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珊·桑塔格的“反对阐释”与“反理论主义”
2021-12-06陈文钢
■陈文钢
苏珊·桑塔格在美国文学批评理论即将进入繁盛期之际表现出最早的反理论主义情绪,我们不难发现其“反对阐释”含有反本质主义意味,而本质主义与理论主义有着深刻的逻辑关联;在反理论主义之路上桑塔格并非单枪匹马,“反对阐释”不仅呼应了新左派“反文化”大潮和激进文化运动,同时提前触动和震撼了欧美理论界,对欧美之外的文学批评理论和美学理论亦有启示。
然而,正如海水在涨潮时就在储备退潮时的能量,后理论特征在理论浪潮澎湃期之前其实就已经出现。比如,早有人注意到“新左派”的反理论倾向:“新左派可以摒弃‘确定模式和成形理论’。他们接受米尔斯和加缪,因为这两位都主张简单直接地采用伦理道德。米尔斯告诉他们什么是错的,而加缪则注重他们必须解决这些问题的原因……这是新左派的优点:对经验的敏感、简单的民主概念、以及对智力创造力的接受。”[2](P179)这种诉诸伦理的方式同样也是作为“新左派”代表人物之一的苏珊·桑塔格在20世纪60年代论述加缪时候的一个看法。
笔者首先指出,桑塔格是此时有着强烈后理论气质的一个关键人物。“后”既可以是指在时间上的顺序,也可以是在精神上的抵制与超越。正如丹尼·贝尔所发现的,在文学理论领域,桑塔格的“反对阐释”有着20世纪60年代“反文化”的内在精神,是一种对正在蓬勃发展的理论局面的先锋式的反抗。[3](P100)
肇始于19世纪中叶的资产阶级的理性至上、讲究实际以及由此而来推重秩序的世界观以及他们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政治经济秩序在地球上所向披靡;然而,在文化世界里,他们却遭遇到了不同的命运;反资产阶级文化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鄙弃资产阶级平庸(非英雄和反悲剧)的审美情绪,这种情绪蔓延到一定的时期(1910—1930)开始向传统文化发动攻势。到了20世纪60年代反文化情绪席卷欧美各国。应该说,20世纪60年代反文化运动是百年来对老资产阶级崇奉的旧价值系统的反抗,和力图建立先锋派艺术审美飞地的总爆发。
正如桑塔格对“新感性”和反内容的形式主义诉求。她在美学方面提出“反对阐释”来呼应社会层面的20世纪60年代反文化运动,这种反理论情绪是对那些在美学上居高临下且“保守的老左派”以及高雅文化维护者的一种反抗。这种反理论情绪很容易在桑塔格的表述中找到:“我可以构建我的理念,特别是当我需要它们的时候。但我对文学理论本身并不感兴趣。”[4](P163)
笔者曾经在其他论述中指出她的美学主张有着“反本质主义”的哲学特征和激进态度[5](P78-83),现在,笔者进一步论证,本质主义与理论主义有着内在关联,认为桑塔格的“反对阐释”在本体上是反本质主义,在姿态上是反理论主义。
一、反对阐释:反本质主义与反理论主义情绪
如果从逻辑主义层面上来说,本质主义思维方法容易让逻辑主义找到归宿,或者说,逻辑主义是本质主义的一种更显在的表现形态。同样的理由,本质主义思维方法为理论主义提供了温床,因为它们在面对经验世界的时候,采取的是一种逻辑“至上”的“免检”的态度,因此,本质主义与理论主义息息相关。其实,我们也不难明白“逻辑的‘合理性’并不意味着事情的‘真实性’,它不能作为‘批评伦理’的依据”[6](P228)。虽然逻辑就像形而上学思维一样不可或缺,因为没有它们我们无法把握现实,然而,需要进一步指出,逻辑本身并非现实。
所以,从桑塔格的反本质主义姿态可以合理地联想到她的反理论姿态——“反对阐释”,国内已经有学者指出:“‘反本质主义’挑动的是哲学的基础和哲学家的理性这个‘旋转的木马’,最终撼动的是当代西方整个人文学科的知识基础与经验,同时也引起了文学理论研究与美学研究的体系性与本质性的建构危机。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一种哲学观念的‘反本质主义’其实是铺设了哲学领域中‘反理论’之路……”[7](P66)虽然传统哲学肯定不能笼统都被称为理论主义,然而不能否定的是,传统哲学(包括美学)的本质主义思维是使理论主义得以产生的至关重要条件。
