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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论语集注》的字词训释看朱熹训诂的价值
——以和前代《论语》经注比较为中心

2022-01-17于芝涵

华中学术 2021年4期
关键词:上海古籍出版社训诂中华书局

于芝涵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北宋自庆历时期始,学术风气大变,经注重义理阐发而轻文字训诂,甚至直接越过经文来阐发己意,故宋儒注经常为后世学者所诟病,如清代训诂大家戴震在《与某书》中批评:“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贤圣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知之。”[1]宋儒注经虽受当时“六经注我”风气的不良影响,但朱熹在阐发义理时并不偏废训诂,其在《语孟集义序》对汉魏训诂高度评价:“正音读、通训诂、考制度、辨名物,其功博矣。”[2]和理学名家张轼讨论注《孟》问题时,认为解经当“先释字义,次释文义,然后推本而索言之”[3]。并明确提出:“某寻常解经,只要依训诂说字。”[4]他的《语孟集注》在文字训诂上就用力颇勤,很能代表其经注风格,在当时“经学变古”的思潮下独树一帜。

《论语集注》的字词训释多有所本,前人已有考辨,如清代潘衍桐《朱子〈论语集注〉训诂考》,将朱注的字词训释和朱熹之前的旧注进行全面对比,证明其对汉魏训诂的继承;近代日本学者大槻信良《朱子四书集注典据考》则对朱注中字词注音、训释、句义及引注来源进行了全面考证,并用“古”“近”“新”标明其性质。近三十年来,学界对《论语集注》训诂及其价值的研究,多以现代训诂学理论为指导,从训诂内容、训诂术语、训诂方法等层面进行论述,但甚少关注朱熹对旧注的更改,以训诂学原理判断此更改是否优于旧注,更是鲜见。有鉴于此,本文以《论语集注》(下文简称《集注》)的字词训释为研究对象,将其和前人何晏《论语集解》(简称《集解》)、皇侃《论语义疏》(简称《义疏》)、陆德明《论语音义》(简称《音义》)及邢昺《论语注疏》(简称《注疏》)进行对比,从“训释内容的精准化”“训释形式的格式化”以及“训释传意的明晰化”三方面分析其如何“后出转精”,进而评价朱熹训诂的学理意义及其学史价值。

一、训释内容的精准化

朱熹改动的部分训释,释义的精准性胜过旧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纠正不准确的旧注;二是完善旧注的释义信息。

(一)纠正不准确的旧注

1. 纠正对语词内涵理解有误的旧注

(1)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述而》)

《集解》引孔注:疏食,菜食。

《集注》:疏食,麤饭也。

2.纠正缺乏训诂依据的旧注

(2)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乡党》)

《集解》引王注:恂恂,温恭之貌。

《集注》:恂恂,信实之貌。

恂,《说文·心部》:“信心也。”桂馥注:“信心也者,《列子·释文》:‘恂,信也。’《汉书·李广传》‘李将军恂恂如鄙人,口不能出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流涕,彼其中心诚信士大夫也。’颜注:‘恂恂,诚谨貌也。’《叙传》:‘李广恂恂实获士心。’或借‘询’字,《释诂》:‘询,信也。’注引《方言》‘宋卫曰询’,今《方言》作‘恂’。又借‘洵’字,《诗·宛邱》:‘洵有情兮’,传云:‘洵,信也。’”[13]在字用上,古籍中常借“洵”或“询”来表示“恂”,依然是“信”的意思。“恂恂”在先秦两汉多为“恭信、谨慎”义,如《汉书·冯奉世传》“参为人矜严,好修容仪,进退恂恂,甚可观也”,颜师古注:“恂恂,谨信之貌。”[14]未见其作为“温恭”义使用。宋代字书、韵书中“恂”(恂恂)增加了“温恭”义,如《玉篇·心部》:“恂,信也、均也、憟也、温恭皃也。”[15]《增韵·稕韵》:“恂,信也、乐也、严谨貌,又温恭貌。”[16]该义项恐源自王肃此注。

