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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兵法·九地篇》的作成时间

2021-12-02高友谦

滨州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恒山白起战国策

高友谦

(滨州学院 孙子研究院,山东 滨州 256603)

《孙子兵法》中《九地篇》主要论述九种地势的活用原则,中心思想是研究人地合一条件下如何战胜敌人。如果说《孙子兵法·地形篇》重在论述单纯地形,那么,《九地篇》则重在论述九种地势。明人赵本学《孙子书校解引类》认为:“《地形》之地,排兵布阵之地也,以宽窄、险易言之。《九地》之地,侵伐所至之地也,以浅深、轻重言之。兵之所至,其地有九等,其法不同,大要皆本于人情。”[1]86此处所谓“人情”,主要是指士卒心理、诸侯态势、敌我形势等具有战略价值的因素。下面就从《九地篇》所涉及的“方马埋轮”“率然”(“恒山之蛇”)、“同舟而济”等典故以及“散地”“轻地”“重地”等概念切入,对《九地篇》的作成时间进行探讨。

一、“方马埋轮”:不应早于公元前299年

今本《孙子兵法·九地篇》说:“是故方马埋轮,未足恃也;齐勇若一,政之道也”。[2]314-315其中,“方马埋轮”之说,实际上出自《楚辞·九歌·国殇》“霾两轮兮絷四马”一语[3]。王逸说,《九歌》作于屈原晚年放逐沅湘之间时[4]。旧说大都认为《国殇》篇是诗人对于楚怀王入秦不返或秦楚交兵楚国大败的感愤之作。屈原二次被贬,流放江南的时间,是在楚襄王即位后。据汤炳正先生考证,屈原生于楚宣王二十八年(公元前342年)正月[5]40,卒于楚襄王二十二年(前277年),享年65岁[5]81。屈原生年,恰与齐魏马陵之战为同一年。大致而言,屈原比孙膑略晚一世。这里,《九地篇》既然化用了《国殇》“霾两轮兮絷四马”之语作为典故,那么其作成时间的上限就不应超过怀王入秦之年,即公元前299年。

二、“恒山之蛇”:不应早于公元前279年

今本《孙子兵法·九地篇》又说:“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2]313-314竹简本《孙子兵法·九地》则作:“故善用军者,譬如卫然。卫然者,恒山之……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身则首尾俱至。”[6]21这里,今本《九地篇》所谓“常山之蛇”、所谓“率然”(即竹简本所谓“恒山之蛇”、所谓“卫然”)之说,则涉及先秦时赵国的山川地名[7],其理论出处应和战国合纵家的比喻有关。

马陵之战后,魏国日渐衰落。齐、秦继之成为东、西二霸。在齐、秦争霸过程中,如何拉拢太行山沿线的燕、赵、魏、韩等国以及南方的楚国,成为齐、秦两国的外交重心所在,于是合纵连横之势起,于是产生了合纵家与连横家。合纵家的代表是苏秦,连横家的代表是张仪,他们都是兵家孙膑以后的人物[8]。

据《战国策·魏四·献书秦王曰章》记载,秦昭王时,有人献书说:“梁者,山东之要也。有蛇于此,击其尾,其首救;击其首,其尾救;击其中身,首尾皆救。今梁者,天下之中身也,秦攻梁者,是示天下要,断山东之脊也,是山东首尾皆救中身之时也。”[9]1413战国中期,关东六国中,魏国最强。《魏策四》以蛇首、尾相顾的意象,比喻关东六国合纵相救,抗击强秦。此比喻应是合纵家的原创。

胡服骑射,吞灭中山后,三晋之中赵国最强,一时成为“天下之脊”。《战国策·赵策二·苏秦从燕之赵始合纵章》记载:“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如赵强。赵地方两千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且秦之所畏害于天下者,莫如赵。”[9]1017《战国策·赵策三·说张相国曰》章记载:“今赵万乘之强国也,前漳、滏,右常山,左河间,北有代,带甲百万,尝抑强齐四十余年,而秦不能得所欲。”[9]1145《史记·张仪列传》则说:“(秦)虎贲之士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席卷常山之险,必折天下之脊,天下有后服者先亡。且夫为纵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虎之与羊不格明矣。”[10]2289

文中,所谓“常山”,指的就是北岳“恒山”。西汉时,因避汉文帝刘恒名讳,改称“常山”。后世,“常山”“恒山”之名交相出现。

赵国左有黄河天险,右有恒山屏障。战国末期,天下归属,非秦即赵。由于此时合纵的主导国是赵国,于是合纵家的上述寓言便和赵之“恒山”扯上关系,于是便有了“恒山之蛇”的说法。

