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青年卢卡奇总体性方法与组织问题观点的逻辑联系
2021-12-29张禧瑞
张禧瑞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北京 102488)
卢卡奇所活跃的年代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一方面十月革命胜利建立了第一个成熟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另一方面西欧社会主义革命遭受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内部机会主义者的双重打击陷入了迷茫。因此卢卡奇的理论出发点自然也就是围绕无产阶级革命展开的,他尝试证明无产阶级革命和政党的历史合理性,进而发展了“总体性”的历史辩证法。目前国内的研究者对其总体性的历史方法进行了大量讨论,并把其中总体性范畴、本体论与方法论的关系、理论优势与不足进行了梳理。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如欧阳谦、赵桂琴、张一兵、车玉玲(不完全列举)等等,他们的研究对卢卡奇总体性方法的理论整理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其中就有人指出已经发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纬度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的实质和方法;二是批判资本主义”[1],但目前对其前后的逻辑联系的深入论述仍然有所不足。卢卡奇本人承认“(这些文字)总还是有一定的实际联系”,而这种前后贯通的在理论与实践上的继承性是理解卢卡奇思想历史地位和影响力的关键。正在《历史与阶级意识》的末篇《关于组织问题的方法论》(以下简称《组织问题》)中卢卡奇完整地将所谓“总体的”方法运用于革命实践,尝试去解答革命中党的相关问题,因此要全面系统地把握卢卡奇的思想,将其与前篇的理论论述相结合、相比较是非常必要的。
一、组织问题的核心观点
针对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形势的剧烈变化,以及第二国际内机会主义者对布尔什维克党的诽谤,卢卡奇写下了《组织问题》一文,围绕以下几个方面对无产阶级的组织形式进行了说明,具有强烈的现实性。
(一)党组织的历史功能与地位问题
任何一种行政机构都是简单直接的社会存在,并不具有推动历史发展的阶级意识。卢卡奇批判机会主义者企图将党的职能退化为现实的行政组织的理论,在开篇就尖锐地指出,“……然而它却常常被看作纯粹的技术问题,而不是革命最重要的精神问题之一”。[2]决定这些工作于人类社会历史而言是否有推动意义的因素则在于其是否具有打破“物化”枷锁的主体性。在进入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社会之前,一切革命行动无论具有多么明显的“主动性”,都是直观的、乌托邦式的幻想。“一个真正的历史任务总是应该以抽象的形式出现在阶级意识中,然后才能得到具体的实现”[3],党组织在这其中正是发挥着把阶级意识从自发的革命行为和理论中提炼出来、并用以指导接下来革命实践的作用。共产党的职能与斗争主要集中在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上,它的作用并非代替阶级进行斗争,而是引导和促成阶级意识的形成,它与现实无产阶级的分离“基于阶级内部在意识上的不同分层,但同时是为了加快在可能达到的最高意识水平消除这些分层的过程”[4]。
(二)党组织产生的必要性问题
卢卡奇强调只有革命的实践才能推动历史产生实质性的进步,并且这一行动只有在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指导下才能具有与“物化”的现实相区分的主体性。因此党组织的产生就出于以下必要性:(1)只有现实的组织形式才能赋予理论以实践化的派别,做出真正能推动实践发展的决定,否则一切都只能停留在理论和乌托邦之中,并且这种自发的革命将随着直接目的的实现或难以企及而走向消亡;(2)“组织是理论和实践之间的中介形式”[5],无产阶级意识相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具有超越性,这种超越性赋予了它两种特点,一是极强的主观能动性,二是难以被“物化”社会中的广大无产阶级所真正把握。
现实的无产阶级诞生于资本主义内部,其依靠自发行为获取的“阶级意识”和最开始的资产阶级所具有意识一样,是虚假的阶级意识。真正的阶级意识在此时只表现在抽象的无产阶级整体的意识中。“前者由日常经验意识所构成,打上了物化意识的烙印,深陷直接性之中而不能认识总体,只能被动地接受既定的现实;后者是对历史现实的理性反思,能够认识到自身的历史存在以及与社会总体的联系。”[6]要使得其对普遍的革命实践具有指导意义,就必须有一个体现无产阶级整体意志的存在把这种超前的阶级意识灌输给现实的无产阶级。
(三)党组织的斗争方式与内部建设问题
