了。我说你们下班晚,冷了就不好吃了。”男人说着,很有些歉意。
满堂红说:“是我们来早了,一听说有卷饼,就来了,连打卡都忘了。”
男人又说起他的早餐店,说他的肉都是手工剁的。男人的话特别多,这和在店里刚好相反。在店里,是女人在忙个不停,男人坐着,不怎么说话。到了家里,则变成男人在忙个不停,女人在旁边,偶尔插一句话。店里和家里的不同,让陈秋沙觉得很有意思。
“一年到头,也就过年休息几天。还是你们拿工资的人好啊。”男人说。男人说起来,他们去年夏天从台州过来,在山珍市场门口刚开了半年,结果房东临时又不租了。他们只好重新找店面,刚搬到医院门口,疫情就来了。没办法,只好又关了小半年。来来回回,一分钱都没赚着,还倒贴了好几万。
不会要借钱吧?陈秋沙又警惕了起来。这多么像要借钱的前奏。如果他们在饭桌上开口借钱,她该怎么拒绝呢?她有点后悔来之前,没有和满堂红先统一口径。万一满堂红被他们说动,真掏了钱,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满堂红在安慰他们。陈秋沙在那里逗小男孩,想万一借钱,接下来该怎么办。小男孩八岁了,在老家台州读一年级。今年他们没有回去,才托老乡把小男孩从台州带过来。现在一家三口团聚了。
男人把最后一个菜放在桌子上,很豪迈地挥手,说:“开饭喽!”
男人把啤酒拿上桌子,女人拿了红酒,男孩拿了果粒橙和酸奶,桌子一下子就丰盛起来了。说是吃卷饼,其实两人做了满满一大桌,中间是猪蹄火锅,男人解释说,这是跟本地人学的手艺。火锅边上挨次布列着螃蟹、虾、烤鸭、饺子、青豆炒玉米、木耳炒山药,还有卷饼皮和卷饼的各种馅料。老实说,这样一桌菜,五个人是吃不完的。
满堂红和陈秋沙掏出手机拍了照。女人给陈秋沙和满堂红包了卷饼。陈秋沙一连吃了两个,满堂红吃了三个。台州男人笑了,说,先吃别的菜,一会儿让我老婆包一些给你们带回家吃。
果然,等他们酒足饭饱出来,女人就给他们每人塞了一袋卷饼。外面天色已经暗了。陈秋沙给老公发了微信,告诉他不用来接了。发完她感觉有点惭愧,刚刚在桌上,她还揪着心,一会儿担心他们借钱,一会儿担心他们推销东西,结果人家真是就请他们吃一顿饭。
满堂红倒是坦然,说:“唉,明年我们想办法帮帮他们。”
满堂红说的是他们早餐店没有客人的事。这其实是一件几乎已经注定了的事。他们的店虽然在医院门口,但却是一个很难停车的地方,何况他们的味道——也只有满堂红一个人说好吃。陈秋沙想起在餐桌上,男人的自信,说他的手艺怎么地道、肉怎么用心选、剁得又怎么仔细,他所认为的这些,在坏味道面前,全成了笑话。
做点什么不好呢?非得做早餐,做包子。平心而论,男人的手艺还是不错,家里的菜烧得咸淡适宜,每一片山药都切得均匀。可是怎么到了早餐,就做成那个样子了呢?陈秋沙想来想去,只能把这个归结为他没什么做包子的天赋,又过于相信自己的手艺。
满堂红在边上,自言自语说,人生地不熟的,在外地过年也不容易,他们这就算提前吃年夜饭了。
陈秋沙心里咯噔了一下。在餐桌上,台州一家人都兴致很高,不停叫她们吃菜、喝酒。男人没有抽烟,他把杯中酒一杯一杯往下喝。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在男人和女人的怂恿下,和满堂红、陈秋沙干杯。
男人说等年初五就开业。
“年初五,迎财神!生意兴隆!”女人说。
男人给自己倒了满杯啤酒。忽然,他提议大家一起干杯。
他们举起杯子。男人的啤酒杯,女人和满堂红的红酒杯,陈秋沙和男孩的果粒橙杯,在饭桌中间清脆地碰了一下。男人先喊的“新年快乐”,然后女人、男孩、陈秋沙和满堂红先后喊着“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啊!生意兴隆。”满堂红单独敬了台州男人和女人,给他们拜早年,祝福他们新一年发大财。
吃完饭。陈秋沙觉得自己也喝了酒,有一点恍恍惚惚。这会儿听满堂红说起这是他们的年夜饭,陈秋沙想想还真是。他们大概觉得到了年关,也该热闹一下了,又知道年三十他们忙,就在年二十九请他们吃饭。陈秋沙觉得很羞愧。
