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小说作品的张力、荒诞与哲思
2022-02-14刘茉琳
刘茉琳
摘要:藏族作家万玛才旦在自己的小说中以无比简练的文本讲述着充满张力的故事;在荒诞、无常、混沌的小说氛围中,在貌似日常的小说叙述中,实际上传递着他对人生、对生命的深层思考,有关淳朴价值与现代文明的思想交锋,个体生命与无限轮回的矛盾,荒诞情节与神性世界的平衡以及平凡日常与超越现实的对抗,种种思考皆在藏区藏民们仍携带着原始气息的生活故事中一一展开,给读者带来了余韵无穷的阅读体验,同时以沉浸的文字与影像带来了难得的哲学层面的延展。
关键词:万玛才旦;张力;荒诞;哲思
藏族作家万玛才旦如今最引人注目的身份是“电影导演”,但其实早在因电影为广大受众了解之前,他已经是一位相当优秀的作家,已出版藏、汉文小说集多部,其文学作品也被翻译成多种文字介绍到全世界,小说作品更是获得过“青海文学奖”以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项,也曾入选“中国年度小说选”等专业榜单。近几年,万玛才旦陆续推出自编自导的电影《静静的玛尼石》《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这些作品不仅被普通观众奉为文艺电影的代表,也曾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并获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等重要奖项。当今文艺世界里,身兼作家、编剧、导演数职的人越来越多。对于这些艺术家来说,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都只是不同的表达方式,在这些渠道背后重要的仍然是表达方式中所承载的属于他们自己的一以贯之的内容与思考。万玛才旦的小说与电影都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美学风格,他的电影画面风格隽永,他的小说叙事张力饱满。那些看似静止的长镜头、平静如水的文字叙述,其实暗涛汹涌,隐喻翻飞,文本和文本背后都有着值得关注的哲学思考与意义,在万玛才旦充满人文关照的视线下,他用小说或者用画面缓缓地展示出了辽阔的自然世界里、巨大的社会背景下的生命与人物。
一 充满张力的小说文本
所谓“张力”是指文本中存在着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表现形式的冷靜简洁与内在意义的深刻繁复之间存在着巨大张力,往往同时兼顾平静的叙事与深沉的哲学。万玛才旦的作品中“张力”就呈现在他一层层的叙述中,表面是不动声色的平常故事,没有太多冲突、诡计,甚至没有高潮;故事表象下却往往有不止一层的深刻意蕴。如《塔洛》围绕一个给别人放羊的边缘人塔洛到乡里办身份证的过程展开故事,背后则蕴藏着“个体与身份”“好人与坏人”“原始与现代”“停留与出走”等多重思考。
《塔洛》讲述的是一个普通人办理身份证的事情。塔洛是个孤儿,依靠给人放羊养活自己,他极少与村里人来往以至于在人口普查中差点被遗忘,被抹掉。所以,“没有身份证”对于他,既是一个实际的生活现状,也是一个他在社会中的地位象征:塔洛是一个社会生活中的边缘人。此前,他没有身份证,活在边缘;此刻,他为了办理身份证离开山里来到乡里、县里,这是融入生活的一次尝试,故事正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切入的。小说看上去漫不经心地展开叙述,但其实选择故事的“刃口”切入保证了叙事的有效性,塔洛到乡上派出所办身份证,然后赶车去县里照相,为了照相又到对面小发廊洗头,在这里遇到了短发女孩。塔洛在这个办证、拍照、洗头的过程中第一次触碰到了山外的现代生活,这种冲击使他有了要融入的冲动,于是一个月后他把不属于自己的羊群买了,拿着不属于自己的九万块钱来找短发女孩,结果短发女孩卷了他的钱逃跑了。
