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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丽苹寻子记

2022-02-23彭兴凯

延安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玉成省城二姐

彭兴凯

1

天阴得非常厚,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鹅毛似的大雪片纷纷扬扬,从天穹里向下坠落,路边的冬青树叶上,点缀着一朵一朵的白。袁丽苹在镇上下了车,就去二姐家接儿子。差不多有一年没有见到儿子了,她想得心尖子都疼。从下车的地方到二姐家足足有三里地,她几乎是跑着走完的。她的背上和手中,都是大包和小包,沉甸甸的,鼓囊囊的,其中有个包内是她特地给儿子买的礼物,有变形金刚,有电动小火车,还有魔方与不倒翁。

今年过了元宵节,袁丽苹和姜水准备去省城打工,三岁的儿子没有人照料,她就托付给了嫁在镇上的二姐。二姐夫从事水果的收购与贩卖,挣了一些钱,在街上盖起一幢二层小楼,让二姐入住其中。二姐夫指示二姐说,你什么活都不要干,只管在家里生孩子带孩子,钱由我来挣。二姐的生育本领不简单,一气儿就生下了四个孩子。前三个孩子都是妮,直到第四胎,才生下一个带鸡鸡的小子。二姐的小四叫小兵,比袁丽苹的儿子小明大三个月。二姐说,反正一个羊是放,两个羊也是放,你就把小明交给我吧。袁丽苹高兴地将儿子交给二姐,与姜水去了省城,直到年关才回家。

袁丽苹很快就来到二姐家的小楼前。

进了一扇大铁门,只见二姐正在院子里的雨棚下忙着给杀死的鸡煺毛。二姐挽着袖子,系着围裙,看上去十分干练。正下着雪,天有点冷,盆子里的水冒着腾腾的热气。小楼内的客厅中,电视正开着,里面传来动画片的声音。

二姐!袁丽苹高兴地叫了一声。

二姐抬起头,略怔了一怔道,咦,丽苹,你带着大包小包的,这是从哪里来啊?

袁丽苹道,我从省城来啊,刚下车呢。小明在屋里看电视吧?她说着已经顾不得同二姐寒暄,登上高高的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客厅。还没有进门,就兴冲冲地叫了声小明。只是,袁丽苹迈进门槛,却没有看到她的儿子段小明,只见一溜儿沙发中,坐着二姐大大小小四个孩子。四个孩子似是一窝儿燕雏,正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看电视。她怔了怔,急忙返回院子里,冲着二姐叫起来,问二姐怎么没有看见她的儿子段小明。

二姐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煺了半拉毛的鸡丢在盆子内,木木地站在院子里,将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说,你和姜水不是一块回来的?

袁丽苹急急地说,姐,咱先不说那个王八蛋,快说小明呢?

二姐说,昨天,小明让姜水接走了。

袁丽苹的脸立时就白了,背上和手里的包,扑腾扑腾地掉到了地上。

二姐不解地说,你和姜水怎么了?

袁丽苹怔怔地说,我和他分手都半年多了!

好好的怎么分手呢?二姐接着问。

袁丽苹已经顾不得回答二姐。她打了个哆嗦,蹭地一下跳起来,冲着二姐大声说,姜水这个王八蛋,他凭什么来接走小明呢?他是小明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啊?

二姐伸着湿淋淋的手,张着嘴回答不出来。

袁丽苹根本不需要二姐回答,凄厉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

袁丽苹的家不在镇子上,在距镇子二十里外的山里。那是个只有百来口人的小山村,叫段家套。袁丽苹原来的丈夫叫段有泉,两人结婚不到半年,袁丽苹就为他生下了儿子段小明。因为有了儿子,为了儿子将来有个好生活,原本迷恋文学,准备为文学而奋斗的段有泉改变初衷,放下写书的笔,毅然地跑到外面去打工。只是,他在山西一家煤矿打工还不足一个月,就遭遇塌方,从此魂归九泉。孩子不足周岁,袁丽苹成了寡妇。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所做的事情就是哭。

袁丽苹成了寡妇,来给她说媒的,劝其改嫁的人不少。可是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袁丽苹都统统选择了拒绝。就这样,袁丽苹守了差不多有两年寡。

有一天,袁丽苹正领着小明去地里点豆子,刚出家门就遇到了初中同学姜水。姜水的家住在山那边的另一个村子里,叫姜家沟。那地方比段家套更偏僻,更贫穷,兔子都不在那里拉屎。上学的时候,姜水虽然是班上穿得最破烂的学生,却有一副别人不能具备的好嗓门,歌唱得相当嘹亮,连老师都说他将来会成为第二个李双江。她曾经暗暗地喜欢过他,甚至还给他递过一张纸条。只是,姜水喜欢的却是班里的另一位女生。初中毕业,他们都没有考上高中。她回到村子,准备嫁个男人了事。他则不甘心,考了次市艺校,结果没有考上,就跑到省城去闯荡。在省城混迹了两年,非但没有闯出个眉目来,还差点儿让人将胳膊卸了去。实在无路可走,才返回了村子。

姜水来段家套,是向袁丽苹求婚的。他对她说,他早就和那个女同学分了手,因为家里穷,没有混出个人样来,到现在还没有说上媳妇。他说着,眼里泪花闪闪。袁丽苹本来硬下去的心肠,在看到他眼里闪出的泪花时,突然柔软了下来。

两人成了亲,姜水搬了过来,住到了她的家里。

身边有了个男人,地里的事情多了个帮手,日子却过得仍是穷困。村里的年轻人都出门去打工,每年回来过春节,都带回大把大把的票子,两个人就眼热了起来,便将小明托付给二姐,双双离开村子去了省城。

两人去投奔一个在工地上当工头的老乡,那个老乡对他们挺不错,安排她给大家烧水做饭,安排姜水开升降机。两人的工作,都是工地上最轻松的活。特别是姜水,工作更是轻松与闲适。每天上工,只要在那里一坐,动手按按电钮就大功告成。可是,他却不珍惜,不是晚来就是早走,中间还跑到街上看人家打台球。干了不到半个月,就让那老乡换掉,发配他去脚手架上干力工。那脚手架上的活儿自然苦累,他在上面只递了一天砖,就撂挑子不干了。是她好说歹说,那老乡才派他干了值夜的差事。谁知道有一天,他竟然进了一家洗头房去嫖娼,让警察给捉了个正着。那天,袁丽苹交了三千元罚款将他领出来,回到出租屋,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愤愤地说,姜水,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姜水却将眼一瞪说,你以为老子是个什么人?

袁丽苹说,不管是什么人,都要为人正派,不能干那些吃喝嫖赌的下三滥事。

姜水耸耸肩膀说,老子在工地上累死累活,玩个小妞又怎么了?哪天似你那个短命鬼男人那样,年轻轻的来个横死,想玩也晚了。

袁丽苹没有想到姜水会拿她死去的丈夫说事,气得浑身打哆嗦,道,姜水,你不是个人!你是个畜牲!

姜水竟然怪怪地笑起来,道,对,老子不是人,老子就是个畜牲。现在,老子就让你领教领教畜牲是个什么样子。他说着竟然抡起巴掌,啪地一声甩在了她的脸上。

袁丽苹伸手一摸,就摸到了一把粘乎乎的血。她没有哭喊,也没有还手,她知道两人的日子已经过到了头,断然地同他分了手。但她没给任何人说,每次用公用电话打给二姐,她都绝口不提跟姜水分的事,她想着反正一言两语也说不清,等办完离婚手续再说也不迟。

袁丽苹此次从省城回家,一是与儿子团聚;再一个,就是同姜水办理离婚手续。

从镇上到段家套不通公共汽车,两地的人员往来,除了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外,就是坐一种叫蹦蹦的三轮车。袁丽苹从二姐家跑出来,雪仍然下得纷纷扬扬,她抬眼朝街的两端看,正好看见一辆三轮车冒着飞雪开了过来。她急忙招手拦下,蹭地一下跳上去,说声去段家套,那车主便踩下了油门。一路向前走着,袁丽苹的心就似揣了个兔子,怦怦地蹦跳个不停。她不明白姜水为什么要来接她的儿子。两人分了手,他和她的儿子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想起他平时的嘴脸,觉得凶多吉少。她在心里想,如果小明有什么山高水低,那可怎么办?对不起段有泉且不说,自己的一生也没有了指望。

她对车主说,哥,请快点好不好?