“我们想想吧,看看怎么帮他们。”陈秋沙说。尽管她知道,她帮不了他们。这家小店的命运,不过就是再开一段时间,然后关店而已。在医院的这几年,她见过三波人来开过了。没一家能撑过一年的。她知道台州夫妻也撑不过一年,但她还是再次说,我们想想办法吧。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想着,她脑海里自己跳出一句话来。见鬼,她努力去驱散它,但越驱它就越黏糊。
陈秋沙到了住院部,交了班。住院部静悄悄的。三号床像一条游魂一样在住院部逛来逛去,陈秋沙当没看到,自己在那里玩手机。当班的医生护士,都空得慌,他们聚在一起,低声说笑。一年到头,也就这时候最空了。陈秋沙恍惚起来,觉得自己不是在医院。
三号床游荡了一阵,钻进一个病房去了。陈秋沙瞥了一眼,那个病房,是喝药老爷子的病房。上周的一天晚上,也是陈秋沙值班,上半夜平安无事,下半夜她正迷迷糊糊呢,老爷子转过来了。听急诊那边的医生说,老爷子自己想不开,喝了药,他们忙了半夜,给他洗胃、挂药水,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一把年纪了还喝药,这不是多此一举么?陈秋沙想来想去,没想明白这个老爷子是怎么想的。三号床和老爷子是在住院部认识的。见到老爷子进来,三号床就过去嘘寒问暖,没多久就认识了。这是三号床的绝活了,作为住院部的常住客户,三号床仿佛把认识新的病人,给每个病人讲他的怪病,当成了工作。
老爷子进来后,三号床每天都要过去找他聊天的,去得比他的家属还要勤快。家属还常常不在呢,三号床是一天好几趟,随叫随到,简直贴心透了。现在住院部没几个病人,三号床就更要找老爷子了。
三号床进了房间,隔了很久也没有出来。陈秋沙站起来,她忍不住想去看看。临近年关,三号床可别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这样想着,陈秋沙装作巡房,路过老爷子的病房。
这时候她听到老爷子在哭,是那种压抑的哭。三号床坐在老头床边,抱着一包面巾纸,也跟着流泪。两个人对着哭,隔一会儿,三号床就抽一张纸巾递给老爷子,自己也抽一张。两个人你来我往,在那里哭得不亦乐乎,地上丢满了面巾纸。
陈秋沙在外面看,觉得又感人又滑稽。她敲了敲门。
“那个,我看看他。”三号床站起身来,好像被人撞破他在哭,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
他把手里的面巾纸放在老爷子的床边,说:“大过年的,别哭了。”
三号床一溜烟跑了。神经啊。陈秋沙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骂谁。
三号床跑回自己的房间,躺在了床上,盖上了被子。陈秋沙坐回护士工作台,给家里发了语音,叫老公带儿子早点睡,又玩了会手机。
三号床把陈秋沙的好奇心勾了起来。那个老爷子进来后,也没见什么人来看,也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况?陈秋沙打了个哈欠,怪自己想太多。凡来这儿的,谁没一点伤心事呢?现在她只求今晚别出什么幺蛾子,只求平平安安到天亮。值夜班的人,这才是真的幸福呢。
这时,三号床忽然嚎叫了起来。嚎叫声在安静的住院部里,显得格外瘆人,陈秋沙赶紧跑了过去。只见三号床像一只大虾一样弓在了地上,额头上不断冒着汗。又抽筋了!
陈秋沙遇到过这种情况的,她替他拍了身子和小腿。过了五六分钟,三号床伸直了,仰天躺在地上。陈秋沙替他量了体温,又升高了。
“苦啊苦啊,不想活了,死了算了。”三号床又叫开了。
陈秋沙听到他叫的时候,肚子咕噜噜响个不停。
“饿了?没吃晚饭?”陈秋沙问。第一次,她问工作之外的无关事情。
“没吃晚饭。死了算了。”三号床说,“饿了,我要吃饭!”
陈秋沙回护士站,拿了卷饼过来。她扶着三号床坐回床上。卷饼是台州夫妻临出门时给她的,她和满堂红每人五个。拿回住院部,她给了同事三个,现在还剩两个。本来打算夜里吃的,现在她把卷饼递给了三号床。
三号床迟疑了一下。还是抓起来卷饼,塞到了嘴里。三号床咀嚼着卷饼,发出让人讨厌的声响。陈秋沙在心里说,吃吧吃吧,噎死你。隔了一会儿,三号床开始吃第二个卷饼了,陈秋沙又在心里说,吃吧吃吧,吃饱了,好继续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