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巴蜀诗人的文学活动与艺术风格
2022-02-19毛欣然
毛欣然
内容摘要:论文以清末民初巴蜀文坛中的诗人活动、作品、交游和影响等方面的研究,展示近代大变动格局下巴蜀文坛的独特之处。巴蜀诗人清末在京参与具有危机感的诗社活动,议论国是,号称清流。虽为文人却向往侠一样拯救国家与人民。艺术风格在唐宋之间,尚雅成为生活和诗的共同特征。
关键词:清末民初 巴蜀诗人 侠 雅 文化遗民 场域
巴蜀独特的地域特征使其文化既有包容性又很独特,与主流文化不同。清末到民初的巴蜀仍然比江南“落后”。巴蜀还保留着“旧”的风气。比如在新文化运动之风影响全国,巴蜀地区的学界和文坛仍然对传统国学功底及其看重。巴蜀文坛文人有一个特点,自称为遗民。民国的遗民和以往的遗民不同。他们更多呈现“文化遗民”的特征。他们面临的不仅仅是亡国问题,更是“亡天下”的问题,所以他们的坚守是在看护中华民族的文化家园。
一.清末在京的诗社活动
危机感诗社——“春社”。诗歌结社是传统文人喜欢的一种活动,诗人们围绕某个感兴趣的话题,或次韵古人诗作,或以某事某景为契机,各抒其意,各显才华。《石遗室诗话》卷十二记载了“春社”的诗社活动内容,辛亥年(1911)春季,温毅夫、胡漱唐、罗瘿公、林琴南、林山腴、赵尧生、陈弢庵及陈衍在北京仁慈寺赏景。春社中成员轮流主办集会活动,地点在自家或者某处名胜。慈仁寺是顾炎武曾留寓指处,又有许多文人墨客游赏题诗居住。诗人们以松为题作诗,林琴南画了一幅古松图。其中林山腴和赵尧生是巴蜀文坛的代表诗人。从这些人的诗作中,我们可以读出末世衰微之感,诗人们寄情古松,缅怀前贤顾炎武,表答在大变来临前夕的焦虑不安。这些文人以清流自居,都有维新思想,在官场有直声。借诗社交流活动,与志同道合的官员相互砥砺。清末民初,京城诗社的领袖是陈衍。
林山腴《清寂堂集》中有《辛亥人日,同赵尧翁陈石遗(衍)潘若海(之博)温毅甫(肃)集罗瘿公(惇曧)宅,分韵率赋》:
令节悟人日,朋盍喜新春。不有文酒招,徒然溷京尘。嘉游昔所难,良会今独臻。群贤实邦宝,挺秀自粤闽。忼慨论时事,谟及艰屯。攘攘九衢外,滔滔四海贫。轩冕固为累,山林讵怡神。始知经世抱,不止贵一身。郑赵两耆彦,动嘿(默)皆古人。俯仰斗室中,遂觉天地淳。运量倘时至,虚名即实宾。匪原讬多旨,吾生庶德邻。[1]
从诗题可以看出亲疏,赵熙是林思进的同乡好友,所以排在第一;陈衍是诗社领袖,排列其次。新春佳节,朋友聚会,这是非常令人喜悦的事情。嘉游人人都喜欢,但是难得,所幸今日至佳境。在集会中文人们慷慨地讨论时事,呼吁并未艰难的时局出谋划策。由此可见清王朝覆灭前夕,仍然有一批官员在为国家和时局积极谋划。无奈此刻时局已非有美好愿望即能转好的境地,纷乱拥挤的大街以外,充斥的是贫苦的百姓。九衢和四海相对,四海是受苦的平民百姓,九衢之少数作威作福的统治者贵族们。此时,林山腴对于大厦将倾的时局已经有所洞察,或者对于官场生活心灰意冷,已经生出归隐之志“轩冕固为累,山林讵怡神”,轩冕指代做官,它本来就有累人的自由,“徒然溷京尘”而林山腴混迹京尘的几年只是“徒然”,归隐山林则十分令人向往,不久之后,三月三林山腴主持诗社南河泊修禊活动后果然辞官回川。“郑赵两耆彦”郑指郑孝胥(苏堪、太夷)赵指赵熙,在春社众多诗人中,林山腴独独把此二人称作耆彦,说明在年龄辈分和才华同时作为参考标准时,此二人在林心中是最突出的。我们熟知的陈衍并未列入前二。由此可见,当时一定范围内,赵熙和郑孝胥被看做是同等优秀的诗人。郑孝胥此时也在诗社中,有赵熙诗《郑太夷招都下名士集江亭,赋长句记之》可知。赵熙在该诗中更是大谈日本争朝鲜,英俄方野蛮[2]等国际局势。赵熙在御使任上有直声,而且性格一贯耿直如此,相比于林山腴决意归隐,赵熙此时仍然在尽自己之所能谤议朝政。出世与入世,选择不同,却都是清流。