三轮车司机显然从她的表情中看出有大事情,油门加了再加,路坑坑洼洼的,三轮车差不多变成了暴躁的野驴,不停地蹦来跳去。而天上的雪,则下得越发大,远处的山野与树林,近处的村庄与田土,都在茫茫的雪中隐去了。终于到了段家套,遥遥地就看见漫天的大雪中,自己家的房子正在那里若隐若现。车到村头,她迫不及待地从车里钻出来,付钱给司机后,就急急地朝那熟悉的院子跑。抢步来到院门口,便呆定在那里成了只木鸡。只见那张破破的柴笆门,落着一把大大的锁。

她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袁丽苹再次到达省城时,天已近黄昏。省城里的雪似乎下得比家里还大,虽然早已停了下来,但是树木上,屋舍上,路边的绿化带中,还是有厚厚的雪积堆在那里,有的地方还出现了长长的冰挂。再过三天就要过年,火车站里仍是客流汹涌。带着大包小包,拖着拉杆箱的男男女女们,将站前广场围得拥挤不堪。袁丽苹从火车站的出站口走出来,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恍然如在梦中。昨天,她正是从这里乘坐火车回家的。想不到连家门都没有进,就返转了回来。此时,对于她来说,年和家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儿子段小明。

2

可是,那个千刀杀万刀剐的姜水,将儿子带到哪里去了呢?她返回省城来找他,完全是一种本能。她觉得那个王八蛋将儿子接走,应该是回了省城。去别的城市虽然也有可能,但是省城对于他来说应该更熟悉,更适宜。一路走着,她已经猜出姜水接走儿子意味着什么。在省城将近一年的打工经历,她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许多在村子里永远都不知道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专门拐卖妇女儿童。还有那么一种人,利用儿童做诱饵,在街上向路人乞讨。他们黑了心肠,为了博得路人的同情,将好端端的孩子弄成残疾。她偶尔到大观园或者中心广场逛街时,就经常遇到类似的乞讨者。两种情况如果发生在儿子身上,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接受。因此,坐在车中朝省城走的时候,她的心是提到嗓子眼的,泪更是不停地默默地流。

她走到广场对过的马路边,坐上了一辆公交车。

她在一个空着的位子上坐下来,主意马上打定。她想,既然断定那个王八蛋来到省城,就应该到他经常活动的地方去找。姜水经常活动的地方,应该就是打工的那个建筑工地。那天,她断然地同他分了手,就将自己的衣物用个袋子盛了,跑到与工地相反的方向,在一家小餐馆里找了个差事,到现在已经半年。至于姜水是个什么情况,她一概不知。

换了三次车,袁丽苹来到原来的那个建筑工地。天已经黑下来,省城里燃起了千盏万盏的灯火。袁丽苹还记得她离开工地时,十几座住宅楼的整体工程还没有封顶。现在,那些楼不仅封了顶,还开始了外装修,有些楼房完全可以入住其中。不过,施工人员并没有撤离,在旁边开始了第二期工程的建设,另有十几座住宅楼拔地而起。因为年关,暂时停止了施工,整个工地让一堵绿色的隔离墙团团地包围了起来。她在夜色中转了半天,才找到工地入口,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工地上静静的,除了远远近近的几盏灯火外,到处都是黑黑洞洞。她知道,虽然大家都回家过年去了,工地上是一定要留人看守的。姜水原来就干守夜的差事,同她分手后算是没有了家,留在工地值守是很有可能的。她踩着地上没有化的雪,朝工地的更深处走了走,见仍然没有任何人影,灵机一动,便摸起了一块砖,朝着脚手架上的钢管咣咣地敲了起来。这个办法十分奏效,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喊,谁?干什么的?

她没有回答,继续用砖头咣咣地敲了几下。

就见那人从远处急急地赶了过来。灯光下看出来,他的腿有些问题,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还没有看清面目,她就知道来人是林玉成。

林玉成的腿原来并不拐,有一次他推着砖在脚手架上走,不当心从上面摔了下来。从医院里出来,那条腿就不再灵便。本来,工地上的负责人要拿几个钱将他辞掉的,他却哭眼抹泪地死活不肯走,说只要留他在工地上,他情愿不要任何补偿。就这样,他留了下来,得了个值夜的差事。

玉成哥!林玉成刚走到近前,袁丽苹就叫了起来。

你是谁?林玉成凑过来,借着灯光打量她,竟然没有把她认出来。

袁丽苹便说,我是袁丽苹啊。她接着便急急地问道,玉成哥,我是来找姜水的,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林玉成终于认出了她,奇怪地叫道,袁丽苹,你怎么这个时候来找他啊?姜水没有回家过年吗?他已经离开这儿三个多月了!

袁丽苹张了张嘴,没有将话说出来。她的腿似是让人抽去了筋,有种要瘫软的感觉,忙扶住了旁边的脚手架。泪却控制不住地哗哗流了下来。

林玉成很是奇怪道,丽苹,到底出了什么事?

袁丽苹哭着说,他把俺儿子偷走了!

林玉成明白了她的意思,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等袁丽苹哭诉完,林玉成陪她一起去派出所报案。从派出所出来,林玉成安慰她道,丽苹,事已经出了,你也别着急,姜水这么大个人,早晚会找到的。

袁丽苹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虽然肚子里没有丝毫的饥饿感,体力却有些不支。她是被林玉成架到值夜室的,饭也是林玉成为她特地做的。是一碗面条,葱油炸的锅,里面加了两个荷包蛋。将饭吃下,天已是不早,该是睡觉的时候。工地上是建有许多临时房子的,有管理人员办公用的,有放置器物的,也有人住的。大家都回家过年去了,床位便空置在那里。林玉成给她开了一间房,让她在里面暂住一夜。

她是和衣躺在床上睡去的。天亮之后,在林玉成那里吃过早饭,她准备到别处去找姜水。刚要跟林玉成告别,林玉成开腔说,这么大个省城,你到哪里去找啊?

袁丽苹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去找,眼里却噙上了泪花。

林玉成锁了下眉头道,姜水离开工地后,有人曾见他在街上打过台球,估计他还在省城。可是,在偌大的省城找人,是大海捞针的事情,不是一时三刻就能找到的,你得有个长远的打算。见她没有吭声,他想了想说,这么着吧,反正大家都过年去了,过了元宵节才回来,晚上你就仍住在这里吧。

袁丽苹急匆匆地来省城找人,哪里想过夜里住宿的事情?她的被褥倒是还放在那个餐馆里,可是餐馆的老板家在四川,早回家过年去了,门是落了锁的,根本无法进入。听了林玉成的话,她的心暖上来,感激地叫了声玉成哥。

随后的几天里,袁丽苹白天到大街上寻找姜水,夜里就到工地住宿,转眼便到了除夕夜。

其实,还没有到大年三十,省城就明显地现出清冷来。往时拥挤不堪的大街上,不见几个行人,只有一些车辆在行走,显得匆匆促促。到了年三十,过了中午,见街上的人更稀少,车辆也鲜有,料到不会找到那个杀千刀的姜水时,她才早早地回到了工地。

进了工地入口,就看到林玉成正在那里探头探脑。见她回来,他高兴地说,丽苹,我弄了个烧鸡,还有火腿肠、酱牛肉什么的,虽然是出门在外,年还是要过的,咱们喝一气,算是过个年吧。她进了屋,搭眼看去,见那张临时支起来的圆桌上,几样菜肴已经切好成盘,一一地摆在了那里。还开了瓶高粱大曲,在热水里暖着。她已经没有了客气,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平时,她是从不喝酒的,今天却喝了半杯,脸热热的,似是着了火。林玉成同样喝了不少。他的年龄其实并不大,还不足四十岁。他的家在鲁西南的一个小村里,五年前妻子病逝,家里有两个孩子还没有成人,都跟着爷爷奶奶过。他的任务就是挣更多的钱养活他们。他之所以连过年都不回家,除了本职工作就是值夜外,还因为能在节日里挣更多些的钱。两人都默默地喝酒,不说话,都在想各自的心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听到门外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先是稀稀的,接着变得密集。不远处,有人还燃放起烟花,一朵朵烟花在空中炸开,绽放出一片片炫目的美丽。

两人都停下吃酒,将目光转向门外。

看了半天烟花,继续喝酒。首先醉了的是袁丽苹,歪倒在桌子旁。林玉成虽然也有些醉,头脑还是清醒的。他过来搀扶袁丽苹,想将她弄到旁边的那张破沙发上去。他架起她,刚将她拖到沙发上,袁丽苹突然用胳膊环在了他的脖子上,嘴里说,玉成哥,你抱我,抱紧我!