由于反本质主义是“反对阐释”的题中要义,加上桑塔格自己早已经申辩的:“我不是指最广泛意义上的阐释,不是尼采所说的(他这么说是正确的)‘没有事实,只有阐释’意义上的阐释。我这里所说的阐释,是指一种阐明某种阐释符码、某些‘规则’的有意的心理行为。”[8](P6)笔者倾向于指出,桑塔格所反对的是“理论至上”态度的“阐释理论”,这不妨称之为“理论主义”。这样,将她的“反对阐释”理解为“反理论主义”就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本研究以江苏省第九届园博会——苏州太湖园博会为例,设计出江苏省第九届苏州太湖园博会游客满意度调查问卷,进行了问卷预调查,修改完善问卷的选项设置及语句表达,使问卷结构更科学合理、语句更简洁清晰易懂,形成最终的调查问卷。于2018年6—7月对有参观游览经历的当地居民及游客进行线上及线下正式问卷调查,获取一手数据并进行数据统计与分析。调查过程中共发放问卷300份,回收282份,剔除无效问卷12份,有效率为90%。
从论者的视野来看,最早明确提出“理论主义”的学者可能是美国伊利诺斯大学教授拉尔夫·史密斯,他这样界定:
“理论主义”是一个宽泛的字眼,既涵盖了解构主义的性情和倾向,也包括了它的态度。理论主义否认客观理解的可能性,而沉溺于一套策略。一方面抛弃了解释本身——如果它是指对文本之意义的解释的话。另一方面又把艺术品视为一种纯粹是为创造出更多的文本的前提。这样一些假设抛弃了我们对艺术品的理解有循序渐进的可能性,也不再承认文本可以提供给我们它通常提供给我们的知识。[9](P264)
这里的解构主义并非本文论述的对象。但这里指出的“理论主义”故意忽视它所着力的文本现象,把文本对象视为借腹怀胎寄生致死的对象,却不容忽视。
国内学者徐岱对史密斯地“理论主义”加以创造性利用,同时也是对“理论主义”最早进行正面论述的学者之一,他批评某种“理论”至上态度:“这是一个不同于通常意义上属于科学领域中作为经验总结、通过逻辑推理而对客观规律进行归纳的一种系统性学说的‘理论’,而且是理论‘至上’主义”。[6](P236)他指出:“把握‘理论主义’思想的一个关键所在,即是现实在有关它的理论之外没有独立的存在。”[6](P238)正如有学者批评现代哲学家已把他们的探究转移到对伦理的语言分析那样:“完全有可能——而且事实上常常发生——一个哲学家他创造出了一套完整的抽象价值体系却以一种幼稚的或学究式的方式存在,根本感觉不到伦理对这种存在的刺痛。一个人的价值可能完全只是写在纸上,而其真实的生活却继续进行,仿佛伦理并不存在。”[10](P164)这些研究都是同样的道理,这种情况在文学批评与美学理论界,日后果然汇成了滔天巨浪,淹没了理论应该指向的作品,等到漫灌的理论洪水退去,作品随之倾塌,傲然挺立的只剩下理论家们伟岸的身躯。
我们可以更加明确,桑塔格的批评具体指向那种社会学式的批评以及精神分析学说的阐释学体系的问题:“实际上不外乎是精心谋划的阐释学体系,是侵犯性的、不虔敬的阐释理论。”[8](P8)不仅于此,“所有能被观察到的现象都被当作表面内容而括入括号。这些表面内容必须被深究,必须被推到一边,以求发现表面之下的真正的意义——潜在的意义。”[8](P8)类似的批评在她的20世纪60年代文集里比较常见,比如,在《乔治·卢卡奇的文学批评》和《精神分析与诺曼·O.布朗的《〈生与死的对抗〉》两文中。桑塔格都不同程度地指出了在当时独领风骚的几种理论对文学、艺术的霸道阐释和独断解读。只是她并没有策略性地称它们为“理论主义”,而是使用了“阐释”,这无疑给她带来了诸多麻烦。
毋庸置疑,“反对阐释”中的阐释不可能是阐释本身。正如怀特海指出人类的感官知觉“总是伴随着所谓的‘阐释’”。它不一定是“精微的理性思考的产物”。我们接受了一个直接呈现“给我们经验的一个由物质对象组成的世界。我们的习惯,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的行为方式,都是以这一‘阐释’为先决条件的。事实上,关于单纯感觉对象的概念不过是高级思索的产物……假设一种纯粹感觉论的知觉,这种理论并不能解释我们对现实世界的直接观察。存在着某种其他因素,它与我们对感觉对象的直觉同样具有原初性。”[10](P255)因此,怀特海得出的结论是:“现时的世界不是因为它自身的活动,而是因为从过去而来的活动而被认识的。所谓过去,就是制约现时世界同时也制约现时接受者的过去。”[10](P255)他把人类的体验视为一种历史性文化性的存在,把处于经验两头的感官知觉和历史文化联系了起来。所以,如果从字面上理解“反对阐释”会让人感觉到桑塔格的反理性甚至反文化(从这个角度就更能理解丹尼尔·贝尔对桑塔格的批评),那是因为“阐释”就在我们的感觉(体验或经验)世界里。
