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研究的集成之作——读《穆旦与中国新诗的历史建构》
2012-02-28张桃洲
张桃洲
穆旦是中国新诗史上的重要诗人,其研究热度近些年来逐渐升高。新时期以来,以两部纪念文集的出版为标志,穆旦研究进入了一个全面拓展的阶段。不过,一方面,令研究者感到困惑的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位优秀的诗人仅仅只能由他的同学、诗友们来撰文评述,这似乎也是不够正常的”;另一方面,针对穆旦诗歌所做的“现代主义”判定及其衍生的概念群,在新的研究中已渐渐丧失其有效性和活力——倘若不能重新设置提问的角度,不将那些概念放回到各自得以产生的历史语境并与其他因素相互勾连的话。在此,穆旦研究可谓一个颇能映照当前新诗研究境况的典型个案,以之反衬出新诗研究中概念和理路双重本质化的倾向。如何从穆旦诗歌出发,提炼出内含于新诗发展的有价值的诗学议题,应该成为涉足穆旦研究的前提性问题之一。正是出于这样的期待,笔者欣喜地读到了易彬博士的《穆旦与中国新诗的历史建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12月),全书以近50万字的篇幅,在深入分析“穆旦诗歌艺术精神”的基础上,着力探讨了“穆旦与中国新诗的历史建构”这一论题。堪称穆旦研究的集成之作。
作为首部系统论述穆旦诗歌的专著,《穆旦与中国新诗的历史建构》(以下简称易著)给人印象深刻的首先是其在构架上所显示的开阔视野和渗透的问题意识。全书由三大版块构成,分别指向著者所说的“三大历史角度:个人史、新诗史和传播史”(2页)。著者的意图很明显,即以穆旦为个案讨论新诗史上值得反复探究的议题,“正是因为保有一种独特的诗歌艺术精神,穆旦与文学史之间形成了一种有效的互动关联:穆旦写作既有效地激活了新诗史上若干最为重要的命题,他以一种卓特的方式参与到新诗的历史建构之中”(3页)。而就穆旦研究本身来说,由此也会得到极大深化:“既对穆旦个人的写作历史进行深入透彻的分析,又通过不同时代的各种历史因素……既看取穆旦之于新诗历史的效应,也考察不同时代之于穆旦的反应”(2页)。这样的立意和思路无疑将打开诗人研究和新诗史研究的新境。
正是基于这样的立意和思路,易著在分析穆旦的诗歌艺术精神时,没有先人为主地设立或依傍任何理论,而是从考察穆旦的社会文化身份人手,逐一剖解了穆旦诗歌的主题、艺术法则与抒情体制乃至穆旦的翻译行为、其他文学创作及诗歌修改行为,最后总结出穆旦诗歌艺术精神的核心要素和品质,为读者勾画了一幅立体而相对完整的穆旦诗歌图景。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撇开了理论的预设,易著中所有关于穆旦诗歌主题、艺术法则与抒情体制的剖解,都是借助精细的文本解读来完成的。比如,该著以《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为例说明穆旦诗歌的“新的抒情”特性,其中对诗中某些段落的剖析尤为精彩,藉此该著进一步探讨了穆旦诗歌所蕴含的人称、“现代的‘我”、“反省的距离”等议题,崭露了穆旦诗艺的丰富性。事实上,在新诗历史上,穆旦是一位提供了罕见的独特诗歌经验与文本样态的诗人,对其诗作的深入理解非细读不可。而这种颇见功力的文本细读,有机地散落在易著的不同章节,成为贯穿其全部论述的重要支撑,从而有效地避免了流于空疏的泛泛之论。
易著的重心显然是对“穆旦与中国新诗的历史建构”这—论题的探究,因此全书中这一版块最显分量。该著以穆旦诗歌为焦点,围绕“新诗的历史建构”这一总的论题设计了如下议题:大学教育、西学资源与本土经验,古典诗学的传承,新文学的精神谱系(穆旦与鲁迅的比较),新诗的散文化与语言质感(以冯至、穆旦、昌耀为中心),新诗中的“土地”叙述主题(以艾青、穆旦为中心)。应该说,这些议题既便于凸显和诠释穆旦诗歌的独特性因素及其由来,又都是内蕴于新诗历史、需要详加辨析的某些重要“质点”。譬如,书中“新诗的散文化与语言质感”这一章在讨论新诗至为关键的要素——语言时。先是从复沓、修辞、分行与标点、押韵等方面,对照了冯至《十四行集》和穆旦《诗八首》如何运用“散文化”的现代汉语,经营并“散发”出别致的语言美感,指出穆旦通过“压缩词汇,创造新词”、“‘对举法则普遍施用”、“在词汇使用上敢于突破禁忌”等手段,形成其诗歌的陌生化效果和“难以琢磨的深层意义”(232-233页);然后从“口语”的辩证角度,仍以词汇和短语的具体实例,剖析了穆旦和昌耀“类似的语言创生机制”,认为“穆旦有意规避‘古典词汇而着意创造一种富有主观意味的词汇,乃是基于一种特定的历史意识;昌耀有意掘用朴拙的古汉语词汇或生造词汇,其实也是基于自身特定的写作境遇”,但两人的诗歌殊途同归,“获得了相似的诗学效果:词汇本身充满力度,诗歌语言获具一种独特的质感”(244页);最后得出结论:新诗人们的使命是“如何赋予诗歌语言以更大强度,如何创制出更加符合自己写作个性的语言”(247页)。由于穆旦诗歌本身的辐射力,易著对它们的诠释总是结合着对那些“质点”的阐发,因而获得了某种历史的相关性和纵深感。