除了考究训诂依据,朱熹以“信实之貌”改王肃“温恭之貌”释“恂恂”,还充分考虑了文意的贯通。据《朱子语类》载,弟子言:“‘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或有大是非利害,似不可不说。所谓‘似不能言者’,恐但当以卑逊为主,所以说‘似不能言’?”朱熹答曰:“不是全不说,但较之宗庙、朝廷,为不敢多说耳。”[17]即朱熹认为“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表现了孔子和诸侯臣僚相处时的“善于辞辩”,而“恂恂”则表现孔子在乡党面前的谨慎恭信之态。

(二)完善旧注的释义信息

1.在旧注中嵌入释义要素

嵌入释义要素,指朱熹在旧注中添加释义要素,与之共同组成一个训释单位,对词义进行更加细致的训释。

(3)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乡党》)

《集解》引马注:踧踖,恭敬之貌。

《集注》:踧踖,恭敬不宁之貌。

踧,《说文·足部》:“行平易也。”踖,《说文·足部》:“长胫行也。”[18]二者在《广韵》分属“屋”“昔”二韵,分别释为:“踧踖行而谨敬。”“踧踖,敬皃。”[19]皆近同《集解》马注。“踧”“踖”组成联绵词,《广雅·释训》:“踧踖,畏敬也。”[20]《仪礼·大射》“司正升宾。宾诸公卿大夫皆说屦,升就席。公以宾及卿大夫皆坐,乃安”,郑玄注:“曏命以我安臣于君,尚犹踧踖,至此乃敢安。”[21]《礼记·燕义》“君独升立席上,西面特立,莫敢适之义也”,郑玄注:“定位者为其始,入,踧踖揖而安定也。”[22]合观郑注中的“踧踖”,是“恭敬”中有“不安”。又如,《晋书·王敦》“臣窃所自忧虑未详,所由惶愧踧踖,情如灰土”[23]以及韩愈《答殷侍御书》“每逢学士真儒叹息,踧踖愧生于中,颜变于外,不复自比于人”[24]等句中,“踧踖”实为“不安”义。朱熹以“恭敬不宁之貌”释“踧踖”,准确描述了孔子面对君主时的恭敬局促感。

(4)子张书诸绅。(《卫灵公》)

《集解》引孔注:绅,大带。

《集注》:绅,大带之垂者。

绅,《说文·糸部》:“大带也。”《集解》引孔注同《说文》,段玉裁注:“古有革带以系佩韨,而后加之大带,绅则大带之垂者也,……许但云大带,亦是浑言,不析言,盖许意以革带统于大带,以带之垂者统于带,立言不分别也。”[25]朱熹以“大带之垂者”释“绅”,释义更加精准。

2.在旧注后补充文意信息

补充文意信息,指朱熹在旧注后添加释义信息,以贯通文意。

(5)仪封人请见。……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八佾》)

《集解》:封人,官名。《集解》又引孔注:木铎,施政教时所振也。

《义疏》:木铎,金铃木舌,施政教时所振也。

《集注》:封人,掌封疆之官,盖贤而隐于下位者也。木铎,金口木舌,施政教时所振,以警众者也。

《集解》引孔注“施政教时所振也”是从用途训释“木铎”。《义疏》在孔注的基础上补说“木铎”的形态特征“金铃木舌”,《集注》在此二注的基础上,补充解说“木铎”的价值功能在于“以警众者”,以揭示原文中仪封人将孔子喻为无道乱世中的“木铎”的用意。此外,《集解》仅以“官名”训释“封人”。封,《说文·土部》:“爵诸侯之土也。”段玉裁注:“引申为凡畛域之称。大司徒,注曰:‘封,起土界也。’封人,注曰:‘聚土曰封,谓壝堳埒及小封疆也。’”[26]朱熹以“掌封疆之官”释“封人”,并根据文意,补充“盖贤而隐于下位者也”说明其身份。

