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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交融与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

2021-12-30

关键词:穆旦文学史精英

李 蒙 蒙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文学经典化是一个与话语权力层面紧密相关的复杂的社会化过程,文学经典的生成离不开代表国家意志的官方话语、代表知识分子意志的精英话语和代表大众诉求的民间话语这三者的综合运作。其中,精英话语以知识性、启蒙性、批判性等为特征,重在表达对文体与审美艺术的坚守、对人文关怀与终极价值的追求等,其在思想与情感的深刻性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同时由于精英话语掌握着某种具有稀缺性与神圣性特征的文化资本,因而其在文学经典建构过程中具有重要的、难以取代的裁决权,“正是我们这些人在实践中,通过设定课程和教学大纲、制定教材、编撰文选等确定了经典”[1](P116)。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以学院派知识分子为代表的精英话语利用其所掌握的学术权力,依托多种学术形式,完成了对穆旦诗歌的经典形构。具体而言,专业批评家的阐释推介对穆旦诗歌隐含价值的彰显发挥了主导作用;文学史著的高度评价对穆旦诗歌权威地位的确立起到了巩固作用;专业选本的反复辑录对穆旦诗歌价值的普及发挥了推动作用。正是在上述诸种学术行为的交织并进之下,穆旦诗歌的经典化进程才得以开启和推进。

一、阐释批评与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

专业批评家是文学作品的理想读者和较高层次的文学接受者,同时也是文学经典的生成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建构主体。他们大多经受过良好的专业教育和严格的审美训练,具有较高的理论素养与鉴赏能力,具备发现、指认与阐释文学经典的能力,对于作家作品地位的升降、命运的浮沉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同样,在穆旦诗歌的经典化建构过程中,精英话语的阐释批评活动为穆旦诗歌赋予了一定的象征资本与权威地位,也对其合法化与熟知化进程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同时其持续不断的阐释批评行为和建构热情也是穆旦诗歌经典性生成的显在标志。

(一)精英话语的阐释批评是穆旦诗歌融入时代语境的必要条件

1940年代,在穆旦诗歌初入文学场域、未能得到普遍理解和欣赏的情况下,以沈从文、王佐良、唐湜、袁可嘉、周珏良、陈敬容、李瑛、吴小如等为代表的精英知识分子慧眼独识,发现了穆旦诗歌中充满观念、情感与肉感的内在世界。他们或以先锋性的理论视角对穆旦诗歌作出准确及时的价值判断,或以知人论世的方式对穆旦诗歌作出深入细腻的解读,积极为其“发声”,从而为穆旦诗歌提供了重要的批评对话机制与激活力量,使其作品逐渐走出默默无闻的境地,步入传播接受的正轨。并且,这些同时代批评家提出的诸如“非中国性”“用身体思想”“搏斗的雄姿”等话题都富有创见性与突破性,“往往画龙点睛,得对象之神,甚至石破天惊,一语破的,片言解要,达到一种后人很难超越的深度”[2](P426)。可以说,正是在1940年代,与穆旦同时代批评家们的言说开启了穆旦研究之路,是穆旦诗歌被发现的重要契机。他们的阐释批评使穆旦的声名得到一定程度的显扬,也使其文学风格与审美价值变得清晰起来,为此后研究者的持续阐释和接受奠定了坚实基础。同样,20世纪80年代初,当穆旦诗歌的“复出”之路荆棘横生时,以杜运燮、袁可嘉、周珏良等为代表的精英知识分子,以带有策略性的话语方式,通过怀念性文章和阐释批评文字,积极为穆旦其人其诗正名,使其身上遗留的历史封印被逐步解开,并逐渐为新的文学场域所重新接纳,穆旦诗歌逐渐得到“二度发掘”。进一步而言,这批研究者的阐释批评成果为穆旦诗歌的合法化及其价值的深入开掘积蓄了力量,也对后代学者的“研究跟进”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力与感召力,其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所起的桥梁作用和链接作用是不容忽视的。

