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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学史中沈从文经典化及其阐释的多元化
——以《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编撰及修订为中心

2021-12-28曾彩宜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修订版文学史沈从文

曾彩宜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随着文学史观念的进步以及学科研究的发展,文学史的重新编撰和修订是一个必然的趋势。对于文学史而言,重新编撰和修订关乎文学史传统的延续和再生。对于一些作家作品和已经成型的文学思潮来说,文学史的编撰和修订给它们提供了重新定位、再评价及多元阐释的机会。这是学科发展的大气象,也是“过往”的历史与“持续生长”的文学之间的一种碰撞。碰撞意味着改变,乃至新的创造。而文学史如何阐释和定位一个作家,深刻影响着这个作家作品的研究进程,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时代的大趋向。这也就引出了作家与文学史编撰及修订之间的矛盾,即文学史如何言说以及作家如何被阐释的问题。鉴于此,本文选取了《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以下简称《三十年》),这本由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等合作撰写(1)《三十年》初版为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王超冰合著,后因王超冰身居国外,未能参与修订版和二次修订版的撰写。而沈从文部分为吴福辉、钱理群分别撰写,故本文提到作者时,以吴福辉、钱理群为主。并经过两次修订的文学史教材作为研究切入点,探讨文学史中沈从文的经典化及其阐释的多元化。

一、《三十年》编撰及修订中的沈从文差异述评

《三十年》1987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初版,1998年经过大幅度的修订,改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修订本,并于2016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重印,做了较多修改。(2)2016年北大出版社出了修订后的新版,但北大出版社出版时并没有在封面上标明是“第二次修订”,只在书前附加了一个“重印说明”。事实上,这两册修订本除了封面设计的少许不同,就连图书再版编目数据都是相同的,给读者造成不小的困扰。为了区别两个修订版,参考文献将改动出版年份,以1998、2016分别标注。其间先后被列为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和“十一五”教育部重点教材,迄今已印刷五十多次,印数超一百万册,其在高校的使用覆盖率,以及学界的引用率,在同类书中是非常高的[1]1。另外,《三十年》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设的奠基者王瑶先生及其新文学史的奠基之作《中国新文学史稿》(以下简称《史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三十年》是非常有说服力的考察样本。为了更直观地感受四本文学史中的沈从文述评差异,表格罗列如下:

表1 四本文学史著作中关于沈从文的述评差异

表1(续)

(一)从《史稿》到初版本:沈从文在大陆文学史中的地位得到初步肯定

谈及《三十年》的撰写及修订,《史稿》是绕不过的一座高峰。《三十年》的作者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都是王瑶的学生,《三十年》的写作也缘起于王瑶,“是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一项‘作业’”[2],且三个版本都保留了王瑶执笔的初版序言。温儒敏也曾多次谈到他们写作时继承了《史稿》的很多经验[2],王瑶及其著作《史稿》对钱理群等人的影响毋庸置疑。因此,要想理清《三十年》整个沈从文书写脉络,还需从《史稿》入手。

1951年开明书店出版《史稿》上册,在洋洋洒洒的几百页中,对沈从文的介绍非常有限,累计不过一页篇幅,而且是贬大于褒。直到1982年修订重版,仍然延续了这个“传统”。《史稿》认为,沈从文早期小说未能“深刻地写出兵士生活的本质”,意在借“湘西、黔边等陌生地方的神秘性来鼓吹一种原始性的野的力量”[3]273,而难免脱离社会,有“空虚浮乏之病”[3]274。一方面,王瑶写作《史稿》是在新民主主义思想的指导下完成的,同时也是在特定的背景下为学科建设和教学需求而成的“急就章”[4]。这个写作前提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史稿》的评判标准具有明显的政治倾向性,而这恰恰是沈从文最缺乏的。另一方面,钱理群、凌宇等人都曾在访谈中坦言王瑶不喜欢沈从文。王瑶从青年时代始,一直追随左翼作家和左翼文学,对沈从文评价不高,也是情理之中。[5]

