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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拉·卡特童话中的变形主题

2021-12-07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野兽卡特老虎

陈 轩 超

(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872)

一、引言

“变形”是文学中的一个常见的主题与隐喻,人与万物形态的相互转变不仅充满象征意味与叙事张力,更重要的是,“非人”的视角为看待人的境遇提供了参照,有利于人们跳脱习惯性的思维定式,打开一个探寻存在本质与身份边界的空间。

安吉拉·卡特 (Angela Carter, 1940-1992) 的小说集《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The Bloody Chamber and Other Stories, 1979),也运用了变形这一重要的主题,通过童话本身的“变形”与人体的变形,对两性关系、权力话语、身份与欲望进行深刻的反思。卡特在《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改写了《美女与野兽》《小红帽》《睡美人》等童话故事,从童话取材,一方面因为变形是这一充满想象和荒诞美学文本中常见的情节,更重要的是,某种程度上已经跃升为“神话”的童话,正如罗兰·巴特指出,是一种包装为“自然法则”的“意识形态的滥用。”[1]神话模型下看似自然形成的合理化、普遍化的性别角色分工,实际上却强化了对女性的宰制和对欲望的压抑。安吉拉·卡特表明自己“从事的是去神话的工作,”[2]要用“旧瓶装新酒”[3],虽然沿用与传统童话一样的题材,但通过内容上的重新演绎、戏仿与续写,揭露童话纯真、温情的表象如何掩藏了意识形态对个体的压迫与束缚的事实,从而颠覆童话建构起来的秩序。

以往批评家常常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切入对这部小说进行分析,但从变形的角度出发,便会发现故事不仅着眼于父权桎梏下处于被动、屈从地位的女性,还反映了超越性别的共同人性所面临的处境。小说中的人物变形为神殿之外的老虎、狼人、吸血鬼等动物甚至怪物,得以与被启蒙理性排斥、放逐在外的异质性群体共谋,不但将女性从父权传统下的维纳斯崇拜中解脱出来,更在异化中找到普遍人性逃逸和获得自由的途径,从而使生命得以发挥充分的可能与潜力。

二、视角的转变:从凝视到对望

安吉拉·卡特笔下的变形,首先带来了视角的转变。“变形”成为了一种赋权,使自我与他者之间不再是“看”与“被看”,而变成了“看”与“回看”,从而形成了平等基础上的“对望。”

在改编中,卡特将童话里典型的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变为女主人公的视角,使女性不再成为性别中被凝视的欲望对象,而是具有观看立场的主体。这一转变在卡特对“美女与野兽”的两个版本的改写中体现尤为明显。第一个版本《狮先生的恋曲》(The Courtship of Mr Lyon) 仍拘束在原版故事第三人称的语境里,女主人公为了解救父亲而甘愿做“献祭的牲礼。”[4]而第二个版本《老虎新娘》(The Tiger's Bride) 则是对原有性别语汇的彻底反叛,卡特通过第一人称展现出了女主人公高度的自我意识与复杂的心理活动。不同于以往无言的客体,成为叙述者的“美女”主动表达着对于周围环境和自身困境的思考。故事开头的第一句话“父亲把我玩牌输给了野兽,”[4]便颠覆了传统童话中浪漫化的色彩,主人公清楚地意识到婚姻不是男女之间情感的产物,其本质是男人之间的物质博弈与交换。她也批判自己的同类“有些女人迫于环境必须一声不吭旁观愚行”[4], 被动地接受被当作祭品的处境,而主人公对自己母亲命运的评价“一场嫁妆与头衔的以物易物,将她卖给这个无能的俄罗斯小贵族”[4],更是进一步直接点明她对女性被物化处境的清醒认知。

人称视角的转变除了赋予女主人公主体意识与叙事的权利,也带来了一种新的视野,冲击了传统的男性眼光,给予女性观看的能力与自由。故事里镜子成为女主人公掌握凝视机制的重要工具,通过镜子,她看到的是父亲“欲望得到满足的笑容”[4]而不是自己的面容,从而意识到男性凝视对于自我的压制。唯有当她决定摆脱社会期望而变形成为老虎,最后一次看向镜子时,镜子中才呈现出她的脸,表明女主人公拒绝作为欲望投射的对象,成功摆脱了凝视的控制。与此同时,她还通过反凝视的手段,在关于凝视的博弈中争夺主动权,她接受了老虎要她观看自己“赤裸的模样”[4]的提议,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几乎濒临恐慌边缘”[4]到学会打量、欣赏老虎的身体与体态,将本由老虎“主宰”的注视变为相互的观看。这种审视不带有控制性与压迫感,而是像卡特所说,是一种“有礼的好奇。”[4]在逐步扭转传统观看模式的过程中,女主人公不仅意识到男性的凝视对自己的约束,还通过对老虎的“回望”,充分表达了女性“观看”的欲求与自由。而她最终变形为老虎的决定,则将自己从男性定义的目光中彻底解放出来,使新的身份主体得以显现,表达了女性存在的独特价值。