总之,笔者倾向于指出“反对阐释”是一种反理论主义倾向与情绪。这种情绪和气质自然而然也反对理论体系。这在桑塔格身上体现出来的是她自己的批评实践,同时也体现在她对尼采、罗兰·巴特以及本雅明等一些反体系思想家的推崇和学习上面。她曾指出罗兰·巴特有“颠覆一切理论体系倾向的欲望”[11](P87)。实际上,她对巴特的论述也同样适合于她自己。在谈论巴特反体系的同时,桑塔格提及现代反体系的群体,“一个多世纪以来,对于体系架构者的敌意一直是显示优雅思想品味的一种周而复始的特点。众多具有卓尔不群(其实是难以忍受的)优越感的人宣告了体系的荒诞性,其中包括克尔凯郭尔,尼采和维特根斯坦……另外一种比较陈旧而温和的拒绝存在于从蒙田到纪德的法国式怀疑论传统之中:那些作家是自身意识的鉴赏者,可以依赖他们来贬损‘体系硬化症’……”[11](P87)在桑塔格的理解里,现代绘画尤其是抽象派绘画,法国伟大的实验诗(包括象征主义),另外加上电影这种“当今最活跃、最激动人、最重要的艺术形式”[8](P13),是逃避“阐释”的一些代表性艺术形式。从诸多方面综合分析和判断,桑塔格“反对阐释”的都更是一种反“理论主义”的倾向和情绪。
二、反对阐释:反理论主义的语境、同道与辨析
意味深长的是,桑塔格在提出“反对阐释”的时候,正值阐释学在美国进入蓬勃发展的前夕。桑塔格发表《反对阐释》是在1964年,其后,E.D.赫希在1967年出版的《解读的有效性》和理查德·帕尔默在1969年出版《阐释学——施莱尔马赫、狄尔泰、海德格尔语伽达默尔德解读理论》,标志着美国阐释学大潮即将拉开帷幕。区别于以19世纪欧陆哲学以施莱尔马赫和狄尔泰为代表的旧阐释学,新阐释学关注的并非判断性批评,它在批判传记性批评方面与新批评基本一致,除此之外,它与新批评基本处于冲突状态。新阐释学尊崇历史和读者——这一点区别于新批评——同时对历史的切入点是语言学和认知学的角度。即使在美国新阐释学阵营内部,分歧同样严重。比如,赫希走的是老阐释学的路径,而帕尔默走的是新阐释学的路径。总体来说,美国的新阐释学很少提供真正纯粹的实际批评和解读,所以缺乏类似于“新批评”和马克思主义批评等流派广泛的影响力。
桑塔格的《反对阐释》使用一种“直觉的、透明的、创造性的直观感知”[1](P192)来反对新老阐释学。我们不难找到更多这种例子,来论证桑塔格对“理论”的反感和对文学文本的维护,比如,对待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这样的领军人物,在他表现出来的社会学式的某种阐释学典范动作时,桑塔格直接批评说,詹姆逊(詹明信)所感兴趣的是理念,因为“如果他在乎文学,就不会连篇累牍地援引诺曼·梅勒。当你援引小说片段来说明你的理念,你就在含蓄地建议人们去读这些书。我想,要么詹明信不知道梅勒并不是一位非常好的作家,要么是他不在乎。另一个例子是,詹明信为了找例子来阐述他的理念,竟然把梵高与沃霍尔相提并论。看到这些现象,我只好下车告别。”[12]
对理论的警惕可谓自始至终,在1980年,桑塔格接受《纽约时报》记者采访时说:“在60年代整整十年,伴随着道德和政治激进的讨论执著地转变为‘风格’,已经让我确信过分的概念化对世界审美的种种危害。”[13](P219)而理论伴随着现代性的步伐,其职业化成为其大势所趋。伴随这种步伐的,是哲学的探究从希腊时期充满激情的知行合一的生活方式,转变为现在的类似于牙医、律师和工程师之类的专业和职业。不言而喻,这种职业化带来一个结果是哲学的自说自话(或者理论的自言自语),早已不是针对“存在”的一种“思”。当然,哲学被冷落除了有着时代的科学主义的原因,也与哲学家对作为“人”的核心问题的忽视息息相关,这样的哲学其实质已经退化为哲学“理论”,而非与生命息息相关的哲学本身。
从反理论的意义上来说,对桑塔格有着深重影响的存在主义是向古希腊意义上前苏格拉底哲学的一次回归。用桑塔格的话来表现就是“我们必须学会去更多地看,更多地听,更多地感觉。我们的任务不是在艺术作品中去发现最大量的内容,也不是从已经清楚明了的作品中榨取更多的内容。我们的任务是削弱内容,从而使我们能够看到作品本身。”[8](P17)
