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体认、指向与矛盾
2022-02-14任杰
任杰
摘要:王德威所提出的“被压抑的现代性”一说,突破了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的传统路径,提供了一种新的考察视角。以“现代性”为理论视域,通过对自主、创造、多元、竞争等晚清小说现代性特质的体认,王德威运用解构、“时代错置”等叙述策略,发掘了被主流文学史所忽略、遮蔽的晚清文学“现代性”,试图反抗单一而权威的文学史论述,给文学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借鉴。但是,对歧义丛生的“现代性”概念的过分依赖,也让这一提法陷入了另一种矛盾。
关键词:王德威;现代性;文学史;晚清;“五四”
1990年代末,王德威提出的“被压抑的现代性”等论题引起了大陆现代文学研究界的强烈震动,赞成、诘问之声一时纷纷,至今余波未已。而一个明显的事实是,无论是反对还是赞成,论者很多时候都着力于臧否王德威的具体论断,并未对论断背后的逻辑展开进一步的思考和追问。事实上,要想对“被压抑的现代性”进行恰当的评判,就必须透过纷繁复杂的叙述,厘清其中的论述逻辑,明晰王德威的用意所在。
显然,“被压抑的现代性”的提法已经表明了王德威的切入视角和基本判断。那么,什么“现代性”,怎样“被压抑”,对这些的问题的回答就关系着能否真正进入“被压抑的现代性”。不难看出,“现代性”是王德威展开论述的理论视域,也是理解并把握其运思方式与论述指向的关口所在。只有从整体上对王德威的“现代性”观念进行考察和审视,才能更为切近地探明“被压抑的现代性”的建构逻辑与叙述策略,才能对王氏的理论进路和具体论断作出相对客观的估量与评价。
一 “现代性”视域与晚清小说
众所周知,20世纪中叶至今,“现代性”几乎成为了哲学、文学、史学、美学和文化研究等诸领域的核心概念和焦点问题。然而“现代性”却既复杂又纷乱,乃至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或者说,对“现代性”的体认本身就充满了矛盾与张力。
很多时候,“现代性”被认为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比如马克思、韦伯等思想家就断定“现代性”意指“中世纪”之后的特定时代,因此可以说,“现代性”是对立于传统社会的一种历史时期,这也意味着这种历史时期具有“革新、新奇和不断变动的特点”。而在马歇尔·伯曼看来,“现代性”是种现实“经验”,大至时间和空间,小至自我与他人,充满了各种可能。福柯则以后结构主义的视角,指出“现代性”既体现于“思想和感觉”,亦形诸“行为和举止”,而近似某种“社会的精神气质(ethos)”,是一种独特的“态度”。也就是说,“现代性”是一种观念、思维方式,甚至是精神力量。波兰思想家鲍曼认为“现代性”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其“液化状态”,具有“流动性”,“从现代性的萌芽时期起,难道它不一直是‘流动性的’吗”。这一描述也形象地说明了“现代性”的存在状态:“现代性”意味着不断变化、而又无法有固定的模式。此外,列斐伏尔、吉登斯、哈贝马斯等都对“现代性”有着不同层面、不同方式的考察,此处不再一一赘述。综合来看,可以大体上把对“现代性”的认知模式分为两种:一是将“现代性”作为一个历史分期,是不可逆的时间意识,在此意义上,“现代性”是现代的代名词,是时间上相对于传统的一个阶段的属性;二则是将其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制度模式甚至是利奥塔所谓的“叙事方式”,但这种方式不是一元、绝对的,而是多元、差异的。
无可否认,“现代性”是一个源于西方的概念,可谓“内涵繁复、聚讼不已”。在中国语境中,“现代性”作为译介自西方的话语概念,一开始就发生“变形”,并且“受到不断的建构和重构”。这个西方概念,在中国不断生根发芽、生长变异,生成了极其复杂、独特的面貌。在更为宏观的层面上来看,“现代性”除了代表全球化、总体化的走向,也隐含着另一种趋势,即本土性、区域性产生的自主化。在这样两相冲撞、角力、磨合和交融的过程中,出现了不同层面、不同维度的“现代性”。也就是说,在当下被很多人奉为圭臬的“现代性”并没有、也不可能无所不包而一统天下,在不同的维度和领域中总能发现不同的“现代性”。质言之,同一性的、本质意义上的“现代性”并不存在。对于“现代性”,“一种定义就是一种思路,代表了定义者自己对现代性的基本取向”。
