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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代安平崔氏家族的学风与家风

2021-12-06赵逵夫

江西社会科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安平家风家族

■赵逵夫 王 希

优良的家风与学风在家族发展进程中世代相传,是家族共同的人生理念与精神追求,对家族成员人格的形成起着潜移默化与发展定向的作用,对整个社会的文风与道德素养的形成也起着引领作用。汉代安平崔氏家族作为名门望族延续数百年,与其良好的学风与家风密不可分。崔氏家族以儒学为中心,而兼顾百家,在政治上维护国家统一,为官勤政爱民、清正廉洁,在家庭中恪守孝道、兄弟和睦,对亲友仗义执言,对邻里乐善好施,每一代都以读书明理为务,也都有著作传世,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对一个人的发展具有重大的意义,但家庭教育和影响则形成一个人社会意识、价值观念的底色,从小渗入心灵深处。虽然也可以改变,但很不容易。现在,人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学业有成,无论干什么工作都成绩突出,一切顺利;所有的老人都希望自己的家庭一切顺利,越来越好。但很多家长却忽略了家庭环境、家风对成长期家庭成员的影响,所以,在顺利发展中一蹶不振者有之,发展至事业顶峰中突然跌至谷底者有之。因此,总结历史上具有良好家风的家族的发展状况,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

安平崔氏家族具有良好的学风与家风,自汉代始,数百年中代有名人,俱以崇德好学、刚正廉洁而称于世。本文对汉代以来,安平崔氏家族学风、家风的特点加以论述。

一、沉沦典籍,世擅文辞

汉涿郡当幽州刺史部之西南部,在今北京市以南(郡治在今涿州市)。安平县(治今河北安平县)西汉时属涿郡,东汉时曾属安平国,俗仍以“涿郡安平”称之。涿郡安平崔氏家族从西汉昭帝至东汉末一直以学传家。其家族成员崔篆、崔骃、崔瑗、崔寔等均有多种著作传世,思想情怀都保持着仁、义、礼、智、信的基本思想原则,关心民生,为官清正廉洁,在汉代学术史与文学史上多有影响。刘勰《文心雕龙·时序》在论及东汉中期以后文学时说道:“自安、和已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1](P520)文中所举文才超穷者九人:班超、傅毅、崔瑗、崔骃、崔寔、王兖、马融、张衡、蔡邕,其中,安平崔氏占三分之一。《后汉书·崔骃列传》论曰:“崔氏世有美才,兼以沉沦典籍,遂为儒家文林。骃、瑗虽先尽心于贵戚,而能终之以居正,则其归旨异夫进趣者乎!”[2]元代郝经《续后汉书》赞曰:“寔父子三世,掞藻摛秀,并擅才美,为儒林文宗。”[3](P769)近人胡朴安论汉代文学言东汉之有班固、张衡,西汉之有司马相如、司马迁,而“乃若祖孙父子世擅文辞,则莫过崔氏”。[4](P9080)从刘勰到胡朴安都对崔氏几代人的文学成就予以很高的评价。

回顾汉代文学史,崔篆的《慰志赋》文风典雅,情感深沉,是汉赋中的名篇。陆机在《遂志赋序》中说:“昔崔篆作诗以明道述志,而冯衍又作《显志赋》,班固作《幽通赋》,皆相依仿焉。”[5](P2010)可以看出,崔篆在东汉抒志赋创作上的开启作用。崔骃(30—92)的《四巡颂》豪迈大气,铺张华丽,采用虚实结合的手法,具有骋辞大赋的特点而结合现实;崔瑗的《河间相张平子碑》文采斐然,不仅是东汉碑文的代表作,也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崔寔的《政论》笔锋犀利,是汉末政论文的名作。

