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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曾植著作集出版前史发覆

2023-07-27戎默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上海古籍出版社

【摘要】根据上海古籍出版社社藏《人境庐诗草笺注》档案,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前身“中华上编”即已着手约稿、策划《沈曾植全集》,约定钱仲联先生整理沈氏诗文集及札记、题跋,并拟约唐长孺先生整理其史地著作等,但终未竣事,成功出版的仅《海日楼札丛(外二种)》,于1962年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而在当时基本成稿的《沈曾植集校注》则由中华书局在2001年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自“中华上编”时代起,即十分重视清人文集的出版;“文革”之后,更是影印、整理出版了多种清人文集,为清代文学的研究提供了研究资料。

【关键词】沈曾植 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 上海古籍出版社 清人文集

沈曾植是晚清至近代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与学者,他不只诗文皆有特色,而且学问深湛,于经史百家,甚至佛道二氏,都有所涉猎,尤精于辽、金、元史和中西交通史的研究,时人即有“中国大儒”之目。他可说是在中国近代文学史、学术史上都十分重要的人物。其著作一直陆续出版,且随着对他学术成就认识的深入,出版的品种也越来越多、越发全面,目前可说成果丰硕: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出版钱仲联整理《海日楼札丛(外一种)》,中华书局2001年出版钱仲联校注《沈曾植集校注》、2019年出版许全胜整理《沈曾植史地著作辑考》、2022年出版“沈曾植著作集”(目前出版《海日楼题跋》和《海日楼书信集》二种),广东教育出版社2019年出版钱仲联整理的《沈曾植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近期陆续出版的“近代学术集林”亦有影印出版《沈曾植著作集》的规划。

这些已出版的著作中,较早也较有渊源的就是钱仲联先生整理的几种。罗时进先生指出,钱先生笺注沈曾植《海日楼集》,是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的,1947年又受沈氏之哲嗣沈慈护之邀,入海日楼整理沈氏遗稿,并编成《海日楼札丛》八卷、《海日楼题跋》三卷,又将原本即在撰著的《海日楼诗注》再加完善扩充(罗时进:《诗学大邦,笺注绝唱:评钱仲联先生〈沈曾植集校注〉》,《江海学刊》2002年第5期。)。可知钱先生整理沈曾植著作,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

1962年,钱先生整理的《海日楼札丛》与《海日楼题跋》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这也是沈曾植著作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的首次出版。《海日楼诗注》则合并了沈氏词集《曼陀罗寱词》,最后由中华书局在2001年出版,即定名为《沈曾植集校注》。钱先生点校的《海日楼文集》,则由广东教育出版社在2019年出版,该书是20世纪90年代由广东省新闻出版局规划并约稿的。

根据《海日楼文集》的责任编辑宋浩先生描述以及苏晨先生《梦苕庵访钱仲联先生》的交代,当时广东省新闻出版局想要规划出版一些近代学术大家的全集,宋浩即提议了一些名家,如罗振玉、王国维、沈曾植等人,看见《文献》期刊连续发表钱仲联先生辑录的海日楼遗文,于是就由苏晨带领时在出版局图书处的宋浩和高等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熊福林去苏州向钱先生约稿。钱先生表示,《文献》发表的遗文,其实是他客居海日楼时得到的孙德谦编《海日楼文集》副本,已由他标点整理,陆续在《学术集林》《文献》上发表,此部分可整理为《海日楼文集》交由广东方面出版,但诗注词集已交中华书局,学术札记、题跋集则已由中华上编1962年出版,此二部分,不建议再出版了。于是,这次组稿,便由“沈曾植全集”缩减为“海日楼文集”。后来,这部《海日楼文集》也没有及时出版,直到最近才由宋浩找出原稿复印件重新排版,并担任责编,于2019年在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参见宋浩《校读后记》,沈曾植著,钱仲联编校:《海日楼文集》,广东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241—256页;苏晨《过访姑苏梦苕庵——钱仲联的信札、中堂和扇面》,《收藏/拍卖》2006年第12期。)。但他们也许不知道,“沈曾植全集”的出版,其实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华上编”时期(1954年,李俊民先生在新文艺出版社设立古典文学编辑组,1956年独立为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与中华书局上海办事处合并,改为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皆為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前身,此处统称“中华上编”,为行文简便计,后文此段时期的出版社名多统称“中华上编”),已经开始着手策划、编辑了,可惜最后由于历史原因,并未竣事,仅仅出版了《海日楼札丛》八卷与《海日楼题跋》二卷(合并出版,书名为《海日楼札丛(外一种)》)。