有了以上的认识,再来看晚清中国时,就能理解为何论者对晚清“现代性”的有无、形式、性質等争论不已了。从认知范围来讲,“其实,晚清的‘西学’、‘新学’、‘文明’、五四的‘欧化’、‘现代’,以及20世纪80年代至今使用频率很高的‘现代化’等概念,所指涉的,都是现代性”。从具体缘起而言,一般认为“现代性”在中国的源起与民族国家的救亡图存运动紧密关联,因此“人的存在本身的探寻”就在现代化进程中有所忽视,更无心对“现代性”本身进行“反观与批判”。在此基础上,若把视角稍稍转向本土的社会传统和文化脉络,就能对中国“现代性”的创生与嬗变历程有一个更为清晰的认识。晚清以来,以“西学”“新学”“文明”等为代表的“现代性”不断与中国本土与传统进行碰撞与纠缠,经历了复杂的变异和整合过程,获得了更为广阔和深厚的孕育空间和生发场所。这一过程中,中国本土的文化、社会、人口、历史等诸多因素强韧地展现出本身的原发性力量,因为这种植根于深厚历史积淀的力量之作用,使得中国“现代性”远较西方为复杂。在此层面上,中国“现代性”/“现代”化可谓是一个既迎合、追随西方,又抵抗、反对西方的过程。
文学创作往往紧随社会发展进程,经常是反映社会、文化、历史等诸多面相的绝佳场域。反过来,文学作品又在潜移默化中更为广泛、深入地影响着社会。晚清文学面临和反映的就是这样一个两相角力的情境。在整体的“现代性”和本土的自主性的相互作用下,晚清文学多元发展,个人与社会、现实与想象、本土与西方、传统与新潮、革新与守旧、小农经济与商业大潮等诸种因素无不在其中有所体现,这就呈现出了王德威所说“众声喧哗”“多音复义”的局面。理解、认识、定义“现代性”的各种不同思路已经表明,“现代性”是丰富多彩、多元并存的,在这样的“现代性”视域中,晚清时期纷乱复杂的文学场恰恰是“现代性”的狂欢之所。
而到了“五四”前后,一种“直线向前”的“现代性”观念普遍被现代作家所接受,这种以“进化”为核心的文学思想,“貌似先进实则荒谬”,但却在之后主导了文学的整体趋向。也因此,在王德威看来,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起源未必要单一地归结为“救亡图存”。他的逻辑是,在传统与现代、西方与本土之间的碰撞磨合中,晚清文学领域已经生发出了诸多的“现代性”。后来因为种种的时局变化、战争祸乱,晚清之后,文学的“现代性”实际上经历了一个不断失落、收缩的过程,如同锥形漏斗一样,最终被压抑、缩小成为唯一的“现代性”。因之,在论述“被压抑的现代性”时,王德威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对晚清小说进行了详细、深入的考察,突破了以往的权威文学史叙事,认为晚清小说自有其“现代性”面貌。他之所以“将‘晚清’的时代范围扩及到鸦片战争以后,并力求打破以往‘四大小说’或‘新小说’式的僵化论述”,目的是为了对时势变动、维新革命、历史想象、国家个体、文学创作、通俗日常等在晚清文化场域中极为重要的论题展开充分讨论。以此种别具一格的研究实践,王德威力图充分还原晚清复杂的文学场域,从世俗的、边缘的角度去重审晚清文学,这就具有了近现代文学研究范式转换的意义。
二 “现代性”的关键词:自主与创造、多元与竞争
在中国迈向“现代”的过程中,“五四”的发生具有历史节点性意义。以后来者的眼光审视“五四”,会发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总体风格是大刀阔斧的,其思维方式是二元对立的,它以此剖判了新文学的天地”。然而也正是这种在当时成为主潮的“大刀阔斧”和“二元对立”,使得“五四”集约成为以启蒙现代性为主的历史存在。在中国,“现代性多数时候是被放在发展语汇中加以理论化的(循着启蒙的那些进步意识的思路),这意味着它较过去的历史‘阶段’更‘进步’”,因了这种思路,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就化约成了开启蒙昧、关心社会的现实主义。后来在左翼视角之下,这种现实主义更是收缩、窄化为颇具针对性的文学观念的表达方式。因此在王德威观察中,通常被视为开启“现代”中国的“五四”,实则并非“开端”,反而是中国“现代性”追求自晚清肇启以来的一种“收煞”,“极仓促而窄化的收煞”。因为相比于“五四”文学的“拿来主义”,晚清文学自有其内在的独特性与自主性,展现出了孕育多种“现代性”的可能。那么,有必要追问的是,王德威所谓的“现代性”究为何物?他又是如何以“现代性”理论视域观照晚清小说的?