首先卢卡奇明确了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的必要性,尤其是对经济决定论和宿命论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终结不可能自然而然地达到,他们面对每一次危机就总会有“纯经济”的办法,任由其发展的结果只会是人类社会的毁灭,回归野蛮状态重新生长,“这种‘自然规律’只是决定危机本身,赋予它一种使资本主义不能‘和平’发展下去的规模”。[7]其次他指出对中间阶层的争取在无产阶级革命中是非常必要的,因为这些中间阶层是完全不具备任何阶级意识的阶层,他们的行为都是自发和直接的,对于改造社会没有需求,也就不会对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产生冲击,同样也不会对资产阶级产生冲击,这种力量是两边都必须要争取的。
在党组织的内部建设上,卢卡奇则着重对“自由”问题和主观能动性问题进行了说明。无产阶级政党的产生是无产阶级有意识地去解放自身的第一个步骤,其所追求的是更高的、非孤立的自由,这就意味着党员必须放弃眼下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个人自由”。“任何资产阶级政党和机会主义工人政党更高类型的组织,这表现在它对它的所有成员更高的要求的上。”[8]党员的工作和机械僵化的分工工作不同,他要求每一个党员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进行工作。虽然由于现实条件的限制,有时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采取“分工”的形式进行斗争,但随着党和阶级关系的深入辩证发展,党组织的行动就越来越能够被解释为其中个体的行动。
二、组织与阶级观点的理论基础追溯
(一)“总体性”的历史观
卢卡奇强调党的中介性质,将它看作无产阶级意识和革命实践之间的桥梁;肯定列宁的革命实践活动,承认中间阶层对革命的重要意义;反对经济决定论和任由革命自然发展的说法。这是因为他认为一切社会现实是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环节而非终点,要求用“中介”的思维去看待一切直接现实的存在,去发掘各种社会现象背后的本质联系。比如在《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一文中,他对资本主义分工进行了批判,认为分工是为了满足劳动的可计算性要求,使得劳动作为一个整体被割裂,人则完全失去了主体性。由此可见,重新掌握总体性的历史观是获得主体意识、正确认识社会的前提。“总体从逻辑上先于事实,它不能由事实的直接积累和经验的简单相加来确定”[9],这要求人们要先于事实发展来认识到这个“总体”,对于现实的无产阶级而言党组织就是超越了资本主义事实的中介。从总体上把握革命的进程则意味着要宏观把握各种事物、阶层之间的联系以及其地位的变化,将抽象的总体上升到具体的总体。在《阶级意识》中卢卡奇就这一点出发得出了最终革命的目标不取决于局部斗争的成败这一结论,在《组织问题》中则表现为对革命中中间阶层的争取,革命过程中的行动只会对最终目标的实现起到加速或阻碍的作用,关键在于要选择能够加速这一过程的行动。
(二)主客体交互的历史辩证法
在关于组织问题的论述中,卢卡奇把他认为的马克思主义的正统——历史辩证法——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这也是“总体性”方法的核心。为了解决古典哲学中人能否获得正确认识的问题,也就是主客体统一性的问题,他将人类生存的一切环境都视作主客体相互作用的结果,这样一来对于社会历史的进步而言人的主体性就被摆在了最高的位置上,并且由此诞生出了“阶级意识”这一概念。客观环境对人产生影响和限制,但这种环境本身也是由人所创造,因此现实进步的阻碍仍然在于人本身,“现实之所以能改变,就在于它们不是既定的、一成不变的自然必然性,而是由主体所创造的,是主体的客体化(对象化、物化)”[10],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关于人主体意识的任务,这也是共产党组织的根本职能,同样也就决定了作为思想领袖的党组织在无产阶级革命中的不可磨灭的地位。除此之外,这一思想也对卢卡奇看待无产阶级革命的方法产生了影响:将历史发展过程概括为主体客体化的结果,那么一切不具备主体意识的无产阶级活动就只是资本主义时期内必然会产生的、完全服从于“物化”规律的盲目活动,从这一点出发他强调了共产党组织存在的必要性。
(三)“物化”的直观意识与真正的阶级意识
在对党组织存在的必要性进行论述时,卢卡奇表示这是因为现实的无产阶级难以把握真正的阶级意识,需要被从外部灌输进去。这一观点并非为了实现党组织的合理性所做的凭空捏造,在前篇他关于“物化”的论述中可以找到理论源头。他用“所有的需要的对象都在像商品转化”来概括“物化”现象,这一现象带来了两个方面的变化:(1)人之间的关系被物之间的关系掩盖;(2)人和劳动相分离,劳动变为人所持有的一种特定商品。而随着这一过程的深入发展,劳动越来越变为一种纯粹机械性的东西,相对于资本主义的“可计算性”原则也越来越合理化,但是相应的,人就越来越失去主体性,对待世界变成了一种直观的态度,“这种态度把空间和时间看成是共同的东西,把时间降到空间的水平上”[11],也就越来越无法把握社会现象背后的抽象本质,对于诞生于这种劳动关系中的大多数现实无产阶级而言更是如此。因而要把握这一意识就是超前性的任务,无产阶级党组织也自然就成为比其他一切政党更高的社会存在。