然而,不论是观看的目光来自于男性还是女性,卡特都意识到这种单向“凝视”中可能存在的暴力倾向,正如学者乔纳森 ·施罗德指出,凝视“指涉一种心理上的权力关系, 即凝视者优越于凝视对象。”[5]《老虎新娘》中的野兽,也被称作“虎男”,作为畸怪与他者的象征,面对人类如上帝般凝视的眼神,处于被审视、被规训的弱势状态,他为了迎合人类的目光,选择直立行走而非四脚着地,穿上人类的华服与精美的人脸面具。然而在女主人公看来却是拙劣的效仿:“人类乞求模仿神明,但那份渴望在这可怜人身上变得扭曲可悲。”[4]他既回避女主人公的视线,不断进行“窥视”,又企图通过要求观看女主人公的身体将其所代表的人类置于自己目光的支配与操控之下,从而确立自己的地位。卡特在小说里给予女性“凝视”的力量,但同时也拒绝传统的“凝视”机制下主体与客体的控制、对抗关系。因此故事的结局有意打破了这种“凝视”所带来的对立与异化,从美女与野兽相互赤裸的凝视到女主人公变形为猛虎,“凝视”中被边缘化的他者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等而彼此尊重的“对望”的双方。长期以来由强者主导的居高临下的“凝视”变成了主动互相的“凝望”,带来了共情与同理心。

卡特改写的童话多从女主人的立场展开叙述,使女性从被观看的视角转化为观看的视角,挑战男权传统下的“他者凝视”,并在“自我凝视”与“反凝视”中,重建视觉秩序。但与此同时,掌握“凝视”立场的女性,面对同样代表着被菲勒斯人类中心主义所压迫的野兽,并没有利用其拥有的压制性力量去审视、操控这一“他者”,而是通过变形,用平等的互看构建一种和谐的关系和新的身份认同。

三、身体的再定义:从肉到肉体

变形主题所涉及到的另外一个重要的方面是身体的变化,在《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中,身体的变形既是对男权社会下女性身体受到的规训与约束的反叛,也是唤醒被符号化的身体所禁锢的感觉之域的方式,使人与人之间以往狩猎者与猎物的关系转化为相互渴望的关系。

男权社会下的女性身体被建构为物质性和罪恶性的象征,女性因此被限定在特定的角色与被动的地位之中。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说,“身体同性别关系和性别操演一样,是一种文化建构。”[2]而这种建构,正如福柯(Michel Foucault)指出,是监视与控制身体完备而有效的方式。”[6]卡特的小说里,女性在变形前身体都受到或多或少的制约与贬低。在《老虎新娘》中,女主人的身体沦为赌局的筹码,成为她父亲与野兽交换的物品。她房间里面与她长得一样的机器侍女,作为女主人公的“镜像反射”,反映了女性仅仅是满足男性欲望的“一具迷恋之物(fetish)。”[7]另一篇故事《与狼为伴》(The Company of Wolves)的开头的警告便体现了佩罗(Charles Perrault,1628-1703)的原版小说《小红帽》(Little Red Riding Hood)对于女性的训诫:“踏进森林的大门,你必须无比戒慎,步步小心,因为只要稍离开路径片刻,狼群便会吃掉你”[4],暗示着小红帽的身体受到的规训,如果她无法抵御象征着欲望的狼的诱惑,就会受到身体被吞食、毁灭的严厉惩罚。