林玉成僵在了那里,张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3

袁丽苹没想到寻找的结果会让她如此绝望,都三年时间过去了,她竟然没有觅到姜水和儿子的任何消息。

三年的寻找,她用尽了各种手段。除了走街串巷地找寻外,还将姜水与儿子的照片翻印出来,在大街上张贴。为此,她特地购买了一部小灵通,甚至还在报纸与电视上登载了寻人启事。见没有丝毫的效果,她在林玉成的建议下去了北京,去了广州,去了深圳以及上海。只是,不管去了哪里,均是失望而归。

有无数个晚上,想起儿子不知道流落到哪里,不知道是死是活,她心碎肝裂,泪水长流。有时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幸亏身边有林玉成,在她痛苦和绝望的时候,总是用暖暖的话来安慰她,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两人在那个除夕的夜晚走到一起后,就生活在了一处。为此,他搬出了工地,在不远处租了所民房住下来。她每天寻找儿子归来,就到他们租的房子里投宿。他在空闲的时间里,也跑到大街上帮她寻找,帮她张贴广告。他甚至将那些寻人启事,一一地邮寄到别的城市,让他认识的打工者帮着张贴和寻找。

除了林玉成关心自己外,就是二姐。只是当两年的时间过去,还是没有任何结果时,二姐就反对她再继续寻找下去了。有一次她还跑到省城,极力地劝她回家,让她找个合适的对象再嫁。甚至,她已经为她物色好了一位。然而,二姐一将话说出口,就让她坚决地拒绝了。段小明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怎么能不去找了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在省城找了不长时间,她随身带来的钱就花了个光。虽然房子的租金和吃穿用度都由林玉成支付,但是印刷寻人启事,以及赴外地寻找时的交通费用,却同样是不小的一笔。而且,今后的路还没有个尽头。她知道林玉成的艰难,不想连累人家,就想找个事情做,一边做着事情一边寻找。她跑到原来打工的小餐馆,看看人家能不能再收下她。小餐馆的老板是个好心肠的人,知道了她的情况,痛快地留下了她,并且只安排给她一个洗碗的工作。如此一来,她就不用同其他的人员一样,每天要早早地来上班,一忙就是一整天了。一般,她吃过午饭到岗,将食客用过的碗筷洗净,放入消毒柜中,就没事儿了。她就有了整个中午的时间。通常,她吃过早餐就出门,然后开始漫无边际的寻找。

说是漫无边际,也是有选择、有重点的。一是大街上的热闹地方,再就是饮食娱乐场所。特别是那些洗头房、歌舞厅,更是不能放过。她知道姜水不正经,喜欢朝那种地方跑。

在寻找姜水和儿子的第四个年头,有那么一天,她正在小餐馆里埋头洗碗,忽然有个人站在了她面前。那人站在那里不说话,只是拿着眼睛直直地盯她。她不由抬起了头,眼睛就猛地瞪大了。她以为是个幻觉,可是,她还是叫了起来,姜水!

眼前站着的家伙,正是那个千刀杀万刀剐的姜水!

她猛地跳了起来,冲了上去,将他一把抓住道,姜水,你把小明领到哪里去了?你快还我儿子!她说着放声大哭。

姜水却显得异常镇定。他猛地甩开她,一面点着烟吸着,一面冷冷地道,姓袁的,我告诉你,想要你儿子,就乖乖儿听老子的,否则,你永远见不到那个小杂种。

她的叫声和哭声立刻打住。尽管她恨不得将他撕碎,可是她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个魔鬼,在魔鬼面前,她必须委曲求全,赔着小心,找到儿子才是至关重要。她抬起眼,可怜巴巴地说,姜水,小明他在哪儿,求求你,把儿子还给我。

那你就乖乖地跟着我走。姜水将烟蒂丢掉,转身就走。

袁丽苹则像被施了魔法,乖乖地跟在了后面。

两人出了餐馆,来到街上,坐上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里没有几个人,两人坐在了车的最后那排座位上。车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袁丽苹还恍然如在梦中。她找了他差不多有四年,连个影子都没有找到,现在,他竟然从天而降,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只是,她见到了姜水,并没有见到儿子。不过,她知道,很快就能见到儿子了。她的心不由跳了起来。

车走过几条街,两人从车上下来,又换乘了新的一辆。接着走了几站,再换乘了一辆。车开去的方向,已经是省城的郊区。

车在郊区行走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她从车上下来,跟着姜水朝路边的小巷走。小巷很长,很窄,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天才进了一个小院。小院是四合院结构,屋子都破破的,上面还罩着油毛纸。他打开其中一间局促在墙角的低矮小屋,走了进去。袁丽苹原以为儿子就在小屋里,赶紧跟着进去,可是拿眼去看,却没有见到任何人影。小屋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张床横在那里,地面上丢了些瓜子皮、卫生纸、鸡蛋壳,脏脏的,乱乱的。姜水一进门,便歪着身子躺在了床上,拿着冷眼望着她。

她叫道,小明呢?

他竟然如此回答了她,不知道。

她立刻跳起来,冲上前去抓住他,疯了似地哭叫起来。姜水躺在那里却没有动,冷着脸任她撕扯。过了半天,他突然发出一声吼叫道,你还闹?你还要不要儿子了?她立刻又似中了什么魔法,定格在那里不动了,只有眼里的泪还在流。她软了下来,抽搭着说,姜水,求求你,把小明还给我。

还给你?没那么容易吧?姜水冷冷地说。

姜水,你想要我怎么样啊?她望向他的目光带上了乞求。

很简单,拿钱来!姜水说着向她伸出了手。

你想要多少钱?我给你!她已经顾不得许多。

最低也得三万!拿来钱,就领你见儿子。姜水说。

她叫了起来道,三万元?我哪里有那么多的钱啊?

姜水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冷冷地瞥她一眼道,袁丽苹,实话给你说吧,小明让我卖掉了。没有三万块钱是赎不回来的!

4

袁丽苹跟着姜水去赎小明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零三天,山野里已经遍布斑驳的秋色。她和姜水在省城坐上一列绿皮火车,就行进在层次分明的秋野中。

三万块钱是她回家筹集的。二姐给了她一万五,大姐给了她五千,娘家哥给了她三千。另外的七千元,是她卖掉家里的几棵大楸树,再跟东邻西舍借了点,好歹凑足的。她回到省城,将钱交给姜水的时候,他竟然冲着那钱轻蔑地瞥了一眼道,还是你自己拿着吧,就不怕我拿着钱跑了?她怔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想,这个王八蛋可不是好东西,万一真如他所说,将三万元拿到手再跑掉,她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莫可奈何了。不过,有他这句话,倒是让她将心放了下来。想,人就是再坏,也不能坏到如此的田地吧?

火车在不紧不慢地向前行进,姜水歪在那儿打起了盹。她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望着车窗外面一掠而过的景色,恨不得让火车变成飞机,一翅子飞到儿子身边。足足有四年多没有见到儿子,他现在应该已经八岁,是上学读书的时候了。她期待着见到儿子的那一刻。她在心里说,段有泉啊段有泉,我终于找回你的儿子来了,你在地下可以瞑目了。

袁丽苹在十八岁前并不认识段有泉,有一次她去段家套走姨家,从姨的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在姨的口中,段有泉是个怪物。明明是个庄稼人,却不喜欢务作田土,天天猫在家里写什么书。二十四岁了,还没有找到媳妇。姨将他当怪物看,袁丽苹便觉得好奇与惊讶。姨家与段家正好一墙之隔,她就跑到他的家,想看看那个怪物是个什么模样。进了那张破破的柴笆门,果然就看出了他家的穷困和凄凉,等她探头探脑地进了那口快要倒塌的小草屋时,立刻惊得将眼睛瞪成了铃铛。只见窄瘪瘪的屋子内,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床和一口盛粮食的囤,破破地戳在那里。段有泉在家,正以床为桌,趴在那里写着什么。她进门半天了,竟然没有发觉。她大着胆子吭了下嗓子,他才抬起了头,惊讶地望着她说,你是谁,怎么到我家来了?

她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说,你先别问我是谁,你先告诉我,你写的是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道,我要是不告诉你呢?

她大着胆子道,你不告诉我,那我就待在这儿不走了。

他奇怪地望着她,突然笑了起来道,那正好,我还没媳妇呢,你不走了,正中我下怀呢。

那天,她还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书呢,就已经喜欢上这个怪物。她觉得他和村里别的小伙子不一样。后来,当她知道他写的东西是小说,而且还要写得比砖头更厚的时候,就决定这辈子非他不嫁了。

两人相恋的事情公之于众,家里人都激烈反对,她便用大起来的肚子,昭示了自己的决心。无可奈何,家里人只得由着她嫁到了段家套。她生下了儿子段小明,段有泉的书写了差不多有一半。儿子从医院里接回来的那一天,他破天荒地没有猫在那里写书,而是围在孩子身边转个不停,一会儿亲亲孩子,一会儿亲亲她,兴奋得眼里都闪出了光。就是在这一天,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书先不写了,要到外面打工去,要挣足够多的钱,让儿子,让袁丽苹过上好日子。为了表示他的决心和决绝,他将那写了一半的书稿捆起来,吊到了屋梁上。来日,他就上了路,走得义无反顾。

绿皮火车跑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终于在翌日凌晨停了下来。她跟着姜水走出火车站,复又进了汽车站。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他们乘坐的大巴车又奔跑在路上。无论是在火车上还是汽车上,一只人造革包,总是牢牢地抱在她怀里,那里面就是赎儿子的三万块钱。

你怎么把小明卖到这里来了呢?她忍不住开腔说。

别多嘴!姜水瞪了她一眼。

那你告诉我,还有多长时间到?她还是忍不住又开了腔。

他淡淡地说,快了。说罢冲她呶呶嘴,道,看好你的包,小心车上有小偷。

她就牢牢地将包抱紧,还不时伸手在里面摸摸。

刚离开汽车站的时候,还是平原地,走了半个来钟点,就进入山中。她家乡那地方也是山区,那儿的山大都是砂石山,虽然绵绵亘亘地十分众多,却并不是太高峻,属于丘陵地带。此地的山却和家乡的山不同,山都是黑的,一架一架,或横或竖,都相当高猛,有的山都刺到云里去了,看上去有种恐怖之感。而且,车越往前走,山越是高,也越是多。后来,车差不多就爬到了山的半腰处,看看路下面,却是万丈深的崖壁。

大约在中午光景,终于在一个小镇上停了下来。两人下了车,仍然没有到达目的地,又坐上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倒是与老家的三轮车如出一辙,跑起来蹦蹦蹦地响,蹦蹦蹦地跳。响着蹦着,过了约一个来小时,才在一个深山沟的沟口停下来。从车上下来,姜水对袁丽苹说,到了。

袁丽苹迫不及待地说,小明就在这个村?