安平崔氏家族人才辈出,与其家风密不可分。崔寔的《四民月令》一书仿《礼记·月令》体例,根据东汉时社会的变化与实际情况,记述“士、农、工、商”一年十二个月应做之事。特别写到一年当中家族教育的具体时间和内容安排,其中提到:正月因农事未起,命成童已上“入大学,学《五经》。研(砚)冰释,命幼童入小学,学书篇章”[5](P729);八月“暑小退,命幼童入小学,如正月焉”[5](P731);十月“农事毕,命成童入大学,如正月焉”[5](P731);冬十一月“研(砚)冰冻,命幼童读《孝经》《论语》篇章,入小学”[5](P732)①。可以看出,第一,农忙之时,儿童是和农民一样在耕种或收割、打、晒中做一些辅助性工作;第二,按照儿童年龄的大小安排进入不同的学习阶段和读适合其年龄的必读之书。这些书不仅使青少年增加很多知识,明白很多道理,对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的确定有很大意义。

学习时间的规划与农事错开,这体现了一个很重要的教育观念。儿童从小了解农耕之艰辛,知衣食之不易,树立关顾民生、勤俭持家的作风,将来当了官也不至逆天违时而行。该书不叫《农家月令》而叫《四民月令》,即是说士、农、工、商都应依此安排自己的事情。所以,《四民月令》作为一种启蒙教育与普及读物,它又不是用说教的方式,而是让这些成为人们生活和处理各种事情时首先考虑到的因素。《四民月令》中还有些救济贫困亲属、关爱邻居的内容,体现着同样的思想。从幼儿至青少年懂事的年龄,一直受到这样的教育,深明事理,修身立志,路子不可能走歪。

崔氏因家学深厚久负盛名颇受当时统治者重视。崔篆曾为郡文学,“以明经征诣公车”[2](P1703),晚年隐居“闭门潜思,著《周易林》六十四篇”[2](P1705)。《后汉书·崔骃传》载:崔篆之孙崔骃——“年十三能通《诗》《易》《春秋》,博学有伟才,尽通古今训诂百家之言,善属文。少游太学,与班固、傅毅同时,齐名。常以典籍为业,未遑仕进之事”[2](P1708)。

崔氏之子弟自幼勤奋读书,并非只是为仕进,而主要在于增加历史文化知识,开拓视野,提高社会道德方面的素养。时人对崔骃高学不仕的作法有所不解,他作《达旨》一篇以答,言真正有学养之士应在国家有难、人民受灾之时挺身而出,而不是在国家太平、社会稳定的情况下一味追求升官发财。他指出一个士人应有的社会责任感。无论是仕宦还是家居,做人的原则不会改变。汉章帝元和年间(84—86),朝廷始修古礼,巡狩方岳。“骃上《四巡颂》以称汉德,辞甚典美。”[2](P1718)《后汉书·崔骃传》载:

帝雅好文章,自见骃颂后,常嗟叹之,谓侍中窦宪曰:“卿宁知崔骃乎?”对曰:“班固数为臣说之,然未见也。”帝曰:“公爱班固而忽崔骃,此叶公之好龙也。试请见之。”骃由此候宪。宪屣履迎门,笑谓骃曰:“亭伯,吾受诏交公,公何得薄哉?”遂揖入为上客……帝闻而欲召见之。宪谏,以为不宜与白衣会。帝悟曰:“吾能令骃朝夕在旁,何必于此!”适欲官之,会帝崩。[2](P1718-1719)

可以看出崔骃在当时上层社会中的影响。崔骃一生好文,“所著诗、赋、铭、颂、书、记、表、《七依》《婚礼结言》《达旨》《酒警》,合二十一篇”[2](P1722),《文心雕龙·杂文》曰:“崔骃《达旨》,吐典言之式。”[1](P156)《才略》篇又言:“傅毅、崔骃,光采比肩。瑗、寔踵武,能世厥风者也。”[1](P539)这些说明了崔骃是很有文采的作家,崔瑗、崔寔继其后,将先祖的光彩传承下来。