有学者在承认既往的“正统”文学史书写中的确遮蔽了这种“现代性”文学的同时,认为“被压抑的现代性”本质上是所谓“通俗现代性”,因为王德威将之分为狎邪小说、侠义公案小说、丑怪谴责小说和科幻奇谭的晚清文学(小说),通常被视作通俗文学。当然,“通俗现代性”的概括简洁明了,但事实上却难以涵盖王德威的“现代性”观,并且,王德威在言说“现代性”时,也并非瞩目于其通常之意义。
应该说,自主与创造,乃是王德威“现代性”观念的核心。在王德威看来,对“现代性”一词进行词源学意义的追溯时,要验证其“求新求变、打破传承”的本初含義,也应承认其打破线性历史叙事的常规而“自外于成规典律”的冲动。可见,王德威是从“新”“变”“破”的意义上来理解现代性的,这是他建构“现代性”的核心组件。那么晚清小说何以具有了“现代性”?王德威指出,虽然“现代”/“现代性”之词义众说纷纭,但是如果在本质上将其视为求新求变的内在诉求和当时司空见惯的“贵古薄今”之策略,那么无可争议的是,晚清小说家们各擅胜场、光怪陆离的文学创作尝试,已经可以“现代”/“现代性”名之。换句话说,“现代”在王德威的论述中,其实质乃是“自觉的求新求变”,是“创造”。进一步而言,自主性、创造性实为文学“现代性”不可缺少的特质。因此在某种意义上,王德威所强调的晚清文学之“现代性”,就可看作是晚清本土的、自主的产物,是传统基质在突变式的发展演进中所生发的文学特性。
晚清小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推陈出新和刻意求变为中国文学开创了蕴含多种“现代性”可能的局面,但在“五四”之后,“感时忧国”成为了主流话语,“启蒙”和“救亡”轮流成为压倒一切的权威,其他的“可能”就被这唯一的正统所压制。王德威力求通过对晚清文学“从时光隧道探险到情色幻想,从感伤传奇到插科打诨”等各种“不符合‘五四’批评家所设想的‘现代’标准”的作品的分析,展示晚清作家的创新能力,展现丰富而复杂的晚清文学场域。在具体的论述中,王德威试图“演示晚清作家之革新能力(而未必是成果),一如其他国家文化的作者,并不逊色”。也就是说,很大程度上王德威视“现代性”为一种观念、思维方式,但反对将“现代性”作为某一种权威、单一的观念,他所谓的“被压抑”,“指的是一种更为宽泛的阈限空间,在这一空间里,若干个人与社会力量将铁板一块的现代性定义,强加在当时各种喧嚷的声音与实践上”。而对“当时各种喧嚷的声音与实践”的还原和正名,正是他的着力点。概而言之,在王德威这里,“现代性”应当是多元自主、各有差异的,不能将其强制纳入某一个不可违抗的意识框架之中。
由此种“现代性”认识出发,王德威从通常认为是“暮气沉沉”的晚清发掘既往研究中所没有注意到的文学发展线索的同时,认定中国的“现代性”其实在晚清就已开始,而非必然是发生于被视为起点的“五四”;晚清时波谲云诡、变动不居的情境中所生发的种种声音已然可视为诸种不同“现代性”的先声。晚清可谓是一个巨大的孕育场所,至于哪种“现代性”能最终成长为参天大树,就看相互之间的“竞争”与现实历史的发展了,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些其他的各具特色的“现代性”曾经存在过。
这就说到了王德威“现代性”观念的基础——多元与竞争。王德威指出,在任一特定历史关键时刻,最终出现的“现代性”其实经过了“无数的全新可能”的猛烈竞争,“其结果并非定然是其中最好的一种可能性,甚至或许不能反映其中的任何一种可能性”。晚清正是“作为众多早期现代性相互竞争、追求实践的一个关键时刻”,“竞争”的结果在后来者眼中一清二楚,但“竞争”时的复杂多变的局面和丰富多彩的进程则很大程度上被后来的文学史叙述所遗忘和遮蔽。王德威强调晚清文学的“竞争”的目的也在于还原历史场景,突出晚清文学的自主性与复杂性。