《石遗室诗话》卷十二记:“庚戌(1910年)春在都下,与赵尧生、胡瘦唐、江叔海、江逸云、曾刚甫、罗换东、胡铁华诸人创为诗社,遇人日、花朝、寒食、上巳之类,世所为良辰者,择一目前名胜之地,挈茶果饼铒集焉。晚则饮于寓斋酒楼,分纸为即事诗,五七言古近体听之。次集则必易一地,汇缴前集之诗,互相评品为笑乐,其主人轮流为之。辛亥则益以陈弢庵、郑苏堪、冒鹤亭、林畏庐、梁仲毅、林山腴,而无江氏父子。”其中赵尧生、江叔海(瀚)、江逸云(庸)、胡铁华、林山腴等人是巴蜀文人。其中江瀚年岁交赵熙为长,江庸是赵熙三大弟子之一,林山腴是赵熙好友,年纪稍小,收到赵熙的帮助在京立名,胡铁华是自贡胡氏的子弟,趙熙的弟子辈。这个诗社的活动是游戏化的休闲活动,节令宴集。这是古代文人的生活方式之一。北京风景名胜很多,如江亭、万柳堂、法源寺、净业寺、极乐寺、天宁寺等。诗人们在特定的节日相约于一处宴饮,并由此为题作诗。诗歌创作是诗人生活的一部分,诗上可言志,抒发抱负;下可游戏、取乐、休闲。诗人闲时争一争诗歌的高下,生活充满雅趣。“某种文体熟极而流,已然成为具有多种功能的传统习俗与文化行为。”[3]胡晓明对于这种游戏性的诗歌创作和功能持否定态度,认为诗歌沦为“醉生梦死人之高级消遣”,我不同意这种观点。诗歌的功能本来就非言志一途,《诗》的四大功能之一“诗可以群”,用于交游,这样最初功能的发展。而且不能说在节日宴饮作诗就是醉生梦思。人的生活态度和品格要多方面考察,仅就这一点批评与会者的品格是片面的。我认为这是一种优秀的传统,雅致人生的体现。相比于当今全民娱乐至死的风气,以诗歌作为娱乐形式可以优秀避免人丧失灵魂。诗至于传统文人,是渗入生命全程的。
在京诗社中最流行的游戏是诗钟,“都下宴集多,相率为诗钟,否则剧棋也”(《石遗室诗话·卷十九》)“都下最盛诗钟之会”(《石遗室诗话·卷十四》)。诗钟是一种限时吟诗的活动,时间到鸣钟,要求完成一联或数联,再由此连缀成一首律诗。赵熙即有诗钟《香宋杂记》一卷,其序文云:
壬戌(1922年)新春,举家嬉于灯事。余独坐无事,仿《汉书》下酒法,格上得诗钟小册,因依题刻晷,如当筵击钵者然。此体一名“折枝”,余向盲焉,笔生而才尽,宜战北也。而册中多故人,心之所至,遂若群轰于坐者,随笔录之。刘子政云:亦可喜,多可观。赵熙记。
序文云1922年春节期间,其时赵熙已经长期家居荣县,无事,以曾经参与诗钟活动时记录的小册下酒。并且按照诗钟原则写句,于九年之后参加当年的诗社活动。赵熙自言疏于此道,每战必败。虽然这只是一种游戏,但对于家居老人打发时间却十分雅致。册中记录有许多故人的诗句,虽然是小道,亦有可观处。尤其可以用来怀旧。
诗社为诗人们作诗交流提供了环境,并会由此刺激文人写作。林思进的诗歌来源,据其弟子赖高翔所述,两个来源之一就是这时期的诗社。赵熙与陈衍较好,被陈衍认为讨论最为契合。陈衍的诗,赵熙都能背出。
二.巴蜀诗人的心灵境界