崔骃之子崔瑗,字子玉,早孤,“家贫,兄弟同居数十年”,而能“锐志好学,尽能传其父业。年十八,至京师,从侍中贾逵,质正大义,逵善待之。瑗因留游学,遂明天官、历数、《京房易传》、六日七分。诸儒宗之”。[3](P1722)他以自己的努力,不仅“乡邑化之”,而且至于“诸儒宗之”,游学中与马融、张衡、王符建立了友谊。《后汉书》言:“瑗高于文辞,尤善为书、记、箴、铭,所著赋、碑、铭、箴、颂、《七苏》《南阳文学官志》《叹辞》《移社文》《悔祈》《草书势》、七言,凡五十七篇。其《南阳文学官志》称于后世,诸能为文者皆自以弗及。”[2](P1724)崔瑗不但文学各体都有作品传世,而且于天文、历法、易理、书法都深有研究,可以说是汉代少见的博学多才之士。《文心雕龙·颂赞》将崔瑗同蔡邕相提并论,言“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1](P101)崔瑗之子崔寔(?—约170),字子真,“少沉静,好典籍”,“明于政体,吏才有馀”[2](P1725),并“与诸儒博士共杂定五经”[3](P1730),是东汉著名政论家、农学家、文学家。崔寔“所著碑、论、箴、铭、答、七言、祠、文、表、记、书凡十五篇”[2](P1731)。此外,父子二人亦皆长于草书。《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晋张华《博物志》记载:“汉世,安平崔瑗、瑗子寔、弘农张芝、芝弟昶,并善草书。”[6](P54)西晋书法家卫恒《四体书垫》论草书言:“后有崔瑗、崔寔,亦皆称工。”[7](P1065)《后汉书·崔骃传》言崔寔从兄崔烈“有文才,所著诗、书、教、颂等凡四篇”[2](P1732),“有重名于北州,历任郡守、九卿”。[2](P1731)《三国志·诸葛亮传》载诸葛亮躬耕陇亩之时“惟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庶元直与亮友善”。裴松之注:“按《崔氏谱》,州平,太尉烈子,均之弟也。”[6](P911)

此外,东汉崔氏家族女性成员也具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在家风传承的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崔篆的母亲师氏就是饱读诗书之人,“通经学、百家之言”;崔瑗之妻教育其子崔寔时“常训以临民之政”。史载崔寔之母刘氏“有母仪淑德,博览书传。初,寔在五原,常训以临民之政,寔之善绩,母有其助焉”[3](P1731)。蔡邕在《济北相崔君夫人诔》中称赞崔寔之母在婚前即“仰览篇籍,俯釐丝枲,多才多艺,于何不有”?到崔家之后“仁风温润,义惠优渥;推恩中外,施浃疏族。食不兼膳,服不纤縠,以俭为荣,以奢为辱。”[5](P898)既知书达理,又善持家务。这种作风影响下,形成勤奋好学的家风,家中主要成员深知一个家族、一个国家兴衰盛败之理,后代子孙皆树立为国为民的人生价值观,绝不会因贪财好利而身陷囹圄,身败名裂。

二、险则救俗,平则守礼

崔氏成员世代有为官宦者,为官尽职尽责,关心民生,减少祸殃;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尽力避免陷入邪恶势力的政治绑架,坚守为社会稳定、百姓安乐尽力的仕宦传统。

据《后汉书·崔骃列传》载,崔骃的高祖崔朝,昭帝时为幽州从事,曾谏刺史无与燕剌王通。及燕剌王败,崔朝被擢为侍御史。崔朝维护王朝统一、反对阴谋分裂,体现出很高的社会政治理念。春秋战国数百年无休止的战乱使无数男儿徒死战场,大量老百姓家破人亡;秦朝统一的过程中,广大人民又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接着的陈胜吴广起义、楚汉相争,不仅使人民经受了深重的灾难,而且使很多古籍也没于烈火之中。所以说,汉帝国的统一是来之不易的。这个道理只有熟读经史的饱学之士有深刻的认识。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引惠栋说:“《世系》云:崔氏仲牟生融。融生石。石生廓,字少通,生寂。寂生钦。钦生朝。”[8](P597)据此,崔氏从六国之末即为有一定影响的家族,至少属士人之家,家族中对这一段历史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崔朝敏锐的政治眼光和忠于统一王朝,远离搞阴谋、搞分裂之行为,也同崔氏家族的经历及家教传统有关,这一点在崔氏后代子孙身上也多有体现。

崔朝之子崔舒历任四郡太守,“所在有能名”。崔舒之子崔篆,联系崔氏家族成员大量存世之作,可以看出其家族重视积学立德、洁身累行、关心社会现实,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站稳脚跟,不做违背国家人民之事的传统作风。

