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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教育促进分工合作和协调效率公平
——钟宇平教授专访

2021-11-30钟宇平周金燕

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分工合作公平效率

钟宇平 周金燕

(1.香港中文大学 教育学院,香港 999077;2.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北京 100875)

钟宇平教授是我国当代著名的教育经济学家,在教育财政、成本收益分析、教育的市场需求分析、职业教育政策等领域的研究都有非常卓越的贡献。钟教授在治学上强调实证取向的治学方法,指出严肃的理论或说法必须有事实和数据的支持,应通过科学探究方法去获取知识。教育经济学自建立并经历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巅峰时刻后,面临的一个最大的挑战是来自效率和公平视角的质疑。对此,近年来钟宇平教授在其“让更多人生活得更好”这一朴素功利的发展观指导下,提出了一个协调效率和公平的社会分工合作机制,并致力于探讨教育如何为社会分工合作创造条件、促进分工合作的形成。应《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之邀,笔者(以下简称“周”)就教育经济学发展及教育促进分工合作和协调效率公平的问题对钟宇平教授(以下简称“钟”)进行了专访。

一、实证取向的治学方法

周:钟老师,您主要从事教育经济学研究,这是一门很重实证检验的学科,您的研究也多为实证取向,那么您能否和我们分享一下,您是如何走上这条实证取向的教育经济学研究道路的?

钟:这可能和我的受教育和发展经历很有关系,我很乐意借此机会来谈谈。我小学在农村,那时是澳门和香港等地最困乏和混乱的时期,只知日子艰难,要努力学习。中学是重要的成长期,我在香港度过,影响我以后学习的中学老师有三位:第一位是姓李的老师,教中国语文和中国历史。他引导我喜爱中国诗词和中国历史,产生对儒家精神的向往。我在中学时,便不止一次看完《东周列国志》和《三国志演义》。第二位姓陈,教生物,他引发我对生物学的兴趣,教我学会科学实验的精神和方法,知道得不到证实的知识是假设,而不是真知。比如,动物的内脏,必须解剖才能知其来龙去脉。第三位也姓李,教英语和西方近代史。这三位可以说是我的启蒙老师,他们有一共通点,就是关怀学生、热爱学生,他们启导了我对历史和生物科学的热爱,对中国人文精神和民主政治的憧憬。中学毕业后,我当了两年小学教师,父亲也有了收入,有了些积蓄,再加上奖学金,我便往美国念大学。

我大学本科主修生物学,课程包括了细胞生物学、生态学、进化论和遗传学等。这些课程让我明白,一种生物物种要成长发展必先要适应其生境,或改造其生境,使其生境更适合自己的生理要求,并成功摄取资源,转化为力量,才能繁衍扩散。本科的科学教育也让我进一步了解实证研究精神,认识到田野观察、数据收集和统计分析的重要性。

本科之后,由于希望日后能从事教育工作,便到密歇根州立大学攻读教育心理学硕士课程。该课程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其中两个科目:一是心理测量与统计分析;二是青少年成长中的知识发展。在第二个科目中我接触到皮亚杰(Jean Piaget)的实验观察研究法,由推论去设计实验,由实验观察去检验原来的推论。心理学对数据分析和实验验证的重视,也让我深深感受到这门学科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众多社会学科中傲视同侪的原因。

大学硕士毕业后,我便回到香港,在中学和大学工作了十年,其间对教育政策产生了兴趣。在香港中文大学工作期间,我也认识了一些经济系的青年教师,经常谈论教育与经济问题,便决定申请前往斯坦福大学,跟随亨利·莱文(Henry Levin)教授攻读教育经济学博士,其间也完成了一个经济学硕士课程,导师是专门研究科技发展的内森·罗森伯格(Nathan Rosenberg)教授。

我从莱文教授获得的教育经济学知识主要有三方面:第一,教育要促进社会公平;第二,教育要提升人的生产力;第三,成本收益分析在教育决策中的应用。此外,莱文教授早年研究成功企业内员工的共同特质和近年提出的“非认知性”(non-cognitive)特质都给我对教育的思考和个人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周:如您所说,生物学、心理学、教育经济学这三门学科都是很重实证检验、强调科学证据的学科,所以您这样的学科背景使您形成了注重科学知识并强调通过科学探究方法去获取知识的治学态度和方法?