姜水瞪她一眼说,废话,不在这个村,我领你来干什么?说着就沿着一条小路,朝山沟的深处走。到了村口的时候,他突然站下来,回头对她道,你得在这儿等着,我先进去跟他们商量。

她说,我跟你一起进去不行吗?

姜水说,不但不行,钱你也得给我拿着了。

姜水拿着钱进了村子时,袁丽苹的心就悬了起来。她担心姜水此一去,会生出什么幺蛾子。她本来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现在却有点儿坐不住,站起来在那里走来走去,不时地扭头去看那条通往村子的小路。两个小时过去,还不见姜水出来,她便有些慌,腿苏苏地哆嗦起来。再等了一会儿,看看还是不见他的踪影,将心一横,决定去村子里找。刚走了几步路,却从村子里走出来几条汉子,将她团团地围住了。她看到汉子中没有姜水,知道情况不妙,拔腿便要朝回跑。几个汉子却早冲了上来,二话不说,架起她就向村子拖去。

她挣扎着大叫,就听一个汉子道,袁丽苹,你已经被你男人卖给俺村的迟家做媳妇了。

5

袁丽苹被姜水卖掉的第三天,跟村里一个叫迟三宝的男人成了亲。两人没有去民政部门登记,也没有拜天拜地拜祖宗,只是摆了好几桌酒席,热热闹闹地请了些亲朋,大吃大喝了一场算是了事。她呢,在整个过程中,则被关在一个贴有大红喜联的新房内,门上落了把大大的锁。

在刚刚关进这户人家的时候,她是哭叫跳闹了好一阵子的,身边能够摔的器物,都砰砰啪啪地摔了个粉碎,却一点用处都没有。渐渐地,她的嗓子就变得沙哑,身上半点力气都没有了。院子里的酒席是什么时候散场的,她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她同样不知道。当几个闹房的丫头小子缠着做了新郞的迟三宝,讨了些喜烟喜糖离去时,新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刚才还乐呵呵的新郞倌,在独自面对她的时候尴尬起来,站在那里嚅嚅着,不知道如何是好。过了半天,他才试试探探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但是,他没有敢靠近她,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勾下头,犹豫了一下开腔道,丽苹,俺知道你不情愿嫁给俺,俺知道你是被人骗来的,可是命里让咱俩走到了一起,就是个缘分哩。

不!她突然开了腔。

可是,俺是花了钱的,那可是俺一辈子的积攒呢。

不!她重复了一遍那个“不”字,态度仍是那么坚决。

他叹了口气,终于没有再吭声。

她是和衣躺在床上睡去的,他则从床底下抽出一领破席子,在地上铺了铺,再从木头箱子里抱出一床被子,同样是和衣睡在了那里。

来日,他早早地醒来,将席子与被子卷起,归回原位,开门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晚上睡觉,都是如此的格局。她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不再吵闹,不再摔砸东西,她将嘴牢牢地封住,不说一句话,每天除了坐在床沿上发呆,就是想着怎么别让那个男人碰自己的身子,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她已经知道,这个家里只有迟三宝和他娘两个人。迟三宝原本有两个哥哥的,大哥去了镇上,给人当了倒插门女婿。二哥则是在外面打工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她还知道,迟三宝已经三十五岁,因为家里穷,一直说不上媳妇。

事情都是从老太太口中知道的。老太太一边看守她,一边抹着眼泪对她诉说,求她安下心,同她的儿子好好地过日子。

不管老太太如何说,袁丽苹就是闭紧嘴巴不吭声。不过,她心里还是对这户人家有了些同情。想,如果没有段有泉的话,也许俺就认了命,就在这户人家过下去了。可是俺有了段有泉,俺把他的儿子给弄丢了,就是到了金銮殿,就是让俺当皇后娘娘都不成了。俺必须找到段小明,必须给段有泉留个后。

不仅老太太来求她,东邻西舍的,也来求她和劝她。有一天,她正在屋里发呆,推门走进来一个小媳妇。那小媳妇笑模笑样,怀里吊着个吃奶的孩子。小媳妇坐在了床沿上,一面解开衣扣喂怀里的孩子,一面同她扯起了家常。袁丽苹听她的口音,觉得不似当地人,正在那里猜想时,小媳妇告诉她,她的家在云南的昭通,也是被人拐来的。她对袁丽苹说,她的男人比她大了二十岁,还是个独眼龙,刚开始的时候,她怎么都不从,大吵大闹,要死要活,整整三年过去,都没有跟那个男人同房。三年中,她逃跑了八次,每次都给抓了回来。在第八次被抓回来的时候,独眼龙终于露出了凶相,将她身上的衣服脱了个光,用绳子将她的手与腿捆绑起来,强行那么了她。直到过了半年,见她的肚子鼓了起来,才为她解开了绳子。

袁丽苹听得心惊肉跳,不由道,你没有再跑?

那小媳妇叹息一声说,都怀上人家的孩子了,还跑什么啊?

袁丽苹不解地说,怀上孩子了,就不跑了?就认命了?

那小媳妇再叹息一声说,姐啊,你是和迟三宝没有孩子啊,你只要和他有了孩子,就是赶你走,你都不会走了呢。

袁丽苹心里想,俺和迟三宝虽然没有孩子,可是俺和段有泉却有孩子哩。而且,俺的孩子还让人给拐走了。俺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孩子找回来哩,怎么能心甘情愿地再嫁给别人,再给别人生孩子呢?那是断断不可能的。她没有再跟那小媳妇说什么,将脸别到了一边。

那小媳妇的到来,倒是给了袁丽苹一个启发,那就是学习她,伺机逃跑。只是,有个老太太在身边看守,院门更是时时落锁的,逃跑的机会并不多。不过,有一天,当迟三宝上工走了时,她还是尝试着跑了一次。她瞅到老太太到茅坑去了,便从屋里冲出来,踩着院子里的一口鸡舍攀上了墙头,借着墙外的一棵榆树,跳到了院子外,拔脚就朝村外跑去。她跳墙落地的声音,还是惊动了老太太。老太太立刻冲出院门,扯着嗓子呼喊了起来。老太太的呼喊就似吹响了号角,在地里干活的村里人立刻出动,从四面八方将路口堵住,袁丽苹只有乖乖地被他们捉回。

其后,袁丽苹又逃跑了几次,无一例外,都被捉拿回来。她最后一次逃跑,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没有直接朝村外逃。她跳出院墙,来到迟三宝家的大门口,钻进了门外的一个草垛。她想躲在里面,等到天黑了下来时再逃不迟。那一天,迟三宝和村里的人,在山山沟沟,在各条小路上围追堵截,鞋子都踏烂了,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天黑了下来,等大家回村吃晚饭的时候,她才从草窝里悄悄地爬出来,趁着夜色朝村外跑。只是,还没有逃出村巷,却让人一把捉住,扭头看去,捉住她的人,竟然是那位从云南拐来的小媳妇。

小媳妇说,袁丽苹呀,俺早就看见你钻进了柴禾垛呢。

她对小媳妇说,妹子呀,咱们都是拐来的,你就放开我,让我走吧。

小媳妇说,俺给人家生了孩子了,就是这里的人了,俺的心就得向着三宝了。

她说,妹子呀,看在咱们是相同的命,求求你还不行?

小媳妇说,俺就是把你放了,你也逃不出去,还有人在路口等着呢。

袁丽苹终于没有了话说。

不过,每次逃跑被捉回,迟三宝并没有似那个独眼龙,用绳子将她捆绑起来,强行与她发生那事情。每次捉回家,也只是将她锁在房子内,无奈地冲她叹一口气,就算是作罢。夜里睡觉时,他一如既往,还是睡在席子上,从来没有对她动手动脚。即使到了夏天,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物,光裸的身体透出强烈的诱惑,他也没有任何不轨的行为。非但没有,偶尔抬眼看她时,还总是姑娘似的羞红了脸膛。她忽然有点可怜他,觉得他是个老实人,也是个苦命的人。

怜悯心一生,状况随之发生。那是秋天里的一个晚上,院子里的一株桃树结满了艳红的桃子,小风从窗子里吹进来,让她感觉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凉爽与温柔。天上黑影的时候,迟三宝照例来屋里睡觉。他从床底下将席子扯出来,将褥子与被子在上面铺好,倒头便睡。她有点鬼使神差,突然冲他开腔道,你到床上来睡吧。

他竟怔在了那里,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又开了腔,且提高了声音道,迟三宝,我的话你没有听到啊?

