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月亮”的词汇化
2022-01-17班曼
班 曼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汉语大词典》(第2版)中,“月亮”的解释如下:
【月亮】月球的通称。通常指其明亮的部分,故称。语出唐李益《奉酬崔员外副使携琴宿使院见示》诗:“庭木已衰空月亮,城砧自急对霜繁。”清李光庭《乡言解颐·月》:“月者,太阴之精。然举世乡言无谓太阴者,通谓之月亮。唐李益诗以‘繁’对‘亮’,言其光也。相习不察,遂若成月之名矣。或曰月儿。”[1]
然而后代学者对上引李光庭的解释并不认可,我们也认为一首诗不足以直接促成一个词的词汇化。关于“月亮”的成词问题,当代也有一些学者做过探讨,但观点不一。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观点:
观点一:认为“月亮”一词由主谓结构演变而来。
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主要有董秀芳、蒋绍愚、汪维辉三位学者。董秀芳的论述相对简略,所举用例较少。她认为:月球义的“月亮”是由主谓短语“月亮”词汇化而来,词汇化之后,“亮”的语义便脱落了[2]。蒋绍愚的探讨最为详细,他把“月亮”的演变过程划分为三个阶段:明代之前,用例很少,彼时“月亮”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主谓短语,“月”是主语,“亮”是谓语;明代,“月亮”的用例依然不多见,依然是主谓短语;清代,“月亮”的用例大量出现,此时,“月亮”已经发展成为一个词,表月球义[3]。蒋绍愚认为“月亮”词汇化的动因、机制主要有三个:第一,句法位置的变化。“月亮”由主谓短语发展成一个词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中间环节,即作定语。第二,类推。“月亮+处所词(处/里/地里)”这种组合受到“太阳+处所词”的类推影响。第三,汉语复音化的趋势。汉语词汇发展双音化的大趋势要求双音节词“太阳”有一个相应的双音节词和它相对,于是“月亮”就代替了“月”,成为一个常用词。与此同时,“亮”的意义也就消失了[4]。汪维辉认同蒋绍愚的观点,即“月亮”一词来源于主谓结构,但有两处与蒋文观点不同:其一,汪文认为“月亮”最迟产生于明代晚期,不是蒋文所认为的清代;其二,汪文认为“月亮+处所词(处/里/地里)”中的“月亮”已是一个词,类似于“太阳地里”中的“太阳”,而非蒋文所认为的是位于定语位置的主谓短语[5]。
观点二:认为“月亮”由定中结构演变而来。
持该观点的主要是谭代龙。谭代龙主要讨论了两个问题:第一,解释了明代以前主谓结构的“月亮”很少用的原因,这是因为在明代之前,主要是用“月明”来表达这一意义;第二,认为今天的“月亮”一词与唐宋时期出现的主谓结构的“月亮”并无直接关系,而是从明代出现的定中结构“月亮”而来[6]。
谭代龙指出定中结构“月亮”中的“亮”是指“光”的意思。“亮”的这个光线义产生于明代中后期并一直沿用至今[7]。例如:
(1)这胡秀只见板壁缝儿透过灯亮儿来,只道西门庆去了,韩道国在房中宿歇,暗暗用头上簪子取下来,刺破板缝中糊的纸,往那边张看。(明《金瓶梅》)
(2)踢起灯亮,点着烛台,刚掀起帘子,瞥见有个人影出去。(清《花月痕》)
(3)正盼望,只见那女子同了那妇人拿着个火亮儿,从夹道子里领了一个人来,望着他母女说道:“你娘儿们且见见这个人再讲。”(清《儿女英雄传》)
上面例(1)中的“灯亮儿”还是指“灯发出的光线”,而例(2)、例(3)中的“灯亮”“火亮儿”则是指发光体。“月亮”与“灯亮”“火亮儿”的演变过程相同,都是由“发光体发出的光线”到“发光体”。
观点三:受汉语词汇的双音化影响,新造一个词来分化“月”的语义。
持此观点的主要是谢永芳。谢永芳认为“月亮”这种双音单位明确地是顺应汉语词汇双音化的发展大势,用来分化“月”不太常用的月球义而出现的新的能指形式,具体用“月+单音明亮义语素”形式来分化“月”的月球义。如“月明”“月亮”等[8]。