情感和修辞是互为因果的,晚清民初诗人经常使用具有浓烈感情色彩的字眼来表达忧国忧民之情,情感是行动的逻辑起点。“在晚清文献中存在着大量负面情绪词汇,它们作为士人对于时艰的情感表达,反过来也定义了晚清的社会情感。”[4]负面情感固然突出,但并不是全部。即使负面情感本身所表达的也并非都是消极。在清末民初这个特点时间和巴蜀的特定地点限定下,我们可以透过诗歌探索诗人的心灵境界。
1.“侠”之企羡
巴蜀文化具有侠的传统。早期封闭而恶劣的自然环境养成了巴蜀先民剽悍、勇直的性格特征。秦汉时期,豪侠陷入蜀中,移民文化再次强化的侠文化。而后历史,巴蜀文人素来有侠气,如陈子昂、李白、苏轼等人即为代表。时至清末民初,这种传统继续流传。
保路运动的领导人蒲殿俊就是一位在文人与侠士之间的人。他自嘲两种身份的尴尬“文苑不收游侠笑”,不被任何一方所认可。然而林山腴也同情他的这种无归属感“文苑与任侠,四顾当谁收。酷矣意何极,茫茫沧海流。北雁有哀音,魂来知我忧。”(《哭伯英》)这首诗是1934年林山腴游吴地避兵乱时所写的悼亡诗。布罗茨基说“任何悼亡诗,都包含一个自画像的因素。如果哀悼的对象碰巧是一位与作者具有无论是真实还是想象的纽带关系的同行作家,且这种关系太强烈,使得作者难以抵挡认同哀悼对象的诱惑。”《哭伯英》也具有这样的特色,这毫无疑问是为悼念蒲殿俊所写,而其他也透露出林山腴的心态与处境。生活在乱世,希望避兵难来到苏州,发现苏州并不是心里所向往的样子,这里似乎跟全国各地没有区别,都被战乱折磨得萧条,林山腴感到心灰意冷,“慨然涕横绝,泪尽平时游”慨叹与涕泪既是为蒲殿俊也是为自己而流。林山腴理解并赞同蒲殿俊的人格。其实文人往往有一个侠客梦,虽然实现者寥寥无几,不能实现的又会说葡萄酸。任侠是巴蜀文化的特征之一,巴蜀许多文人也染上了侠气。尤其是在容易出英雄的乱世,向楚是一位具有侠气的文人,而蒲殿俊则是具有文人气质的军官。“消磨心血全川淬,颠倒神州百计疎。”(赵熙“四海”《寄蒲伯英》)
春日思君元慎书,旋闻入夏广安居。消磨心血全川淬,颠倒神州百计疎。四海论交终不负,高堂强饭健何如。巴山未是渔樵地,小驻梅花作孟诸。(赵熙《寄蒲伯英》)[5]
赵熙是非常欣赏蒲殿俊的。赵熙作为一介文人,没有于乱世挽狂澜于既倒的能耐,但他真心希望有这样一个人或者一群人能够横空出世,拯救民族国家。书生为民含泪,既是蒲殿俊,也是赵熙的向往。鞠躬尽瘁为川民,虽然结果是“百计疏”,然而写得何其悲壮。在赵熙的心中,始终有一个期望的英雄,“老无壮志思丰岁,手挽中华望霸才”(《元旦登第一江山台》)。1913年(民国二年癸丑),清王朝被推翻不久,民国开始也才第二年,赵熙从清朝御使的角色转变成“江湖野老”的角色也刚刚开始,所以热心国事之情仍然很盛,从这首诗中“手挽中华望霸才”一句可以看出,赵熙希望出现一个能够引领中华走上盛世之路的英雄出现。赵熙写作词诗四十多岁,对于过去人来说,已经渐入老年。然而赵熙关怀国事,心系中华却没有衰减,仍然希望有“霸才”出现,救中华于水火。杨慎写上诗也是四十多岁,由于贬谪九年,所以总体上赵熙之诗的气势更胜,赵熙的苍凉中透着悲壮,愁绪中仍然充满希望。
侠是文人的一种品格,抑或是活在文人心里的一颗种子。有的人文与侠是一体的,比如向楚,虽为一介文人,却能在战乱中以一己人格力量与军人交往,行事风格深具侠气。有的文人虽未有侠的典型行为,却在诗中体现侠气。赵熙诗中始终有一个救世英雄的影子,虽然这个影子不是他自己。然而早年直言敢谏的翰林与晚年虽退隐却无法出世的老人,这份赤诚却一以贯之。这份儒与侠的心胸又是世世代代积累所注入的。(文人与侠客的共性:正直、勇敢,侠客能仗剑为民除害,文人已能用文章维持正义)