这样,王德威重识和挖掘晚清小说“现代性”的叙述策略已经昭然若揭,即从已然历史的边缘缝隙,进入诸多可能的未展开、未延伸的历史,进而探寻过往历史在发展中所拥有的巨大空间。王德威申明,他的这种方法来源于福柯,这种福柯式的“考掘”能够到达晚清的历史截面。对“现代性”的这种“知识考古”式、“后现代”式的考察方法也引起了一些批评,有论者就指出,“现代性”“后现代主义”“现代主义”等概念之间的关系极为复杂,不能以“后现代主义立场”对前设的“现代性”进行讨论,这会导致学术研究“逻辑不清、立场不明”。这样的批评并非无的放矢,但若能对王德威如此行文的目的稍加探析,也就不难理解其深层之用意了。王德威表示,他的最终目的是“扩展中国现代文学的视野”,而返回晚清探查“被压抑的现代性”,同时试图显明20世纪末小说中的“晚清”印迹,乃是基础性工作。换言之,王德威并非只是就晚清论晚清,而是站在当下,跨越百年,去审视上一个世纪末文学的种种情态,进而揭示晚清“现代性”之于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意义。
通过对晚清文学竞争局面的还原,和对自主、创造等“现代性”特质的体认,王德威借助“现代性”视域,把“颓废”,以及类似的“滥情”“丑怪”“狎邪”等提高到了和“理性”“启蒙”同等重要的位置。这样,他“试图描画现代性的播散而非其完成”。在王德威的“现代性”观念中,“颓废”之类其实“是化正常为异常的必要条件”,并非“现代性”的不良后果,恰恰相反,“颓废”与“启蒙”互相成就。也因此,王德威的文学“现代性”思想呈现出辩证交错、多元并存的特点。就此而论,“被压抑的现代性”的理论构建,直接指向了业已权威化的“五四”启蒙现代性,是对“五四”文学史叙述的一种解构,通过这种解构,王德威发掘出的是晚清文学的另一重面貌。
三 “被压抑的现代性”的意指与矛盾
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启蒙思想和理性精神在社会诸层面的展开。在文学领域,被视作“起点”的“五四”树为独尊的启蒙“现代性”,也基本上规定了以后文学的发展走向。在王德威看来,“五四”的启蒙“现代性”削弱、压抑了很多东西:尽管“五四”作家们所进行的文学变革空前激烈并超乎想象,但他们所宣扬的“现代性”实则压抑甚至消除了“晚清时代酝酿的种种潜在的现代性可能”。因此,以“现代性”为理论视域,王德威提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意将通行的现代文学起点进行一次颠覆。
起点往往是认识、把握历史发展的重要根据,而对于通常的“现代性”来说,划分历史时期乃是其题中之义,这是因为“现代性”内含了总结、战胜过往的诉求,必须对“时期”的结束与开始进行“标明”。起点是划分代际的衡量标准,更是“现代性”不得不去面对并且确定的问题。现代文学的起点如何界定,关乎现代文学学科的根本定位和发展基础。王德威表示,批判并终结“古典”、迈向未来的“五四”运动以其“石破天惊之姿”,当然可视作中国现代文学的“绝佳起点”,但在这一套叙史话语中,“感时忧国”的现代白话中仍是文以载道的古典志向,“国家叙述”渐成主导,“文学革命变为革命文学”,由此,作家们的主体创作意识就显得颇为薄弱。尽管文学与政治不可分离,“但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却不必化约成如此狭隘的路径”。换言之,应该将“现代性”置于复杂的历史背景下进行考察,而非不容置疑地以某一精确的时间节点作为其发生然后达到高潮的起点。这种努力和尝试,实际上在虚化、解构“现代性”中的起点神话——重要的不是起点,而是因何“起点”被视为了“起点。”