他慌忙应着,爬起来,睡到了床上。但是他并没有脱衣服,和衣躺在了那里,且将自己团成了一个刺猬,缩在床的角落里。

她望着他,叹了口气,再次开腔道,你还是把衣服脱了吧。

他磨蹭了半天,才将衣服脱了下来。

翌日天亮的时候,迟三宝走出房门,就变得一脸灿烂了。那个老太太看看儿子的脸色,明白了夜里发生的事情,同样也是一脸灿烂了。

6

袁丽苹虽然同迟三宝似夫妻般地睡在了一起,并不意味着她就认了命,安下心来给他做媳妇了。她要逃走的心并没有变,她要找回儿子的想法更没有变。那母子俩却有了踩着鼻子上脸的味道,他们渴盼着她的肚子大起来,给他们生个孩子。尤其是那个老太太,更是有点望眼欲穿。见她饭吃得少了,就会说,俺媳妇,是不是害口了?让三宝给你摘个杏尝?见她皱眉头,就会说,俺媳妇,是不是犯恶心?让三宝给你弄个石榴吃?当半年的时间过去,她的肚子还是不见起色时,老太太才有点慌张。忙跑到镇上的娘娘庙里烧了香,许了愿,回到家,在院子里摆下香案,双膝一脆,香火袅袅地供起了菩萨。那个迟三宝则极是卖力地配合他的娘,将那件事情做得更加努力与勤奋。

很快,袁丽苹竟然在迟家关了两年。尽快地逃走,成了当务之急。

袁丽苹毕竟是读过初中的,又在省城打过工,寻找儿子的过程也让她有了历练,她觉得只靠蛮力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必须采用计谋才有可能实现。在迟三宝上工的时候,她就锁着眉头想计谋,终于有那么一天,她似开了窍一般,将办法生了出来。有一天晚上,迟三宝又要在她的体内播云耕雨的时候,她将他一把推开说,三宝,你是不是想要个孩子啊?

迟三宝说,是啊,俺做梦都盼着呢。

她说,你就是再在俺身上做,都不会生出孩子来的。

他叫道,为啥呢?

她说,俺是戴了环儿的,不把环儿取出来,怎么能怀上你的崽?

迟三宝立时将眼睛瞪圆了。

来日天亮,迟三宝叫了辆三轮车,两人双双坐进去,蹦蹦蹦地到了镇上,准备到医院里去取环。走到镇街上的时候,袁丽苹对迟三宝说,三宝,你在这里等一等,俺得解个手。她说着一边做出解腰带状,一边朝着街边的一个大院走。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派出所。

逃出迟家的袁丽苹没有回省城,她直接回了家。所谓的家,因为没有了丈夫和儿子,其实早已不算是家。她去的是镇上的二姐家。一见着二姐,姐妹俩就抱在一起哭了个不停。哭了半天才知道,家里人发现她失联,大规模地寻找了差不多有两年。案也报了,电视报纸也上了,印上她照片的寻人启事贴遍了全天底下。折腾了足足两年,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有。二姐说着就拿出刚刚印制好的寻人启事让她过目,说如果不是她突然回来,明天就准备去上海张贴。袁丽苹将那沓寻人启事抱在怀里,搂着二姐放声大哭。二姐说,丽苹啊,小明的事,你就别找了,嫁个男人从头开始吧。

她却说,不!

二姐说,都六七年过去了,你不但没有找到,还把自己找丢了啊?

她说,二姐,你就别劝我了,就是死了我也要找下去。

袁丽苹在二姐家将息了半年,体力和精神逐渐恢复过来时,再次上了路。

在家中的半年里,她做了两件事,一是跑到镇上的法庭,以缺席判决的方式,同姜水办理了离婚手续,接着跑到派出所,以姜水拐卖儿童和妇女为由报了案。

派出所受理了案子,并且根据她提供的线索,与省城的公安干警配合,采取了一次行动。只是,警察找到姜水的住处时,却扑了个空。

袁丽苹来到省城,她打算到建筑工地找林玉成,先把自己安顿下来再寻找儿子。自从那天在餐馆同姜水遭遇,她就再没有见到林玉成。她本来想打个电话将情况告诉他的,一是她的小灵通让姜水抢去,二是林玉成没有移动电话,根本无法接听,再加之她急于见到儿子小明,同他的联系就此断掉。在被人囚禁般地关在那个小山沟里时,她是经常想起林玉成的。她不知道自己突然失联,他会怎么样,是否在寻找她,是否为她焦急与担忧。除了二姐,她觉得他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甚至还想,有那么一天,他会似个侠客,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将自己搭救。

从车上下来,却不见了那个建筑工地。小区的建设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完工,业主已经入住,鱼儿咬尾似的私家车,正源源不断地进出。

她找到小区的物业部门,询问施工人员的下落,人家对她的回答却是直摇头。她跑到当年同林玉成共同租住的那所民房里找。民房倒是还在,开门出来的,却是陌生的小两口。看模样,也是外来务工人员。离开那所民房,她就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不知道去哪里寻找,更不知道自己该栖身何处。天已经黑了下来,省城里燃起了万家灯火。她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终于想起她打工的那个餐馆,与那位好心的老板。

换了好几次车,直到夜里九点钟,才找到那家餐馆的位置。只是下了车之后拿眼去看,她就呆在了那里。原来的那一大片房舍,全被绿色的防护网围了起来,有人开着推土机,正在连夜拆除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物。她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

她是在桥洞子里住下的。怀里虽然揣了二姐塞给她的五千元钱,她却舍不得住旅馆。好在是夏天,没有让她尝到挨冻的苦,只是脸上手上让蚊子咬了许多个包。

天一亮,她就从桥洞子里爬出来,开始四处找事情干。已经快八年了,她知道对于儿子的寻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一边打工一边寻找,才是唯一的出路。她没有别的手艺,只会在餐馆里洗碗,就沿着大街朝那些餐馆跑,看有没有人要用她。找到第三天的时候,遇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仔细去看,正是原来打工的餐馆老板。

那老板再次留下了她,仍然安排她洗碗,只是在洗碗的同时,还要做传菜与打扫卫生的工作。如此一来,虽然寻找儿子的时间比过去少了许多,晚上的时间却还是有的。另外,餐馆里还有房子免费住宿,就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她安心地在餐馆干起来。晚上,餐馆打烊,她就跑到大街上寻找,顺便将寻人启事张贴出去。她已经不似原来那么焦急,知道再焦急都是无用的,只有坚持和等待,才是唯一的选择。她相信还会与那个王八蛋碰面的,她早做好了打算,只要见着他的面,就立刻报警,让公安人员将他拿住。她买了一部手机,还备下一把尖尖的刀子。万一他要逃脱,她就用刀子将其逼住。如果逼不住他,就冲上前去先给他放放血。

时间过得太快了,寒来暑往间,又过去了两年。有一天,她正在餐馆里打扫卫生,手机突然响起来。她一接听,是个女人打来的。那个女人在电话里说,看到她贴出去的寻人启事,她发现她的村子里,有个孩子很像照片上的段小明,那孩子额上有个浅浅的疤,耳边还有个拴马橛,年龄是十三四岁的样子,而且是领养的。她听罢,心就怦怦地跳起来。她的儿子额上就有一个疤,那是不当心碰到灶台上留下的。耳边有个拴马橛,因为他的爸爸段有泉就有一个。儿子让姜水领走时是四岁,现在可不已经十三四岁了?

她问清了那女人的地址,就从餐馆里冲了出来。

那女人等她的地方在省城的郊外,没有去那儿的公交车,她是打了辆出租车赶去的。一面坐在车上朝郊外走,她一面通过电话与那女人联系。在那女人的摇控指挥下,出租车进了省城南部的山中。在山路上绕来拐去,行走了半天,终于到了一个小村旁边的山岗上。只见路边的一棵柿子树底下,停了辆昌河面包车,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正拿着手机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见她下了车,女人迎上来说,你就是那个丢了孩子的大姐吧?