(二)精英话语的阐释批评是穆旦诗歌获得传播力的关键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现代主义与西化问题成为一个时期内诗学研究的主导倾向,精英话语对现代主义诗歌的张扬和强化也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他们积极借助自身的话语权力,按照新诗现代化的逻辑与理论设定,重新讲述新诗的由来与发展。在这样的话语前提和标准之下,他们惊喜地发现,穆旦在20世纪40年代诗歌中的“非中国性”特征、反传统抒情方式与鲜明的现代主义风格较好地契合了当前新诗发展与研究的主导倾向,由此,穆旦及其诗歌成为精英话语的重要言说对象。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精英话语积极想象并且建构穆旦的在场证明,开启了这场来势迅猛的“考古挖掘”与“复古行动”。在穆旦同辈诗友、权威批评力量与新生代批评力量的共同阐释之下,穆旦现代主义诗歌的思想意义与审美价值得到初步开掘。20世纪90年代,在“集束式”的阐释批评成果的累积之下,在一次次研究热潮的发动和一系列引人耳目的焦点事件的宣传鼓噪之下,穆旦作为20世纪40年代新诗现代化的“急先锋”和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集大成者”的阐释结论逐渐达成共识,并且成为一个时期内具有权威性与规范性的定论。20世纪90年代的专业批评家,如谢冕、洪子诚、陈思和、李怡、李方、张同道等人,带着各自的理论框架、研究观念等,投入到对穆旦诗歌的阐释、传播与接受活动中。在这批专业研究者的持续推进之下,穆旦研究成为相当热门的学术话题,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形成了在新诗研究史和发展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穆旦现象”,使得穆旦研究“不仅成了新诗研究中的重要环节而这一环节又不断生产着新诗和新诗研究的合法性,而且和历史建立起了新的充分的关切性”[3](P192)。在专业批评家的广泛推崇之下,穆旦被树立为新诗现代化的典范与标本,甚至是足以代表一个世纪的诗歌成就的巅峰诗人。21世纪以来,在易彬、段从学、江弱水、西川等专业研究者,以及王宏印、商瑞芹、高秀芹等比较文学领域学者的共同加入之下,穆旦研究逐渐走向多元化与丰富化阶段,其作品的整体意义从不同角度得到不断充盈。总之,正是在强大的学术权力的运作之下,在诗歌研究界有意识的挖掘、塑造和建构之下,穆旦诗歌的价值才能迅速得到开发和再生产,穆旦诗歌才能声名显扬,被推至典范位置,成为具有广泛影响力与高度认同度的新诗史权威。

(三)精英话语的学术交锋是提升穆旦诗歌活力的保障

在文学经典的建构和形成过程中,精英话语内部的质疑与论争也是无可避免的常见现象,这既与文本内部的丰富性、张力性特质有关,又与阐释者所持有的文化立场、文学观念等的差异性相关,同时文学经典也必须经受挑战和抵御这种质疑的风险,才能立于更加稳固的地位。新时期以来,穆旦的诗歌曾多次招致“非中国性”“非原创性”“未完成性”等批评之声,并引发了关于传统与现代、中国式现代主义、借鉴与创新等相关问题的集中探讨。一方面,这种对业已被认可的“大师”的大胆质疑行为在当时引发了评论界的热切关注,成为吸引眼球的热点事件,使得穆旦及其质疑者被共同推上了舆论的高峰。另一方面,在捍卫者与质疑者的观点交锋与反复论辩中,研究界对穆旦诗歌的阐释批评出现了更多新视角、新方法和新发现,呈现出“真理愈辩愈明”的状态。如陈文忠所言:“一部绵延相续的接受史,并不是一份和和气气的座谈会纪要,相反大都是集中围绕一个或数个诗学问题,在不同时代、不同观点的诗评家之间展开的热烈对话的论辩史。”[4](P314)正是精英话语内部的多元阐释批评状态给予了穆旦诗歌研究相应的活力与开放性,使得许多诗学话题的探讨得到拓展与深化,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其经典化进程。

总之,专业研究者的参与是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重要的决定性因素,他们的批评意见是较高层级的审美经验反馈,他们所发挥的效能是其他类型的读者所无法比拟的。新时期以来,以专业批评家为代表的精英话语正是在张扬审美性与现代性的标准之下,借助阐释批评的形式对穆旦诗歌的价值意义作出发现与开掘,对穆旦诗歌的经典地位作出标举与确证,并为其赋予了大量的符号资本与象征意义,从而使穆旦诗歌率先成为一种取得专业圈子认同的“批评家经典”。