这一切还须从钱仲联先生的另一部书稿《人境庐诗草笺注》说起。《人境庐诗草笺注》在新中国成立前的1936年,曾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据上海古籍出版社藏《人境庐诗草笺注》档案,1956年,由夏承焘先生介绍,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组即接受了该书稿,同时请学者江竹虚审读。在审稿记录中,江先生充分地肯定了黄遵宪的时代意义及其诗歌风格,对钱注也做出了很高的评价,并提出了一些具体的建议。书稿十分顺利地进入了编辑出版流程,由钱伯城先生担任责任编辑,1957年由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

《人境庐诗草笺注》在编辑出版过程中,与钱仲联先生数次通信联系,“中华上编”又得知钱仲联先生尚有不少未出版的古籍整理著作,于是继续联系出版,这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与《鲍参军集注》,这两部书后来成为上海古籍出版社品牌丛书“中国古典文学丛书”经典品种,由此广为人知。又向钱先生约稿了沈曾植著作的几个品种,甚至更由此出发,有了出版沈曾植全集——“海日楼遗书”的规划。

上海古籍出版社藏《人境庐诗草笺注》书稿档案(按,以下书信材料皆引自上海古籍出版社藏《人境庐诗草笺注》书稿档案,不再出注。)有钱仲联先生1957年9月29日来函,寄给“中华上编”的编辑杨友仁,云:

27号手示敬悉。“人境诗注”知已出版,甚慰。迨样书寄到后,即当邮呈一部(寄尊寓)。此书出版后,未知南京可购到否?

“海日楼遗书”能全部出版,欢喜无量。“元秘史注”“近疆西夷传(注)”二书,均未见过。如果慈护先生处亦无此书,恐搜访不易,兄可询之瑗仲,能得线索否?为“寐叟史地遗著”断句整理一事,唐长孺先生自是的当的人。但未知其有此余暇否?如果不是急于出版,则请唐先生整理甚好。最好先与之联系,约定一个完成的时间。如果书一去后,遥遥无期,深恐不妙。瑗仲身体未知如何,未知能任此繁剧否?

文集中之“题跋”不必并入“海日楼题跋”中,原因是:文集中题跋内容都是有关学术考证或评论文艺之大者。且文章大都写得精妙。“海日楼题跋”所收,则是有关于书籍版本、宋元明清人书法图画以及碑帖等的题跋,文章比较简短,比较随便,不能作为文艺作品读。

海日楼札丛,系弟就寐叟各种小笔记、书籍的简端语,零碎纸张所写,以及杂志上所刊载的材料,分类编纂而成。稿子是弟手书的,书法拙劣潦草。慈护先生请瞿蜕园手抄,与弟整理的本子,据云略有出入。要对看后,弟才能知底细。关于整理断句海日楼诗文等,理合效劳。海日楼遗书的排刊方法,尊示所拟极佳。弟意最好前面再将各家所绘“海日楼图”摄成照片后,统统印出来。