在《三十年》创作之初,重写文学史尚在酝酿之中,如何评价和阐释沈从文一类的自由主义作家聚讼纷纭,论争不断。而作为王瑶的学生,钱理群等人却率先提出沈从文应当列专章,认为沈从文很重要,是“大家”级别的作家。[2]尽管这个创见未能在初版实现,但也开了大陆文学史为沈从文正名的风气。《三十年》初版对沈从文的介绍主要集中在“京派小说”一节,足足三页的篇幅,是当之无愧的“京派领袖”。其对沈从文的挖掘和分析,在“深”与“新”方面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一些评价哪怕是放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仍然非常有见地,论述相当深刻。

少年时便长期生活在旧军队行伍中,看惯了湘兵的雄武,以及各种压迫和杀戮的黑暗,形成了他性格中追求美好人生、善良德性的沉忧隐痛,并谙熟川、湘、鄂、黔四省交界的那块土地,谙熟那个延长千里的沅水流域及这一带人民的爱恶哀乐的鲜明生活样式、淳朴的乡俗民风,并对民间的东西具备特殊的审美敏感。[6]

这段评述,优美准确,简短有力地概括了沈从文文学创作的几大关键词:美好人性、民族隐忧、人生形式、乡风民俗、审美敏感,几乎都是沈从文研究绕不开的热点。现下这些习以为常的研究高频词,对于当时的学界来说,是相当“大胆”的。最难能可贵的是,吴福辉是从审美的角度来把握沈从文的创作,从语言、内容到思想内核都不乏精辟的论述,认为沈氏乡土小说表现出底层人民的本性、展示了家乡自然美和人情美,都市小说也具有丰厚的历史价值,叙述明净素朴,语言灵动而富有诗意。这是沈从文作为京派文学的代表作家在大陆文学史的一次别开生面的亮相。对比《史稿》的批判性评价,《三十年》对沈从文文学成就的褒奖和认可,对沈从文文学史地位及认可度的开拓,是显而易见的。

(二)从修订版到二次修订版:开辟专章跻身大家的超越性阐释

相较于初版将沈从文“流派化”,修订版终于实现了专章的飞跃。《三十年》修订版位列专章的作家有九位,除了“鲁郭茅巴老曹”六位文学史常驻专章作家外,另有艾青、赵树理,其中只有沈从文是新增的。雄霸中国现代文学史多年的六大家自是不必多说,艾青、赵树理的文学创作兼具时代性、社会性与人民性,长期以来一直受到主流文化的欢迎,位列专章也是情理之中。而沈从文从屡遭贬斥到跻身大家,则是文学史撰写及修订的一大突破,预示着文学史观念的更新和审美向度的拓展。在此前,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首次将沈从文列入专章,而修订版可以说是大陆文学史的先行者。

吴福辉本着持重与创新相结合的学术品格,以严谨开放的治学态度对沈从文部分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将初版的三页篇幅增加到十五页(包括年表),以“沈从文”为章节名排在了第十三章。除了内容的增加,更重要的是“理解的深刻”。一方面,修订版从历史的、动态的角度指出,沈从文是一个具有乡下人眼光的都市知识分子,并以此来看待中国的“常”与“变”。[7]这就显现了沈从文文化立场的非同一般,对于理解沈从文乡村都市文学之悖大有裨益。另一方面,修订版还吸收了新的研究成果,引入了他“神性”的审美观念,指出其“美”“爱”“神”三者一体的思想与人性之关系。这表明修订版对沈从文的评述逐步向纵深发展,沈从文作品的内涵外延进一步被挖掘。对沈从文都市系列小说的解读也从简单的讽刺进入到更深的文化批判层面,并通过乡村城市的参差互见来彰显他复杂、寓意深刻、文化意味浓厚的人生形式图景。对于沈从文“文体作家”的称誉及其奇特的语言魅力,也有非常到位的解读。通过对初版多角度的扩充,修订版终于以专章的形式将沈从文的“大家厚度”呈现出来了。