二、文学史叙述与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

“在当今时代,文学史学科是文学经典形成的最为直接的合法裁定机制”[5](P34-35),作家作品在文学史中的入史率、叙述篇幅、叙述模式等往往可以视为其文学地位的直接体现。“作家作品最后的命运,都要在文学史叙述中见出分晓”[6](P17),作家作品也必须经过文学史的多次筛选、检验和认证,才能成为被熟知的文学经典,因而文学史叙述与作家作品经典化建构之间具有紧密关联。20世纪80年代以来,穆旦的诗歌由基本缺席、隐晦出现再到普遍赞赏直至被建构为经典的地位变迁过程,离不开文学史叙述的多重运作。穆旦诗歌的经典地位正是在文学史家的阐释与评价、争议与权衡、解构与重构的过程中被逐渐确立起来的,而这一过程中也隐含着文学史述史秩序、述史观、述史模式以及话语权的不断转换。

(一)20世纪80年代初期文学史叙述的调整与穆旦诗歌影响力的提升

新时期伊始,在思想解放潮流的涌动下,文学史书写开始进入改革期,但文学史叙述在整体上呈现出“虽展新姿,仍存旧痕”[7](P126)的特征,穆旦的文学史位置也相对暧昧不明。1979年九院校版《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田仲济、孙昌熙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等对国统区诗歌的阐释基本维持20世纪50年代的“简化”的原貌。1980年唐弢、严家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中填补了相关材料,对国统区诗歌做出了一定丰富,但是对以穆旦为代表的“中国新诗派”诗人的存在仍未明确提及。1983—1985年间,文学史叙述的情况明显好转,文学史家积极开拓视野,大力吸收新诗研究领域的新成果,其中对于国统区诗歌多元面貌的恢复和对“九叶派”(及作为其成员的穆旦)的入史,可谓填补了历史的空白,展现出与旧有知识规范搏斗的新姿,呈现出一定的革新性与独立性。如1983年许志英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首次阐释20世纪40年代国统区青年诗人在《诗创造》《中国新诗》等刊物上的诗歌活动时,明确提及穆旦名字。1984年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展开叙述,给予穆旦《赞美》一诗约28字的阐释。1984年黄修己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在深入论述“九叶诗人”整体风格的基础上,以4行约43个字的篇幅对穆旦的作品、意象手法做出简述,并首次指出穆旦诗歌的现代派意味在“九叶派”中最为浓厚。这一时期随着阐释篇幅的扩大,穆旦在文学史中获得了以下共识:20世纪40年代曾产生过一定影响力的国统区青年诗人、“九叶派”成员中具有一定艺术个性的诗人。总之,自1980年代初穆旦诗歌首次进入大陆现当代文学史书写范畴以来,穆旦及其诗歌开始正式走出历史的“盲区”,成为被关注的学术对象,穆旦的个人成就及其所代表的价值规范获得学界的逐步认可和渐进接纳,这为其步入经典化进程做出了重要奠基。总体而言,穆旦的文学史位置仍然较为微弱,其作为个体诗人的独特性仍被“九叶”诗派的整体研究所压抑。同时,在文学史的阐释模式中,政治话语和现实主义话语仍发挥着重要的裁决力,现代主义与欧化问题仍然没有得到广泛讨论,这对于穆旦诗歌原貌的“浮出历史地表”造成了一定障碍。穆旦诗歌艺术价值的合理定位亟待文学史观念与时代理念等的更大程度的更新,以及文学史家的更为独立自主的话语权力的获取。