再后来,这个寓言又经演化,便成了兵家的“卫然”。汉代以后,“卫”“率”形讹,遂成“率然”。

后世,西晋张华《博物志·异虫》记载说:“常山之蛇名率然,有两头,触其一头,头至;触其中,则两头俱至。孙武以喻善用兵者。”[11]魏晋南北朝时,《神异经·西荒经》则记载说:“西方山中有蛇,头尾差大,有色五采。人物触之者,中头则尾至,中尾则头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12]其中“率然”,俨然成了神异动物。

再后来,在兵学文献里,“率然”又成为阵法名,俗称“一字长蛇阵”。《三国志·魏志》注引孙盛云:“或赖‘率然’之形,或凭掎角之势。”[13]《晋书·孙绰传》云:“若身手之救痛痒,‘率然’之应首尾。”[14]

这就是《孙子兵法·九地篇》“率然”寓言的起源与演化过程。

老实说,凡是蛇,都具有“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的共性。《战国策·魏四》的比喻源于自然,贴近生活,比较朴素,也比较原始。相比之下,《九地篇》有关“卫然”即“率然”的说法就有些神秘性和特殊性了,它更像是前者神异化后所产生的一种衍生物,所以,其出现应该晚于《战国策·魏四》中的合纵家之说。

缪文远《战国策考辨》认为,《魏四·献书秦王曰章》结语说:“秦果南攻蓝田、鄢、郢”,说明此章应作于白起伐楚、取“鄢、郢”之时,其时间应为秦昭王二十八年即公元前279年[15]244。《九地篇》中的“率然”寓言,既然是由战国合纵家的比喻演化而来,那么,其作成年代则应该是在公元前279年之后。

三、“同舟而济”:不应早于公元前254年

在“率然”一节文字下,今本《孙子兵法·九地篇》接着写道:“敢问:兵可使如率然乎?曰:可。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2]314竹简本则作:“敢问□(军)可使若卫然乎?曰:可。越人与吴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也,相救□……”[6]21这段有关吴、越之人“同舟而济”的文字,其实也与合纵家的比喻有关。

今本上文“故善用兵者”,竹简本作“故善用军者”,“兵”作“军”;今本此处“敢问:兵可使如率然乎”,竹简本作“敢问军可使若卫然乎”,“兵”亦作“军”。由于“率然(卫然)”意在说明军队首尾相顾,“同舟而济”意在说明军队左右相救,两个典故都是比喻号令全军若使一人,因此,竹简本作“军”,用词更为精准。

据《战国策·燕二·或献书燕王章》记载:“胡与越人,言语不相知,志意不相通,同舟而凌波,至其相救助,如一也。今山东之相与也,如同舟而济。秦之兵至,不能相救助如一,智又不如胡、越之人矣。……臣窃为王计,不如以兵南合三晋,约戌韩、梁之西边。……燕果以兵南合三晋也。”[9]1759-1760

古时,胡人居北,越人居南。文中,用“胡、越之人”表示北方人与南方人虽然远隔千山万水,互不搭界,但是如果“同舟而济”,其相互救助,则如同一人。这里,作者用“同舟而济”作为比喻,向燕王形象地说明山东六国相互救助、联合抗秦的重要性。

关于“同舟而济”,《淮南子·兵略训》也有相似记载:“同舟而济于江,卒遇风波,百族之子,捷捽招杼船,若左右手,不以相得,其忧同也。”[16]1582越人古有“百越”之称,文中,“百族之子”也指的是越人。

以上三处有关“同舟而济”的文字记载,都是以“越”人做主角,为什么?因为越地多水,舟行方便,用“越”人设喻,显得合理。作为“越”人的陪衬者,或为胡人,或为吴人,或为百族之子,根据叙述情景不同,略有变化。

需要指出的是,战国合纵家用以说明山东六国应当合纵抗秦、相互救助的“胡越之人”“同舟而济”的比喻,被《九地篇》的作者继承并改造,用来说明军队左右各部之间作战时应当相互协同、相互救助。于是便有了《九地篇》吴、越之人“同舟而济”的说法。

之所以认为《战国策·燕二·或献书燕王》章有关“同舟而济”的记载是原生的,而《孙子兵法·九地篇》的相关记载是次生的,是因为:合纵家的战略目的,本来就是劝说山东六国互相救助、联合抗秦。“相救”,可以说是合纵的根本目的。所以,《战国策·燕二》有关“同舟而济”的比喻是自然的、恰切的。而《孙子兵法·九地篇》则不然。《孙子兵法·九地篇》说:“九地之变,屈伸之利,人情之理,不可不察。”[2]319这句话可以说是《九地篇》的题眼,它概括了《九地篇》的三个主题,即“九地之变”“屈伸之利”“人情之理”。其中,“率然”与“同舟而济”一段文字主要被用来阐述“屈伸之利”这个主题:“率然”与军队前后各部协同有关,“同舟而济”与军队左右各部协同有关;二者合在一起,共同说明什么是“屈伸之利”。所以,“相救”并非是《九地篇》的主旨。《九地篇》有关“率然”与“同舟而济”的叙述应是借题发挥,是次生的,属于借用和移用,多少有些远离主题。