(6)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雍也》)

《集解》:骍,赤也。

《集注》:骍,赤色。周人尚赤,牲用骍。

《说文》未收“骍”。《诗·小雅·信南山》“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毛传:“周尚赤也”,孔颖达正义:“牧人以周尚赤,故郊庙用骍为阳,以相对其实。”[27]《周礼·地官·牧人》“凡阳祀用骍牲毛之,阴祀用黝牲毛之”,郑玄注:“骍,牲赤色,毛之,取纯毛也”,贾公彦正义:“骍牲,知是赤色者……《檀弓》云:‘周人牲用骍,周尚赤’,而云用骍,故知骍是赤也。”[28]仲弓(冉雍)的父亲出身卑微且品行不端,但是冉雍却很有修养,朱熹补充此释义信息以对应文意,说明孔子对仲弓的鼓励和肯定。

二、训释形式的格式化

朱熹改动的部分训释,训释形式更加格式化,训释的规范性和统一性优于旧注,主要表现为两方面:一是注释术语的使用更具体系性;二是词头的提取更科学规范。

(一)注释术语的使用更具体系性

1.以“X,Y(之)貌”训释形容词

早在《诗》毛传中,形容词已采用“X,Y(之)貌”进行训释,可在释义的同时标注词性。朱熹以此训释术语更改旧注中的形容词的训释,使注释形式更加体系化。

(7)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泰伯》)

《集解》:焕,明也。

《集注》:焕,光明之貌。

朱熹以“光明之貌”和何晏以“明也”释“焕”,训释的词义内涵并无差别。但朱注采用“X,Y(之)貌”可以标示句中的“焕”为形容词,和其对应位置上的重叠词“巍巍”词性相同。

此外,对于前人《论语》注中未注释的形容词(短语),如“X尔”“X如”等结构中的形容词,朱熹也是以“……(之)貌”进行注释。

(8)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子罕》)

《集注》:卓,立貌。

(9)衣前后,襜如也。(《乡党》)

《集注》:襜,整貌。

2.以“A曰B,C曰D”辨别同义词差异

“A曰B”是训释内容在前,被训释词在后的一种训释术语,在汉代经注以及小学著作中很常见。《尔雅》训释同义词,多用“A、B、C、D,……,M也”的训释格式;《释名》多用“A曰B,B,C也(……)”;《方言》多用“A,B也,X曰Y,M曰N,……”来辨别因地域造成的文字(词汇)使用差异。朱熹以“A曰B,C曰D”术语来辨别同义词差异,具体有以下三种表现:

第一,如果旧注中“A曰B”不辨别同义词,《集注》改为“A,B也”格式。

(10)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八佾》)

《集解》引郑注:牲生曰饩。

《集注》:饩,生牲也。

(11)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微子》)

《集解》:除草曰芸。

《集注》:芸,去草也。

第二,旧注使用“A曰B,C曰D”辨别同义词,若《集注》若只截取一部分,则改为“A,B也”格式。

(12)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公冶长》)

《集解》引马注:桴,编竹木大者曰筏,小者曰桴。

《集注》:桴,筏也。

第三,在旧注“A曰(为)B”的基础上,《集注》补充“C曰D”,以完整的“A曰B,C曰D”辨别同义词。

(13)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乡党》)

《集解》:鱼败曰馁。

《集注》:鱼烂曰馁,肉腐曰败。

(14)既而曰:“……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宪问》)

《集解》引包注:以衣涉水为厉。

《集注》:以衣涉水曰厉,摄衣涉水曰揭。

此外,对于旧注未训释的同义词,如《乡党》“食不语,寝不言”和《子张》“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集注》分别训释为“答述曰语,自言曰言”和“土高曰丘,大阜曰陵”,严格使用“A曰B,C曰D”来辨别词义的差异。