钟:是的,我认为严肃的理论或说法,必须有事实和数据的支持,推论建构只能是实验研究前期的假设,或是完成研究分析数据后的总结。即便是现场观察用心描述,也必须经得起重复验证或现实检验。我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些同事,他们说推论建构是最重要的,数据收集只不过为推论建构服务;但是我个人的看法是,无论你怎么看,现实的验证还是很重要的。对于一些没法验证的理论或说法,我只会存疑,不会尽信。单靠逻辑思辨终究会是“虚罔的说法”,例如“民主是最优的政制,是人类历史的终结”,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现实与历史告诉我们,绝对的民主只是理论的憧憬与追求,终归会是虚罔的。我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会是这个意思。

教育经济学的治学方法也体现了这一点。教育经济学重视概念如公平、生产力、成本效益等,它不单是抽象思考这些概念,更重要的是将其形成可观察、可计量和可在教育决策时加以操作的变量。例如小学教育的分配公平,要从每名学童可获得的实质资助额去得到反映,生产力则可从个人工资的收入和企业的成效去评估。教学的成本和效益虽然难以一一转化为金钱单位,但可做不同程度的量化,并在共同标准下加以比较。

二、教育要让“更多人生活得更好”

周:您主修的生物学、教育心理学和教育经济学都试图在回答有关“发展”的问题,那“发展”是什么?您又是如何看待“发展”的呢?

钟:我对发展的看法,深受中国历史发展和生物学中的进化论及生态学影响,我认为发展就是“让更多人生活得更好”,这是一个功利而朴素的看法。

一个物种能在它特定的生境中生存下来,并繁衍发展,必须要摄取滋养,转化为能量,适应其生态环境。在这过程中,该物种可能改变了自己的先天禀赋和行为习惯,也可能改造了环境使其更适合自己及族群的生存,并改进个体挣扎、独立求存的能力,在其先天禀赋中渗进了共生共利、团结合作的倾向,通过1+1>2的效应,超越个体的能力。蜜蜂建造蜂巢,人类建造房子,前者是先天禀赋,后者是学习能力。这种能力改造了他们的生境,最终就是让“生活得更好”,我称这看法为“能力取向的发展观”,也暗合了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的发展理论。“生活得更好”的基础是提升能力(capabilities)和改善能力的运作(functioning)环境,但是能力能否被发挥出来,还是需要条件和环境的。除了教育提升知识和医疗保障健康外,一个公平自由的环境不可少。阿马蒂亚·森就认为公平自由是发展的目的,也是发展的条件。[1]

不过,人类生活状况得到改善,每每只能在“相对”的情况下才显出其意义。例如空调运作不好,可以改善一点,让我更舒服;过去中国用纱布做窗户,现在用玻璃,一点点得到改进。我觉得走向绝对状态的争论是危险的。一旦走进对绝对状态的争论,例如“绝对的公平”与“不公平”,或“绝对的自由”与“不自由”,便变成对“虚罔”的追求,并且变得没有包容。绝对的美好是虚罔的,而发展是不断的改善,没有绝对的终点,这是我对发展的看法。

周:钟老师,我也很同意您的看法,发展是“让更多人生活得更好”,这好像也是我们通常对教育寄予的期望,希望教育能让更多人生活得更好。那具体来说,教育在发展中能发挥什么作用或者说可以承担什么功能?