在对如何把握真正的无产阶级意识进行说明时,卢卡奇提出了以下要求:(1)首先要消除认识的直接性;(2)必须有实践的表现形式;(3)实践活动绝对离不开深刻的意识;(4)这一阶级意识只能由代表历史辩证发展方向的无产阶级来表现。第一点就要求了党组织的存在,使无产阶级能够透过“物化”的社会规律看到历史的本质;第二点则对应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和党组织政治活动的必要性,批判了机会主义者的退缩和革命怠惰;第三点对应他强调必须是在党组织意识形态指导下的革命活动才具有主体性的结论,突出了其对于实践性质的判断;第四点构成了党组织“中介”性质,推动无产阶级进行革命的基础之一。
三、实践观点和理论基础亦步亦趋的优劣点
卢卡奇对理论一脉相承的组织实践观点是对前者的呼应和补充,这种统一性带来的不仅是其思想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基石地位,还有二者亦步亦趋的优势与不足,这一层面上的联系也是其总体性方法和组织问题观点逻辑联系的重要体现。
(一)批判机会主义,捍卫无产阶级革命
即使是在今天,也必须承认卢卡奇在对无产阶级革命性质和缘由的论证上具有极高的理论魄力。他所提出的总体性方法,“是要服从于一个主题,即无产阶级革命的主题”[12]。面对当时国际上普遍有将马克思主义庸俗化为“经济决定论”的论调,卢卡奇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现象对于无产阶级革命的危害。他从马克思原著出发,运用“总体性”的概念和历史辩证法,在历史哲学领域试图说明黑格尔未能解决的人的认识和客观存在的统一性问题,进而将人的主体性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种在总体性方法下发展出的主体性超越了传统的主观能动性,它表现为一种阶级意识,对于无产阶级而言更是要改造物化、被动的现实的意识,这就要求从一个更高的维度看待社会,当社会的统治阶级已经变得虚伪而僵化时,革命就成为了必要手段。在哲学理论中确立这一原则不但丰富了主客体辩证法的理论,更是直接推动了无产阶级革命必要性的论证。
(二)批判教条主义,增强党组织工作的现实性
在《历史与阶级意识》的首篇《什么是正统马克思主义?》中卢卡奇就对研究马克思主义中的教条倾向进行了抨击,直接指出其正统只是指方法,“即辩证的马克思主义是正确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只能按其创始人奠定的方向发展、扩大和深化”[13],他对这种方法的发展成果就是总体性方法,并运用这一方法对社会发展中的新现象进行了解读。首先是明确了随着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变化,无产阶级内部也出现了阶层分化的事实,坚决地将修正主义者的伪装揭开,从推动历史前进的队伍中排除。其次在组织问题的观点上也就充分肯定了革命阶段斗争策略的多样化与灵活性,通过总体性的方法,赋予现实工作以中介意义,选择性就被大大扩宽了,避免陷入无视现实情况变化的僵化革命斗争。
(三)割裂辩证法,不自觉陷入唯心主义
总体性方法的核心是历史辩证法,是不完整的辩证法,为了解答德国古典哲学未能解决的认识论问题,卢卡奇不得不把自然辩证法从理论体系中剔除出去。阶级意识、“物化”、主体性等一些系列概念都建立在历史辩证法的基础上,尽管卢卡奇本人一直强调实践的重要性、强调现实条件的必要性,但这一理论核心就决定了他必然会不可控制地倒向唯意志论。他“笼统地否定了辩证法的普遍性,并且,过分强调理论与实践、主体与客体、认识与行为的一致,从而把辩证法混为一种实践活动”[14],而在这种混乱中不断强调实践没有意义,只不过是用实践在代替辩证法进行一些没有现实意义的说明。在关于组织问题的观点表述中,他也处处透露着对于革命性质判断的偏爱,把革命行动作了严格的区分,认为自发的革命运动和阶级意识指导下的革命运动有着截然不同的历史意义。同时,他由于重新回归了黑格式的辩证法思维,把主体意识的觉醒和主体性实践的发生直接等同了起来,“一旦精神的王国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现实的存在就会立刻跟上去”[15],这一思想特点也使得卢卡奇的唯心主义倾向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
通过对《历史与阶级意识》前后具有代表性的几篇文本的梳理,可以发现作者如此安排文章顺序中明显的逻辑联系:前文从马克思主义的正统与方法的维度进行了总体性方法的理论构建,后文则从批判资本主义现实、党组织领导革命等实践维度对总体性方法完成了具体观点的补充,二者存在理论上的同源性,也就表现出相一致的特点:革命性、发展性和唯心主义倾向。这一逻辑联系将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两大维度整合起来,前后自洽的整体性正是卢卡奇思想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基石的重要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