在这个故事中,万玛才旦以极其简略的语言风格描写塔洛的遭遇。不管是在派出所办证,还是在照相馆拍照,又或者在发廊洗头,塔洛都表现出与山外环境的格格不入。最能突显塔洛与他人的差距正是他与短发女孩的对话,女孩说出了一长串地名:拉萨、北京、上海、广州、香港。可是塔洛说自己想去“拉萨”。在塔洛的世界里,“拉萨”就是世界的尽头,就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其他的地名对于他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而短发女孩从外貌上与传统藏族女孩迥异的短发,态度上与塔洛交往时的大胆主动,以及她向往的广州、上海等都是现代社会的象征,是与塔洛的现实生活相距甚远的另一个世界,但是当短发女孩顺着他塔洛说出陪他一起去拉萨的时候,塔洛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与这个短发女孩所代表的“现代社会”重合在一起,成为塔洛的目标,他愿意为了这个目标变成一个私下变卖主人羊群,卷款逃跑的“坏人”。
“办身份证”原本只是一个在现代人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事情,于塔洛而言却成了改变他人生的重大事件。为了办身份证,他一次次往外走,从山里到村里,到乡上,到县里,甚至卖了主人的羊群卷款找短发女孩奔赴“理想世界”。小说里没有写塔洛回去的一个月想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是写一个月以后他脸色苍白地带着不属于自己的九万块钱来找短发女孩。但在这“脸色苍白”四个字里也完全可以想象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塔洛所经受的思想争斗与煎熬。对于塔洛来说,这是他的一次冒险、一次突围,他被人询问“你是谁”,同时他自我建构着“我是谁”,他试图在带着短发女孩去拉萨这件事中建构一个新的“自我”,在他的想象中,这个“我”就应该属于现代世界,但同时又伴随着他的真与善的消失。可悲的是他的这次以欺骗违法行为为基础的突围在短发女孩的欺骗中失败了。一个月以后当塔洛拿着照片回到乡派出所,可是因为小辫子剪掉了所长要他重新拍照:所长说:“那你得到县城重新照一张相,这上面的你和现在的你太不一样了,到时候别人看不出这上面的人和你是同一个人。”照片的“不像”是事实也是隐喻,实际就是这一个月中,塔洛的确不是以前那个塔洛,他从一个单纯的老实巴交的“好人”变成了偷卖主人羊群卷款而逃的“坏人”。小说没有对故事做任何交代,塔洛会面对什么读者并不知道,然而可以想象的是:塔洛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状态。他在办理身份证、解决“我是谁”这个问题的同时偏离了真正的自我,在原始状态与现代生活的冲击中他一下子失去了方向,这个办不下来的“身份证”成了塔洛自身的最大隐喻。
万玛才旦的小说描述性的语言都不多,更是几乎没有心理描写,他认为“心理描写不太必要,我可以避开这些东西,用另一种更简单的方法去描述人物。对我而言,‘她想……’这种方法可能是太过于直接和粗暴,进入人物的心理,甚至干涉她的语言。还是观察的方法、带距离的描写更舒服、更可信”。回到文本,观察故事中塔洛与其他人的对话,每一次对话都不长,但却信息丰富,尤其是所长与塔洛的两次对话,表面上是一种错位的幽默,实际上又充满着哲学式的锋芒。如塔洛第二次再到派出所时,他变卖主人的羊群携款逃跑到县上找短发女孩,却人财两空,发现自己被骗了的塔洛无奈之中再次来到派出所,此时的塔洛是茫然失措的:
塔洛说:所长,你现在看我像不像一个坏人?”
所长说:“你什么意思啊?”
塔洛说:“你不是一眼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吗?”