以上三种观点,我们认为谢永芳的观点难以成立。月球义也是“月”的常用义,在古代,“月”与人们的生活、生产密不可分,如果一个词正在被高频使用,一般不会直接新造一个词来替代它。另外两种观点似乎都有一定的道理,需要进一步辨察。
邢福义提出语法研究的“普-方-古”大三角理论,即研究现代汉语共同语语法,为了深化对语法事实的认识,有时可以“普”为基角,撑开“方”角和“古”角,形成语法事实验证的一个“大三角”[9]。董秀芳也指出从共时与历时两角度同时进行考察对认清某些语言现象的必要性,语言的变化机制与过程大多是古今相通的,“察古可以知今,以今也可以证古”,在研究中将共时考察的结论与历时调查的结果相互参照,是一条很重要的研究途径[10]。因此,我们对“月亮”词汇化过程的探究也应把普通话与方言、共时与历时结合起来。
“月亮”在方言中的名称繁多,《汉语方言解释地图》将各种词形分为八大类:“月”系、“月亮”系、“亮月”系、“月光”系、“月明”系、“亲属称谓”系、“太阴”系及其他。第一类“月”系又包括三小类:“月”类、“月儿”类、“月+后置成分”类[11]。本文选取其中的“月亮地儿”和“月光”作为主要考察对象,此二词跟“月亮”一样都是以“月”为开头语素,历史上都经历了词汇化的过程,“月亮地儿”在北方使用较多,“月光”在南方使用较多。本文拟通过考察“月亮地儿”“月光”历时的语义演变过程以及共时的方言使用情况,再结合其他语言中的用例,从侧面来论证“月亮”的词汇化过程。
一、“月亮地儿”的使用情况考察
根据李荣主编的《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12]以及曹志耘主编的《汉语方言地图集》[13],“月亮地儿”有三个义项:①月亮照着的地方;②月光;③月亮。
(一)“月亮地儿”的历时使用情况
“月亮地儿”在明代已出现用例,语义为“月亮照着的地方”。由于“北京话儿化韵儿化作用的完成,很可能是近一百多年的事”[14],因此“月亮地儿”在明清时期一般写作“月亮地”,并且在使用时后常加方位词“里”,表示“月亮照着的地方里边”。用例如下:
(4)分付了,两个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内。(明《金瓶梅》)
(5)只见月亮地里,原是春梅打灯笼,落后叫了来安儿小厮打着,和李瓶儿后边跟着,搭着盖头,穿着红衣服进来。(明《金瓶梅》)
(6)不想秋菊在后边厨下,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见房门倒扣着,推不开。于是伸手出来,拔开了吊儿,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明《金瓶梅》)
蒋绍愚认为,上述三例中的“月亮地里”都是指“月色明亮的地方、有月光的地方”,“月亮”合在一起作定语,“月”和“亮”凝固得比较紧了[15]。而汪维辉认为上述三例中的“月亮”已是一个词[16]。我们同意汪维辉的观点,“月亮”在上述三例中是一个词而不是短语,例(6)中“大月亮地里”中的“大月亮”可以支持我们的观点,这一短语应分析为“大+月亮”,而不能分析为“大月+亮”,因为未检索到“大”直接修饰“月”(月球义)的用例,在古代,“大月”指有三十天的月份。由此,我们认为三例中的“月亮地里”都是“月亮照着的地方里面”,“月亮地”指地方,“里”是附着在其后的方位词。
“月亮地”至清代出现表“月光”的用例,在使用时后常加方位词“下”,用例如下:
(7)那东西抖擞身上的毛,发起威来,回头一望,望见月亮地下照着树枝头上有个人,就狠命的往树枝上一扑。(清《儒林外史》)
(8)好似月亮地下挂灯笼一般。(清《梨园集成·珠沙》)
上述两例中的“月亮地”,我们认为是义项②“月光”。首先,因为“月亮地”后方位词“下”可以表明“月亮地”不再表示“地方”;其次,古代汉语中,“月亮”加“下”的用例非常少,而“月光”加“下”的用例比较多,因此“月亮地下”中的“月亮地”,我们认为应是“月光”不是“月亮”。