假期有便,当趋沪畅谈,以倾积愫,匆复敬承撰安。

该书信息量极大。当是杨友仁先致信与钱仲联,向其表达了“中华上编”想要出版“海日楼遗书”的规划,并向其征求相关意见。由信中约略可知,当时“中华上编”已有“海日楼遗书”的出版计划,“遗书”包括钱仲联整理的《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并请钱仲联整理沈曾植的诗文集。还打算出版沈氏相关的史地著作,初定名为“寐叟史地遗著”,正在搜集相关资料,想约请唐长孺先生整理。钱先生表示同意并提出一个备选,即沈曾植弟子王蘧常(瑗仲)。如此,“海日楼遗书”的规划,应可相当于出版沈曾植的全集了。而且,当时已经有了“海日楼遗集”的编排方法等,并已示钱仲联先生过目,可惜杨友仁致钱仲联先生的信札今不可见,不知其具体的目录、排刊方式等。其中又就具体的编排方式征求了钱先生的意见:海日楼文集中的题跋类,是否需要归入《海日楼题跋》?这也是钱仲联先生在《海日楼题跋》的跋文中所言“凡收入《海日楼诗文集》者,不再复出”的缘由(《海日楼题跋》,沈曾植撰,钱仲联辑:《海日楼札丛(外一种)》,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版,第140页。),亦可知当时沈曾植诗文集的出版已在进行中了。信的“收文处理单”,有杨友仁先生批示,云:

关于《海日楼遗书》的编印计划,我已有一份给领导核批。那个计划,我也征求过钱仲联先生的意见,他在这复信中是表示赞同的(我的那个计划,有些意见,我是采纳沈慈护、夏承焘先生所提供的)。

请唐长孺(武大历史系教授)先生校订寐老史地著作也是我建议的,他在复信中也表赞同。

我给钱先生的信,是建议,也是征询意见;钱先生的复信,给我的建议也提出了一些很有参考价值的具体意见,请领导上将我所草拟的那份计划和这封复信并阅后作出指示。

可知“海日楼遗书”正是由杨友仁动议,提出计划,草拟编刊方案。方案的草拟,沈曾植哲嗣沈慈护、夏承焘先生也都参与并提出意见。

10月12日,钱仲联又致书杨友仁,云:

70号手教敬悉。关于“海日楼诗”中奉清正朔一节如何处理问题,弟意集中明标宣统年号之诗,为数不多,计:

卷六、宣统六年甲寅元日试笔一首

卷七、宣统七年乙卯元日一首

卷十、宣统己未元日试笔四首

可以将题中“宣统六年”“宣统七年”“宣统”字样删去。至于诗中流露的感情,则无法可以奋笔改动。如果删去,则其他年份的元旦诗势必一齐删去。但其他年份元旦诗中,亦不必一律都有遗老的思想表现。《人境庐诗草》中反对太平天国、反对义和团之诗,弟稿中原已经删去,后来古典文学出版社意见不应删去,嘱余补足。但要删去,则亦很简单方便,请酌夺后赐知,以便照办。(因删去的话,要改动全面,有其他诗中的典实,已见于三诗者,例注明见某某诗注,需重行改定也。)匆上敬请撰安。

这封信,亦是给杨友仁的一封回信,杨友仁的信今仍不可见。但猜想内容,应是《海日楼诗注》中,沈曾植有仍用清宣统年号的,即所谓“奉清正朔”。出版社的意见是,此类诗歌有清朝“遗老”思想,在政治上不够正确,因此希望钱仲联作出处理。钱先生则表示仅改动此类“宣统”字眼即可,对诗歌不必大动;但也很理解出版社的难处,同意删去,但这样就须将其他诗注中涉及这三首诗的地方进行更动。“中华上编”自然理解保存历史真实的重要性,所以尊重了钱仲联先生的意见,同意仅更动“宣统”,不做大修改。10月23日回复钱仲联:

九月廿九及十月十二日致杨友仁同志两函,已先后转来,敬悉一是。承示《海日楼遗书》编印卓见,甚佩;关于寐老诗中“奉清正朔”一点,拟作如下修改:“宣统四年开始,一律用干支纪年,不冠年号。”是否有当,尚祈尊裁。