崔篆所生活的前一段正值王莽把持政权和篡汉自立之时,朝中上下颠覆,斗争复杂,社会问题很多。王莽采取“附顺者拔擢,忤恨者诛灭”的手段为其篡国铺平道路;至其篡位,更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由于崔氏家族在当时具有极高的社会声望,王莽从开始即尽力拉拢迫胁,任命崔篆为郡文学,“以明经征诣公车”,但崔篆看到新朝种种违逆天道之举,以自己不合时局,投劾而归。王莽又重用崔篆之兄为大司空,以崔篆之母师氏“能通经学、百家之言”,而宠以殊礼,“赐号义成夫人,金印紫绶,文轩丹毂,显于新世”[2](P1704)。《后汉书》中称崔篆之兄崔发“以佞巧幸于莽”,这是一个方面,开始时王莽以家族生死以迫胁之,也是一个方面。崔篆不得已接受建新大尹之职,而实际上并不配合。在他的行为中仍然表现出重民心的道德意识,借以解救了很多平民百姓,并借机离去。所以,刘秀建立东汉王朝之后,朝臣皆举荐他。但他“以宗门受莽伪宠,惭愧汉朝”而辞归不仕。他认为自己毕竟也任了职,且家族中其他人也被任以高位,自己感到惭愧。他在《慰志赋》中表达了对任职伪朝的迫不得已和痛苦内疚,也反映出他在自我道德上的坚守与自省。崔篆由自己在乱世中的经历,思考西汉后期的社会状况与一系列政治事件,吸收之前的历史故事和歌谣谚语而成《周易林》[9]。崔氏的家风和《周易林》一书对后代在位者及官宦士人的尽职、处世、坚持操守以及保持良好的家风、家训、教育子女都有长远的影响。《后汉书》记载崔骃用《周易林》为孔僖占卜任临晋令之事,可见,崔篆《周易林》为其后子弟所重视。

崔瑗在东汉末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守正持身,也尽力劝谏所事权臣,虽然有些事他无能为力,但能尽心尽力为之;虽几次因所事者有罪而受到牵连,而终被释疑重新起用。最后一次被人“以臧罪奏”,而崔瑗上书自讼,得清白而释。如果没有坚持奉行忠于职守、正直行事、廉洁奉公的道德准则而问心无愧,崔氏家族恐有几次会陷于家破人亡的境地。崔瑗临终所作《遗令子寔》不让儿子受人吊唁之财物,体现了他豁达、廉洁的性格。

崔寔的《政论》关注社会矛盾和民生问题,抨击当时官场的“政令垢玩,上下怠懈,风俗凋敝,人庶巧伪”[3](P1726),表达了以民为本、整顿吏治的政治理想,《后汉书》评价此书“指切时要,言辩而确,当世称之。仲长统曰:‘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3](P1725)可见,《政论》在当时上层人士与学者中的影响。崔寔的仕宦实践同样体现着他的这种思想。《后汉书》载:

出为五原太守。五原土宜麻枲,而俗不知织绩,民冬月无衣,积细草而卧其中,见吏则衣草而出。寔至官,斥卖储峙,为作纺绩、织纴、綀缊之具以教之,民得以免寒苦。

是时胡虏连入云中、朔方,杀略吏民,一岁至九奔命。寔整厉士马,严烽候,虏不敢犯,常为边最。[2](P1730)

虽面临边防等众多问题,崔寔仍尽忠职守、心怀百姓。

东汉时安平崔氏中即使有人屈服于某些压力而做错了事,家庭成员也并不偏袒。崔寔从兄崔烈,亦重名于北州。唯因汉灵帝“开鸿都门榜卖官鬻爵,公卿州郡下至黄绶各有差。其富者则先入钱,贫者到官后倍输。或因常侍、阿保别自通达”,有公勤名誉者亦先输货财而后登公位。崔烈也循此例通过傅母输钱五百万。此傅母当众对汉献帝说:“崔公冀州名士,岂肯买官?赖我得是,反不知姝邪!”[2](P1731)显示自己动员的功劳,而这使崔烈声誉衰减,他也因此事久不能安。后来,崔烈之子崔钧当面论其父举措之非是,亦可见崔氏严谨之家风。由《三国志》及裴松之注引《续汉书》《英雄记》等资料看,崔烈官至司徒、太尉。晋张璠《后汉纪》载董卓被杀之后其部下李催、郭汜叛乱,“入长安城,屯南宫掖门,杀太仆鲁馗、大鸿胪周奂、城门校尉崔烈”等人。[6](P182)说明崔烈也是为抗奸党叛乱而殒命。