身体虽然是权力话语企图进行规范和管制的场域,但另一方面福柯也指出 “身体是建构人的主体意识的一个主要的权力点, 身体既是权力的结果, 又是权力关系得以形成和反抗的一个关键载体。”[8]因此变形在小说中也成为了女性支配自己身体、发挥身体潜能的重要策略。在《老虎新娘》中,女主人公不止脱去了代表着社会准则和拘束的衣服,赤裸身体,而且在老虎的舔舐下,彻底褪去人的皮肤,长出野兽的皮毛。这一变形为凶猛的 “肉食动物”的过程,是对其以往被刻画为被动、弱小的“食草动物”的身体的重新定义。《爱之宅的女主人》(The Lady of the House of Love)中的女吸血鬼,作为不老不死的存在,更是对父权时间与理性的僭越,她夺取生命而非孕育生命,嗜血的贪婪使她公开成为了欲望本身。变形使女性获得了自我意识与掌控权力的力量。

然而,身体的变形不仅影响到女性对于自我的认知,同样也改变了与他者的关系。化为猛兽的女性拒绝了菲勒斯中心主义(Phallocentrism)下的食人传统,不再运用所掌握的力量去强化主动和被动、控制和被控制的不平等关系,而追求从肉(meat)到肉体(flesh)的转化。根据学者卡罗尔·亚当斯(Carol Adams)提出的“肉的性别政治”[9],肉(meat)象征着“具有男性气质的食物”[9],代表人类对动物的宰制与男性对女性的操控。在这种食肉主义的统治下,“肉”是“能指”,而被食用的对象是“缺席的所指”[10],因为食肉的这一行为往往伴随着被食用对象的死亡。

卡特小说中的主人公,不论是面对自身的变形还是变形后的野兽,都拒绝把身体当作“肉”的思维定势,因为这种捕食者和猎物的心态,既代表着不平衡的“吃”与“被吃”的权力关系,而且也如莎拉·斯基茨(Sarah Sceats)指出,满足的也仅是生理上的食欲(hunger)而非心理上的欲望(appetite)[2]。卡特在论文集《萨德式女人》(The Sadeian Woman)中也强调了“肉”与“肉体”两者的分别:“在英语里,我们对‘肉体’(flesh)和‘肉体’(meat)做了很好的区分:前者是生机勃勃的,通常用于人类,后者是死气沉沉的,通常用于被消费的动物身上。”[11]因此她在通过故事的改编中,不断地利用“变形”这一母题,完成身体从肉(meat)到肉体(flesh)的转变,使故事中的角色变成了富有生机的欲望主体。正如《老虎新娘》中的女主人公变形成老虎前所说,“他的食欲并不代表我的绝灭。”[4]她先前仍把自己定义为“学会与老虎一同奔驰”的羔羊[4],而此刻的变形则是彻底摒弃“弱肉强食”的性别法则,与老虎成为互相渴望的同伴,表达平等的欲望,这种欲望下没有一方会被捕获吞噬,而是共同享受其中。同样,在《与狼为伴》中,小红帽不再等待食物链顶端的男性猎人来救她,而是主动帮狼褪去人类伪装,使它变回肉食野兽的模样,并镇定自若地说“我不是谁的俎上肉”,得以 “睡在温柔的狼爪间。”[4]小红帽的这一举动,不仅让身体脱离了性别剥削的辖制,也带来了狼的转变,使狼眼中的自己不再是食肉主义范围内无生命的“肉”,而成为了能够满足情欲而不只是食欲的在场的“肉体”。因此,她将人与动物、男性与女性原先充满暴力、对立的紧张关系扭转为互相满足、和谐共存的关系。