出版社的处理方法,即民国建立后,用干支纪年的方式,不再用宣统字样。这一小小更动,实际上很是高明。因对陶渊明诗歌的纪年方式,有一种说法:刘宋灭晋之后,陶渊明不愿用新朝年号,于是改为干支纪年,如此既能全身远祸,又能表达他不事新朝的思想。出版社方面的意见,应就是模仿这样的说法,如此既能“政治正确”,又保存了沈曾植作为“遗老”的历史真相。较之简单删去宣统或改为公元纪年,甚至是改为“民国某年”,高明得多。在此信的发文拟稿纸上,拟稿者為杨友仁,会稿者为王勉,签发者为陈向平,旁又有吕贞白先生签字,可知此信应征求了吕贞白先生的意见,又经过社里讨论,领导(陈向平)批准的。今核中华书局本《沈曾植集校注》,也仍然采用此种方法纪年。这番通信似也表明,此时钱仲联的《海日楼诗注》当已交出版社审阅,出版社审后当认为除了一些细节的“政治问题”,可以出版。

之后的通信也证实了此点,10月24日,“中华上编”再次致书仲联先生:

前托沈慈护先生转奉《海日楼诗注》六册、《海日楼札丛》两册及《札丛》稿本七册,已登记室,并蒙着手整理断句,甚感!兹续寄《曼陀罗寱词》一册及《沧海遗音集》两册,恳就此两种印本对勘,依照写作时间重行编次,俾成一完善之本。

10月28日,钱仲联先生回信:

1088号来示敬悉。《曼陀罗寱词》一册及《沧海遗音集》二册同时收到。嘱为乙庵先生词编年作注一事,理合遵命。但存在一些困难:

1.乙庵先生词旨隐晦,无法考出其每首的写作年月(甚至大概的时间,也不易推测),仅少数题目中有人名时地者才可知其先后。鄙意不必再另为编次,即以朱彊村先生《沧海遗音集》为定稿。朱先生一代词宗,其所去取的标准,断非末学如联,敢于更易。但为全部保存乙庵先生遗词起见,只是排印“曼陀罗词”中所有朱刻本已删去者,逐首录出,定名为“曼陀罗寱词删”(仿照清代名诗人陈沆“简学斋诗存”“简学斋诗删”例),附印于朱选之后。

2.乙庵先生诗词用事冷僻,涉及范围又广博,一个词汇的根据,寻找出处,颇费时间。所以“海日楼诗注”费了十年的时间才注成。现在词稿虽然不太多,但注起来,也要费不少时间。本人所有书籍,大部分放在常熟家中,《大藏经》已经赠人,查佛典更费手脚。现在师院,为本系编写函授讲义,系对外的东西,必须慎重将事,字斟句酌,因此余暇时间亦少。如果从事注乙庵词的话,只得等明年暑假回里挤取时间完成此任务,未知贵社等得及否?可否将乙庵各种遗著,陆续付印,分种出版,可分可合?则不必等齐词注,始可与读者见面也。

11月8日,“中华上编”再次复信:

十月廿八日大函敬悉,所提多点意见,我们完全同意。《曼陀罗寱词》及《曼陀罗寱词删》注释工作,如目前无法从事,稍待1958年暑期着手亦好。……《海日楼诗注》及《海日楼札丛》请先董理,争取年内出版。

这通往复信件,可知《海日楼诗注》已经决定接受出版。由于钱先生当年编撰时,保持旧式习惯,未加标点,所以又请他重加整理,施以新式标点。出版社又请钱先生继续整理沈曾植词集,并搜集了朱祖谋编《曼陀罗寱词》与《沧海遗音集》两版本词集,请他对勘。出版社原来的设想,是打算将这些词重行编排,做成编年注的形式。但钱先生认为沈曾植词中编年信息不足,不必硬编。不如以朱祖谋后定本《沧海遗音集》为主,再收录朱氏初定本《曼陀罗寱词》而将《沧海遗音集》删去的词补充排印于后,作为《曼陀罗寱词删》补在后面(朱氏先将沈曾植四种词集编定为《曼陀罗寱词》,共一百零五首,由上海商务印书馆排印行世,后又重定名为《沧海遗音集》,删去其中十七首,为八十八首)。这种做法得到了“中华上编”的完全肯定。今中华书局出版的《沈曾植集校注》,其中亦收入沈曾植词,即以《沧海遗音集》为底本,校以商务本《曼陀罗寱词》,然后将《沧海遗音集》未收而《曼陀羅寱词》收的词作为“补遗”,放在后面(《前言》,钱仲联校注:《沈曾植集校注》,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7页。)。这一做法,与书信中交代的如出一辙,只是将《曼陀罗寱词删》改成了“补遗”,由此可知,钱仲联先生对沈曾植词集的编定方式,在1957年前后“中华上编”与其约稿时即已形成,不过,从中华书局本中词集部分无注这一点来看,沈曾植词注的工作,最终是没有完成的。