二次修订版在章节篇幅上并没有过多的修改,但内容表述上改动颇多。首先是将修订版第一节的“边地湘西的叙述者、歌者”改为“‘湘西文学世界’的创造者”,章节名的调整意味着论述的重心从“作家身份的地域性切换到文学艺术性的层面上来”[8]。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边地歌者”“湘西代言人”等都是沈从文广为人知的文学标签,这固然在很大程度上概括了沈从文的创作倾向,但事实上是不够全面的。沈从文不仅有歌颂,也有隐痛,还有他的认识模糊之处。他所思所想所写的是他记忆中的故乡,以及经过主观加工后的“心与梦的历史”。很明显,“湘西文学世界的创造者”更为客观也更为贴切。在第一节论述中,钱理群删掉了作品结集的介绍,不再强调沈从文创作上的努力与其乡土建构的独特性,反而将视点放在沈从文都市经验与乡土记忆的融合,指出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是在都市建造的。这显然吸收了新时期以来的研究成果,表现出文学史修订的与时俱进。二次修订版指出,沈从文身上凝聚了包括湘西、北京、上海在内的中国转型期的主要文化形态,这是历史对沈从文的特殊照顾,并且选择他来做这转型期的中国的观察者、批判者与描述者。[1]237这样辩证的论述,让人耳目一新,有力地反驳了早期研究中沈从文“猎新猎奇”“远离社会时代”等批评。

其中,第三节是改动最多的部分。修订版“文学理想的寂寞”是从散文艺术入手,指出“乡下人”在文坛的浮沉与孤独感,进而提出沈氏散文的两种历史观念。对沈从文“民族重造思想”表示同情,但也指出这种文化理想脱离了当时中国的社会实际。而二次修订版“散文艺术和‘沈从文的寂寞’”则在这个基础上往前进了一步,引用了汪曾祺的观点,对沈从文的寂寞进行了更深入、更具内涵的解释。沈从文曾自我预言“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9],他的寂寞是其跌宕人生和浮沉文学命运的概括,是他难以逃脱的宿命。将沈从文寂寞与“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浪漫派”的解读结合起来,不仅指向了个人文学理想的不能兑现,也指向了时代的不兼容。这可谓是一种超越性的阐释。而二次修订版有意识地引导读者探索沈从文的精神世界,也显示了文学史修订的深度和厚度。

通过梳理比对四本文学史著作中的沈从文差异述评,不难看出沈从文部分的修订,无论是态度看法、篇幅占比,还是结构编排、内容表述都有很大的改动。从《史稿》到《三十年》二次修订版,沈从文经历了从贬抑到小篇幅介绍,再到专章论述,最后深入到思想层面的共情,这是沈从文文学史阐释的可喜进步。

二、修订原因探析

一本具有广泛影响力、可再生能力的文学史必然要经得住时间和同行的考验,而修订是最可行的“保鲜”方式。编撰和修订一本文学史,原因有很多,最基本的就是社会环境的开放与时代发展的需要。如果说,文学史的撰写和修订是需要精心培育的果实,那时代和社会就是底下的土壤,没有这样的土壤,所有的芳菲硕果都是无本之木。但这不是《三十年》所独有的原因,其他文学史同样受益于社会时代的发展,故不需专门论述。就《三十年》中沈从文部分而言,可概括为以下两方面的原因。

(一)沈从文的经典化与文学史的重新评价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沈从文的文学史地位及其评价,几经浮沉。就在沈从文崭露头角之时,一些左翼倾向的评论家对他的创作进行了较为严苛的批评。韩侍桁在《一个空虚的作者——评沈从文先生及其作品》中批判沈从文是一个有着低级趣味的空虚作家,是要被唾弃的。贺玉波同样持这类观点,认为沈从文是没有思想的作家。抗战胜利后,一些评论家更是对沈从文进行了严酷的政治批判,认为他是“粉红色作家”“地主阶级的弄臣”[10]。沈从文惨遭指斥,精神受挫,自杀未遂,从此不再创作小说,转而埋首文物研究。此后几十年间,沈从文被排斥在主流以外,其小说甚至被列为禁书,除了全部焚毁外还永远禁止沈从文发表任何作品。[11]754