由以上这些即可以看出崔氏家族可真是世有能臣廉吏,而得百姓之爱戴;崔骃《达旨》中所说的:“与其有事,则褰裳濡足,冠挂不顾……德让不修,则非忠也。是以险则救俗,平则守礼,举以公心,不私其体。”可以说是对安平崔氏家族处世、从政作风的总结。这在封建社会中是很难得的。

三、临民布德泽,恩惠施以序

自东汉初至汉末,崔氏成员中几代任职者均秉承其清正廉洁、体恤爱民的为官为政观念。

崔篆的重孙崔瑗任汲县县令时,“在事数言便宜,为人开稻田数百顷”,又“穿沟”“决渠”[2](P1724),所行垦田重农的举措促进了当地经济发展,因而民间流传有《汲县长老为崔瑗歌》:“上天降神明,锡我仁慈父。临民布德泽,恩惠施以序。穿沟广溉灌,决渠作甘雨。”[10](P214)老百姓将崔瑗看作上天派来的“仁慈父”,可知当地百姓是何等的感念他。崔瑗虽然一生为官,但家贫无馀资,去世时无钱举办葬礼,其子崔寔“剽卖田宅,起冢茔,立碑颂”。崔寔安葬父亲后,因家贫“以酤酿贩鬻为业”。“及仕官,历位边郡,而愈贫薄”。崔寔去世之时和他父亲的情况类似,“家徒四壁立,无以殡殓”[2](P1731),在众人资助下置办棺椁葬具,大鸿胪袁隗为其树碑颂德。也正因为这样,其后代同样以读书明理、直朴贤能受尊崇于乡里,多仕为官,而皆能荣身而退,也有为国事献身者。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官员个人的行为往往受到一些强权的制约,崔氏之在职者尽量做到无损于国家,无愧于百姓。实在不成,或消极应付,或离职而去。“骃、瑗虽尽心于贵戚,而能终之以居正,则其归旨异夫进趣者”[2](P1732-1733)。他们在贵戚手下任职,尽职尽责之外,也时时提醒、劝诫其不要做违法害民之事。崔骃任主簿窦宪幕僚时,因劝谏窦宪而被贬为长岑长,崔骃“不至官而归”。其《达旨》云:“故进动以道,则不辞执粫而秉柱国;复静以理,则甘糟糠而安藜藿。”他对当时很多士人忙于攀援权贵以求仕进的做法很反感,认为士人在社会需要之时当“援世之灾,跋涉赴俗”,忧君国之事,即立功受奖,也理所当然;当其无事,则应“规矩其步”。“险则救俗,平则守礼。举以公心,不私其体”[5](P712)。崔骃的《达旨》也反映出汉代安平崔氏的家教家风。

崔瑗多次侍奉权贵,有时反而因为进谏而被嫌弃,最后“辞归,不复应州郡命”。“大将军梁商初开莫府,复首辟瑗。自以再为贵戚吏,不遇被斥,遂以疾固辞”[2](P1723)。崔寔则不肯出侍权贵,作《答讥》以明志,“守恬履静,澹尔无求”,“虽无炎炎之乐,亦无灼灼之忧”[5](P721),表达出恬淡隐忍、超然出世的思想。