关于《战国策·燕二·或献书燕王章》的作成时间,吴师道认为该章作于燕昭王时,林春溥《战国纪年》、黄式三《周季编略》、顾观光《国策编年》皆系此章于周赧王十六年(前299年)[15]308,范祥雍先生同意林、黄、顾之说,也认为此章作于赧王十六年[9]1764。

缪文远先生认为:“燕王喜时,秦势蒸蒸日上,山东诸国有危亡之势;而燕、赵又数开兵衅,与此章所言‘赵见秦之伐楚也,必北攻燕’,及山东不能合兵,‘此必皆亡’之语,颇相符合,故此士说燕王以兵南合三晋也。”[17]1096

以上诸说,以缪文远之说最为近是。

燕王喜在位时间为公元前254年至前222年,《战国策·燕二·或献书燕王章》既然是合纵家献给燕王喜的作品,那么,其作成时间应为公元前254年—前222年。以合纵家“同舟而济”比喻为蓝本的《孙子兵法·九地篇》,其作成时间的上限,就不应早于公元前254年。

四、“散地”“轻地”“重地”:不应早于公元前257年

另据《战国策·中山策·昭王既息民缮兵章》记载,长平之战后,秦军围攻邯郸不利,秦昭王欲使武安君白起再次出山,武安君称疾不行。昭王乃使应侯往见武安君,责备说:“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君前率数万之众入楚,拔鄢郢,焚其庙,东至竟陵。楚人震恐,东徙而不敢西向。韩、魏相率兴兵,甚众,君所将之不能半之,而与战之于伊阙,大破二国之军,流血漂卤,斩首二十四万。韩、魏以故至今称东藩。此君之功,天下莫不闻。今赵卒之死于长平者已十七八,其国虚弱,是以寡人大发军,人数倍于赵国之众,愿使君将,必欲灭之矣。君尝以寡击众,取胜如神,况以强击弱,以众击寡乎?”[9]1879

武安君回答说:“是时楚王恃其国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良臣,又无守备,故起所以得引兵深入,多倍城邑,发梁焚舟,以专民心;掠于郊野,以足军食。当此之时,秦之士卒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是以能有功也。”[9]1879

就内容而言,白起之言与《孙子兵法·九地篇》中的三种战地概念“散地”“轻地”与“重地”大有关系。在古代兵家里,白起的用兵艺术可与“孙吴”比肩。这里,白起是在为自己称疾不行、不受君命的行为进行辩护。如若其言出自《孙子兵法》,那么,直接点明这是孙子之语,对于白起的自我辩护显然更为有利。这里,白起既然没有声明其言引自《孙子兵法》,说明这些话都是白起本人的用兵心得。由此,可以反过来推论说,《孙子兵法·九地篇》中的三种战地概念——“散地”“轻地”“重地”,很可能与武安君白起的这段答话有关。

《九地篇》说:“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入人之地而不深者,为轻地。”[2]292-293又说:“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2]296笔者认为,正是依据白起的以上之言,《九地篇》的作者才一下子提出了三种新的战地概念。

在《孙子兵法》十三篇里,《九地篇》和《九变篇》存在着密切关系。今本《九变篇》说:“圮地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2]212-213,其中包含“圮地”“衢地”“绝地”“围地”和“死地”等五种战地概念,即“五地”说。《孙子兵法·九变篇》又说:“是故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是故屈诸侯者以害,役诸侯者以业,趋诸侯者以利。”[2]219-221笔者认为,《九地篇》的“九地”说,是在《九变篇》“五地”说的基础上,将“衢地”一分为三,变作“衢地”“交地”“争地”;然后结合《九变篇》的“利害论”“诸侯说”与白起之言,又创立了三种新战地概念,即“散地”“轻地”与“重地”。所以,《九地篇》的作成时间应该晚于《九变篇》,大约是在白起抗命被杀之后。

《战国策·中山策·昭王既息民缮兵章》所记秦围邯郸不利及白起称疾不行,事在秦昭王四十八年至五十年(公元前259年至前257年)。此章实际上与中山国无关,所以鲍彪将其改入《秦策》。《孙子兵法·九地篇》中的“散地”“轻地”“重地”概念既然和白起的辩护之言有关,那么,该篇作成时间的上限就不会早于白起卒年,即不应早于公元前257年。

五、结论

汉高帝三年(公元前204年),韩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攻赵,与成安君陈余、广武君李左车所部大战。韩信采用背水阵的策略,胜敌破赵。战后,诸将询问胜敌之术,韩信回答说:“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10]这里,韩信所引述的“兵法”二句出自《孙子兵法·九地篇》。可以将韩信之言视为《九地篇》作成时间的下限。

综上所述,《孙子兵法·九地篇》的作成时间应该是在战国末期,其下限不会晚于公元前204年。这就是本文的主要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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