“月亮地”至民国出现表“月亮”的用例,如下:
(9)打破庙里头出来,大月亮地儿一直往西,脚底下攒劲,“沙沙沙”直奔耿家庄。(民国《雍正剑侠图》)
上例中,“月亮地”已经出现儿化韵,变成“月亮地儿”。此例中,由“月亮地儿一直往西”这一运动变化可知,这里的“月亮地儿”既不是指“地方”也不是指“月光”,而是指“月亮”。
(二)“月亮地儿”的共时使用情况
现代汉语里,“月亮地儿”是一个方言词语。《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对“月亮地儿”的释义为“月亮照到的地方”,标注的使用区域有“哈尔滨、济南、洛阳”[17],但未标注出“月亮地儿”表“月光”和“月亮”的用法。《汉语方言地图集》标注了“月亮地儿”表“月亮”的使用区域,为河北晋州以及山东无棣[18]。
对“月亮地儿”一词的使用范围,我们进行了广泛的问卷调查和访谈,并结合相关方言词典、地方志,最终确定其使用区域为黑龙江、吉林、辽宁、河北、河南、山东、江苏、安徽等省的部分地区。“月亮地儿”的三个义项各有其使用范围。
义项①“月亮照着的地方”使用范围最广,包括黑龙江、河北、河南、山东、江苏、安徽等省的部分地区(详见文末附录1)。具体用例如下:
(10)更让人激动的是低下头竟看到了久违的“月亮地儿”,那是月光送给人们的礼物。(山东济宁,清清苦丁《月亮地儿》)
(11)走月亮地儿里,能看清。(江苏徐州,来自访谈语料)
(12)夜深了,“黄巴巴”的月光照在农家小院里,透过茅草房的木窗,使男女主人安歇的小屋子里的地面也成了“月亮地儿”。(河南汝州,姬长和《永远的“月亮地儿”》)
上例中,例(10)低下头看到的“月亮地儿”是“地方”;例(11)是走路的场所,肯定是“地方”,不可能是“月光”或“月亮”;例(12)已经直接说明小屋子里的地面也成了“月亮地儿”。
“月亮地儿”的义项②为“月光”,该义项的使用范围比义项①要小一些,包括黑龙江、河北、河南、山东、安徽等省的部分地区(详见文末附录2)。具体用例如下:
(13)小时候,长辈们常说的“大月亮地儿”的生态照明,如今被璀璨的灯光取代了。(黑龙江密山,风雨度关山《无眠之夜的杂谈》)
(14)住腻了高楼大厦,看烦了灯火璀璨,开始怀念儿时的岁月,怀念那笼罩着一片片低矮老屋的月亮地儿。(河北邢台,张志刚《月亮地儿》)
(15)今儿个月亮地儿好嘞很。(河南夏邑,来自访谈语料)
(16)喝罢汤我们就在月亮地儿底下跑着玩。(安徽宿州,来自访谈语料)
上例中,例(13)中的“大月亮地儿”对应后面的“灯光”,因此应为“月光”,访谈调查也证明了这一观点;例(14)只有“月光”能笼罩一片片老屋;例(15)说“月亮地儿”好,一般说“月光”好,人们才能在夜里看清物体,“地方”和“月亮”无所谓好坏;例(16)“月亮地儿”底下,意思就是“月光下”,所以,此例中“月亮地儿”是指“月光”。
“月亮地儿”的义项③为“月亮”,该义项的使用区域最小,包括河北、河南、山东、安徽等省的部分地区(详见文末附录3)。具体用例如下:
(17)我们管月亮叫月亮地儿,有童谣云:“月亮地儿明晃晃,开开大门洗衣裳。”(河北平乡,刘江滨《秋天的月》)
(18)月亮,老家人是把它叫做“月亮地儿”的,谁人祖家首创,不得而知,他们就是喜欢“月亮地儿,月亮地儿”地叫,像唤自己的小儿郎。(河北邢台,一杯咖啡《月亮地儿》)
(19)月亮地儿又出来连,比刚才还明快。(山东滨州,马孝光《看月亮地儿》)
上例中,例(17)和(18)都直接说明了“月亮地儿”就是指“月亮”;例(19)中“月亮地儿”出来了,肯定是“月亮”出来了。
二、“月光”的使用情况考察
(一)“月光”的历时使用情况
“月光”在古汉语中,有三个义项:①月明亮;②月亮之光;③月亮。
“月光”表“月明亮”这一义项在西汉就已出现,但无论是汉代还是往后的用例都非常少,并且一般都是“日月”连用。
(20)以目之无见,耳之无闻,穿隙穴,见雨零,则快然而叹之,况开户发牖,从冥冥见炤炤乎!从冥冥见炤炤,犹尚肆然而喜,又况出室坐堂,见日月光乎!(西汉《淮南子》)
(21)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甘露降……(东汉《白虎通义》)