安平崔氏家族作为名门望族,常常扶危济困、急人所急,也表现了慷慨风度。崔瑗“爱士,好宾客,盛修肴膳,单极滋味,不问馀产。居常蔬食菜羹而已。家无担石储,当世清之”。[2](P1724)尽管自己家贫食菜羹,仍对宾客热情款待、不问回报,具有直率的侠士之风。崔寔在《四民月令》中倡导三月粮食匮乏之时,家族成员间应互相赈济扶持,团结友爱,共渡难关,“冬谷或尽,椹麦未熟,乃顺阳布德,振赡穷乏,务施九族,自亲者始,无或蕴财,忍人之穷”[5](P730)。九月,入冬前要“存问九族孤、寡、老、病不能自存者,分厚彻重,以救其寒”[5](P731)。对于“同宗有贫窭久丧不堪葬者,则纠合宗人,共与举之,以亲疏贫富为差,正心平敛,无相逾越”[5](P731),体现出仁爱慷慨、又遵循家族礼仪的家风。

《后汉书·文苑传》云:“崔琦,字子玮,涿郡安平人,济北相瑗之宗也。少游学京师,以文章博通称。初举孝廉,为郎。河南尹梁冀闻其才,请与交。冀行多不轨,琦数引古今成败以戒之,冀不能受。乃作《外戚箴》。”[2](P2619)《外戚箴》中列举上古外戚能“扶君以仁,达才进善,以义济身”而留名者以及历代骄纵未得善终者。其末云:“故曰:无谓我贵,天将尔摧;无恃常好,色有歇微;无怙常幸,爱有陵迟;无曰我能,无人尔违……微臣司戚,敢告在斯。”[2](P2622)历代的外戚权贵往往朝中重臣也对之忍让牵就,而当大势已去之后,被下狱或发配边疆以至满门抄斩者不少。梁冀对崔琦的劝谏不以为意,崔琦又作《白鹄赋》以讽谏,梁冀大为不满,遣崔琦回家。后来,梁冀还令刺客去暗杀崔琦。“客见琦耕于陌上,怀书一卷,息辄偃而咏之。客哀其志,以实告琦”,让崔琦自逃。“琦得脱走。冀后竟捕杀之。”[2](P2623)最后梁冀的下场是朝廷收其印绶,以千余人围其舍第,梁冀与其妻即自杀,其他家族人员“无长少皆弃市”,“其他所连及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死者数十人”。[2](P1186)崔琦虽死而名留青史,而梁冀等人则遗臭万年。崔琦的《外戚箴》对所有身居要职、大权在握的人都具有警示作用。我们由之也可以知道何以汉代崔氏数百年中任要职而留清名者史不绝书。

安平崔氏家族成员为官时忠于职守、勤政爱民,而当邪恶之势一手遮天自己无能为力之时,选择急流勇退、静观其变;不成时尽量作一些利国利民之事,绝不为虎作伥;既不违背本心,又保全了家族延续。故安平崔氏在东汉二百来年中无违制触法、削降颠仆之事,子孙中亦无浮浪奢华受诮于世者,“所在有能名”。

四、读书修德与家风的延续

汉代重视孝悌,其“举孝廉”的选官制度以“孝”作为评判品格道德的重要标准之一。崔氏家族成员恪守孝道,父母在世时尽心奉养,去世后也不大张旗鼓办丧事以敛财,而重视对前辈品德的继承,重视良好家风的承传,体现出一种深刻的孝行思想。

崔篆在王莽时期违背本心出仕为官,保护母亲兄长和整个家族的安全是一个主要原因。崔瑗去世后,其子崔寔“隐居墓侧。服竟,三公并辟,皆不就”[2](P1725)。后来,崔寔之母刘氏因病故去,崔寔正在赴任江东太守的路上,听闻消息后辞不就职,体现出对孝道的重视和父母亡故后深切的哀思。崔氏家族兄弟之间的感情也很深厚。据《后汉书》记载,崔瑗等兄弟同居数十年,和睦相处,“乡邑化之”。崔瑗的兄长崔章被州人所杀,崔瑗为兄报仇,杀死凶手,为此毁弃前途,逃亡数十年。

正因为家族延续了良好的学风与家风,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安平崔氏在魏晋南北朝时也出了很多杰出人物。《晋书·崔洪传》载:“崔洪字良伯,博陵安平人也。高祖寔,著名汉代。父赞,魏吏部尚书、左仆射,以雅量见称。洪少以清厉显名,骨鲠不同于物,人之有过,辄面折之,而退无后言。”[7](P1287)又言其“选吏部尚书,举用甄明,门无私谒”,“口不言财货,手不执珠玉”。[7](P1288)《三国志》裴松之注引荀绰《冀州记》云:“赞子洪,字良伯,清恪有匪躬之志。”[6](P305)古所谓“匪躬”谓忠心耿耿、不顾自身(语出《周易·蹇》)。崔洪之子崔廓,“散骑侍郞,亦以正直称”。[7](P1288)