袁丽苹说,俺就是。

那女人就用下巴呶呶山岗下面的村子说,那个孩子就在村子里,你到车上来,我领你去认认。女人说着给她打开车门,将她朝车里让。

袁丽苹看看那女人,善眉慈目的,不像个坏人,稍一犹豫就上了车。还没有等她在座位上坐定,车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司机踩下油门,便将车开走了。那个女人却没有上车。袁丽苹正奇怪,从后排座上就伸过来两双手,将她牢牢地按定在那里。

7

昌河面包车奔跑了半个白天,袁丽苹被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地架出车时,已经是黑黑的夜晚。她抬眼四下里看了看,到处漆黑一片,什么东西都没有看到。一种猪粪的气味跑进她的鼻孔,让她知道是到了乡下。走了几步,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时,她发现进了个空阔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排排低矮的建筑物,估计是猪舍,不远处是幢楼房,楼上有几点昏黄的灯火露出来。

两个汉子将她架进了楼,沿着楼梯不知上到第几层,开了个房间,将她丢了进去,随之两个汉子离开,那情形就似犯人给投进了监舍。袁丽苹站在房间里发了半天呆,拉亮了吊在头顶上的灯。灯的光亮将房间充斥,她发现里面除了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外,什么东西都没有。窗子有一个,镶着粗粗的铁棂子,还有磨砂玻璃遮挡着视线。床上是有被褥的,白色的被褥已经变得黑黄。没有人来招呼她,也没有人来跟她发生什么交集。如果是别人,会大喊大叫,会放声哭嚎与挣扎了,她没有。实际上,在这半天的时间里,当她被两个汉子按定在那里,不知载向何方的时候,她并没有挣扎和喊叫。她现出了特别的平静与淡定。她是个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女人,是个有着不平常经历的女人,连死都不怕了,还何怕之有?

她在那张床上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新的一天,门被哗啦一声打开,有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走进来,在床头柜上放下两个大包子,默默地离去,出门时咔嚓一下落上了锁。昨天一天没有吃东西,她早就饥肠辘辘。大包子是热的,她忍不住就抓起来咬了一大口。两个大包子吃下去,肚子得到安抚,她站起来,想在房间里走动几下,冲着磨砂玻璃向外面看看。一阵倦意上来,让她歪倒在床上。

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原以为是个梦。梦中,房间的门被打开,进来了几个男女,七手八脚地将她的裤子脱掉,分开她的双腿,将一个凉凉冰冰的东西探入到她的体内。醒来的时候下身还是光裸的,小腹隐隐作疼,看看床单上,有几点新鲜的血渍,床下还丢着个金属质地的圆东西。她认出那圆东西是节育环,是当年生下儿子时,被人置入体内的。显然,刚才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梦,是有人将她体内的环儿给取了出来。只是,他们将她带到这里来,将她的环儿取出来,到底是要干什么呢?她锁了半天眉头,都没有找出答案。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将环儿取出来,若是和男人发生了那事情,就会怀上孩子的。

中饭和晚饭还是老女人送来的,还是大包子。她不说什么话,抓起大包子就吃。

吃过晚饭,房间的门再次打开,进来了三个汉子。三个汉子她都认识,一个是开昌河面包车的司机,另两个就是一左一右地架着她的家伙。他们站在她面前,微笑着望着她。其中一个汉子开腔说,你是叫袁丽苹吧?

袁丽苹闭着嘴没有回答。

那个汉子接着说,袁丽苹,你被带到这里来,是不可能跑出去的。你只要乖乖地听我们的话,就不会吃苦头。

袁丽苹闭着嘴,仍然没有说话。

那个汉子继续说,袁丽苹,你不是要找儿子吗?告诉你,找是找不到的。但是找不到不要紧,你还可以再生一个是不是?我们将你弄到这里来,就是让你再生一个儿子。只要你将儿子生下来,我们就放你走。

袁丽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个汉子望望她,道,好了,袁丽苹,咱们就开始做生孩子的事情。你若是配合我们呢,就跟我们中的一个人做;若是不配合呢,我们三个就一齐动手,你现在选择吧。

袁丽苹已经明白了汉子的意思。她浑身哆嗦着朝墙角躲,嘴里只说出了一个字,不!

三个汉子不再说什么,交换了一下眼色,一齐扑上去,七手八脚将她按定在床上。

袁丽苹怀上孩子,是三个月之后的事。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她一直被关在那间房子里,一日三餐由那个老女人来送。每天夜里,三个汉子都要光顾一次。她每次都是坚决地不从,拼了命地躲避与挣扎,然而,纵然她怎么躲避与挣扎,都是无济于事。三个汉子似是凶神恶煞,早将她牢牢地按定在那里。在汉子们完事离去的时候,她眼里只有泪水无声地流出来。她曾多次想到死,找遍房子里的所有角落,却没有一件可以让她死掉的东西。一度,她试图一头将自己碰死在墙上。横下心来要去碰的时候,却想起了段有泉,还有他们的儿子段小明。她觉得自己不能死,儿子还没有找到,如果现在就死了,到了阴曹地府时,怎么见段有泉?她想起那三个汉子说的话,如果生出个儿子来,就会放掉她,尽管她死都不肯给这些坏人生儿子,却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断定她怀上了孩子,三个汉子才不来光顾。一日三餐却好起来,有了牛奶和鸡蛋。而且,她还有了些自由,可以走出房间,在楼房内自由活动了。她这才知道,被关在楼内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十多个类似于她的女人,分别住在其他的房间里。她还知道,她所在的地方是个废弃了的兵工厂,处在一个远离村庄的深山野谷中。兵工厂迁走,将建筑物留了下来。大部分房子被附近的居民拆掉,只有这座楼房还算完好,就让那三个汉子承包下来,对外声称搞品种猪繁殖。院子里的确建了几排猪舍,也养了几头母猪和公猪,但是,那只是个幌子。真实的情况是,他们拐骗来育龄期的妇女,让她们怀孕生子,再销到外地。

那十多个类似于她的女人,似乎都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已经没有了哭闹和挣扎,都安静地住在各自的房间里。袁丽苹第一次见到她们时,她们正聚在那儿打扑克,一个个都挺着大肚子。她们见袁丽苹走进来,便同她打招呼,问她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肚子里的孩子几个月大了。袁丽苹望着她们,似是见到了亲人,回答她们的是扑簌簌的一串泪。

有个还是姑娘模样的女人说,姐你别难过,这就是咱们的命呢,认命吧。

她说,咱们还是人吗?这不就是人家养的母猪啊?

那女人说,母猪就母猪,还能咋的?天底下什么活法的人没有啊?

她说,咱们的命咋这么苦啊?

那女人说,苦,咱才得找点乐子呢。会打牌吗?过来摸一把?

袁丽苹当然会打牌,但是她一点心情都没有。

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大起来,离临盆已是不远。袁丽苹盼的就是快点将孩子生下,好离开这个魔窟。她一直记得那三个汉子的许诺,只要为他们生个孩子,就可以放她走。因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是一天天地数下来的,终于就到了要生的那一天。袁丽苹原以为会送她去医院,或者什么小诊所生产的,却没有,孩子就在她所住的那个房间里生,接生婆则是那个送饭的女人。

因是生第二胎,倒是比较顺利,没费多大的周折,孩子就哇哇地生了下来,而且是个小子。孩子一铰断脐带,就让那三个汉子抱走了。她原本以为当孩子给抱走的时候,她会撕心裂肺地难受的,会大哭大叫着阻拦的,竟然没有。非但没有,还木头似的无动于衷。后来她就明白,孩子虽然是她生的,却是那三个坏蛋强行让她怀上的,是根本不能同段小明相提并论的。她想,给抱走就抱走吧,不然只要看到这个孩子,就会想起自己的耻辱,就会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产后虚弱的身体很快恢复如常,有一天晚上,当一个汉子终于在她房间里出现时,她向他提出了离去的要求。那个汉子哈哈地笑了起来道,袁丽苹,你以为我们真放你走啊?

她说,你们可是红口白牙说出来的,你们要讲信用的。

那汉子又哈哈地笑起来道,像我们这种人,怎么会讲信用呢?

她就像木鸡似的呆在了那里。

8

袁丽苹被警方解救出来时,又怀上了四个月的身孕。那是夏日里的一个夜晚,天上忽然下起了哗哗的大雨,一百多名警察借着雨声的掩护,将那个大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十几位育龄妇女重获自由,三个汉子和那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束手就擒。

袁丽苹是被警察带到医院做了引流手术回到家中的。警方一直想找到她的家人来陪护和认领,她却自始至终只对警方说了一句话,那就是她没有任何家人。警方无奈,只好在她的身体复元后送走了她。

袁丽苹之所以拒绝告诉警方自己家人的情况,是因为耻于让亲人知道她这几年的经历。那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如此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承受和接受。她没有去镇上的二姐家,更没有去娘家村见哥哥和大姐。她在镇上坐上一辆三轮车,直接去了段家套。她想一个人待在家中静静地疗疗伤口,抚一抚恐怕一辈子都抚不平的伤痛。

房子已经十多年没有人居住,早结满了蜘蛛网,漏雨的地方生着块块霉斑,屋角处甚至还生出了些不知名的弱小植物。不过,房子再破,也是自己的家。而且,她还能从房子中嗅到丈夫和儿子的气息,仿佛他们就在身边。一度,她都拿定了主意,从今之后再也不离开这里,再也不到外面那个充满凶险的世界去了。只是时间过去没有三天,想起那个能把歌唱得跟李双江差不多的王八蛋,想起被他拐走的儿子段小明,她又咬紧了牙关。

她收拾好行囊,再次走出了家门。

她从火车站里出来时,省城已是晚上。站前广场上虽然还有进进出出的旅客,却比白日显著少了许多,让她感到了这里天地的空阔。她背着行囊站在广场的中心位置,在想今天晚上将在哪里栖身。她是完全可以再去那个小餐馆的,好心肠的老板或许还会接纳她,可是,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投奔。林玉成有可能还在省城的某个建筑工地,上次寻他未果,两人便彻底地失去了联系,找到他恐怕比找姜水还要难。想了半天,她觉得还是先在火车站的售票厅里住一夜,第二天先觅个工作再说。

她转回身,朝售票厅走去。

快走到售票厅门口时,她冷不丁一下站住了脚,她看见有个人的背影十分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那是个拾荒者,手里掂了条聚氯乙烯编织袋。他弯着腰寻找着地上的废品,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有点儿像林玉成。她知道林玉成是在工地守夜的,不可能成了拾荒者,便收回目光继续朝售票厅走。走了几步,她不由自主地又回了一下头,当她看清他的面孔时,她立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拾荒者正是她的玉成哥。尽管若干年不见,他老相了许多,头上甚至有了白白的发茬,她还是马上就认了出来,不由脱口叫了声玉成哥。

林玉成已经认不出她。他听到叫声抬起头,把眼打量了她半天,还是摇起了头,道,你是谁啊?怎么认得我?