改革开放后,人们秉持“实事求是,解放思想”的原则,开始对历史及历史人物进行重新的认识和反思。朱光潜预言成真,历史的确重新评价沈从文的文学成就。[11]286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国内外沈从文研究向深度和广度发展,取得了突出成绩,为90年代沈从文在文学史地位的直线上升做了必要的学术准备。[12]6恰逢其时,学术界掀起了文学经典化的讨论,催生了包括对经典文本的重新发现和重新阐释、经典作家的重排座次等思潮。在20世纪末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两者合力之下,有力地推动了沈从文的经典化。四本文学史著作中的沈从文差异述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沈从文经典化的过程。一个作家“入史”必然要经过多方面的考验。王瑶对沈从文的阐释和评价,虽有偏颇,但也是50年代主流的评判,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文学价值取向。钱理群等人力排众议,从审美性、文学性入手,为沈从文“翻案”乃至跻身专章,对沈从文的阐释和解读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飞跃。而此间,夏志清、金介甫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发掘了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等被当时大陆文学史所遮蔽的杰出作家,并给予他们极高的赞誉。而金介甫则将沈从文推举到仅次鲁迅,认为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几位伟大作家之一。[13]

沈从文的经典化,是一个历史性的、动态的过程。1994年,王一川等编撰的《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以“文学大师”的标目,在小说卷中将鲁迅、沈从文、巴金、金庸、老舍等九位小说家作品收入,沈从文位居第二,近年来频繁使用的“大师”称号源起于此。1995年,钱理群、吴晓东推出排在最前列的七位现代作家名单,沈从文在全体现代作家中位列第三。1999年,《亚洲周刊》推出“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排行榜”,沈从文的小说《边城》名列第二。这些此起彼伏的座次排名,有的针对作家沈从文,有的针对沈从文小说,范围大小不一,名次却都在二三名以内。[12]8经典作家经典作品的重排座次、重新阐释与再评价和重写文学史互为补充,给整个学术界注入了不少新鲜气息。《三十年》从1987年面世到1998年第一次修订,刚好是沈从文经典化萌芽至成熟的时期,也是沈从文研究取得巨大突破的时期,而这些新成果、新评价、新发现要“入史”,修订便是题中之义了。

(二)集体文学史的“个人特色”与文学史家的精益求精

集体文学史写作是《三十年》的一个显著特色,也自有其利弊。一方面能够集思广益,汇各家之长,避免“一己之见”的狭隘与偏激,另一方面又容易造成风格的无法统一,甚至出现章节衔接的断裂。因此,不少集体文学史为了书写过程的稳妥而选择抹平个性,在叙述中难免流于平庸。而《三十年》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做到了个性与整体的融合。黄修己有这样一段评述:“《三十年》虽然是集体编著,但其主要章节,还是有很鲜明的学术个性的……他们宁愿‘深刻地片面’,也绝不作平庸之论……”[14]作者们谈及《三十年》写作时,都强调它是个风格各异的整体,既吸收了个人的学术专长和文风特色,又注重彼此的融合,在默契和配合方面是非常得力的。[2]

其中,沈从文部分的修订很好地表现了集体文学史的“个人特色”。初版和修订版都出自吴福辉之手,而二次修订版则由钱理群执笔。仔细比对两人的书写,不难发现此间同中带异的奥妙。吴福辉所撰写的沈从文部分,条分缕析地品评沈从文小说艺术风格及特色,在作品的罗列与解读方面多有精彩论述。吴福辉的述评是从作品着眼,以作品为基点建造整个论说架构,客观的叙述中显示出文学史家的严谨和冷静。而钱理群所撰写的沈从文部分,则在作品的基础上注重对作家本人的论述,擅长从思想、精神、价值及意义方面构建较为宏大的论说体系。正如温儒敏所言,他和老吴比较注重对于作家的艺术判断和风格的把握,而老钱更擅长从“大”的思想与意义方面着眼。[2]正因为两位编写者风格个性不一,同中有异,由此形成一种奇妙的张力,使之在版本变迁中呈现出别样的风貌。