(二)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文学史叙述的革新与穆旦诗歌经典性的确证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文学史书写进入反思期,精英话语的独立姿态得到彰显,其代表性成果为1988年由陈思和、王晓明等人发起的“重写文学史”活动。这一重写实践旨在以文学性和审美性为标准,对文学经典进行重新遴选与阐释。在对文学史序列的重构中,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冯至、穆旦等人逐渐上升为新史中的“大家”。如1987年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利用一整页的篇幅对穆旦诗歌进行重点介绍,并对其个体地位作出较高评价,即“《九叶集》诗人中最具特色、成就也最高的是穆旦”[8](P528)。之后,在1988年黄曼君和陈安湖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97年张炯等编著的《中华文学通史》(第7卷)、2000年程光炜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等文学史著的持续阐释之下,穆旦诗歌的价值意义逐渐获得广泛认可与推崇,穆旦的文学史地位得到显著提升,其在文学史中占据的叙述篇幅明显扩增,甚至由合节叙述上升到专节叙述,其名字在章节标题中被凸显,阐释重心也转移到审美艺术层面的探讨,穆旦作为中国最重要的现代派诗人之一的身份定位也获得公认。加之,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新的历史观念与文学史观念的生成以及相关研究材料的进一步发掘,穆旦在新中国的诗歌创作逐渐收获合理公正的评价,穆旦在当代文学历史空间中的有效性得到反复确证。如1999年洪子诚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以专节论述穆旦的诗歌创作,可谓大刀阔斧的改革之举;1999年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约在全书4处不同位置对穆旦的当代创作做出重点论述;2006年黄万华主编的文学史著更是直接将穆旦的晚期创作誉为“中国新诗的宝贵财富”[9](P273)。可以说,文学史著的权威阐释和价值评定是穆旦诗歌向经典晋升的关键环节,广泛入史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穆旦诗歌的经典化进程,同时也成为穆旦诗歌经典化的显在标志之一。

(三)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史叙述的多元化与穆旦诗歌经典性的强化

文学史既包括通史、断代史、专题史、流派史等,也包括分体文学史,在这其中,诗歌史乃至新诗史是不容忽视的重要构成。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诗史写作成果层出不穷,穆旦在这类史著中的地位尤为显著。如1993年洪子诚、刘登翰的《中国当代新诗史》和2003年程光炜的《中国当代诗歌史》中对穆旦的当代诗歌创作给予了客观公正的评价。1999年龙泉明《中国新诗流变论1917—1949》给予穆旦的现代诗作大量的阐释篇幅,并认为其诗歌“标志着40年代现代主义诗歌的高度,其艺术成就并不让于此前的戴望舒”[10](P554)。2015年陆耀东的《中国新诗史(1916—1949)》第三卷更是给予穆旦约15页的叙述篇幅,并明确指出其对新诗发展的贡献在于建构“新的诗歌艺术形态……深刻抒写现代人的存在之思与生命体验”[11](P361)。聚焦到现代主义诗歌史研究方面,王泽龙《中国现代主义诗潮论》、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王毅《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1925-1949)》、罗振亚《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等著作旨在系统梳理20世纪以来中国现代主义诗史的发展脉络。在这一研究热潮中,穆旦再一次成为“新诗现代化”研究的重镇,并因自身现代主义风格的强烈性,而被指认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发展史中的关键一环。除此之外,翻译文学史书写的兴起及穆旦在中国翻译文学史著中的显赫位置也是值得探讨的话题。翻译文学史是文学史书写模式中的特殊类型,旨在介绍近代以来翻译文学的成就、特征、发展过程与教训,以及其对中国本土文学的影响等。1989年陈玉刚的《中国翻译文学史稿》作为当代首部翻译文学史著,就曾以将近三页的篇幅介绍穆旦(查良铮)的生平、创作经历及翻译历程,并对查译《唐璜》作出专门评述。1996年孙致礼的《1949-1966:我国英美文学翻译概论》和2005年孟昭毅、李载道的《中国翻译文学史》中都对穆旦的浪漫主义诗歌翻译设专节评述,2015年王友贵的《20世纪下半叶中国翻译文学史1949-1977》中对穆旦在俄苏译场与英诗译场的成就做出高度评价,并对穆旦“潜在翻译”的成就及其与“晚期诗歌”的互动关系进行探讨。这些翻译文学史著对穆旦译诗成就的阐释,强化了穆旦作为优秀翻译家的身份,增强了读者对穆旦的全面认识,有效拓展了穆旦在当代文学场域中的存在状况。