钟:教育是人类发展最为重要的活动,没有教育就没有发展。人类的教育活动增加了人的知识和技能,改造了人的性情气质和行为习惯。“知识就是力量”,我还是信这个说法,因为知识的力量能让人摆脱愚昧,提升问题解决能力,增进人际沟通和合作。我认为教育在人类社会中应承担三个重大的功能:第一是知识技能(knowledge and skills)的传授。第二是合作倾向(cooperation)的培养,比如要发展中国的足球,开展合作训练是很重要的。第三是团结力量(cohesion)的凝聚。如果教育不能够让族群凝聚,那么这个族群早晚会出现问题。但要用包容性的团结,而不是用排他性的团结方法。我相信无论中小学,以至幼儿园及大学课程,无论课内或校外活动,都应围绕着这三个核心去组织。在不同教育阶段,三个核心重点或会有所侧重,但绝不能偏废,这是我对教育工作者的期望,也希望你们将这责任传承下去。

三、教育经济学的发展及来自效率公平问题的挑战

周:钟老师,我非常同意教育应该承担知识技能传授、合作倾向培养和团结力量凝聚等功能,这也是教育经济学孜孜以求的问题。西方现代教育经济学自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建立,距今已有半个多世纪。您从开始跟随莱文教授学习教育经济学,后在香港中文大学执教和研究教育经济学,也近40年了,几乎经历了整个教育经济学兴起和发展的关键时间。那教育经济学经历了一个怎样的发展历程?

钟:教育经济学是一门关心人类发展及公共政策制定的学科,我认为随着知识、信息与技术等在现代经济和社会生活中重要性日益增加,将具有更重要的地位。我简单介绍一下这门学科的产生过程。20世纪50年代,大部分“二战”后重建的国家在经济上出现持续增长,但资本和劳动却被发现只能解释经济增长的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无法被解释。于是,经济学家西雅图·舒尔茨(Theodore Schultz)就把人力资本的概念引入新经济增长理论。舒尔茨指出,人们对自身的各种投入,包括健康、教育、工作培训、信息搜寻或迁移等,都可以看作是对未来的投资,而非消费。[2]经济学家加里·贝克尔(Gary Becker)也指出,个人或者社会通过付出金钱及时间的人力资本投资,不仅在短期内能够提高劳动生产率及个人收入,带来私人收益,还可以促进经济增长。[3]如此,现代西方新古典经济学理论开始将人力资本作为解释经济增长的重要因素加以研究,人力资本理论在教育经济学的主导地位也得以确立。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中期是人力资本理论发展的巅峰时期,研究者致力于估算教育或培训等投资行为的个人收益,以及基于经济增长理论估算教育投资对整个国家经济增长的宏观经济回报。估算办法通常包括加里·贝克尔的内部收益率法[3]和雅各布·明瑟(Jacob Mincer)发展的明瑟收益率[4]。后来的研究则致力于如何更准确地识别教育的因果效应,包括控制干扰变量如家庭社会经济背景、使用双胞胎样本和工具变量法等。

周:人力资本理论指出,教育投资可以带来个人收益和社会经济繁荣。这一理论自提出后也经历了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中期的巅峰时刻,那么它有没有局限性,是否也遇到批评?或者是否有新的理论产生予以修正?

钟:是的,由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世界范围内出现经济危机,这导致人们开始质疑人力资本理论有关教育提升劳动生产率的基本论断。另外,由于受教育人群的失业问题日益严峻,也使人们开始反思自由市场在配置教育资源、提高社会效率方面的局限性。其中,最大的挑战主要是针对教育经济学过分强调效率、忽视公平及社会融合等发展目标的批评。