对起点问题的探讨是重写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1980年代中期,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等打破固有研究范式,认为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本就是有机关联的一个整体,应将其统纳入“20世纪中国文学”,并以“世界文学”的视野把“20世纪中国文学”前溯到了19世纪末。后来,陈平原又从“新文学”的起源问题出发,探究了晚清小说的起点性意义;严家炎等也对现代文学的起点进行了重审。这些重写文学史的努力引发了学术界的热烈讨论,也不断完善、革新了文学史的写作范式。王德威的“重写文学史”与这些学者颇有不同——从夏志清对沈从文、张爱玲等“边缘”作家的发掘,到李欧梵对“未完成的现代性”的论述,都对他的研究产生过重要影响;又由于立论语境的独特性,就使得他在“重写文学史”的时候有着更为广阔的视野和更加超脱的姿态。通过对局部的、边缘的、非正统的因素的关心,对抗甚至颠覆整体的、同一的论述,使得受到遮蔽、压制的话语得以释放和呈现,是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的理论进路。那么,什么又是“被压抑的现代性”?所谓“被压抑”,直接针对的是不仅显示在文学创作,而且呈现于文学史书写中的“自我检查及压抑现象”,而这些都滥觞于“五四”。在此意义上,王德威叙述的指向性就显得相当明确,也因此,“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之问,深刻触及到了现代文学史书写的立足之本。
对于这一引发现代文学研究界讨论热潮的提法,王德威并不隐讳他所采取的叙述策略:之所以在论述中“有意地使用‘现代错置’的策略和‘假设’的语气”,似有“时代错置之嫌”,是为了搅乱文学史“线性发展的迷思”,既揭示出“五四”这一先锋时代的保守因素,又从一向被视为落后守旧的晚清挖掘出“现代”成分,由此冲破现今“现代性”叙述中的“单一性与不可逆向性”的慣常思维。显而易见,这种“谱系学”式的考察,目的就在于进入历史原境,打乱对文学线性发展的本质化的认知方式,力求将文学研究充分历史化,发掘出被忽略或隐蔽的文学现象。对这一策略,他还有如此表述:“被压抑的现代性”是对已成权威和典范的“五四”及彼时文学的一种逆向考察,从历史的“现场”来看,晚清和“五四”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其实,建立系统、完整的“现代性”体系,本就不是王德威的目的所在。他的意图是作为历史的后来者,为“另类”的晚清文学争得地位的同时,反顾当下文学的种种问题。
在提出“被压抑的现代性”二十多年后,王德威撰文正式回应了延续至今的诸多争论,并又一次强调他以现代性为理论视域而展开的论述“期望打破文学史单一性和不可逆性的论述”。在新近出版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导论《“世界中”的中国文学》一文中,王德威进一步阐明:在肯定“五四”作家对“现代”的诸多“想象”为晚清文人们所不及的同时,也应承认“五四”的“现代性”也是对晚清文人们各式各样的文学创作实验的遮蔽与消解;晚清文学中所显露的种种现代性可能,就是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潜在能量”。通过将晚清文学置于一个更大的对话场域,王德威突显了晚清文学所具有的独特性和不可或缺性,并且直指二十世纪末文学的“狂欢化”生态。所谓“时代错置”,也就是当代诉求,之所以“晚清现代性的很多命题至今依然有效”,是因为二十世纪末的当代文学,如果放置在百年文学史的视野中去考察,或多或少都带有过去的印痕。
而与此同时,引起我们关注的是作为“被压抑的现代性”的展现样本,真正被王德威纳入“现代性”叙述体系的小说,大部分都出现于十九世纪后十年和二十世纪初,也就是说在王德威所界定的“晚清文学时期”中,事实上有着不短的创作空白期。此一现象,是否也说明了王德威在解构通行的“现代性”抑或“现代文学”起点,以另一种视角呈现文学现象、构建新的文学史观时,仍然面临着创作实绩的贫乏与理论概括的富余的困局?