2.佛道之向往
越是亂世,宗教就越盛行。晚清到民国,政治东时局动荡多变,兵乱时时发生,这使经历过清朝的老人感慨,民国还不如光绪时民生泰平。现实世界的苦难使人想逃避,佛教号称出世,脱离苦海,于是人们产生向往。现实无路可走,佛老只是可以给人以一定程度的安慰。所以很多文人学者晚年都向佛向道。比如宋育仁,早年被称为四川“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维新运动倡导者,曾经出使欧洲写成《采风录》。晚年则家居成都,一心向道,甚至作道士的服饰打扮。自谓禅心冷定,不复作绮语,不肯写新词。这是一种态度,从外在杜绝繁华。还有人不同意这种态度,如赵熙认为“绮语”只是“不冷不定”,但也是一种禅心。修禅的方法有很多种,或苦行或顿悟,只要心中有禅,便做什么都不离开禅,绮语(词)也是一种形式。如赵熙是把佛老的精神放在心里而非外在的。有人以赵晚岁向佛为批评,我认为不妥。这种批评具有死板的、模式化问题,如同佛教不等同于封建迷信一样,对于文人的向佛亦不能笼统指责。
僧人和文人往往交好,清末民初也是如此。林山腴的父亲与文殊院的空林老人是三十年的世外交,林山腴本人与妙师少年相识。赵熙和林思进与乌尤寺的传度,峨眉果玲都有交往。
除了与僧人交往,诗人们对于佛道的向往更直接地体现在诗作当中。包括使用佛教意象,描写禅的意境等。如赵熙《醴园杂诗三十八首》描写“璇碧轩”的诗:
璇碧轩:乳宝寻秋款惠山,此堂松盖古漪澜。归程幻净沙千劫,野约仍通竹数杆。花片鱼天红影活,苔碕鹤步绿阴寒。月华潋潋生员峤,夜作沧溟万里看。[6]
在古松波澜的环境中,诗人感到了禅意,世间各种幻境已空,仿佛历经千劫,这种沧桑的感觉正与苍劲的景色交相辉映。在苍苔绿寒深处,也有一丝红色做点缀,花片和鱼影映红了天空,不久夕阳西下,月升东方,仿佛仙境之中。
风篁成韵草成茵,细路穿花到水滨。清绝鸟声疑唤客,静中鱼戏不惊纶。小桥得地通三面,立石如僧绿一身。此外风光如此少,何人来作过来人。(原诗小注:由山边楼至桥小坐)[7]
赵熙描写礼园景色信手拈来,诗人从山边楼行至桥小坐休息,因所见景色赋成此诗,从竹林到草地,从花丛到水滨,诗人所见移步换形,各不相同。鸟声清绝,鱼戏悠游,景色十分安静。诗人还用了常用的僧人意象,一块全身长满青苔的石头矗立桥边,好像一位入定的僧人。最后两句双关,“此外风光如此少”既指他处少有山边楼道小桥之间的景色,又指别处少有礼园的景色与安宁,“何人来作过来人”既指何人在从桥边楼走到小桥这边来与诗人共赏美景,又指人生的过来人。此两句构思巧妙,既符合眼前的景色,又意义深广。全诗前四句风格清新,宁静、充满抒情主人公对美景的喜爱之情。后四句颇具哲理,桥的通三面可以喻指人生之路亦有岔路口,僧人意象又为诗添加了佛的智慧,“过来人”亦含有佛教从哪里来到那里去的含义。
三.巴蜀诗人的艺术特征
清末民国时期,巴蜀诗人在艺术方面取得一定成就,其风格不同于当时影响最大的“同光体”,具有地域特色。
1.阔大的艺术风格
晚清的文人为了进京赶考,必须花几个月时间从故乡到京城,沿路山水人情,游览尽知。而诗人们又非常喜欢游览山水,如赵熙、林思进、尹仲锡等,此外诗人还有多次出游,乃至出国,所以见识亦颇为广博。
赵熙《邓慕鲁乞题先人手录五家诗》原案语:邓孝可字慕鲁,蜀人。曾力争宝路事,为赵尔丰拘捕。