具体来说,一是来自基于效率视角的挑战。20世纪70年代后期,世界范围内普遍出现了如劳动力技能的供给与市场需求不匹配、劳动者过度教育、所用非所学、高等教育人才过剩等问题。基于劳动力市场需求的“人力规划”被批评脱离现实、缺乏准确性和预见性,人力资本理论有关教育与劳动者生产效率、收入增长和经济发展之间关系的基本观点也遭受了质疑,这些质疑主要来自一系列劳动力市场理论,包括信号模型[5]、筛选假设[6]、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7]。与人力资本理论强调教育能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进而提高个人收入、促进经济繁荣等不同,这些理论认为教育可能只是社会经济角色及地位的分配机制,并不能带来生产效率的提升和社会产品的增加。另外的批评主要是针对市场提供和政府参与对教育资源配置效率的影响问题,并主要源于人们对教育属性的认识及对市场失灵的反思。教育不但能带来个人收益,也给整个社会带来收益,但教育收益具有很大的外部性,完全由市场供给,将会使个人对其的投资水平低于社会利益最大化的合理水平,并且贫穷家庭也很难通过借贷投资教育,这就需要政府的参与和支持。此外,单纯的市场运行可能也无法保证效率,因为它可能会出现信息不对称、垄断、外部性或搭便车等现象。而政府参与教育可以弥补市场机制的不足,并提高公共教育服务质量和资源配置效率。举例来说,教育券计划、特许学校制度和香港的直接资助学校计划等,都是政府试图借助市场运作来提高教育资源配置效率的举措。

二是来自公平视角的挑战。传统的人力资本理论认为,教育可以提高劳动生产率,而劳动生产率和收入之间存在确定关系,因此提高社会受教育水平可能成为缩小社会收入差异的有效途径。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各国的教育扩张和劳动力教育水平的提升却并没有如预期那样促进收入分配平等,收入分配的不平等仍受到原来代际不平等的影响。对此,萨缪尔·鲍尔斯(Samuale Bowls)和赫伯特·金蒂斯(Herbert Gintis)批评了人力资本理论将收入与教育的关系完全归因于教育培养认知功能的做法,提出了对应理论(correspond theory),指出学校系统与资本主义经济系统高度对应,以一种精英主义的方式“合理化”地复制和再生产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平等。因此,个人的教育投资并非社会收入不平等的唯一解释,阶层信念等非认知因素以一种潜在的方式将个人禁锢于家庭所在阶层,阻碍了社会代际流动的实现。[8]马丁·卡诺依(Martin Carnoy)也对人力资本理论仅关注整体人均经济增长的做法提出质疑,认为人均产出增加并不表示所有群体都参与了这种增长,应该将所有群体都获益的增长和少数群体的增长情况区分开来,而后者不利于经济社会的长期发展。[9]亨利·莱文提出民主社会要求其社会成员能够掌握公民参与经济活动的基本知识和技能,而学校教育的重要功能就是培养这种公共教育经验,以使所有学生都能成长为全面参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的成年人,共同分享社会经济发展的成果。[10]这种社会融合目标是学校教育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但在早期的教育经济学研究中较少提及。

四、效率和公平的协调机制:分工和合作

周:如您所说,教育经济学经历了来自社会发展基于效率和公平视角的批评和挑战,但效率和公平常常处于矛盾甚至对立面,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机制可能予以协调呢?

钟:我觉得分工与合作是效率与公平正义的一个可能的协调机制。有关分工合作与效率关系的论述,最初来自西方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提出的观点,即生产过程中的劳动分工使个人能够专注于整个生产过程中的某些工作部分,实现专业化,进而大幅度提高劳动生产效率并增进国民财富,达到1+1>2的效果。但除了生产分工,还必须有交易机制,能将分工生产的大量产品和服务进行交换,实现互利。也就是说,一方面,通过分工发挥每个人的专长,使其能够在交换中有所贡献,从而为合作提供基础;另一方面,人与人之间只有通过合作,才能让各人的专长得以实现,并达到1+1>2的效果。

关于分工合作与社会公平正义之间的关系,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在其提出的“作为公平的正义理论”中就指出,公平正义是一个良序社会的重要基础,并与分工合作密不可分,两者互为条件和结果。也就是说,只有在公平正义的社会环境中,人们才会合作;而人们基于契约的互信互惠的合作,也将会带来更加公平正义的社会。[11]阿马蒂亚·森也认同罗尔斯将公平正义视为社会发展的首要考虑。他提出,人是具有各种行动的潜在能力或可行能力(capability)的个体,即只要个人潜能得到不断增强和充分发挥,就是社会公平正义的提升,因而他将社会公平正义定义为一种相对的、发展的概念。[1]到目前为止,分工合作能够提升生产效率已得到不少研究的证明,它与公平正义社会的互动扩展也开始受到重视。

周:钟老师,分工合作对于一个社会能良好发展的确至关重要,但分工合作机制的建立,似乎还假设了在分工生产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间存在一种合作的倾向。那人先天就拥有不同合作倾向吗?或是这种合作倾向可以通过教育培养?并且,拥有较强合作倾向的群体是否更能与人协调,以较少的人数或工时创造更丰盛的物质条件呢?