总之,经过文学史著将近40年的反复阐释和形塑,穆旦及其作品作为一种文学知识与范式被传承下来,并在文学史中形成了稳固表述,进而实现了价值确认与经典认证。并且,作为高校中文专业的教科书,文学史教材本身具有较强的专业性和较大的流通量,伴随着课程学习与传播,穆旦诗歌的经典性将得到较大程度的普及和确认。从穆旦的文学史地位变迁历程中或许可以看出文学史“从来就不是一个停滞、静止的存在而是一个不断被发现和重写的过程,一个充满了动态平衡的、未完成的、开放的系统。”[12](P22)

三、专业选本与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

专业选本是专业批评家对一个时期的作家作品进行筛选与排列的结果,它既是编选者个人的文学观念与文学趣味的彰显,也是特定时期的文学秩序、文学风貌与时代思潮等的体现。由于编选主体与接受主体均为具有一定审美能力与知识储备的学者,这使得专业选本除了具备一般的延传价值之外,也是精英话语对作家作品进行经典化建构的重要途径。在编选过程中,选家往往以位置次序的先后、编选数量的多少、阐释性文字的有无等方式对作家作品进行价值评估与经典塑造,在某种程度上专业选本执行着文学史的替代性功能。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由专业批评家、学术机构等编选的“权威选本”与“作品选”对于穆旦诗歌地位的提升与巩固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大系”选本与穆旦诗歌的经典化建构

“大系”选本是权威选家对一个时期文学成就的总结,具有文学史建构功能,在确立作家作品的文学史地位方面起着重要作用,是作家作品进入经典化进程的重要渠道。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中国新文学大系》及其导言的问世曾对于经典作家作品的遴选、保存与评价发挥过重要的推动作用。自此之后各种以“大系”“精品大系”“名著大系”等词语命名的选本层出不穷。可以说,“‘文学大系’的编选成为最有文学史建构影响力的选辑形式”[13](P15)。据统计,1990年以来穆旦诗歌曾至少入选6种“大系”选本,即1990年孙党伯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第十四集·诗卷),1990年陈荒煤总主编、张志民主编的《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诗集),1996年陈荒煤总主编、公木主编的《中国新文艺大系1937—1949》,1997年邹荻帆、谢冕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第十四集·诗卷),2009年王蒙主编的《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以及2010年谢冕主编的《中国新诗总系》第2、3、4、6、9卷。这些选本对于穆旦诗歌文学史地位的确认具有某种总结性作用,同时也为穆旦诗歌本身增添了一种“象征资本”,使穆旦诗歌的经典性得到强化。其中2010年由谢冕总主编的《中国新诗总系》对穆旦各时段代表性作品(包括早期、1940年代、1950年代、1970年代的诗作以及诗论文章)的收录可谓全面而突出,是对穆旦创作谱系的连贯描绘,也是对穆旦作为中国新诗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诗人的历史地位的充分肯定。

(二)“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与穆旦诗歌的经典化建构

“作品选”往往与文学史教材相配套使用,以满足课程教学的需要,它多由高校教师或专家学者编选完成,主要受众为中文系学生,虽然编选标准见仁见智,但其共有的基本功能即是通过对代表性作家作品的选取,呈现文学发展变化的历时线索、基本脉络与发展轨迹,入选便意味着被纳入了某种有效的历史空间中。1979年穆旦的4首诗歌首次入选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的《新诗选》第3册,这是自1958年以来穆旦诗歌作品在中国大陆的首次公开面世。该选本秉持较为公正的历史原则,较好地体现了思想解放的成果。据不完全统计,1984—1989年间穆旦诗歌至少6次被选入不同版本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中,其中《赞美》的入选率最高,其他如《春》《诗八首》《黄昏》也偶有入选。1990—1999年穆旦诗歌约17次入选“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系列,其中《诗八首》《赞美》《春》《冬》的入选率最高;同时,穆旦1970年代的诗作《停电之后》《冬》在1995年被选入由谢冕、洪子诚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1949—1989)》中,这是穆旦的当代诗作在“作品选”中的首次露面。2000年以来,穆旦诗歌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中的入选次数已超过68次,并日渐成为此类选本中无法绕过的重点对象。由于作品选本身具有广大的受众面和强大的流通量,在反复的高频次入选之下,穆旦及其代表作品已经转化为一种稳固的文学常识,拥有了稳定的接受群体与接受范型,因而专业选本是作家作品经典化建构的重要路径,也是作家作品获得象征资本的必要通道。