所长笑着说:“要说以前留着小辫子时你还有那么一点像坏人的样子,但现在这个样子就一点也不像坏人了,倒真正像一个好人。”
塔洛说:“恐怕现在我死了就轻于鸿毛了。”
这里简短的几句对话实际上信息量丰富。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所长说自己有本事一眼看出好人坏人,这次塔洛自认为已经是个坏人,所以问所长能不能看出来。但所长的谈笑一方面指出了人们日常看待别人的刻板印象:留着小辫子的有那么一点坏人的样子,县上的小青年以为他是个故作深沉的艺术家等等其实都是一种刻板印象,而此刻的塔洛的确做了不该做的犯法之事,却看上去“真正像个好人”。那么这句话是反讽吗?也不见得,事实上此刻的塔洛也并没有让读者感到这是个坏人,而是对他充满同情,他固然做了不应该做的坏事,他内心却依然有着一种对好坏是非的判断,对自己的失望。塔洛对“好人”“坏人”的判断更是简单的,但这些恰恰使得塔洛在其所处的环境中成为一个意蕴丰富的形象,在他身上同时呈现出“好与坏”“原始与现代”“停留与出走”等多重对立的概念,在无比平实的笔触下是一次次冲击与交锋,塔洛内心的变化在小说中虽然被故意搁置,但是在对话的机锋中仍可以看出塔洛对自己的失望、对社会的不解以及对人生的绝望,整个文本短小精悍,语言干净简短,很符合塔洛一直生活在深山中少与外界人打交道的人物设定,同时也在这种文本的简练与情节的荒诞、落差的人性中形成了巨大的张力,从而使文本余韵无穷。
二 贴近日常的荒诞叙事
万玛才旦的作品中常常有荒诞的情节,比如《我是一只种羊》中开口说话讲述自己的故事的种羊;《午后》里梦游的少年;《陌生人》里寻找第二十一个卓玛的男人;《嘛呢石,静静地敲》中,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甚至在同一個空间中,他们可以对话交流。《塔洛》中,塔洛天赋异禀有极好的记忆力,能够一字不差地背《为人民服务》,这种反差其实也是一种荒诞的效果。可以说在万玛才旦的故事里多多少少都有着一些神奇的元素或者荒诞的情节。然而在他的小说中,这些荒诞的成分往往比例刚刚好,使得故事在现实与传奇之间漂浮,形成了一种兼具荒诞氛围与传奇色彩的现实主义幻觉,而正是这种带有荒诞感的现实主义幻觉给读者形成了饱满的异域风情的体验,在万玛才旦不动声色的讲述中,超出现实经验的那些描述并不使人诧异恐慌或大惊小怪,读者反而不自觉地与书中人物一起自然而然地接受带有传奇色彩的世界,进而体验到一种神秘感,并领悟其中的神性。
然而仅仅了解到万玛才旦作品中的神性是不够的,万玛才旦作品中的神性并非一种故弄玄虚的神秘感,或者猎奇,否则他完全可以使用其他更夸张的叙事手段来表达。事实上万玛才旦的小说中更为宝贵的恰恰是那些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荒诞叙事,是充满张力的文本下指向哲学的深刻思考,这种哲思的分量才是他小说的厚重之处,才是万玛才旦的所有作品,包括小说或者电影最使人驻足、反复思量的地方。
《气球》是一则贴近藏区日常生活的故事,万玛才旦在这个故事里既表现出对藏区日常生活的理解,对藏族信仰的尊重;也同时展现了他对这种生活反思,尤其是女性在生育问题中的荒诞处境。小说以一个找不到的安全套开场,以一个不小心飞走了的红气球作为结尾。红气球飞上蔚蓝的天空,是一个多少带着点浪漫色彩的景象,但同时也是一个开放式的故事结局,正如刘小枫所说,“小说只是叙述个体偶在的生活事件和交织在其中的终极悖论,不仅不要消除、解决,也不要反思。”故事中的卓嘎似乎面临一个无解的选择,飞起来的气球是一种解脱,也是一个无言的结局。
小说中数次将男女与动物并置,整部小说都围绕着“生育”这个主题展开,一方面是给羊群借种羊回来配种繁衍;另一方面则是达杰和卓嘎频繁的没有安全措施的夫妻生活,最终导致卓嘎意外怀孕。但是面对并不富裕的且已经有三个孩子的家庭状况,再生一个孩子会使家庭的经济压力增大,那么这个孩子要或不要本来应该是一个家庭的现实问题。然而小说中在藏族的世界中却远非如此,因为爷爷突然离世后,活佛预言爷爷亡灵会在今年回到自己家里投胎,使得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本来涉及的经济等现实问题转变成了关于家庭、生命、亲情等情感、信仰问题,因此小说实际上建构了两个维度的困境,一个是面对现实生活的困境,一个是面对轮回信仰的困境,而与这两个维度对应的则是小说中还原当地人将男人、女人的生命价值与生育能力类比的惯性思维。