钟:没错,合作倾向对于建立分工合作机制很重要,但以往经济学多只基于私利和激励去探讨合作现象,却对人的这种合作倾向缺乏探讨。如今已有不少经济学家和教育经济学家,如詹姆斯·海克曼(James Heckman)、亨利·莱文等开始强调非认知能力的重要性,他们认为非认知能力不单影响教育机会的分配,还会影响青年人在工作间的表现和贡献。[12][13]合作作为非认知能力中的一个重要方面,也进入教育经济学者的研究视野。

早期,莱文教授也曾尝试去研究硅谷那边发展比较成功的企业以及它的员工倾向是怎样的。他发现这些企业员工的特质,除了教育水平较高以外,多倾向团结、分享、包容,能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共事、合作等。晚期莱文教授则进入对这些“非认知性”能力促进生产力的研究。

此外,早年关注社会公平的萨缪尔·鲍尔斯和赫伯特·金蒂斯也都不约而同地走上了对人类“合作”行为与生存发展的研究。他们认为“合作”倾向是人类得以繁衍发展非常重要的因素。这个“合作”倾向除了因进化天性而在人类基因中扩散外,也因文化传承通过一代一代的教育在某些族群中得以发扬光大。他们用模型模拟(modeling simulation)的办法来看基因是如何维持和发展“合作”倾向,发现这个可能性是有的,但是太慢了。人类的发展不单是靠人类基因,很重要的因素是文化的形成,通过文化传承和一代代的教育在某些族群得以发扬光大。[14]

综合他们的研究,人类分工合作的原因可以归为三类:一是基于生物基因和历史文化的遗传;二是社会制度及规范;三是认知和学习,即分工合作可以通过模仿、学习和教育加以保持、培养和扩充。这说明教育不仅可以提升个人能力和专业化水平,还可以对人类合作倾向加以保持、强化和扩充。[14][15]

五、教育促进分工合作

周:如您所说,教育不仅可以提升个人能力和专业化水平,还可以对人类合作倾向加以保持、强化和扩充,那如何使教育发挥这个作用呢?我们应该从哪些方面进行努力呢?

钟:我把教育能够为建立分工合作机制所发挥的作用总结为三个方面:一是教育为分工合作创造能力条件。分工合作对人的能力有一定要求,一个人只有拥有一定的专业能力,才能拥有与他人合作的条件。而且,拥有一定能力的人通常只愿意与另一些在合作中能有所贡献的人开展较长期的合作。当人们身体强健并拥有一定的知识和技能时,其自由选择的潜能就会得到扩展。学校教育就具有这样的功能,通过科学的课程设计及专业教师队伍的指导,充分发掘每一个学生的潜在能力,发现并扩展他们的专长,保障每一个离开学校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年轻人都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和技能,能够广泛参与社会分工与合作,为社会做出一己之贡献。

二是教育促进分工合作的生成。正如迈克尔·托马寒洛(Michael Tomasello)所言,认知学习的过程本身就是合作形成的过程。[16]学校教育创造了同龄孩子的聚集环境,并通过学习学科知识或者竞技游戏等活动,让学生体验“相同对象、不同观点”及“相同目标、不同角色”的过程,并在成人指导下完成内在自我监控和获得共同规范。学校教育为个体将来走入社会,参与更广泛的社会分工合作,创造了一个微观的或虚拟的体验环境。