(三)权威选家与穆旦诗歌的经典化建构

就某种程度而言,文学经典的建构并不完全以受众数量或者受众基数取胜,而是更依赖那些具有相当水准的“关键少数”受众群体,如在高校和研究所任职的权威批评家、文学选家、大学教授等。他们往往可以凭借其所拥有的专业水准与话语权力,对作家作品的价值地位做出敏锐断识,并以强大的传播力及影响效应,在作家作品经典化过程中发挥更为本质的建构作用。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以闻一多、谢冕等为代表的权威选家即发挥了这样的关键作用。如1948年闻一多曾在《现代诗钞》中对穆旦诗歌作出开创性的权威选录,共选入穆旦诗歌4首,使穆旦诗歌获得了有效的传播渠道,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穆旦在1940年代的诗坛位置,这一选录行为也为后人所津津乐道。除此之外,谢冕可谓是穆旦诗歌传播过程中的另一位重要的选家。1988年以来,谢冕曾十多次在其所编选的新诗选本中选入穆旦诗歌,为穆旦诗歌的持续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他在编选过程中较为注重对时代性、民族精神、审美性与“经典性”的把握,在这一编选原则之下,穆旦的《诗八首》《停电之后》《冬》《智慧之歌》《赞美》获得了较高频次的入选。尤为值得关注的是,20世纪末,在谢冕、钱理群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8卷本)和谢冕、孟繁华主编的《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诗歌卷》中分别选入穆旦诗歌8首和4首,这种权威选录行为无疑将穆旦诗歌提升到了世纪经典的高度。除此之外,谢冕也曾在选本的序言中对于穆旦的诗歌创作价值直接给予充分肯定,如1997年在由谢冕与邹荻帆共同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第十四集·诗卷)中,谢冕曾在序言部分特意将穆旦标举出来,并用一页多的篇幅阐述穆旦晚期诗歌创作的价值及穆旦本人的艺术精神,将所选穆旦的八首诗歌赞誉为“这位天才诗人留给二十世纪的遗产”[14](P6)。总之,作为权威批评家,闻一多和谢冕对穆旦诗歌的编选与有意推介无疑有效提升了穆旦诗歌的影响力,并对其经典化进程产生了尤为关键的传播与建构作用。

除了上述几种常见的学术形式之外,举办学术会议与组织评选活动也是精英话语实施经典化建构的重要作用机制。自1988年“穆旦诗歌创作学术研讨会”第一次在北京召开,到2018年“纪念查良铮(穆旦)诞辰百年暨诗歌翻译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南开大学召开,这30年来,穆旦诗歌的学术研讨会、报告会、论坛等的举办次数越来越多(大规模的至少有7次),规格越来越高(从全国会议向国际会议扩展),参与的人数越来越多,所引起的社会反响也越来越热烈,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研究界意欲将穆旦诗歌经典化的决心。同时,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伴随着研究界的经典焦虑症,诗歌评选与评奖活动日益兴盛起来。在一些由精英知识分子参与的评选活动,如“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20世纪百部文学经典”“二十世纪以来最有影响力的诗人”“20世纪文学60家”“新诗90年十大诗人”等活动中,穆旦及其作品都榜上有名,甚至位居前列。经过这一系列引人耳目的评选活动的“造势”,穆旦及其诗歌在学术界及民间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得到大大提升。

四、从“学术经典”到“全民围观”