小说中一家人面对种羊都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男主人。把正值壮年的中年男人达杰与种羊并置,强调的是一种强大的生育能力的赞赏。在草原上,这种对于生殖能力的崇拜显然仍处于价值观的核心位置,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紧密、生活交融,理解世界的价值观自然也在方方面面深受影响。然而与这种强大的生殖能力崇拜相关的则是小说也写到的对于无法生育的鄙弃,这一方面却容易被忽略。达杰家的一只母羊两年没有产羊羔,就只能接受被卖掉屠宰给儿子换学费的命运。不管是将达杰比作公羊(雄性),还是此刻讨论母羊(雌性)不生产后代就无用,都是以“生殖能力”作为生命价值的首要判断,达杰在这个类比中被毫无掩饰地直白呈现,卓嘎则相对隐蔽地但也不可避免地身处这个价值判断中,那么如果她想要拒绝生育就意味着拒绝自己身上最有用的价值,就要面对“没用”“被鄙弃”的命运。
以科学的角度来看待故事情节,只因为大儿子背上的一颗痣,就认为这是奶奶转世,又因为活佛一句话,没有避孕而意外到来的孩子就是爷爷转世,这样的想法无论如何都是“荒诞”的。故事非常清楚地交代了卓嘎的怀孕就是没有安全措施所致,因为安全套被两个小儿子拿去当成气球玩了,但在现实生活中,她一旦怀孕了就坐实了活佛说爷爷转世的预言,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这个孩子,卓嘎只是稍微流露出是不是可以不要这个孩子的想法就遭到了妹妹的批评,丈夫的怒斥与扇巴掌,还有村里其他老人的质疑,相较于去世的人在梦里与活人对话、充满偶然性的寻找到命中注定的恋人等神秘性情节,卓嘎在生育这件事情上的“无法自主”才是更为震撼的“荒诞”。小说结尾卓嘎的妹妹带她去山上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寻求和解的方式。其实卓嘎的命运如同那只母羊,早已无法逃脱,她的身体不属于她自己,只是生命投胎的中转站,“能够成为某个灵魂依托的肉身,也是千年修得的机缘啊!”先人选择了卓嘎是她的福气,不能犹豫更不能抗拒,否则就得面对被全世界鄙弃的结局。所以,《气球》在看似最为日常的故事叙述中讲述的其实是最为“荒诞”的故事。
在这个围绕着“生育”展开的故事里,万玛才旦集中了生命、轮回、生育、繁衍等关键词,但并没有将人置于一个长远的时间河流中,因为在那样的宏观叙述中个体命运往往会被忽略。《气球》把目光集中在卓嘎身上,作为一个任劳任怨的家庭妇女,她身上有几乎所有藏族妇女留给人们的印象,不善言辞,勤劳诚恳,村里的妇科女大夫对她既照顾又心疼,也是唯一一个提出了关于节育、流产的现实科学的建议,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却显得尤为格格不入。可以说《气球》通过一个生活的横切面,交给了观众一个关于生命与轮回、关于取舍与包容、关于现实与平等的气球,这个气球貌似轻轻地飘浮在空中,实则悬浮在每个人的心里,带来一系列沉重的思考与追问。
三 荒诞背后的哲学思考
万玛才旦曾经在访谈中谈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整体认知就是一种荒诞和无常的感觉:“我觉得‘混沌’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也是对这个世界的准确呈现。”“荒诞”“无常”“混沌”作为万玛才旦认知世界的主要标志,其实也是他许多小说中的关键词。但是在荒诞、无常与混沌之外,这些故事里仍然在建构着关于自我的认知,回答哲学中的基本问题: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往哪去?