除了桑塔格所述的反理论、反体系思想家家族成员,有意识反对理论主义者不乏同道。现代最有代表性的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就曾在1929年对纯理论提出:“从定义上讲来,如果一个东西完全是属于理论方面,它就是在任何地方都是没有意义的。”[14](P36)另外,还有罗蒂以及舒斯特曼等人对实践伦理的实用主义美学维度的一再强调,都可视为对“理论”的克服。到了1985年,美国学者斯坦利·费什在他发表的《实用主义和文学理论》一文中,进而有直接对“反对理论”话题的反思,直接向“理论”宣战,在此文中,费什转引斯蒂文·克莱普和本·迈克尔斯对于什么是理论的界定:“所谓‘理论’,我们是指文学批评中的一个特殊的项目,试图对特定的具体的本文的解释进行制约,这是借助对于一般性的解释进行描述而实现的。”[15](P94)在这个定义里面实际揭开了理论的弊病之源,即具体本文的(或者局部的)和一般性的解释之间的永久龃龉。费什转述E.D.赫希所言的“局部的阐释”:“依据的是仅凭经验而非理论的方法……一般的阐释所强调的却是在任何时候都真实可靠的准则……这正是为什么一般性的阐释所保留的是能够有资格被称为“理论”的那种解释的特征。”[15](P94)费什所谓的“反对理论”也建立在相同的逻辑上,他认为:“普遍性(一般性)取代地方性(局部性)从来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办到。所谓理论是一件永远不可能企及的事。它之所以永远不可企及,是因为使理论能够被确立的、必不可少的、基本的或者说第一手资料以及符合规范的法则将会总是被发现……”[15](P100)费什转述的“一般的阐释”很好地呼应了桑塔格的主张,只是他的反理论要比激进的桑塔格晚20年。虽然普遍性和地方性之间都可以有“共通性”,但后者“将这种特性落实于特殊性之中,尊重事物的个体性存在”[6](P239);而普遍性似乎“永远只停留在某些形迹可疑的‘理论家’的手中,作为他们的概念玩物”[6](P239)。这种差异,恰恰也正是哲学与理论的本质差异,“哲学和理论从来就不是一回事”。[15](P126)理论的无力,在费什看来在于它仅仅从“理论声称要超越的可变无常的实践世界、信仰、推测、观点等中借用了理论的术语和理论的内容”。[15](P102)从所谓的“基要主义”(Foundationism)角度来说,“理论”坚固的基础“本质”被罗蒂意义上的反本质主义动摇后,“理论”现在处于一种被怀疑的境地。费什断言:“某一天早晨(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我们必定会如此),醒来时会发现理论已经匆匆消失,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事业仍然将会一如既往地进行,甚至无须遗憾失去了任何东西。”[15](P121)
除此之外,文学与批评理论界关于“反理论”的论述,较为著名的还有保罗·德·曼于20世纪80年代的文章《对理论的抵抗》、斯坦利·费什的另一篇文章《这门课里有没有本文:解释团体的权威》等代表性作品,而直接提出“反对理论”(Against theory)则是在斯蒂文·克莱普和本·迈克尔斯的同名著作里,上述提出“理论主义”的拉尔夫·史密斯《艺术感觉与美育》则出版于1988年,而伦理学界在20世纪80年代也掀起过“反理论”浪潮。但这些都基本上发生于20世纪80年代,与20世纪60年代的桑塔格在时间上相距甚远。进入21世纪前后,后理论时期正式到来。类似于《后理论:批评的新方向》(1999年)、《理论还剩下什么》(2000年)、卡宁汉的《理论之后的解读》(2002年)、拉巴尔特《理论的未来》(2002年)、《生活:理论之后》(2003年)等较有影响的著作,还有批判学派理论大家伊格尔顿“反理论”现象的总结之作《理论之后》,该著作出版于2004年。
伊格尔顿在《理论之后》中指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的转折,类似于结构主义、解释学等令人目眩的抽象理论,已开始让位于更可感知的后现代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的现实。纵观伊格尔顿在《理论之后》大致能看出他的矛盾心情,在其游移的论述里可以感觉到,他已经提出了后理论问题。毋庸置疑的是,他虽然不支持理论主义,当然也不可能持反理论的立场。他与桑塔格的不同在于他在作为一个理论家身份,对理论进行了无奈的反思。