安平崔氏在北朝各代同样出了一些为维持社会稳定、老百姓安宁而尽心尽力、为人所称颂的人才。崔洪之玄孙崔挺当北魏之时。《魏书·崔挺传》载:“崔挺,字双根,博陵安平人也。六世祖赞,魏尚书仆射。五世祖洪,晋吏部尚书。父郁,濮阳太守。挺幼居丧尽礼。少敦学业,多所览究,推人爱士,州闾亲附焉。”[11](P1263-1264)《魏书·崔挺传》中还说到崔挺“三世同居,门有礼让”,“家徒壁立,兄弟怡然,手不释卷”。后因书法绝伦被荐至长安书太后碑,得任职。在魏孝文帝巡幸中招崔挺至行在所,答有关治世及文章事,孝文帝甚悦,顾谓左右侍臣曰:“拥旄者悉皆如此,吾何忧哉!”[11](P1264)散骑常侍张彝兼侍中巡行风俗,“见挺政化之美”,极为称赞。时以犯罪配边者多有逃越,故设连坐之罪,挺上书力谏之,“辞甚雅切,高祖纳之”。曾因事上表乞归,“老幼泣涕追随,缣帛赠送,挺悉不纳”。[11](P1265)后任司马,卒于职。“光州故吏闻凶问,莫不悲感,共铸八尺铜像于城东广因寺”[11](P1266)。一个一般官员死后,故吏百姓为之铸铜像以纪念的,在几千年古代史上恐怕只此一例。其传中载:“历官二十馀年,家资不益(增也),食不重味,室无绮罗”。“旧故多有赠赗,诸子推挺素心,一无所受。”[11](P1266)

崔挺长子崔孝芬,“早有才识,博学好文章。高祖召见,甚嗟赏之。”历任多职,“长于剖判,甚有能名。”[11](P1266)在受到南朝强力攻打之时,在周边州郡已陷落、敌军占据有利形势情况下,以卓越的指挥能力使敌军奔散而安然脱险。可见其军事上的才能。

《魏书·崔挺传》中介绍了崔孝芬的三个儿子,介绍了崔孝芬弟孝明伟、孝演、孝直、孝政及他们的儿子,介绍了崔挺弟崔振及崔振两个儿子的事迹,还介绍崔挺从父弟崔元珍、崔瑜之及其子的事迹。可以说,整个家族个个出类拔萃,取誉当时,名列青史。史臣评价其:“风操高亮,怀文抱质,历事著称,见重于朝野。继世承家,门族并著,盖所谓彼有人焉。”[11](P1277)还有北魏崔辩,《魏书·崔辩传》载其“学涉经史,风仪整峻”[11](P1250),通诗书,“政事之馀,专以劝学为务”。长子景儁,“梗正有高风,好古博涉,以明经明行修,征拜中书博士”,“卒,朝廷悼惜之”。[11](P1251)景儁之子崔巨伦,“历涉经史,有文学武艺”。《魏书·崔辩传》载,崔巨伦当魏孝明帝之时曾任长史、北道别将,一次殷州城陷,为敌所擒,崔巨伦“敛恤亡存,为贼所义。葛荣闻其才名,欲用为黄门侍郎,巨伦心恶之……巨伦手刃贼帅,馀人因与奋击,杀伤数十人,贼乃四溃,得马数匹而去。夜阴失道,惟看佛塔户而行。到洛,朝廷嘉之,授持节、别将北讨”[11](P1251-1252)。崔巨伦在作战中被拘,他想到的不只是他个人的生死,而是整个群体及对敌斗争的胜负,因而他不是以力死拼,而是迂回斗智,以争取扭转局部失败的状况而最后击败敌人。这里也体现了崔巨伦在特殊境况下的处事方式。《魏书》中还说道:“时河北纷梗,人士避贼,多住郡界,岁俭饥乏。巨伦倾资赡恤,务相全济,时类高之。”[11](P1252)