小说《撞死了一只羊》不断出现“梦境”“幻觉”等细节,与小说中司机撞死了一只羊,把死羊扛到寺庙请高僧超度、送上天葬台天葬这样的情节搭配,形成一种如梦似幻的效果,这种不太真切的氛围直到小说尾声,司机扛着自己在市场买下的半扇羊去找自己的女人时才回到现实,以人间烟火气结束了故事。整个故事看似平淡,但也不难发现司机为羊超度其实也是为己救赎,这个常年奔波在路上的司机孤独地完成旅途,但其实也在不断面对着我从哪来,我往哪去的问题。
如果说在《塔洛》中通过“办理身份证”完成关于“我是谁”这一主体身份的指认,在《撞死了一只羊》当中,则是通过各种“投射”完成对主人公的主体建构,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司机“我”与活佛照片的上师“对话”。小说中挂在驾驶室仪表盘上方的活佛照片一共出现了六次,都在“我”撞死了羊但还没有为这只羊超度之前,活佛的每一次表情其实都是“我”当时状态的一种自我投射。
第一次介绍活佛写道:“这位活佛是我的根本上师,他一直端坐在我的心头,纹丝不动。我开车这么多年,没出什么事故,就是因为我的上师一直端坐在我的心头。”端坐心头的活佛使“我”安心:我的眼睛盯着照片看,我的心里踏实了很多。当撞死了羊之后,心慌失措的“我”“马上想到了我的根本上师。”当“我”不知道怎么处理羊,心慌意乱打算取火抽根烟的时候,上师的照片第二次出现,这一次“他一动不动地斜眼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有责备我的意思。”其实撇开文本的神秘性,认真想想就会知道“一动不动”是因为车停下了,“斜眼看着我”因为此时“我”是站在车下打开车门,并不是坐在驾驶室里,因此从高度与方向上看到的活佛照片只能是“斜眼看着我”。
随后“我”把羊的尸体扛上货车,活佛照片第三次出现了,这一次“待我坐稳之后,我又看见照片上的上师在盯着我。”而“我”因为心虚赶紧低下头双手合十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然后又抱怨上师不提醒自己以致积下罪孽。但显然这种抱怨是一种迁怒,是自己不知所措之后的一种罪恶感的转移。所以“上师的表情更加严肃了”。而当“我”回头看后座上的死羊,“死羊很安详地躺着,一动不动”时再回头发现上师的表情也不那么严厉了。这显然仍然是自我的心里投射,因为死羊的安详,心中罪孽感减轻,再看上师自然也就放松了很多。
随后的情节中,活佛照片还出现了一次,是在“我”看到路上一头奇怪的驴子之后,“我对照片上晃来晃去的上师说:‘这年头,人都变得很古怪,没想到驴子也变成这样了。’我看见上师似乎笑了。我想他也同意了我的看法了。”
不难发现,活佛照片本身是一个“客体存在”,但故事中的司机“我”看到的上师却能与他交流、给他开悟,这其实就是自我投射的过程。简单来说就是一个长途货车司机在渺无人烟的马路上,挂在仪表盘上方的活佛照片、总是会出现在自己眼里的上师成为他寂寞生涯中的陪伴。他没有妻子,女儿和恋人走了,有一个偶尔相见的女人,这些都不足以安慰一个长途司机在路上的寂寞与孤独。于是他寻找到“稳坐心头”的上师陪伴自己,不断完成自我警戒、自我救赎。上师的每一次出现看上去是对话,其实都是司机自我的投射、自我的对话,在没有人交流、没有人陪伴的漫长旅途中他依靠一次次与上师的对话完成自我的修炼。
在万玛才旦的小说中,时间被拉伸,空间被穿越,主题在失落,意义被搁置。《塔洛》是一个原本在大自然中自足、自然、圆满的生命,在去办理身份证的过程中却丧失了自我。这是一个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荒诞故事,其荒诞在于“办理身份证”这个“证明自我”与“丢失自我”是同时发生的;在《撞死了一只羊》中的藏族人身上则能看到不管是面对生、死、爱、仇;还是选择执着、理解、救赎或放下,他们内心都有一股稳定的力量;而《气球》从无比日常的藏族生活展开,看上去波澜不惊的叙事格调,实际上已包含了生、老、病、死,代际、传承、信仰、抉择等诸多人生的根本问题。在万玛才旦的故事里,藏区的生活简单、朴实甚至有点单一,但每一个朴素的情节背后都指向了人生的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往哪去?个人的命运如同《气球》尾声那只不经意间放飞的红气球,充满未知,又有着向天空与神性奔赴的轻盈。