1958年3月24日,杨友仁再次致信钱仲联,就《海日楼题跋》的编纂提出意见:

《寐叟题跋》,业已由龙松生先生就尊编目录抄补竣事,兹再寄请校点。尊编目录,龙先生谓,在同一类中,依照著作者年代寄及出处前后排列,个别次序(部分意见,渠已签注稿旁),似或当有可商榷之处。又,稿中间用逊清“正朔”纪年,其在“宣统三年”后,拟仍请仿照诗注例处理(用干支纪年)。当否,均请尊裁,是幸!

3月30日,钱先生回信:

《海日楼题跋》抄稿124页,《寐叟题跋》四册及拙拟目录五张俱收到。兹仔细校阅一过,并加断句。龙松生先生某些意见正确的,已采取改正。有一两处并未照龙先生意见办理,因渠的意见亦可商榷也。原编次序亦稍有更动。龙先生增入的一篇,附在后面不妥,已一起按照次序编入。兹将抄稿123页(原来末一页的文章,已编入前面),原书四册及目录五张挂号寄上,即请检收。

根据《海日楼札丛》之1948年跋文,钱先生当时客居海日楼(前引罗时进《诗学大邦,笺注绝唱:评钱仲联先生〈沈曾植集校注〉》文云为1947年),将沈曾植刊于各学术刊物及家藏未刊的零散学术札记一类,编为《海日楼札丛》,共二十一种(《海日楼札丛》,《海日楼札丛(外一种)》,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版,第343—344页。)。而《海日楼题跋》后之跋文则写于1958年,言题跋主要根据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影印的《寐叟题跋》一二集,并补入二十四篇题跋(《海日楼题跋》,《海日楼札丛(外一种)》,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版,第140页。)。由此可知,钱先生1947年客海日楼编纂的,只有《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则主要是整理其已刊的《寐叟题跋》并加以补遗,而《寐叟题跋》以及补遗的文本正是在“中华上编”的帮助下觅得。《寐叟题跋》乃业经出版之物,寻觅容易,但补遗篇目,看来即“由龙松生先生就尊编目录抄补”之《海日楼题跋》抄稿124页,这又是怎么回事?戴家妙先生《寐叟题跋研究》第三章“《海日楼札记》校证”,引用了一篇浙江图书馆藏沈曾植稿本《海日楼札记》上龙榆生的跋文,透出消息一二:

待刊札记置瑗仲箧中者屡年,经孟劬(张尔田)向慈护催督取归。曾以若干种属予及予从兄松生试为参校,由常熟钱仲联萼孙加以编次,定为《海日楼札丛》八卷、《海日楼题跋》二卷,付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印行。(戴家妙:《寐叟题跋研究》,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页。)

钱先生客海日楼整理之待刊札记,应是自己写定,另录一本(前引1957年9月29日钱仲联致杨友仁书亦云“海日楼札丛,系弟就寐叟各种小笔记、书籍的简端语,零碎纸张所写,以及杂志上所刊载的材料,分类编纂而成。稿子是弟手书的,书法拙劣潦草”),稿本并未带走,放在了王蘧常那里,后由张尔田出面向沈慈护讨归,给龙榆生、龙松生二位先生再次校勘。应是出版社知道这一消息,出面请龙榆生、龙松生出示他们的校本,再由钱仲联根据他自己的整理本校订、编次,最后出版。龙松生校勘部分,可能多是题跋,正可补充《寐叟题跋》之缺,故请其根据钱仲联提供的目录抄录《寐叟题跋》中没有的篇目,供钱仲联整理校勘。那么,二位龙先生的校订版对《海日楼札丛》应该也少不了补葺之功吧。