综上所述,“新时期文学”以来,随着文学场域的审美独立性的逐渐复归,精英话语在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进程中日益发挥了主导作用。在恢复文学自主性、“重写文学史”思潮以及“经典重评”运动等一系列具有突破性的话语实践活动中,精英话语充分发挥自身的阐释权、裁决权以及“神化知识生产”的特殊权力,通过阐释批评、文学史书写、选本编纂、文学教育等多种学术行为完成对穆旦其人其诗的经典形构,使穆旦诗歌经典化进程得以步步推进。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精英话语的学术交融活动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发挥了主导作用,但其并不是穆旦诗歌完成经典化建构的唯一因素。事实上,文学经典化建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综合过程,它是由精英话语、官方话语和民间话语在谋求自身利益的根本宗旨之下,通过一系列机制协同运作的结果。换言之,穆旦诗歌的经典化建构并非完全倚赖学术层面,而是同时受到政治权力、意识形态因素、文化心理等诸多非文学因素的影响,其中代表国家意志的官方话语和代表普通大众诉求的民间话语的建构作用都是不可或缺的。具体而言,“新时期文学”以来伴随着学术界对穆旦其人其诗的“正名化”过程中,官方话语开始依托教育制度、官方传媒等方式,对穆旦诗歌的经典性作出认证与推广,使穆旦诗歌获得一定的崇高性。如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穆旦诗歌曾多次被选入各种中小学语文教科书、阅读文选、题典等教学材料中,获得广泛而稳定的受众群体,并迈入主流诗歌行列,成为爱国主义题材诗歌的典范之作。同时穆旦诗歌也曾得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官方报刊等主流媒体的积极推介,成为符合意识形态要求的诗歌权威。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转型和消费文化时代的到来,民间话语逐渐呈现出崛起之势,并以强大的浸染力和辐射力参与到经典的建构与传播过程中。如20世纪末以来穆旦诗歌在广播、电视媒体、网络媒体等大众传播媒介中获得新的传播机遇,以更加丰富多元的形式与更广阔范围内的受众发生了关联。穆旦的文化纪录片《大师·穆旦》《记忆·大师穆旦》《腾飞中国:文化纪事·失语诗人穆旦》等在电视频道的播出,将文学与视频的形式较好地结合起来,推动了穆旦诗歌面向大众的多元传播;穆旦诗歌研究网站与书库网站的建构,如“中国现代诗歌大全:穆旦诗选”“新诗库:穆旦诗全集”等则满足了读者对快捷性和即时性的阅读方式的要求,有效提升了穆旦诗歌的传播效力;同时网络上以穆旦诗歌为主题的“豆瓣小组”、“天涯论坛”、“百度贴吧”、个人博客等的出现,也为传达普通读者的声音提供了重要载体,促成了穆旦诗歌多元驳杂的批评生态的形成。

进一步来说,由于以上三种话语权力之间并非完全隔绝和封闭的关系,而是存在相互沟通与借鉴的共谋关系,“任何一种话语对对立的两种话语的要求的合理性都有一定的认同……对立的话语都有相互寻求对方的认同的内在需要”[15](P300-301),因而在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过程中,精英话语的学术行为往往也需要寻求国家话语和民间话语的认同,并借助其优势和力量来增强影响力。一方面,精英知识分子需要借助官方话语的权威力量,来巩固其知识资源与文化体系的地位,发挥对大众读者的感召力,从而强化穆旦诗歌的经典地位。另一方面,在消费文化语境下,精英话语也不得不借助民间话语中所蕴含的强大的阅读与消费能力,来谋求更好的传播效果,如通过电视访谈节目、视频讲座、网络博客、大众选本编纂等形式,将专业知识进行重新编码,积极向公众“推销”其“精神产品”,从而提升穆旦及其诗歌在民间的知名度与影响力,促进穆旦诗歌的全方位接受。可以说,穆旦诗歌的经典化建构离不开精英话语、国家话语和民间话语的综合作用机制。在政治、学术、民间三重因素的合力作用之下,穆旦诗歌最终取得了典范位置,并进一步实现了文化熟知化进程,为尽可能广大的民众所知晓和熟悉。

总之,在精英批评家的科学深入的系统研究之下,在文学史的重点建构中,在选集、全集的大量出版中,在文学评奖等的综合作用之下,穆旦诗歌已基本完成价值认定,并初步实现了经典化建构。但是精英话语的作用机制只是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过程中的一方力量,事实上穆旦诗歌经典地位的最终确立及巩固,还离不开政治体制、学校体制、大众传媒、普通大众读者等多重因素的合力作用。穆旦诗歌经典化历程也因为始终与各种话语声音、权力关系、文化力量、现实问题等的纠缠牵绊,而呈现出独有的复杂性与典型性特征,并为相关的文学经典化研究提供了有效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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