(22)扣齿风雷响,挑灯日月光。(《杂歌谣辞·步虚词》)
例(20)中的“日月光”我们认为意思是“日月明亮”,由此句中的“雨零”及“炤炤”可以推知。例(21)和例(22)的“日月光”由“甘露降”“风雷响”的结构可以推知也是“日月明亮”。
“月光”表“月亮之光”这一义项最早见于东汉,东汉往后用例较多。下面四个例句,根据前后语境都比较容易推知其中的“月光”为“月亮之光”。
(23)日在上,月在日下,障于日,月光掩日光,故谓之食也(东汉《论衡》)
(24)晦,月尽之名也,晦,灰也,火死为灰,月光尽似之也。(东汉《释名》)
(25)眉间白毫,其白如雪,其色照曜,亦如月光。(唐代《梁书》)
(26)只得教王吉挑了行李,自跳上马,月光之下,依路径而行。(明代《喻世明言》)
“月光”指代“月亮”的用例最早见于南朝,往后用例也较常见。
(27)良人在何处,惟见月光还。(南朝《玉台新咏·和王舍人送客未还闺中有望》)
(28)单言柏小姐叹了一口气,见侯登已去,夜静更深,月光西坠。(元末明初《粉妆楼》)
(29)到次晚,见月光已圆,又走到树边看月,又听得响,他便躲在树后黑处偷看。(明《明珠缘》)
(30)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说:“此刻不过亥正,恐怕桑家姊妹还没有睡呢,去请一请看。”(清《老残游记》)
例(27)(28)(29)中,由“月光还”“月光西坠”“月光已圆”可知此三例中的“月光”都是表示“月亮”,例(30)根据“月光”的位置来推测时间,可知此例中“月光”同样表示“月亮”。
(二)“月光”的共时使用情况
“月光”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指“月亮之光”,但在一些汉语方言中除了这一义项,还可以表示“月亮”。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所标注的“月光”表示“月亮之光”的使用区域有“上海、宁波、广州”[19]。实际上,经过调查,我们发现“月光”可以表示“月亮之光”的使用范围非常广,基本上在称“月亮”为“月光”的方言地区,“月光”都同时可表“月亮之光”。随着推普工作的深入开展,“月光”表示“月亮之光”的使用区域还在进一步扩大。这一义项的用例如下:
(31)月光照烂泥,晴不到天明。(江西萍乡,来自《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
(32)今晚好好月光呀。(广东广州,来自《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
(33)月光照在柳树上,落下片片残影。(湖南衡阳,来自访谈语料)
(34)阿宝说,车子一拐弯,轮胎爆了三个,司机只能换两条备胎,带了我走上坡顶,远看月亮下面,隐约有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像是坐地休息,吃饭,月光发黄,头发是金的。(上海,金宇澄《繁花》)
“月光”表示“月亮”的使用区域主要集中在广东、江西、湖南的大部分地区以及广西、福建、浙江等省的部分地区。
下面我们来分别看一下“月光”表“月亮”主要区域的用例。广东地区“月光”表“月亮”的用例如:
(35)八月十五月光皓苏苏。(广东东莞,来自《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
(36)现在是下午6点10分,月光早早出来了,都说十五月亮最漂亮,站在楼顶赏月,又大又圆又亮。(广东罗定,来自搜狐视频)
(37)月光圆圆,阿妈种田;种田插秧,打谷满仓。满仓谷米,阿妈欢喜。(广东梅州,客家童谣《月光圆圆》)
江西地区“月光”表“月亮”的用例如:
(38)月光生毛,大水打灶。(江西萍乡,来自《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
(39)今晚的月光不好,一点都不亮。(江西赣州,来自访谈语料)
湖南地区“月光”表“月亮”的用例如:
(40)月光出来了。(湖南洞口,来自访谈语料)
(41)小庙对着河,河水绸缎一般铺开,月光高高地挂在河面上。秋天的时候,苦楝树上结满黑色的果粒,葡萄一样,褐黄色的树叶落在小庙的琉璃瓦上,斑驳不测。(湖南隆回,郑小驴《少儿不宜》)
广西地区“月光”表“月亮”的用例如:
(42)睡了啵,睡了啵,老弟睡了啵。睡着我去摘月光,月光摘来给哪人?摘来老弟当灯用,又亮又好看。(广西来宾民歌《睡了啵,睡了啵》)
(43)天亮以后,老人没把月光钩下来。他说我们太吵,月光被吵得也不睡觉,月光还把他的木钩子也抢走了。太阳一落山,我们就去打谷场,并排站在场边的围栏处,仰望着天空,等月光。(广西博白,王勇英《钩月光》)
福建、台湾地区“月光”表“月亮”的用例如:
(44)今夜窗外月光圆,因为你。你着要好好保重你自己。(闽南语歌曲《月光圆》)
(45)什么圆圆,在呀在半天呦。什么圆圆,在河边。……月光圆圆,在呀在半天呦。石头圆圆,在河边。……(闽南语歌曲《摇船调》)
三、从“月亮地儿”“月光”看“月亮”的词汇化
以往学者在论证“月亮”词汇化过程时,只是引用了历时的语料,没有对共时的表“月亮”的方言词进行详细考察。我们尝试通过分析方言中的“月亮地儿”“月光”等不同义项的演变过程,从侧面对“月亮”的词汇化过程进行论证。
(一)“月亮地儿”和“月光”语义演变过程及动因
1.“月亮地儿”语义演变过程及动因
“月亮地儿”的字面含义是“月亮照着的地方”,这是其初始义。根据义项②和义项③与义项①的空间距离以及三个义项使用范围的大小,可知义项②比义项③先产生。上文中历时的材料也可以证明我们的观点,表义项②“月光”的用例在清代就已产生,而表义项③“月光”的用例民国时才出现。因此,“月亮地儿”的三个义项的演变路径为:
“月亮地儿”的语义演变动因,我们认为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A.使用频率
由于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国很多地方是不通电的,自然夜间无法使用电灯照明,晚上在室外时活动时一般要靠月亮发出的光,因此“月亮地儿”对人们的生活非常重要,自然使用频率就高。使用频率高是其语义产生变化的主要原因之一。
B.两次转喻
转喻是人们认知世界的重要方式之一。我们认为“月亮地儿”的语义演变经历了两次转喻。
第一次转喻是“容器转喻内容”。汉语中“容器转喻内容”的例子很多,如“他喝了三瓶”“这本书要改一下”,“瓶”用来转喻“瓶里的酒”,“书”用来转喻“书里的内容”。同样“洒满月光的地方”可以用来转喻“地上的月光”。
第二次转喻是“光亮转喻发光体”。用表月光的“月亮地儿”转喻发出月光的“月亮”。
2.“月光”语义演变过程及动因
根据我们所检索到的“月光”的历时用例,“月光”的义项①“月明亮”和义项②“月亮之光”两个义项并存于汉代,而义项③“月亮”则是到了南朝才产生。那么,义项③是从义项①主谓结构还是从义项②定中结构而来呢?汪维辉认为“月光”的义项③是由义项①主谓结构词汇化而成,并提到,在说“月光”的言语社团的语言意识里,可能觉得“月光”应该是主谓结构,因为在那些方言区,“光”就等于普通话的“亮”,是个形容词[20]。
我们并不认同汪文的观点,我们认为方言中表“月亮”的“月光”是由义项②定中结构词汇化而来。理由主要有以下四点:
第一,我们认为一个短语单独使用是词汇化的重要条件。然而,在“月光”的义项③“月亮”产生之前的用例中,未见“月光”义项①“月明亮”单独使用的用例,一般都是“日”“月”连用,构成“日月光”。但是,却有“月光”义项②“月亮之光”单独使用的用例。具体用例详见本文第二部分。
第二,可两解的情况是词汇化过程中的重要一步。“月光”的历时语料存在既可以理解为“义项②”又可理解为“义项③”的情况,如《东晋译经》中的“一切无不耀,月光愿照我”中的“月光”就既可以理解为“月亮之光”又可以理解为“月亮”。但历时语料却没有既可以理解为“义项①”又可理解为“义项③”的情况。