近年来,王德威对中国从古以来的“抒情传统”进行了持续考察,这一“抒情传统”被王德威以“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一题进行了发掘和延伸,直接承继了他之前提出的“被压抑的现代性”。他指明,作为一种“文学类型”“生活方式”“审美视角”甚或是“争辩平台”的“抒情主义”/“抒情传统”,在中国文人、知识分子根据现实的变化形成“现代视野”时,“都理应被认为是一种重要资源”。在晚清文学中,无论是文学表达的“颓废”还是愤世嫉俗后的困顿,也无论是个人欲望的伸张还是民族国家的想象,都明显地体现出了这一抒情传统的气质。由此,王德威将晚清的文学“现代性”置入更为久远的历史脉络,获得了愈加坚定的话语底气和立论基础,而挖掘抑或验证晚清文学的“现代性”乃是其基础、甚至核心一环。
王德威借由“现代性”视域,对以“五四”为中心的文学史书写传统进行消解和“祛魅”,揭示出“被压抑的现代性”,展现了晚清文学的丰富面向,无疑极具启示意义。但是,更深刻的困惑也随之出现:“现代性”这样一个歧义丛生的外来概念究竟能否统摄晚清文学和“五四”之后的现代文学?虽然近年来王德威尝试用“抒情传统”“抒情现代性”这一脉络进行本土文论的建构:“当我们思考现、当代中国文论如何可以提出不同于西方的问题,或面对相同的问题,得以达到不同的解答门径时,说不定就我们自己的传统里就有不少材料、方法,等待有心人的重新发掘。”但是仍然无法超脱来源于西方的“现代性”的藩篱。难道我们的文学研究必须要借助“现代性”才能进行得下去?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现代性”概念在中国文学研究中的广泛使用令人担忧,在对这种“未经界定、似是而非”的概念的倚重与堆叠中,一些有关文学事实的阐述都显得暧昧不明。在中国语境中,“现代性”既可以压抑“现代性”,又可以开掘“被压抑的现代性”,似乎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利器,然而无所不能的利器最终也会出现矛与盾的尴尬。
稍对历史进行分析便不难发现,晚清以降,“西方”的入侵与本土的回应之间产生了诸多令人疑惑而着迷的问题域,而这些问题域显然不是能用“现代性”一词总括得了的。王富仁多年前就说:“研究中国文学,必须有适于中国文学研究的独立概念。”那么,能否提炼出更为贴切、丰富的语汇或概念去把握中国文学?因为事实上,对“现代性”概念的依赖,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了我们真切认识晚清以来文学的障碍。
注释:
①[美]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张志斌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页。
②[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5页。
③[法]米歇尔·福柯:《什么是启蒙》,载汪晖、陈燕谷编:《文化与公共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430页。
④[波兰]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4页。
⑤[法]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谈瀛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67页。
⑥汪晖:《韦伯与中国现代性问题》,载《汪晖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
⑦王宁:《消解“单一的现代性”:重构中国的另类现代性》,《社会科学》2011年第9期。
⑧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导言第1页。
⑨⑩杨联芬:《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第9页。
1145李怡:《现代性:批判的批判——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核心问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0页,第29页。
1215171819202124272829323637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宋伟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中文版序第1页,第56页,第6-7页,第5页,第25页,第26页,第27页,第28页,第389页,第29页,第34页,第5页,第11页,第28-29页。
13杨义:《关于中国文学现代性的世纪反省》,《文艺研究》1998年1期。
14[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等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353页。
16王龙洋、颜敏:《论文学现代性的三个维度》,《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2年第6期。
22李凤亮:《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整体观及其批评实践——王德威教授访谈录》,《文艺研究》2009年第2期。
233043王德威:《1841-1937年的中国文学》,见[美]孙康宜、[美]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刘倩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464页,第463页,第566页。
25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5页。
26汪卫东:《“晚清现代性”的悖论与盲区》,《中国文学批评》2017年第4期。
31[法]J·F.利奥塔:《重写现代性》,阿黛译,《国外社会科学》1996年第2期。
33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
34参见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35参见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3841季进:《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王德威教授访谈录》,《书城》2008年第6期。
39王德威:《沒有五四,何来晚清?》,《南方文坛》2019年第1期。
40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王晓伟译,《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
42王德威所界定的晚清文学时期是指:“太平天国前后,以至宣统逊位的六十年”。见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宋伟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44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74页。
46王富仁:《中国现代主义文学论(上)》,《天津社会科学》1996年第4期。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责任编辑: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