西南半壁一男儿,险为全川血溅尸。日落大荒无法挽,天浮苦海有干时?飘摇萍水逢春话,懞懂乾坤望汝支。地下老亲含笑说,太平还读五家诗。[8]
全诗前四句气象阔大,西南半壁、落日大荒、天浮苦海,极力渲染辽阔的背景,意象中充满悲壮。初看似觉过誉,实则表现出诗人的是非评判。“西南半壁一男儿”既写出了邓慕鲁为全川宝路事请愿,不畏牺牲、令人敬佩的品格。同时隐含了全川、西南半壁如此广阔之域内,敢于为川人谋福利志士之稀少。前任四川总督王人文为川民请愿被黜,继任赵尔丰不至于朝廷与川民之沟通,采取镇压手段处理。偌大中国、偌大四川,竟然没有能真正力求解决问题的人,让人痛心。最终清朝如大荒落日一般终于无法挽。“日落大荒无法挽,天浮苦海有干时?”这两句表现出对于诗人清朝灭亡的痛心、无奈,以及由此造成中国混乱格局的“苦海”到底何时能够结束的哀叹。诗人从一个人写到了国家、民族。第五句笔锋一转,景象从苍凉扩大转为萍水飘摇的细腻。虽然中国前途渺茫,诗人还是希望像邓慕鲁这样的志士们能支撑起中华乾坤。最后两句点题,邓慕鲁的双亲看到儿子如此爱国,必然是欣慰的;有了这样的志士们,中国太平似乎是可以期待的。这首诗作于1912年,清朝刚刚覆灭,诗人对于中国还是有希望的。与后来的诗对比,可见诗人对于国运的心路历程。再如林思进《九日苏州对雨作歌》:
自我辞家凡几日,惊心已到重阳节。一宵风雨卧胥台,万里关山愁鬓雪。……百年台榭坏瓦倾,千家碪(同“砧”)杵横塘绝。近来沧海势横流,坐令吴越气萧屑。子夜歌声断白紵,长洲衰运飞朱鳖。始信繁华过眼非,况当离乱从身说。[9]
沧海横流用来比喻世道坚信,百姓民生疾苦。而意象本身开阔辽远。来游苏州成困辙正能体现林山腴心态的变化,初到吴地的欣喜渐渐为惊心、愁、侘傺、困辙取代。为何如此?诗人次来本为避兵难,到吴后很快发现此处亦非乐土:平日里向往吴地景象,来后却发现出处衰败“百年台榭坏瓦倾,千家碪杵横塘绝”。时间、空间与数量都是极大的,从而给人旷日持久之感。结合《予居正对红板桥,无复昔日种柳之胜。秋夜闻雨,慨然题句》红板桥之柳不再,可知当时苏州很多名胜古籍已经萧条败落。此非苏州一地之象,乃是举国之征。诗人心中的苏州,本是千古诗人笔下的形胜。吴地风俗竟然比成都还要节俭。两月后诗人又从吴地返回成都,我本有疑问,既然打算并且实践了移家苏州,为何又回去了,此处诗人虽未名言,却可推测出。苏州亦非乐土。怕是当时全国都不存在乐土。诗人心灰意冷,不免思乡情绪渐渐强烈。赖高翔说林思进的诗成就最高在歌行,这首歌行确实意境开阔,情致动人。
2.尚雅的艺术造诣
中国古代,雅的范畴和意义是不断发展变化的,魏晋六朝,雅是“淡泊飘逸、含蓄蕴藉、高韵逸响”。《诗品》将“玉壶买春,赏雨节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作为雅的解读。这种雅与儒家传统的雅已经异趣。北宋黄庭坚“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
巴蜀诗人的文学主张,无论诗、词、文,都尚“雅”。《说文解字》“雅,楚鸟也。”章太炎说“雅”与“乌”古音同,“秦声乌乌”[10]秦是周朝王畿所在,因此雅声就是周朝之声,在文化上占统治地位。“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11]“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论语·述而》)刘勰《文心雕龙·体性》中“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12]