“文学艺术本质上是异化,因为它维系和保护着矛盾,即四分五裂的世界中的不幸意识、被击败的可能性、落空的期望,被背弃的允诺。”需要注意的是,万玛才旦的作品中固然呈现了这些不幸、背弃与落空,但又总有一种更深的力量,正如马尔库塞在论述中进一步谈到的“理想本是超越现实的东西,不再想象另一种生活方式就不再有理想,或者说理想已被现实所超越、同一”,而万玛才旦的作品中是有关于生活的另一种想象,也是有关于生命的理想的,他往往在展现藏区生活的同时呈现着淳樸价值与现代文明的交锋,个体生命与无限轮回的矛盾,荒诞情节与神性世界的平衡以及平凡日常与超越现实的对抗。在他的小说世界里,现代科学、技术都在一定程度上隐退:塔洛在山上牧羊的生活、司机在运输工作中的单调、卓嘎一家生活的某种原始性,这些都与物质丰富的现代都市文明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因此,在万玛才旦笔下的人物身上,更容易捕捉到“真实的灵魂”,按照马尔库塞的观点,现代社会的人们“似乎生活在他们的商品之中,他们的灵魂困在他们的小轿车、高清晰度的传真装置、错层式家庭住宅以及厨房设备中”,但万玛才旦笔下人物不会困在商品中,相反与自然无比贴近的他们总能让读者看到更真实的灵魂,不管是塔洛,还是《撞死了一只羊》里的司机,又或者《气球》里的卓嘎,他们都是藏区的普通人,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遭遇,这些算不上奇遇的生活插曲,比如办个身份证、行车途中撞死了一只羊、意外怀上了孩子等,可是在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们都有一些异乎常人的思考与选择:塔洛问“为什么要别人认识我?我自己认识自己不就可以了?”司机要为那只羊“超度”,卓嘎想要拿掉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被认为是爷爷投胎转世),他们的问题都关乎于自我、生命与平等,他们的选择与提问都使周围人诧异,然而正是在人们习以为常的思考惯性的反衬中,他们的犹豫、挣扎、质疑与痛苦才凸显了人格的高贵,进而触及了灵魂真实的最深处,这些追求洗练但充满张力的文本完成了万玛才旦对人生、人性的哲学思考。
万玛才旦认为“写作只是一个凡人的欲望。”在他看来释迦牟尼、苏格拉底这些真正的智者都没有写过书,而他之所以不停地写小说、拍电影,深层动力就来自“人的欲望”。如果说万玛才旦的书写是一种欲望的纾解,那么读者或者观众在阅读与观赏的时候其实也是释放自身欲望的过程,在万玛才旦的故事里,读者看到自我,投射自我;在那些荒诞却并不怪异的故事里,读者反思自我、救赎自我,万玛才旦的小说以一种充满张力的叙事方式,略带荒诞的情节,讨论着人类生存中的哲学思考。我们说人是能思想的芦苇,因为人在生物性上无比脆弱,但是在精神上又无比高贵,人的精神活动是人之所以被定义为人,人之所以高贵的原因。在这个意义上,万玛才旦的作品里不断呈现的哲学层面的思考,沉静下来的文字与影像在如今这个被短平快的视频与文字充斥的世界里显得尤为珍贵。
注释:
①②④⑥⑦⑧万玛才旦:《气球》,译林出版社2020年版,第142页,第150页,第148页,第203-204页,第205页,第233页
③⑨⑩14万玛才旦:《撞死了一只羊》,花城出版社2018年版,第226页,第202页,第6-9页,第242页
⑤刘小枫:《沉重的肉身》,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51页
111213[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 》,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53页,第9页,第219页。
(作者单位: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