与狼、老虎并行的这一转变把人从你死我活的捕食关系中解救出来,成为身体感觉都被打开的肉体,去平等地拥抱、享受欲望,成为温柔、亲密的伴侣。

四、与异类共谋

变形在卡特的小说中还成为了女性与其他被启蒙理性所压抑的异类共谋的途径,使他们在溢出秩序之外的完全亵渎的世界发现救赎生命的可能。

在传统的男性想象中,女性也常以“魔鬼”的姿态出现,畸变是女性堕落与罪恶的象征,也被视为其精神与道德缺陷的外在体现。《爱之宅的女主人》作为小说集里唯一一个主人公由“野兽”变回人的逆向变形的故事,反映了男权话语对于妖魔化的女性的规训。文中的女吸血鬼,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和美丽的外表,却对“这份怪异权威无动于衷。”[4]她做着希望自己成为人类的不可能实现的梦,同时陷入强烈的异化感和孤独感当中。她的命运与中世纪传说中的蛇妖梅鲁西娜类似,生活在变异身体里的她们,只有与男性结婚,才能拯救没有理性的灵魂,过上“自然的生活”并获得“自然的死亡。”[12]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也需要依靠年轻军官的爱进行“驱魔”,让理性的阳光得以照进她的房间,使她从怪物变回人形。军官对女主人公的爱实际上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关怀,他“理智”的诊断将女主人公的“异常”切割为一个个病症,认为她的“歇斯底里紧张症”需要治疗,畏光需要眼科的医治,锋利的爪牙需要牙科的矫正[4],但他毫不怀疑现代进步的医学能够彻底治好女主人公的缺陷,并企图用科学的手段重新将女主人公收编到传统的性别等级秩序中去。而卡特也在结尾暗示,这样的“救赎”也意味着死亡。在女吸血鬼 “首度显得完全人性”[4]的那一刻,死去的她变得衰老而不再美丽。卡特的故事使读者意识到,正是由于女吸血鬼内化了男权社会对于他者的排斥和打压,才会充满对异类恐惧,她迫切寻求“正常”的身份与认同,却进一步陷入绝望甚至导致自身的毁灭。

因此在其他故事中,从人变成怪物的女性,不再害怕这些处于理性秩序之外的“他者”,而是与他们结成同盟,并增强了生命的力量。卡特在《萨德式女人中》说道:“在一个不自由的社会里,一个自由的女人将是一个怪物。”[11]这句话既可以理解为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女性在充满束缚的社会中会被妖魔化,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一个女人若想在不自由的社会获得自主权利,那么她就必须成为一个怪物。这种怪诞性拉开了她与现实生活的距离,使她冲破传统性别权力机制的禁锢。女性通过变形为吸血鬼、狼人、老虎找到了同伴,这些被驱逐于圣殿之外的异域生物,与长期被视为恶魔的女性一样,都是被文明放逐在外,却又需要加以规训的异类。卡特在书中也提到,“我们……全加起来也没有半个灵魂,因为世上所有高等宗教一律明确宣言:野兽和女人都没有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帝打开了伊甸园的大门,让夏娃和她的魔宠全数跌出。”[4]但她也敏锐地察觉,这些传统看来可怖的、骇人的生物之所以令人不安,是因为他们拥有僭越与颠覆数千年菲勒斯中心主义所精心打造的秩序的潜力。

因此,“变形”成为反抗男性所建立的社会准则与文化规范的途径,也是德勒兹所说的“生成”与“逃逸”,“生成”指向了一个“偏离了传统的观念与既有的符码”的未知的“异域。”[13]这种生成既是女人“生成”女人,即将女性“本来具有的欲望揭示出来”,允许“力比多”自由的流动。[14]卡特的文本不只局限于对女性摆脱妻子和母亲的传统性别角色的讨论,她更注重实现对主流意识形态的逃逸与超越。因此生成的“女人”不是传统性别编码中与男性相对的女性,表达的欲望也并非弗洛伊德讨论的男女间的性欲。像故事里美女面对野兽,小红帽面对狼时那样,“生成”后的女人推翻了男性话语里欲望附带的对立观念与暴力色彩,在新构建的游牧空间里,生命获得了更广阔的创造力与发挥空间。“生成”也是“生成”动物,在这一过程中,老虎新娘拥有了虎爪,狼女爱丽丝(Wolf-Alice)拯救了被人唾弃的狼人同伴。在德勒兹看来,“生成”动物带来了“无器官的身体”(un-organic body)[15],这里的“无器官”并不是指字面意义上的器官被剥夺,而强调的是流动性和不确定性,随着边界的开放,身体将不断地进行改组和创造。在卡特笔下女性“变形”的丰富生命体验中,生成动物的人变成了非完全意义的“人”或者“动物”,他们自由地游离在二者中间,无法被归类与命名,自治的权力因此充分地掌握在不断变化的个体手上。变形的女性同怪物一起消解了成规和权威对于生命的钳制与胁迫。

因此,“变形”的姿态并不会强化异化,反而提供了一种新的对抗权力羁绊的形式,蕴含着自我发现、自我定义的机会。

《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既继承了文学传统的变形主题下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意识,又是对以往写作范式和文化编码的背离与反叛。既通过女性变形摆脱父权制的权力结构,又强调与被社会放逐在外的异类的共谋,找到普遍人性逃逸的路径。卡特在“变形”中将所有畸怪所象征的异质性存在和女性从同一性中释放出来,借此重新创造一个多元、流变的世界,还给生命本身无尽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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