《海日楼札丛》八卷与《海日楼题跋》二卷,最后于1962年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这也是“中华上编”唯一出版的沈曾植著作。“中华上编”版沈曾植全集“海日楼遗书”的出版终未实现,这也许是沈曾植著作整理难度较高,“文革”开始前其他品种的整理或出版工作皆未竣事的缘故。1978年恢复建制,成立上海古籍出版社,这套书的规划,也许因一些“中华上编”老人的退休,再未被提及。其实,“海日楼遗书”规划的出版规模大、学术价值高,参与整理、编辑的阵容,可称豪华:从信札来看,拟定的整理者有钱仲联、唐长孺,实际的参与者还有龙榆生、夏承焘等人;参与编辑或提出意见的则有杨友仁、陈向平、吕贞白等,如当时能够完成出版,或许是另一部“陈寅恪文集”,成为出版史上的一个经典。但如今这一段出版往事竟至尘封于档案,湮灭无闻,实在是非常可惜的。于此,唯就所见档案信札,略陈一二,以发其覆。因其出版未曾竣事,如今沈曾植之著作出版成果已较丰硕,甚有“著作集”的新规划,姑称其为“出版前史”吧。

“海日楼遗书”出版计划虽未能成功,但从中可见“中华上编”编辑于古籍出版,尤其是清人文集出版的眼光与用心。更何况当时认真筹划,最后成功出版的清人文集案例,也有不少。如《顾亭林诗集汇注》,自20世纪60年代初即开始选题策划,初衷为整理清人徐嘉《顾亭林诗集笺注》,出版社与在与作者讨论,为作者四处商借底本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出版《顾亭林诗集汇注》的想法,并最终成稿(参拙作《〈顾亭林诗集汇注〉出版始末考》,《中国出版史研究》2021年第4期。)。成稿后,因政治原因的迁延,出版工作又停滞十几年,终于在1983年11月出版问世。在“文革”之前即成功出版,且学术价值较高的清人诗文集,就是上文提到的《人境庐诗草笺注》,可能由于该稿于20世纪30年代已经出版过,因之稿件较为成熟,出版也较为迅速,于1956年收稿,1957年即出版,但如果说此书在出版过程中,出版社没有花什么力气,只是依原稿照排,又并非如此。前文提到,该书曾让学者江竹虚审阅,江先生写了十分详细的审读意见,除肯定黄遵宪诗的价值与钱注的精细外,也提出了如注释烦琐、引书不当的具体意见,长达十六页。虽然比对最后出版的《人境庐诗草笺注》与该意见,似全未接受(可能此意见为外审,意见返回时,已经发排,意见中不少须改换书证或进行大幅度修改,却不能说是硬伤,当时排字不易,就不再更动了)。通过社藏该书档案,又可钩稽出两件较为有趣的小事,似值得一说,以见当时出版之用心。

第一件就是对“政治正确”与历史真相之间的把控,钱先生可能因为较为谨慎,在投稿时,将《人境庐诗草》中有关反对太平天国、反对义和团运动的诗歌全部删去,但当时出版社的意见则是不应删去,请他又补足。此在前引1957年10月12日钱仲联致杨友仁信中已经提及。这足见作为专业的古籍出版社,在政治允许的情况下,“中华上编”还是坚持着古籍整理的基本原则——保存历史真相。

第二件是在出版过程中的细节。出版社在最后校对书稿时,居然发现钱仲联所编《人境庐年谱》,纸条失去了一节,导致一段话中少了十八九个字,于是便给钱仲联先生寄去书稿中的前后文,请他补足。但是,钱仲联先生表示当时手头无书,一时也无法抄补。1957年6月28日,钱仲联致书云:

嘱抄补注文一节,拙书仅有一份,亦无副本。现在作客维扬,可以参考的书,都没有带在身边。最近又忙于学期结束工作,无法请假回家一行。只有待七月中旬放假回里后,(也可能要延至七月下旬)才可翻查原始材料补奉。未知来得及否?如果立刻要用,只有两个办法:1.请您科设法借取抗战前一两年内《逸经》杂志所载正先的《黄公度》一文查补;2.原漏去的十八九字,改为“公度与康氏知交”,虽非原文,意义相去不远。