(二)词头的提取更科学规范

注释词头的提取,反映了注释者对语言单位的理解和认知。朱熹修正旧注中的训释词头,选择的注释对象更加合理。

(15)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乡党》)

《集解》引孔注:“勃如,必变色也。”引包注:“足躩,盘辟貌。”

《集注》:勃,变色貌。躩,盘辟貌。

《集解》分别引孔注和包注以“勃如”“足躩”为词头,对其进行训释。从构词法角度言,“勃如”是“X如”式的具有形容性的短语,可以作为词头进行整体训释;“躩如”和“勃如”结构相同,则“足躩”不宜作为词头被提取注释。朱熹以“盘辟貌”释“躩”,训释内容同《集解》引包注,但注释词头的提前更加合理科学。以“勃,变色貌”改《集解》引孔注“勃如,必变色也”,训释内容相同,但以“X,Y(之)貌”术语标示其为形容词,保持了形容词训释的体系性。此外,以“勃”为训释词头,也和同结构的下句以“躩”为词头相对应一致,训释格式上更加和谐统一。

三、训释传意的明晰化

以词释词的直训,是经注中经常采用的训释方式,但由于单音被释词的多义性及词汇历时发展等因素,导致旧注的一些训释在后世传意不明,甚至晦涩难懂。有鉴于此,朱熹对一些训释进行了改进,使其传意更加明晰通明,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因单音词的多义性,朱熹改单音或嵌入式双音训释词为非嵌入式双音训释词;二是因词汇语义的历时发展,朱熹改以时语或常语进行训释。

(一)改单音或嵌入式双音训释词为非嵌入式双音训释词

1.改单音训释词为非嵌入式双音训释词

训释词和被训释词皆为单音词,其传意效果会因二者的双重多义性受到影响,导致传意不明,甚至引发理解混乱。因此,朱熹多以两个语素共同分担语义的双音节词代替旧注中的多义单音词作为训释词,以提升传意效果。

(16)邦无道,危行言孙。(《宪问》)

《集解》:孙,顺也。

《集注》:孙,卑顺也。

《说文》并收“孙”和“逊”,分别释为:“子之子曰孙。”和“遁也。”[29]《音义》以“音逊”为本句的“孙”注音,《集注》以“去声”为其注音,也是认为此处的“孙”为“逊”。《增韵》将“慁”韵下的“逊”释为:“遁也,亦作‘孙’,又顺也,辞避也,谦恭也,亦作‘愻’。”[30]皇侃《义疏》此句即作“邦无道,危行言逊。”何注以单音词“顺”训释“孙”,具有多义性,“顺”有“顺从”“依照”“安适”等多个义项,“顺从”义项根据语境,还有“和顺”“曲顺”“谦顺”等之别。朱熹改以双音节复合词“卑顺”释义,以“卑”和“顺”共同承担“孙(逊)”的语义,传意更加清晰。

2.改嵌入式双音训释词为非嵌入式双音训释词

双音词通过两个语素承担意义,是词义精确化表达的重要手段。但是,嵌入式双音词以自身为释义要素,本质还是单音词训释单音词。为了加强训释传意,朱熹以两个不同语素组成非嵌入式双音词代替旧注的嵌入式双音词进行训释。

(17)恶果敢而窒者。(《阳货》)

《集解》引马注:窒,窒塞也。

《集注》:窒,不通也。

窒,《说文·穴部》:“塞也。”[31]《诗·豳风·七月》“穹窒熏鼠,塞向墐户”,毛传:“窒,塞也。”[32]“窒塞”作为同义复合词,早在西汉已经见于文献,如《淮南子·要略》:“通行贯扃万物之窒塞者也。”[33]在经注中,以“窒塞”和“不通”释“窒”,皆有训诂依据,如《汉书·扬雄传》“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颜师古注:“窒,窒塞也。”[34]《吕氏春秋·尽数》“处鼻则为鼽为窒”,高诱注:“窒,不通。”[35]朱熹选择以“不通”训释“窒”,传意更易于理解。