此外,文学史家的精益求精,也是促进《三十年》修订的原因之一。温儒敏在《三十年》出版30年纪念会上发言:“他们三人原先是不打算做二次修订的,都三十多年了,就让新的更好的教材来取代它好了。”[8]但由于修订的呼声很高,再加上该书存在一些错漏和瑕疵,三位年逾七十的老学者还是决定动手修改。在修订版大规模投入使用的十多年间,受到赞誉的同时也有不少学者提出了批评。付详喜在论文中罗列了修订版史料及表述上的13项不足。其中第3、第6、第7条都是关于沈从文的,分别是《边城》出版、发表问题与沈从文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表述不准的问题。[15]无独有偶,黎保荣也指出了25条修订版史料复述及瑕疵。其中第2、第18条都是关于沈从文的,分别是《八骏图》作品解析和沈从文抵京时间的问题。[16]经查阅比对,二次修订版均已做了修正。对此,温儒敏坦言,花费精力最多的是资料核实,不仅专门请人把史料逐条核实,且多根据第一手材料,纠正了不少差错。[2]这不仅是文学史家对学术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情结,而他们敢于直面瑕疵并勇于修正的气魄,更给后来者树立了一种治学精神的典范。

三、被言说的沈从文:文学史阐释理应走向多元化

文学史是学术界发声表态的重要形式,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代表了某个时期的“文化话语权力”。而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尤其是初入文学殿堂的高校学生来说,文学史的阐释具有至关重要的引领作用,是其了解作家作品及思潮最常见、最便捷也最可靠的方式。作为教材的准确性与文学史的时代性,决定了文学史阐释是一个动态的历史过程。故此,文学史如何言说,作家如何被阐释是一个需要探讨的问题。

(一)作为普及意义的沈从文

我们幸运生活在一个开放宽容的时代,能够最大限度地获取知识,沈从文也不再是讳莫如深的研究禁区。然而,文学史如何言说、阐释沈从文,仍然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读者对沈从文的感知和印象。甚至相当一部分人对沈从文的认知都基于文学史家的评价和思考。作为一个理应“入史”的作家,沈从文的一些信息、一些关键词是必须被呈现的,以便满足教学需求和帮助学生快速建立基本的知识体系。这是文学史阐释的第一个层面,即作为普及意义的沈从文。

吴福辉为香港某作家网写作沈从文部分,大致概括了沈从文的基本信息,而这些内容都可看作是具有一般意义和普及性质的沈从文。其特点是通过一系列的说明文字展现沈从文由边城走向世界的历史过程,让更多的读者认识这位名满中外的大作家。[17]首先是提纲挈领式的总体介绍,沈从文姓甚名谁,家世出身以及文学史上公认的总的评价等。其次,是在作家介绍及文本分析中将沈从文一些绕不开的关键词埋进去,如少数民族血统、湘西民情风俗、行伍经历、乡下人进京、与其他文人的交往、乡村城市对立、文化批判、心随历史等。在铺陈他的文学成就时,中长篇小说如《边城》《八骏图》《长河》,短篇小说如《丈夫》《萧萧》,散文如《湘行散记》,传记如《从文自传》等都是需要重点提及和分析的作品。以上皆是当今文学史沈从文部分的主要内容,也是高校学生普遍接收到的沈从文信息。

作为高校教材,文学史编写在保证准确的前提下,还要尽可能地展现作家作品与时代的风貌,给予学生启发,力图做到以文学史的阐释为先导,引导他们深入探究自己感兴趣的作家作品及现象。尤其是像沈从文这种在中小学教材及读本中不常“露面”的作家,文学史和高校课堂几乎承载了大部分的介绍功能,是极其权威的存在。然而,当今通行文学史中的沈从文,大多是普及意义上的沈从文。这固然有它存在的合理性。毕竟文学史不是某个作家的研究专著,而是文学与史学的结合,应致力于还原一定时期内纵横捭阖的文学思潮及现象。再加上,文学史的基础功能是作为教材使用,这也限定了它内容的写法,需要适配大部分高校的培养方案和不同层次学生的学习需求。但另一方面,这也导致文学史的专章作家大多面临着符号化的困境,文学史的阐释也流于趋同,在深度与广度的挖掘方面显得后劲不足。