第三,根据我们在赣语区、粤语区、湘语区的访谈调查,被调查人普遍认为自己方言中的表“月亮”的“月光”是定中结构,不是汪维辉所认为的主谓结构。广东地区流传着的粤语童谣《月光光》可以证明这一观点。《月光光》有不同的版本,但首句一般都为“月光光,照地堂”,粤语区的被调查人,认为这里的“光光”不是形容词的重叠形式。他们认为“月光光”中第二个“光”是形容词,意为“明亮”,整句话的意思是“月儿很明亮,照在大地上”。由此,我们更可以推测“月光光”中的第一个“光”为名词表光线,因为如粤语区的人意念里觉得“月光”中的“光”已是形容词,后面就不会再并列一个形容词“光”。由此可见,“月光”的义项③与义项②的关系是比较密切的。
第四,与“月光”表“月亮”比较类似的是:在四川乐山、雅安的一些地区是“月儿光”表“月亮”。通过访谈调查,被调查人认为他们所说的“月儿光”可以指“月亮”也可以指“月亮之光”,是用“月亮的光线”来指代“月亮”。并且,他们一致认为,“月儿光”在其方言中没有“月儿明亮”这一义项。因此,表月亮的“月儿光”是由定中结构词汇化而来,不可能由主谓结构词汇化而来。由此,我们可以推知“月光”的词汇化也是如此。
综上,我们认为“月光”的义项③“月亮”是从义项②“月亮之光”演变而来的,而不是从义项①“月明亮”演变而来。
“月光”的词汇化动因,我们认为也是由于使用频率较高,并且经历了一次转喻:用“光”转喻“发光体”。
(二)关于“月亮”的词汇化问题
谭代龙认为现在我们说的表月球义的“月亮”是由定中结构“月的亮”发展而来的[21]。结合“月亮地儿”“月光”的语义演变过程,我们认为谭文的观点是合理的。“月亮地儿”“月光”从义项②到义项③的演变,跟谭文论证的“月亮”的词汇化过程是相同的,都是用“光”转喻“发光体”。
除“月亮地儿”“月光”外,古代汉语中的“月华”也经历了类似的演变过程。“月华”在现代汉语中已不再使用,在古代汉语中“月华”最初表示“月亮之光”,后来又发展出“月亮”的义项。如下例中,例(49)指“月亮之光”,例(50)(51)均指“月亮”。其演变过程也是用“光”转喻“发光体”。
(46)一者真记谛,冥谙忆;二者仙忌详存无忘;三者采飞根,吞日精;四者服开明灵符;五者服月华;六者服阴生符……(东汉《太平经》)
(47)舟子夜离家,开舲望月华。(北周,庾信《舟中望月》)
(48)合比月华满,分同月易亏。(唐代,张渐《郎月行》)
另外,类似的“太阳地儿”“日头地儿”“月明地儿”从“地方”到“发光体”,也经历了跟“月亮地儿”相似的发展演变过程,在此就不再一一赘述。
总之,以上汉语中与“月亮”有关的表达的演变过程和演变动因,可以从侧面证明现代汉语中的“月亮”一词也是由定中结构“月的亮”词汇化而来的。
表1 汉语中与“月亮”类似词语的语义演化图
另外,在新西兰毛利语中,“光”是marama,“月光”是marama marama,“月亮”也是“marama”,毛利人认为marama最早的意思是“光”,后来用“光”来表示“月亮”,即用“光”来表示“月亮”这一发光体。
英语中的light本义是“光”,但后来又发展出“灯”的意思。同样是用“光”来表示“灯”这一发光体。
因此,用“光线”来转喻“发光体”并不是汉语中的独特现象,具有跨语言的规律性。上述彝语、毛利语、英语中的例证,也能证明“月亮”一词是由定中结构“月的亮”词汇化而来的。
*本文曾在第四届名词及相关问题学术研讨会(2020年11月,华中师范大学)宣读,丁加勇、张金圈、申小阳等老师会上提供了宝贵意见,导师谢晓明教授为本文修改付出了极大心血,在此一并致谢。
附录:
(1)“月亮地儿”义项①“月亮照着的地方”的使用区域
黑龙江:大庆、哈尔滨、黑河、鸡西、佳木斯、牡丹江、七台河市、齐齐哈尔、绥化、双鸭山、伊春
吉林:白城、辽源、四平、松原、通化、长春
辽宁:本溪、朝阳、大连、丹东、抚顺、阜新、葫芦岛、锦州、沈阳、营口
内蒙古:通辽
河北:保定、沧州、承德、邯郸、衡水、廊坊、秦皇岛、唐山、辛集、邢台、张家口
河南:安阳、鹤壁、开封、洛阳、漯河、南阳、平顶山、商丘、新乡、信阳、许昌、郑州、周口、驻马店
山东:滨州、德州、东营、菏泽、济南、济宁、聊城、临沂、青岛、曲阜、日照、泰安、威海、烟台
安徽:亳州、阜阳、淮北、宿州
其他地区:北京、赤峰、大同、襄樊、徐州
(2)“月亮地儿”义项②“月光”的使用区域