(18)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泰伯》)

《义疏》:愿,谨愿也。

《音义》引郑注:愿,善也。

《集注》:愿,谨厚也。

愿,《说文·心部》:“谨也。”[36]《集解》并未直接以“愿”作为词头进行训释,而是引孔注训释句义为“侗,未成器之人,宜谨愿也”,以“谨愿”释“愿”,皇疏、邢疏同之。《音义》引郑注以“善”释“愿”,刘宝楠正义:“郑注云‘愿,善也。’《广雅·释诂》同,凡人悫谨,则为善也。”[37]但是,无论以“谨愿”还是以“善”解释“愿”,句义仍显晦涩。根据句子结构,“愿”和“侗”的语义关系当如前句中的“狂”和“直”、“悾悾”和“信”,前者和后者在语义是包蕴关系。侗,《说文·人部》:“大皃。”段玉裁注:“此义未见其证,然同义近‘大’,则‘侗’得为大皃矣。《论语》‘侗而不愿’,孔注曰:‘侗,未成器之人。’按:此‘大’义之引伸,犹言浑沌未凿也。”[38]戴侗《六书故》在“侗”下云:“未有知皃也。”并引《庄子·山木篇》:“侗乎其无识”为证。[39]朱熹以“谨厚”释“愿”,解释孔子描述的是那种懵懂未有知但却不朴厚的人。

(二)改以时语或常语进行训释

(19)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宪问》)

《集解》:晨门者,阍人也。

《集注》:晨门,掌晨启门,盖贤人隐于抱关者也。

阍,《说文·门部》:“常以昏闭门隶也。”[40]《周礼·天官冢宰》“阍人,王宫每门四人,囿游亦如之”,郑玄注:“阍人,司昏晨以启闭者,刑人墨者使守门。”[41]即“掌管城门开关”的人在上古时期被称为“阍人”。但是,以“阍人”作为训释词,随着汉语语义历时发展,导致释义晦涩,朱熹改以更通俗的释义“掌晨启门”,还根据文意补充其为“盖贤人隐于抱关者也”,对其身份进行说明。

(20)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子张》)

《义疏》:居肆者,其居常处所作物器之处也。

《集注》:肆,谓官府造作之处。

何晏《集解》未把“肆”作为注释对象,引包注释句义为:“言百工处其肆则事成。”皇侃《义疏》以“居肆”为训释对象。因为表达“作坊、店铺”概念的常用词出现了古今更替:先秦时期,“肆”是表示“店铺、作坊”义的主要用词,约六朝时期,“店”出现并逐渐取代“肆”,唐代及其后,“店”的使用范围进一步扩大,出现“铺”“行”“坊”等相关概念[42]。这样就导致旧注中意义明确的词,在后代会成为新的疑难点,“肆”即是如此。西汉桓宽《盐铁论·通有》篇:“故工商梓匠,邦国之用器械之备也,自古有之,非独于此。弦高饭牛于周,五羖赁车入秦,公输子以规矩,欧冶以镕铸,《语》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农商交易,以利本末。”[43]“肆”当指官府负责运营、管理的作坊。为了避免前人《论语》经注释义的不清楚,朱熹承接并优化《义疏》的训释,新增“肆”作为训释对象。

此外,如果旧注中因为词的历时更替导致训释晦涩,朱熹也会改以当时的常用词,如:

(21)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子路》)

《集解》引马注:树五谷曰稼,树菜蔬曰圃。

《集注》:种五谷曰稼,种蔬菜曰圃。

树,《说文·木部》:“生植之总名。”[44]从文献使用看,其作动词早于名词,由动词“栽种、种植”义引申为栽种对象,并作为名词而固化下来[45]。《说文·禾部》分别以“埶也”和“先穜后孰也”释“穜”“种”二字,段玉裁在“穜”下云:“隶书互易之,……种者以谷播于土,因之名谷可种者曰种,凡物可种者皆曰种。”[46]“种”最初是名词,动词用法指把种子播到地里,因其经常和“播种”对象联合使用,逐渐发展为“种植”概念的常用词。皇侃《义疏》:“稼者,种谷之名,樊迟请于孔子求学种五谷之术也。……请学为圃者,圃者,种菜之事也……”训释时已用“种”代替“树”。朱熹承之,并采用“A曰B,C曰D”格式辨别同义词差异,加强训释的格式化和系统性。