《三十年》的可贵之处不单单是普及率和影响力,还在于它是勇于尝试的攀登者。从修订版到二次修订版,尽管沈从文部分还未能完全跳脱普及意义上的阐释说明,但它的阐释是相对开放的,拓宽了读者对沈从文心灵探寻的认知边界,尤其是引进“沈从文的寂寞”,使得对沈从文的阐释变得厚重,思想蕴含显得又是如此丰富。在“大”的思想和意义的统摄下,既囊括了沈从文本人及创作的关键词,却又在一些语句的表述上留有空间,读者可随着这些新的思考不断深入。

(二)具有永恒价值的沈从文

文学是人学,文学史或可说是一部人的历史。作为一个热衷于发现人性、表现人性、展现广阔生活图景和人生形式的作家,沈从文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文学史上短短的一章。经过三十多年的研究积累,沈从文研究逐步从边缘走向中心,涌现了诸如凌宇、邵华强、刘洪涛、张新颖等一大批卓越的沈从文研究专家。学术界对沈从文的认知,逐渐从文学跨入文化领域,不断发掘的新方法、新视角以及新史料,也促使沈从文研究视域更加广阔。沈从文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独特地位与贡献也得到了充分的肯定,“被视为自从新文学运动开始以来所出现的最好的作家之一”[18]。

越是盛赞,越要谨慎地思考,沈从文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究竟有何价值?这个问题的回答,或许就是沈从文经典化的意义所在,也是沈从文具有永恒生命力的原因所在。一方面,沈从文的文学作品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并在时间历史的检验下仍然获得公认地位,给后世树立了伟大的文学标准[19],这是他能够成为经典作家的基础。另一方面,赵园在《论小说十家》中指出,沈从文是探讨审美意识与社会历史意识、以及更广阔的文化意识之关系问题的理想对象,认为他以极其个人的方式呼应了世界文学的共同思考和探求,曲折地体现了“中国现代作家”的某种共同性格,其文学创造包含了现实的课题从而显现出某种“现代”标记。[20]这就显现了沈从文创作的独特性与价值的恒久性。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沈从文势必会经典化,成为文学史中一个不可磨灭的符号。吴福辉也曾强调,沈从文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家,且毫无夸张成分,他的文学生命力之恒久,延续而进入第二个百年,应该是没有疑义的。[21]

如果说,沈从文艺术生命的恒久是学术界的共识,那么,文学史如何去表现具有永恒价值的沈从文,是一个理应被重视的问题。如上文所述,沈从文的一些词条介绍,是作为普适性教材不可避免的写法。但是,如果把他真正放在文学与史学的园林里,他的一些思考一些未完成的实践,实际上提供了一种人类共性问题的有益尝试。比如他的生态美学思想,若干年后,我们同样会感叹商业文明对乡土社会的冲击及其衍生的人性异变,一样会赞叹湘西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生态共存美好等等。又比如他的民族重造思想,在益发重视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呼吁打造民族精神的今天,沈从文“向后看”的思想日渐显示出他的独特性和前瞻性。而现存文学史对这些问题的阐释是远远不够的,有待补充和深入。此外,沈从文还未发掘的精神蕴含,那些在文学史阐释中无意遮蔽的内容以及随着时代发展而催生的新的意义,或许有一天也需要写进文学史。这是时代给文学史家们出的难题,同时也是值得期待的新的发展空间。

通过比对《史稿》到《三十年》二次修订版,我们能清楚看到沈从文的述评差异,这些差异的产生也暗含了《三十年》修订的原因,是时代、作家、文学史家共同的努力。我们遗憾告别吴老,《三十年》再无三次修订。但时代是永恒发展的,学科的进步和文学史的编撰也永远没有完成时。那些包括沈从文在内的杰出作家,他们不但要被“广泛认识”,还要被“深刻理解”。经典化是一种相对稳定性的阐释,而文学史阐释的多元化又是开放性的空间,对于任何作家的阐释,只有兼具普及意义和永恒价值,才能获得持续性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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