在有关穆旦诗歌的论析中,最富于争议性的议题莫过于其与中西诗学资源的关系及穆旦本人对二者的态度。穆旦所受的西方诗学影响显而易见,他对中国古典诗学的“决绝”表述也众所周知。于是,王佐良关于穆旦诗歌的经典论断“穆旦的胜利却在他对于古代经典的彻底的无知”(《一个中国诗人》),一方面常常被作为穆旦诗歌获得认同、其独特性得以彰显的依据,另一方面却也被当作了穆旦诗歌遭受指责的口实,甚至这种认同或指责渐渐蜕变成了某种具有强烈价值色彩的表态。那,穆旦诗歌与中西诗学资源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其实,倘若以本质化的所谓“非中国性”为准则,对穆旦诗歌无论表示认同抑或指责,都难掩偏颇之缺憾。易著在阐述穆旦诗歌与中西诗学的关系这一问题时,始终隐含着对这两种各执一词的评判的质疑与反思。该著从“大学教育”、“示范”与“创制”、内在转化等方面,寻索了西方诗学资源之于穆旦诗歌创作的意义;又立足于新诗之“旧”与“新”的“纠葛”,通过追溯穆旦人生体验中的《赠卫八处士》和《归园田居》情结,考辨了古典诗学之作用于穆旦诗歌的隐秘路径(即“内心精神机制”),认为:“穆旦的写作可谓既接洽了中国古典诗歌传统,更是着意丰富了这一传统——所谓‘非中国化或‘背离传统,看起来是一种姿态,实际上也意味着某种‘模仿”,“不管是有意的反叛,还是无意的流现,穆旦最终都为这一传统提供了新质”(193页)。这样的判断无疑是中肯的。
不能不说,目前虽然关于穆旦诗歌与中西诗学之关系的探讨甚多,但大多集中在观念的层面,特别在西方诗学影响方面,视域与思路都未免过于狭窄:“奥登和艾略特的影响已经成为了穆旦研究的基本常识,但却很少有人对这种影响进行过深入细致的分析……丰富而复杂的穆旦被简化成为了奥登和艾略特等现代主义影响之下的穆旦”。就此而言,易著在相关论述上也还有进一步推进的余地,尽管该著在史事方面细致爬梳了穆旦所受西诗熏染的来龙去脉,并留意到了穆旦与西方诗学资源之关联的复杂性(如在“现代主义”判定之外驳杂的“浪漫主义”因素),然而这种复杂性如何体现在穆旦的诗学实践尤其是诗歌文本的构造上,易著还应发挥其细读的长处、结合具体文本对之详加缕述。
此外,为了拓展今后穆旦研究的视野和思路,易著还构想了六种“关于‘穆旦叙述的其他路径”(417页以下)。不过,在笔者看来,对于即将展开的穆旦研究来说,强调研究的当下关切十分重要:“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在新的语境中读出穆旦在今天可能具有的强度,读出他的诗歌同我们的现实的关切。只有通过重读而重新获得或建立起(绝不是恢复)穆旦的强度和关切性,我们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即,为什么对于今天的我们,讲述穆旦是有意义的,甚至是迫切的”。只有具备了如此的“关切”意识,后来的穆旦研究者才可能走出封闭的“圈子”,获得持续更新的动力。
易彬是一位对诗歌有敏锐觉识的研究者,他精于思辨,也长于史料的考掘。易著的第三部分讨论的是“穆旦的传播历程”,涉及上世纪40年代“穆且批评空间的生成”、50年代“查良铮”与“穆旦”的“浮沉”和“分离局面”及新时期以来文学史、选本、诗文集中的穆旦形象,其中运用了大量的原始材料。这些翔实的史料,正是该著不愧于穆旦研究集成之作的保证。据笔者所知,易彬从读研究生起就对穆旦研究抱有浓厚的兴趣,他以十余年之功孜孜于穆旦研究文献的累积和研究方法的探索,终于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绩,除这部《穆旦与中国新诗的历史建构》外,他的《穆旦年谱》(列入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也同时出版,还有《穆旦评传》、《穆旦诗编年汇校》即将问世。这些成果,同近几年出版的多种穆旦诗文集一道,想必会为新的穆旦研究提供良好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