钱先生给出了三种解决方法:第一,等七月中旬放假回里后再查阅资料补充;第二,请出版社自己去借书查资料补充;第三,根据上下文的意思,补充“公度与康氏知交”数字,使得前后句意连贯。其中,第一、二种办法,对书稿的完善来说相对较好:但第一种费时间,第二种费功夫。而用第三种方法,直接以意补足,虽然节省时间精力,但终非原文。可能出于时间精力计,该书责编钱伯城最早想到的是第三种方法,他于该信“发文处理单”中批示:“请林虞生同志研究,是否照第二条(信中第二条方法,即以意补充)办法处理。”但最后“研究”的结果,还是要补充原文,因钱伯城给仲联先生的回信云:

六月二十八日来信已悉。关于正先一文的查补问题,我们决定待您月中回里查阅原始材料后补入。

最后的方案是选择等仲联先生回里后查资料补充。7月25日,仲联先生补抄此条遗漏文字的回信寄来,但没想到的是,林虞生竟早已将阙文补充好,并将稿件付型(即定稿请排版厂将活字版制成纸型)了。他在钱先生补充阙文的信件的“收文处理单”上批示:

已从历史文献图书馆据《逸经》抄补阙文,原书也已送厂付型。《逸经》原文与来信文同。

林虞生自1956年进入新文艺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组,直至20世纪90年代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直从事校对工作,是社内的“传奇校对”。他校对时,不仅心细如发,可以发现原稿与校样不同的排误之处,又能指出作者、编辑的错误,功力深厚。面对当时的情况,他不惧繁难,也不顾自己校对的身份,竟“越俎代庖”地做了编辑甚至作者应该做的查阅资料工作,这足见他的责任心和对古籍整理出版事业的兴趣与热爱。上海古籍出版社正是由于有这样的前辈,才能够一直保持行业内的高水准。

除了“海日楼遗书”、《顾亭林诗集汇注》、《人境庐诗草笺注》,“文革”前的“中华上编”策划或出版的清人诗文集尚有《归庄集》、《龚自珍全集》、《吴嘉纪诗集笺校》(根据社藏档案,此书也在“文革”前接受投稿,后于20世纪80年代出版)。在对清代文学尤其是詩文评价不高的当时,“中华上编”已选择了不少清人的诗文集进行出版与整理,其中不只有像顾炎武、黄遵宪、龚自珍这样的“时代代表人物”,亦有吴嘉纪这样颇具个人特色的小诗人,以及沈曾植这样学问淹贯、诗文兼善,但“思想陈腐”的晚清“遗老”,足见其作为专业出版社不受时俗干扰的学术眼光。