袁丽苹道,玉成哥,我是袁丽苹啊。

林玉成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在跟着林玉成朝住处走的时候,她知道林玉成早就不在建筑工地守夜了。他先是在医院里给人当护工,后来给人家看大门,现在专职收废品。白天,他拖着地排车在小区门口等待,收购那些业主家里的废品;晚上就到火车站一带溜达,捡拾矿泉水瓶子、废纸张、易拉罐之类。他的住处距火车站不远,从天桥底下走过去,有片破破烂烂的民房,他就在一幢老式四合院里租了间房子居住。边走,她边向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只是将人家把她骗去,母猪似的生孩子的事情隐瞒了下来。她已经打定主意,此事她对谁都不讲,就当是一场噩梦,永远烂在肚子里。

两人说着话的当儿就进了一个小院子。

林玉成将编织袋丢到墙角,打开了一间小房屋。她走进那间小房屋,就嗅出里面有种特别的味道,那种味道,只有女人才能挥发出来。她拿眼在屋内一扫,就看到了好几件属于女人的东西。那是放在窗台上的几个发卡,那是搭在绳子上的乳罩与内裤,还有床底下露出来的女人的鞋子。东西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林玉成知道袁丽苹不傻,脸上就露出尴尬之色来,道,丽苹,你走了的这几年,我跟一个叫桂蓉的女人住在一起了。

袁丽苹表现得很淡定,道,桂蓉怎么不在呢?

林玉成说,她回家看儿子去了,明天才回来。

袁丽苹没有再吭声。她理解林玉成,更不会责怪他。当年,她被姜水骗到那个小山沟卖掉后,这么多年过去,两人各在天涯,不会想到还有一天再相遇。何况,两人当年只是同居关系,并没有法律或者道德的约束。孤单单的一个男人生活在外面,是需要女人的。她平静下心情,同林玉成聊了几句,站起来准备告辞。林玉成说,丽苹,你别走了,我到别处凑合一晚上,你就住在这里吧。

林玉成一脸真诚,袁丽苹没有拒绝。自从将那个孽种引流,她的身子一直是虚弱的。坐了一天的车,她早累了。林玉成离去,她就躺倒在那张不大的床上。却半天没有睡着,那个叫桂蓉的女人,一直在她眼前晃,让她心里涌出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来日,她刚起床,林玉成就来了,手里提着个方便袋,里面有几个大包子。她一看见那种圆形的吃物,脸色陡变,猛地就想起被那三个汉子带到那座深山中的小楼时第一次吃的那顿饭,就是几个大包子。她慌忙说,我不饿。说着拎起行囊就走。

林玉成追出门外说,丽苹,你怎么急着走呢?

她说,我得去找个事儿干。她说着就从那个大院里走了出来。

沿着省城窄窄的马路,袁丽苹正匆匆地走着,林玉成忽然从后面追了出来说,丽苹,我在医院当陪护时认识了两个老人,他们想找个保姆,不知道你肯不肯干?

袁丽苹站了下来。

9

那两个老人是对退休夫妻,住在大观园附近的省文联家属院。男的是个写书的作家,女的在剧团唱青衣。他们有个儿子与一个女儿。儿子在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女儿在澳大利亚的阿德莱德。夫妻二人都已经七十多岁,身体还蛮好,不仅能自理,还能蹦蹦跳跳地在马路上快步走。他们请袁丽苹当保姆,没有多少事情干,就是打扫打扫卫生,完成一日三餐的制作。夫妻两人则将全部的时间与精力用在健身延年上。

袁丽苹对这个工作很满意,那对老夫妻也对她表现出认可的态度,她就安心地在老夫妻家中住了下来。白天,她待在家中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吃过晚饭,夫妻二人到外面去散步,她就开始了对那个王八蛋的寻找。

大观园正好是省城的中心部位,她就以此为中心,向四下里辐射。每次出行,她自然是要揣上一把刀子的。只是,若干个日子过去,却不曾见到那个王八蛋的影子。她并不着急,她知道早晚会有找到他的那一天。而且,她不找他,他兴许还会来找她呢。上次,她正在餐馆里洗碗的时候,他不就似空降般地出现在了她面前吗?

袁丽苹在老夫妻家干到第四年时,两个老人被女儿接到了阿德莱德,要在那个到处有袋鼠跳来跳去的国家里待上半年。临行,他们并没有将袁丽苹辞退,而是留下了她,让她为他们看守房子,薪资待遇照旧。她自然非常高兴地答应。主人一走,她就将所有的时间用在了寻找儿子和姜水上。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她与儿子段小明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对姜水的仇恨则越来越深、越来越大,手中的那把刀子就握得越发紧。老夫妻赴澳洲的第三天晚上,突然而至的暴风雨让她没有外出。八点左右,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中正在看电视节目,突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她本能地冲着门外问,谁?

门外应,物业的,来看水表的。

她一面嘀咕着,一面过去打开了门。随着一股凉风进入,从外面闯进来两个汉子。两个汉子进了门,就用刀子将她逼住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根绳子,将她双手朝后缚了起来。她大喊大叫着挣扎,两个汉子取出一团胶带纸,将她的嘴封住了。做完这一切,两个汉子就将她丢开,在房间里翻找起来。他们撬开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橱柜,在里面翻找着,最后将掠到的东西塞入随身带来的大提包。临走的时候两个汉子踹了她一脚,将捆着她双手的绳子解开,忙忙地逃掉。就是在两个贼人给她解绳子的时候,她突然认出来,其中的一个家伙,正是那个千刀杀万刀剐的姜水!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尽管他捂着只大口罩,她还是将他认了出来。她大叫着爬起来扑向他,胶带纸封住的嘴却让她无法发出声音来。当她连滚带爬地追到楼下时,除了风雨之外,就只有黑黑的夜色了。

袁丽苹知道,姜水已经成了个贼,一个夜闯民宅进行抢劫的贼。

袁丽苹知道姜水成了贼,找他的范围便缩小了不少。其实,在前几天,袁丽苹就从电视上看到,最近一段时间,省城经常发生入室抢劫案,作案者的目标就是那些老城区的旧住房。此类房子内大都住着些弱小无力的老人。作案者往往会以上门看水表,或者推销保健品为由将门骗开,公然地进行抢劫。

那对老夫妻还在阿德莱德逗留不归,袁丽苹成了完全的自由身。白天,她养精蓄锐地在家中睡觉,到了晚上就开始行动。她不再似往常那样漫无目的地寻找,只是在城中心地带那些老家属院活动。为了避免与巡逻的警察相遇,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她特地穿上了一身破烂衣物,将头发弄得散乱。以如此的面目出现在大街上,在人们的眼中,她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女。

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女,是让所有的人都可以放松戒备的。

又是一个风雨之夜,雷声轰隆作响,风刮得树叶哗哗抖动。袁丽苹来到距大明湖不远处的一个机关大院旁,缩在院门口的角落里等待着鱼上钩。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有辆小轿车停在了旁边,从车上下来两个人,朝院门口走来。他们发现门口设有值班室,里面有个老头正在看电视,就离开门口走向袁丽苹。走到袁丽苹旁边时,他们看了看她,还用脚拨了拨她。见她只是哼了哼,就丢下她走了过去。随即捂上大口罩,翻过了不高的栅栏墙,进了大院。虽然下着雨,借助院门口的灯,袁丽苹还是认了出来,两个家伙正是那天去老夫妻家抢劫的贼,那位个子稍高者,正是姜水。在两人走到她身边,用脚拨她的时候,她就想奋然而起,将刀子捅过去。但是她没有。她怕万一捅不到他,就错过了机会。见两人翻墙入院,她忙从墙角跳起,冲向两人停在那里的车。她几乎没有多想,就用刀子将车的四个轮子给捅烂了,接着掏出手机向警察报警。