黑龙江:大庆、哈尔滨、黑河、齐齐哈尔
河北:保定、沧州、承德、邯郸、衡水、廊坊、唐山、辛集、邢台
河南:开封、濮阳、商丘、新乡(长垣)、周口
山东:滨州、菏泽、聊城、临沂、青岛
安徽:亳州、淮北
其他地区:徐州
(3)“月亮地儿”义项③“月亮”的使用区域
河北:保定、沧州、邯郸、衡水、廊坊、唐山、辛集、邢台
河南:濮阳(南乐)、商丘(夏邑、永城、虞城)
山东:滨州(无棣、乐陵)、菏泽(单县)
安徽:亳州
其他地区:徐州(丰县)
注释:
[1] 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第6卷下册,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1年,第1130页。
[2] 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78页。
[3] 蒋绍愚:《汉语常用词考源》,《国学研究》第29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3~26页。
[4] 蒋绍愚:《汉语常用词考源》,《国学研究》第29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6~27页。
[5] 汪维辉:《说“日”“月”》,《中国语言学报》2014年第16期,第73~96页。
[6] 谭代龙:《“月亮”考》,《语言科学》2004年第4期,第45~47页。
[7] 谭代龙:《“月亮”考》,《语言科学》2004年第4期,第46~47页。
[8] 谢永芳:《双音词词汇化研究模式的特点及思考——以“月亮”的成词为例》,《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8期,第31~37页。
[9] 邢福义:《语法研究中“两个三角”的验证》,《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5期,第38~45页。
[10] 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4页。
[11] 岩田礼:《汉语方言解释地图》,东京:白帝社,2009年,第66页。
[12] 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94页。
[13] 曹志耘:《汉语方言地图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词汇卷003。
[14] 林焘:《北京话儿化韵个人读音差异问题》,《语文研宄》1982年第2期,第9~14页。
[15] 蒋绍愚:《汉语常用词考源》,《国学研究》第29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6页。
[16] 汪维辉:《说“日”“月”》,《中国语言学报》2014年第16期,第85页。
[17] 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94页。
[18] 曹志耘:《汉语方言地图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词汇卷003。
[19] 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91页。
[20] 汪维辉:《说“日”“月”》,《中国语言学报》2014年第16期,第89页。
[21] 谭代龙:《“月亮”考》,《语言科学》2004年第4期,第45~47页。
[22] 孔祥卿:《彝语“哎哺”与汉语“阴阳”》,《中国民族古文字研究会第七次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4年,第42~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