赵熙尚雅,体现在各个方面,不但自己作诗要雅,这从他给文学舍学生出的考题也可看出:“越日七夕,诸君观顾可各成其韵;不拘体制,但取雅才。”趙熙每动笔墨,辄着力于超脱庸俗,务求文雅的作风。《荣县志·人士·曹山》赵熙曰:有清一代训诂之学,直绍汉贤,惟诗犹不逮明代。康于明又七子中之佼者,顾推本于曹。曹荣产矣。其言学固久于武功,而荣顾无能雅言者,固哉,囿于方隅。以多自证,懵不知古有不渝之则,达者岂宜然?孟子所以忧乡人也。”论书法亦强调雅“书贵脱俗面有雅韵,故学书必先自读书始”。
赵熙谈论作诗“作诗先判雅俗,作文先判真伪,而尤重雅俗之别。”[13]又说:“时俗人诗,土音也,勿宛转陷溻于俗人,祈通声气,有百损无一益也。唐宋大家诗,官话也,满口土音而欲学官话,无是处;一片时俗之字而欲为雅什,无是处。”[14]
1916年,三月十三日赵熙给胡薇元明信片说“不肖和韵及山腴处,数之近四十矣。故拟足其数,自此不再和韵,为雅道也。”[15]1916年春,赵熙寄给胡薇元的明信片有《谢木石词》:
前生一节青松树,方志征从野老言。欲借天孙机上用,乘槎无意访星源。(原注:化学家云:凡木多油质者,入地七百年即化石。既不定何木,則不如松之为雅也。)三月十三日。
诗中提到木化石作为词的题材的事情。还谈到胡薇元住所种竹的雅事可以作为词料。
林思进精于生活中雅致和细节,“衣服舆徒,饮食器玩,湘帘棐椅之精,瓶花砚滴之末,事事俊整,似陈眉公辈(陈继儒,明代以山人著称者),而笔札之大雅,远突过之。”[16]林思进的生活就是雅的体现,秋夜雨中难寐,夫人唱王湘绮的《潇湘秋夜雨曲》。即使收入不多,过年贷款也要以鲜花修饰。
1919年邓休庵刻印《花行小集》是为了保存宋育仁、邓潜、邓鸿荃、曾延年、龚维锜、高培英、郭延、苏天续、范诗、辛楷等人词作免于消失,并希望使之成为问题雅话。然而邓氏并非用余钱为之。《闻休庵卖豻尖袿刻〈花行小集〉》感寄:“诗穷卒岁本来难,久念衣裘破复单。救饿无方谁解惜,耽吟何事苦争刊。古传狗曲江翁笑,老失鹑悬范叔寒。寄讯妇禈还办否?一编留请贵人看。”豻尖袿是裘皮衣服。此行为可知其手中无钱。也可见邓休庵对文人雅事之重视。见出邓的性格。邓休庵对自己和朋友们苦吟所得诗词非常看重。幸而有邓休庵此举,赵熙和民国成都词社中之词作得以流传。由此可见诗文流传之事在民国文人眼中比穿衣吃饭更重要。
(民初遗老)多数实际上已基本不问政治,而过着一种带有“大隐在朝市”意味的世内桃园生活。这些人的文酒过从之中当然有大量的牢骚不平之语,但其所向往的目标、竞争的成败以及关怀的事物,其实与这一“世界”外的人颇不相同。比如诗文(当然是以同光体为主)的好坏对他们来说其重要性就不亚于民国政治中的派系之争或思想界的文体之争。……诗文的好坏似乎仍是他们非常重要的关怀。[17]
向楚在书法上也受到赵熙影响,赵熙曾说:“诗文与书,一代各有风气,惟豪杰乃能挺然风气之外。”“凡天资颖者喜南书,挟胜气者喜北书。南多任务而北多拙,拙近古而工近今,各有长短。相济不相非,斯杰士也。”向楚受到赵熙影响,在书法上也颇多用心,字体清雅脱俗,终成一代书法家。
此外,民国时期的巴蜀诗人还普遍具有一种遗民情怀,对清朝的怀念。这种念旧并不是想要逆历史潮流进行复辟,而只是用以表达对民国时期社会动乱的不满。他们不是清朝的遗民,而且还是对中华两三千年传统文化的遗民。