“文革”结束后,虽思想得到了很大的解放,但对清代文学尤其是清代诗文的固有印象还是没有改变。1983年,《文学遗产》编辑部与苏州大学中文系明清文学研究室共同举办了“清诗研讨会”,目的就是唤醒沉寂已久的清诗研究,会上,研究工作者就清诗的价值意义以及研究清诗的困难都做了充分的讨论,其中就提出“研究资料不足是一个普遍的问题”,“清诗资料的整理发掘和抢救工作已是刻不容缓”(苏任:《清诗讨论会侧记》,《文学评论》1984年第2期。)。足见当时清代文学的研究、清代文学典籍的整理较为薄弱。不过,自“文革”结束,建制恢复以来,上海古籍出版社倒是一直十分重视清人诗文集、清代资料的出版工作。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即开始影印出版“清人别集丛刊”,据当时影印科科员解子玉《保存善本,累积文化——略谈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影印古籍》一文,丛书的收入标准为“(作者)要求在学术、诗文上有一定成就,或者有一定史料价值,而又流传不广的清人诗文集”(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中国出版年鉴1980》,商務印书馆1980年版,第212页。)。该丛书自1979年起至20世纪80年代,陆续出版了19种(原拟出版20种,后释大汕的《离六堂集》未出版),其中包括了朱彝尊、周亮工、金冬心、纳兰性德、朱鹤龄、程先贞、汪懋麟等在一般人认知中“非一线”,但实际上在文学史、学术史上有一定地位的作家文集。对于清代一线作家的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则选择了更为深入的方式进行出版:出版点校整理作品,甚至是校注、校笺这样的深度整理作品。这些作品,大多都放入社内的品牌丛书“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中。除重新启动《顾亭林诗集汇注》《吴嘉纪诗集笺校》的出版工作外,20世纪80年代,还陆续出版了很多清代重要文学家的诗文集,如袁枚的《小仓山房诗文集》、吴伟业的《吴梅村全集》、钱谦益的《牧斋初学集》《牧斋有学集》《牧斋杂著》(当时约请钱仲联先生整理《钱牧斋全集》,后陆续出版)、查慎行的《敬业堂诗集》、《方苞集》、《刘大櫆集》、厉鹗的《樊榭山房集》、赵翼的《瓯北集》、黄景仁的《两当轩集》、蒋士铨的《忠雅堂集校笺》、《陈维崧集》(该书自80年代由陈振鹏先生整理,未完稿,后又经李学颖校补,出版则是在21世纪以后了)以及丘逢甲的《岭云海日楼诗抄》等,除了约请专家如钱仲联、吴孟复、周本淳等作为整理者,鉴于当时清代文学研究力量较为薄弱,清代诗文集的整理还多用社内编辑:李学颖整理《吴梅村全集》,周劭整理《敬业堂诗集》,曹光甫、李学颖整理《瓯北集》,李国章整理《两当轩集》等,这些编辑有不少也将清代文学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在编辑之余进行研究工作,如李学颖在《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第4辑发表《吴梅村“绝笔”词小考》等。此外,还再版了丁福保辑录的《清诗话》,出版了郭绍虞辑录的《清诗话续编》这样重要的诗话类典籍。可见,20世纪80年代,上海古籍出版社在清代文学典籍的整理上走在了前面,为学术界对清代文学资料需求之满足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21世纪之后,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清代文学典籍出版工作,亦在继续进行,且多为大型项目:2010年,出版了“清史工程”项目《清代诗文集汇编》,收入诗文集4000余种,编成800册;2018年以来,陆续出版《清诗话全编》,目前已经出版“顺治康熙雍正期”“乾隆期”和“嘉庆期”。而“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中,也增加了如《屈大均诗词编年校笺》《纳兰词笺注》《恽敬集》《水云楼词笺注》《牧斋初学集诗注汇校》等多个品种,目前,“中国古典文学丛书”清代部分已达31个品种。另出版“中国近代文学丛书”,收入晚清至近代文人诗文作品,也已出版了22种。

〔作者戎默,上海古籍出版社副编审〕

A Study on the History of Shen Zengzhis Works before Publication: Also on the Publishing of Collections of Authors in the Qing Dynasty by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Rong Mo

Abstract:According to the archives of Poems of Renjinglu Villa collected by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the predecessor of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Shanghai Editorial Office of Zhonghua Book Company”, had planned to compile and publish Complete Works of Shen Zengzhi. Qian Zhonglian had agreed to collate Shens poetry anthology, with the notes, inscriptions and postscripts. Also, Tang Changru was supposed to be invited to collate his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works. But this plan was not accomplished. Only Hairilou Zhacong was published by Shanghai Editorial Office of Zhonghua Book Company in 1962. The Annotated Collection of Shen Zengzhi, which was almost completed at that time, was published by Zhonghua Book Company in 2001.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had paid much attention to publishing collections of authors in the Qing Dynasty since the era of “Shanghai Editorial Office of Zhonghua Book Company”. After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photocopied and published many collections of this sort, which provided a lot of research materials for the study of the literature of the Qing Dynasty.

Keywords:Shen Zengzhi, Shanghai Editorial Office of Zhonghua Book Company,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collections of authors in the Qing Dynas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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