崔辩的次子崔楷,《魏书》载其“美风望,性刚梗,有当世幹具”。“楷性严烈,能摧挫豪强”[11](P1253),在民间甚有声望,而豪强一方亦寻衅攻击之。时冀州频遭水灾,崔楷上书言治水患。至叛乱武将葛荣势如破竹之时,北魏王朝分定、相二州设殷州,以崔楷为刺史,而物力方面毫无支助。行前人劝其留家属,由他单身赴任,他说:“如一身独往,朝廷谓吾有进退之计,将士又谁肯为人固志也?”[11](P1256)遂合家赴州。后敌军逼近之时,其手下将其一女与小儿子送出,以其过于年幼,崔楷知之后,亦让追回,以不泄士气。后竟全家或战死,或被杀。其子士元、士谦、士约、士顺等并名垂青史。史官曰:“模雄壮之烈,楷忠贞之操,杀身成义,临难如归。非大丈夫亦何能以若此!”[11](P1257)

以上《魏书》所载也多见于《北史》。北朝至隋唐间安平崔氏也有不少以忠正廉洁见许于世的杰出人物,不一一列举。

入北齐,博陵安平崔暹(?—559),居高位,后为鲜卑勋贵所忌恨,被诬告谋反,经穷验均无实事,居尚书右仆射,以病而卒。崔昂(?—565),东魏天平二年(535)入高澄府为记室参军,澄辅政时召为开府长史,严治鲜卑勋贵,使纪律肃然。后又上书请行边境屯田,又整理漕运及盐税,以减轻老百姓负担。他主张删定律令,损益礼乐,均益于世。可以说,北朝各代以至隋唐,安平崔氏代有贤才,且多以清廉守正而称于世。

隋代安平崔彭,少孤,以孝母闻名,有武略,通书礼,以计勇深受隋文帝赏识出使突厥,以箭法超群为达头可汗叹服,亦以为政清白而名于世。安平崔赜,开皇初射策高第,有口才。与诸儒参定礼乐,授校书郎。后与诸儒合撰《区宇图志》250卷,显示在国家分裂三百多年后一统的行政局面。安平崔仲方,少好读书,才兼文武,与杨坚同窗。隋时为上开府,建议改周之官制。官至礼部尚书。

在唐代,汉博陵郡安平一带也有一些清官名宦、博学之士。如:崔护,贞元十二年(796)进士,又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因“人面桃花”诗而为后人所知。崔珙(?—854)精于吏治,举书判拔萃高筹。曾任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任京兆尹时京畿旱,奏分引浐水溉民田。崔损(?—803),大历进士,又登博学宏辞科补校书郎,后至相位。崔铉(?—868),举进士,为翰林学士,先后为中书舍人、中书侍郎,后至河中节度使,弘文馆大学士等职。崔造(737—767),好谈经营济世之略,常以王佐自许。官至建州刺史。建中四年(783),朱泚为乱,他以所部二千兵待命,德宗嘉之。后上书改税收制度未成。崔元翰(729—795),名鹏,以字行。建中二年(781)状元。举贤良方正、博学鸿词科,皆为甲等。用为知制浩,诏令温雅,有典诰风。勤学不倦,文章为时所称,有文集30卷(已佚。《全唐文》存13篇)。新旧《唐书》与《全唐文》《全唐诗》均可见到其事迹、著述。

总之,安平崔氏这一切都与其读书好学、守正洁身、尽职尽责、关心民情的家风是分不开的。历代为官数十载而权倾朝野,家室暴富、金宝如山、势抵王侯,却一朝下狱、身死财散、家族流放,甚至满门抄斩者,不计其数,而安平崔氏能数百年中兴盛不衰,贤达辈出,其中的道理值得深思。其家风重视教育,强调清廉守正、忠诚孝悌等优良品德,对我们建设优秀的干部队伍、提高国民素质,建设文明社会、幸福家庭,具有很大的提示与借鉴意义。

注释:

①个别文字据原始材料有所订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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