注 释
[1]林思进.清寂堂集[M].成都:巴蜀书社,1989:16.
[2]赵熙著,王仲镛主编.赵熙集[M].成都:巴蜀书社,1996:364-365.
[3]胡晓明.《石遗室诗话》与晚清民初士人诗歌生活[C].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二十一辑):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2003:377-398.
[4]杨雄威.晚清的时艰与士人的情感表达[J].文学遗产,2018(06):125-137.
[5]赵熙著,王仲镛主编.赵熙集[M].成都:巴蜀书社,1996:418.
[6]赵熙著,王仲镛主编.赵熙集[M].成都:巴蜀书社,1996:427.
[7]赵熙著,王仲镛主编.赵熙集[M].成都:巴蜀书社,1996:426.
[8]赵熙著,王仲镛主编.赵熙集[M].成都:巴蜀书社,1996:396.
[9]林思进.清寂堂集[M].成都:巴蜀书社,1989:282.
[10]章太炎.太炎文录初编:第一卷:大疋小疋说下[M]//章太炎全集:第四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14.
[11]诗序上卷:人序[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六十九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
[12]刘勰.文心雕龙[M].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40.
[13]赵熙.读《古文辞类纂》批注第六百六十二条.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荣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荣县文史资料选辑第5辑赵熙专辑[M].
[14]赵熙著,王仲镛主编.赵熙集[M].成都:巴蜀书社,1996:1306.
[15]韩祥生编.玉雪双清[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1.03:59.
[16]陶亮生.回忆林山腴先生.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成都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成都文史资料选辑第6辑[M].1984:132.
[17]罗志田.新旧之间:近代中国的多个世界及“失语”群体[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第6期).
基金项目: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国近现代西南区域政治与社会研究中心项目“场域视角下近代川渝历史名人研究”(XNZZSH2104)。
(作者单位:成都锦城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