一方面,作为理论家的伊格尔顿看出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理论蓬勃之时的问题,“其中许多理论是出自对无法理论化的东西的迷惑”[16](P70)。另一方面,是伊格尔顿对理论的骄傲和欲罢还休溢于言表:“理论批评家有时抱怨:理论的信徒觉得理论比理论所阐述的艺术作品更令人兴奋。但是有些情况的确如此。弗洛伊德的著作比C.D.刘易斯的作品更引人入胜。福柯的《词与物》比查尔斯·金斯利的小说更引人注目、更具有独创性。”[16](P70)虽然对于诸如理查德·罗蒂和斯坦利·费什等“反理论家”,伊格尔顿一方面心有不甘去为“理论”辩护,一方面也看到反理论的不可避免,指出“反理论是我们的本质,哪怕我们需要理论来揭示事实。”[16](P62)所以,在伊格尔顿的表述使“后理论”更加深入人心,也道出了其中的惆怅与理论家的茫然,他玩笑式地指出理论的目的在于在“一个不断变得更肤浅的时代,西方世界需要听起来使人感到深奥”[16](P71)。但在“理论之后”,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不承认一个一再被理论忽视的常识:“文学和艺术的全部特点在于它们的特殊性。文艺作品都是一些鲜活的经历,而并非抽象的教条。这些作品赏心悦目、精致优美,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抽象概念难道不就是把这些都消灭于无形吗?……理论是笼统的而文化则是具体的。”[16](P72)
上述辨析,虽然都触及了“反理论”,但伊格尔顿论述的反理论主义是一种“反理论”的主义,理论家伊格尔顿本能地不会喜欢和支持;而桑塔格、费什、罗蒂等人的反理论主义所指,则是反“理论主义”态度,并非同一件事情。伊格尔顿策略性地批评那种见到“理论”就反的主义,而桑塔格们批评的是那种旨在让作品倒下,理论家傲然挺立的理论形式。伊格尔顿的困惑与惆怅,似乎也可以解读为对桑塔格在20世纪60年代提出对理论的预警的一种遥远应答。
三、后理论先行者的现实意义
中国国内学者周宪是最早明确提出桑塔格有反理论倾向的。在他的《文学理论、理论与后理论》一文中,从时间的维度来反观和梳理理论的脉络,周宪把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的发展过程,分为三阶段,即文学理论、理论和后理论。首先是强调文学研究的语言学模式和审美特性的文学理论,其次是强调某种“理论的政治”的“大理论”,最后是强调反思和多元的后理论的20世纪80年代。“后理论”时期具有几个突出的特征,其一是它逐渐告别“大理论”的雄心勃勃,进入了各种具体“小理论”的试验场;另外,“后理论”同时保持对“把文学研究降低为某些无关大局的琐屑细节考量”的警惕,而走向伊格尔顿在《理论之后》所强调的那些被“大理论”忽略的“大问题”。再次,“后理论”面临的历史语境是一个现代大学体制化、科层化的时代,大学体制中的理论活动沦为一系列被切割分块又功能化的环节,因此也呼唤对理论的反思。最后是“后理论”向文学审美感受力的回归[17],周宪在此处强调了桑塔格在“后理论”环节的作用,指出“桑塔格早就亮出‘反对阐释’大旗,对理论‘拜物教’予以致命一击”。[17]
综上所述,首先,桑塔格激进的“反理论”的情绪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是遥遥领先于“后理论”时代的具有反理论主义自觉意识的先行者。所以,桑塔格理所当然可以被视为“后理论”代表之一,虽然“反对理论”这句话从来没有出自她的口中,但她的“反对阐释”,其实质是一种反对以“阐释”为面相,以反对“理论主义”为实质的姿态。她的“反对阐释”不仅呼应了20世纪60年代新左派“反文化”大潮,呼应激进主义文化运动。同时也给理论界以启示,理论主义泛滥毫无疑问不仅仅是美国理论界的状况,也不仅仅是英语世界普遍的病症,甚至不排除有些地方更为严重。当然,桑塔格的价值不必过于夸大,然而,她对理论在蓬勃发展的早期就警觉到理论主义的弊端和危害,她的言与行召唤我们不断重温那段简短呼吁:“现在重要的是恢复我们的感觉。我们必须学会去更多地看,更多地听,更多地感觉。”[8](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