结语

从《论语集注》的字词训释来看,朱熹在继承前人《论语》经注训释的基础上进行了优化和改进:就训释内容言,朱注纠正了一些错误的旧注以及在旧注的基础上添加释义要素或信息,使释义更加精确。就训释形式言,朱注以“X,Y(之)貌”术语注释形容词、以“A曰B,C曰D”术语辨别同义词差异,训释术语成体系地使用,使经注形式更加规范和统一;其对部分词头的修正,使注释对象更加合理。就训释效果言,因被释词的多义性、词汇的历时发展等因素导致的释义不明晰,朱注或改以传意更明晰的非嵌入双音词作为训释词,或改以时语或当时的常用词,提升了传意效果。

总体而言,朱熹的注释简略朴实,其对旧注的优化和推进,是对训诂“以语言解释语言”之旨进行的实践,是训诂“后出转精”的重要表现。在宋代“经学变古”思潮下,朱熹继承、优化和推进旧注,对训诂在学术史上的持续发展具有传承和续接意义。

注释:

[1] (清)戴震:《与某书》,《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7页。

[2] (南宋)朱熹:《语孟集义序》,《朱子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631页。

[3] (南宋)朱熹:《答敬夫孟子说疑义》,《朱子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352页。

[4] (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812页。

[5]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310页。

[6]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31页。

[7] (唐)颜师古:《匡谬正俗》,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31页。

[8] (清)冯登府:《论语异文考证》,《丛书集成续编(第36册)》,1989年,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第360页。

[9] 程树德:《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602页。

[10] 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71页。

[11] 钱穆:《论语新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62页。

[12] 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37页。

[13] (清)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02页。

[14] (东汉)班固著,(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307页。

[15] (北宋)陈彭年,等:《玉篇》,《小学名著六种》,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21页。

[16] (南宋)毛晃,毛居正:《增修互助礼部韵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3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73页。

[17] (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98页。

[18]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46页。

[19] (北宋)陈彭年,等:《广韵》,《小学名著六种》,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17、132页。

[20] (清)王念孙:《广雅疏证》,《小学名著六种》,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34页。

[21] (唐)贾公彦:《仪礼注疏》,《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042页。

[22] (唐)孔颖达:《礼记注疏》,《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690页。

[23] (唐)房玄龄,等:《晋书》,《二十六史》,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287页。

[24] (唐)韩愈:《昌黎先生集》,《唐宋八大家全集》,广州:新世纪出版社,1997年,第210页。

[25]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53页。

[26]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88页。

[27] (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71页。

[28] (唐)贾公彦:《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23页。

[29]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270、40页。

[30] (南宋)毛晃,毛居正:《增修互助礼部韵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3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513页。

[31]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53页。

[32] (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91页。

[33] (西汉)刘安:《淮南子》,《国学典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531页。

[34] (东汉)班固著,(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71页。

[35] (秦)吕不韦编,(东汉)高诱注:《吕氏春秋》,《中华再造善本》。

[36]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217页。

[37] (清)刘宝楠:《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06页。

[38]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69页。

[39] (南宋)戴侗:《六书故》,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64页。

[40]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249页。

[41] (唐)贾公彦:《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42页。

[42] 殷晓杰,胡寻儿:《汉语“店铺”义词的历时演变及相关问题研究》,《古汉语研究》2021年第1期,第48~62页。

[43] (西汉)桓宽:《盐铁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8页。

[44]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18页。

[45] 汪维辉:《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84~91页。

[46]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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