她是知道报警要打110 的,在掏手机的时候却掏了个空。她摸遍了全身,也没有找到那个现代化的通讯工具。

报警显然不可能,她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在那里着急,忽然看到那辆小轿车是辆破得不成体统的老爷车,车窗竟然没有玻璃。她将手伸进去,找到开门的把手扭了扭,很容易地便打开了车门。她没有多想就钻了进去,藏在了车的后排座上。藏好后她有了主意,她估计两个贼人上了车,一个驾车,一个会坐在前排副座上,如此一来,她在后面完全可以趁其不备,将刀子捅进那个王八蛋的脖子里。

她将刀子握紧在手里。

两个贼人很快回来,他们显然已经得手,将鼓囊囊的大提包丢入后备箱,就一左一右地上了车。果然如她所料,两个贼人一个驾车,一个坐在了副座上。坐在副座上的那个家伙,正是姜水。轿车虽然破,很容易地就发动了起来,只是,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那个驾车的贼人叫道,怪,车轮好像没气了。坐在副座上的姜水说,不会吧,刚刚还好好的啊?驾车的贼人又将车开了几步路,停了下来说,坏了,他妈的,好像四个轮子全没气了。

我下去看看。姜水说。

姜水说着就要开车门,就在这个时候,袁丽苹猛地爬起来,握紧了刀子,狠狠地朝他的脖子扎去。谁知,眼看着刀子就要扎进那王八蛋的脖子时,听到动静的姜水回了回头,将惊恐的目光盯向了她,并且发出了一声大叫。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哆嗦起来,再要咬紧牙关捅去时,姜水已经反应过来,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一面推开车门,一面将她朝车下拖。另一个家伙先是在那里发呆,当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忙从驾驶座上跳下来,用脚去猛踹袁丽苹。袁丽苹则死死地抱住姜水的腿,怎么都不肯松开。

雨还在下,风吹得街两边的树木唰唰地响。深夜的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一个弱女子,哪里能抵挡住两个汉子的击打?袁丽苹眼看着不能支撑时,忽然有辆小汽车飞似地驶来,刹车不住,将三个人给撞飞到了马路边。

10

姜水在事故中当场毙命,另一个家伙受了重伤,袁丽苹的伤较轻,住了两天院就告痊愈。

就是这场车祸的发生,让警方破获了一个困扰多年的盗窃大案。经过对那位受伤贼人的审讯,他很快就供述出两人自从合伙作案以来的盗窃经历,其中甚至还有一桩命案。消息传出,省城大哗,各路媒体蜂拥而至,袁丽苹成了惩恶扬善的江湖女侠。袁丽苹面对那些记者的长枪短炮,却现出了慌张与惊恐的表情。她几乎什么话都没有说,觅个机会,分开众人,逃般地消失。

袁丽苹回到了那对老夫妻家。

半年后,那对老夫妻风尘仆仆地从澳洲回来。当他们得知家里被抢劫的东西失而复得,当他们得知袁丽苹做出的剑侠之事,以及她的命运遭际时,不由大加感叹与赞赏。男主人说,老夫我已经封笔十年,看来又要写点什么了。他说着,真的打开了尘封多年的电脑,躲入书房,噼哩叭啦地敲打起来。那位女主人也不肯闲着,说要帮她寻找丢失了十八年的儿子。她同样说做就做,先是领着袁丽苹去公安机关抽血取样,接着将她的寻人信息发到一个叫“宝贝回家”的网站上,利用网络的力量寻找。她听说北京有家电视台,开办了一个大型公益性寻亲节目《寻找你》,只要向他们求助,他们就会帮助你寻找,便帮袁丽苹打去了求助电话。

随后的时间,就是等待再等待。

《寻找你》节目每周一期,播出时间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往时,老夫妻在这个时间段早就上床入睡,自此之后,他们却将作息时间变更,陪着她观看。每当看到那些失散几十年的亲人被找到,亲人见面抱头大哭的时候,他们便泪水涟涟,唏嘘不已。袁丽苹想起自己与儿子的离散,想起自己十几年的遭遇,更是涕泪滂沱。

老夫妻便安慰她说,丽苹,别难过,你的儿子会找到的。

她哽咽着说,俺的小明啥时会找到呢?

老夫妻便说,你要耐心等,会有那一天的。

电视台的电话竟然不久就打了过来。有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告诉她,让她来北京做节目。放下手机,她就呆在了那里,不相信事情是真的,浑身激动得都有些发软。难道电视台真的帮俺找到了儿子?要知道,俺为了找到儿子,在外面漂泊了十八年,历尽了千险万难,历尽了死死生生和无尽的耻辱。现在,她向节目组求助仅三个月就有了结果?简直比梦还让她难以置信。想起就要见到失散十八年的儿子,她的眼里闪出了泪花。那对老夫妻却显出特别的冷静对她说,丽苹,你也不能高兴得过早,还要做好没有找到的思想准备。他们虽然打电话让你去做节目,没有找到的情况也是存在的。她立刻冷静了下来,想了想,在已经看过的几期节目中,的确有没有找到的情况。

她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走进了电视台的演播大厅。

在一片哗哗的掌声中,在光怪陆离的演播厅内,她看到了节目主持人,看到了观众和那些邀请来的嘉宾们。

她在主持人的指点下,坐在了沙发中,节目正式开始。

节目的第一个环节,是接受主持人的采访。同《寻找你》过去的所有节目一样,主持人问了她的姓名、年龄与籍贯,便问起孩子的丢失与寻找过程。在回答上述问题的时候,她一如既往,没有将那段被人绑架,母猪般生孩子的经历说出来。事实是,面对那两位好心肠的老夫妻,她同样将那段日子隐瞒了下来。她不仅不肯对任何人讲,甚至连回忆一下的勇气都没有。那永远是她的奇耻大辱,是她难以愈合的疤与痛。

第一个环节完成后,就是开启希望之门,与儿子见面的环节。她的心不由怦然而跳,事已到此,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事情是真的,还是不相信马上就要见到儿子段小明。

开门的机关是她轻轻按下的,门却开得如此缓慢。她站在大厅的中央,掩住就要蹦出喉口的心,将眼睛盯向了那扇红色的大门。她一面紧张地等待,一面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祈祷从门后出现的,正是她的儿子段小明,而不是节目的另一位主持人。如果出现另一位主持人,就说明儿子没有找到。门缓缓而开,似乎过了一个世纪的样子,终于还是完全地打开。她看见门外站着的那个人,不是她的儿子段小明,正是她最不想见到的另一位主持人。也就是说,小明并没有找到,她只是被叫来做了个节目而已。巨大的失望让她似踩了个空,登时坠入了无底的山谷,她不由绝望地掩面而泣。

另一位主持人已经走向她,同情地上前抱了抱她,开腔道,袁大姐,你先别难过,请听我将寻找你儿子的情况告诉你好不好?

袁丽苹镇定住自己,含着泪花点了点头。

那主持人便道,根据你提供的求助信息,你的儿子叫段小明,十八年前被人拐走时是四岁,那么现在,应该二十二岁了,对吧?

袁丽苹点了点头。

主持人继续道,很遗憾,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段小明。不过你放心,我们还会继续找下去,请相信我们,做完这个节目,我们会动员一切力量,帮你找到他。

袁丽苹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只含着泪花木然地点头。

按照惯例,节目到此,应该是结束的时候,上一个求助者下场,下一个求助者该上场了。主持人却没有向她发出离场的指示。非但没有,还突然严肃起面孔对她说,有个新情况想要询问她。袁丽苹不明白还有什么新情况,现场的观众也不明白新的情况是什么内容,就都抬起头,将眼睛望向主持人。

主持人对全场的观众和电视机前的观众说,六年前,安徽警方开展了一次集中打击拐买妇女儿童犯罪的突击周行动,共解救了被拐卖的七名妇女和十二名儿童。在那十二名儿童中,有十一名陆续找到了他们的亲生父母,并且全部回到了父母身边。只有一名儿童没有找到,无奈之下,只好送到芜湖一家社会福利院收养。现在,那孩子应该八岁了。

主持人接着说,警方在将这名儿童解救后,是采集了血液样本的,之所以多年没有找到亲生的父母,是因为在数据库中没有找到与之匹配的对象。但是在最近录入数据库的血样中,却发现了一个样本,两人高度吻合的数据,证明了他们就是生物学上的亲子关系。而这个样本的提供者,就是袁丽苹。也就是说,袁丽苹在丢失了儿子段小明后,还有一个儿子被拐卖。

所有的观众都把眼睛瞪大了,嘴里发出了惊呼之声。袁丽苹不仅将眼睛瞪大了,她差不多已经虚脱与崩溃。

主持人说到此时顿了顿,再次将目光望向袁丽苹道,袁丽苹女士,我们都感到困惑,想问一问,你为什么只向我们求助寻找儿子段小明,为什么没有提及另一个儿子呢?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而且,今天,这个孩子已经来到了节目现场,想见到他的亲生母亲,你愿不愿意同他见面呢?

袁丽苹当场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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