三是通过教育增进分工合作的稳定性。学校教育的社会化过程具有促进社会融合的基本价值,可以通过促进沟通与合作,减少下一代在经济活动中分工合作中的交易成本,从而提高经济效率。例如,语言和文化是最基本的融合要素,教育通过创造社会共同的语言环境及价值观念,促进公民身份和民族认同感的建构。再比如,学校中的多元文化融合课程通过帮助学生形成多元文化意识,在保持和发扬不同民族文化多样性的同时,促进不同文化的社会群体之间的相互欣赏、尊重,从而有助于社会分工与合作在更长的时间和更广阔的空间中开展。

总的来说,分工与合作是实现社会经济效率与公平正义的一种重要协调机制,它应引起教育经济学研究者的关注。探讨教育如何为社会分工合作创造条件、促进分工合作的形成,构建一个效率与公平正义和谐统一的良序社会,是教育经济学需要思考和研究的一个方向。教育经济学研究者肩负着探索实现效率与公平正义双重社会目标之道路的重任,应努力扩展研究领域,突破已有的研究范式。

周:钟老师,您在教育财政领域也有过很深入的研究,那您能否举例说说教育财政分配如何帮助建立分工合作机制呢?

钟:教育财政政策是政府调控资源配置、实现教育基本功能的重要手段和途径。我从效率、公平与充足三个方面和分工合作的关系提供一点我的见解。

一是关于教育财政效率与社会分工合作。教育财政效率通常包括教育财政的技术效率和教育财政的配置效率两个维度。前者是指微观层面学校内部如何使用教育经费提供教育服务,考察学校既定经费投入下能否实现教育产出的最大化,或者既定教育产出是否能够实现投入的最小化,常通过教育生产函数、成本收益核算等的分析开展。后者是指教育经费应分配到哪里、配置多少,包括在不同地区、时期、类型的教育之间进行配置,以满足社会经济发展的分工与合作需求。针对宏观经济发展及国民收入的增长在不同时期和地区的不同需求,教育经费应做出相应的配置,以实现社会总体效率的最大化。当不同教育发展领域之间出现矛盾时,既要避免只重分工、忽视合作的教育发展取向,也要避免只有合作没有分工的低效率的教育发展取向。

二是关于教育财政公平与社会分工合作。过去在研究探讨教育财政公平问题时,主要参考一个包括横向公平、纵向公平及财政中性原则的教育财政公平分析框架。其中,横向公平要求条件相同者同等对待,纵向公平要求条件不同者区别对待,而财政中性则要求教育资源分配与学生个体的家庭背景及地区财力无关。[17]然而,研究者对教育财政公平问题的讨论始终存在很大分歧,这主要源于对教育公平概念内涵认识的不一致。詹姆士·科尔曼(James Coleman)认为公共教育的公平诉求是教育成就的群体差异要因公共教育而收敛,即要求学校教育的“收敛效应”大于环境因素对学习结果的“离散效应”。[18]阿马蒂亚·森认为在一个公平正义的良序社会中,公共教育的作用在于保证社会中每个个体,不论其家庭出身背景,其潜能都能最大程度地得到发挥,并能够依靠这种专业化的发展参与社会经济分工合作,共享社会经济发展成果。[1]约翰·罗尔斯有关公平的论述还要求对基因环境因素导致处境最不利的群体给予适当的补偿。[11]

基于这些探讨,教育资源分配应该基于社会分工合作的需求,尊重个人潜在能力的差异,追求一种“和而不同”的教育结果。因此,教育财政制度的安排,一方面要确保学校教育对学生发展的积极作用,降低家庭背景等环境因素导致的个人潜能得不到充分发挥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要体现社会公平正义的基本内涵,对于因先天或环境因素导致的个人潜能不足应给予足够的关怀。最终,教育财政公平应该将社会个体能否自由、充分地参与社会分工合作,作为教育财政公平的判断标准。

三是教育财政充足与社会分工合作。充足同时考虑了效率和公平,要求政府应为每一个学生提供足够的教育资源,使其能够获得适当的教育。这需要事先确定财政充足的标准、制度规则与评价方法,并也要在事后确保每个学生都能够达成一些特定的教育结果。那么教育财政充足的标准应当如何界定,才有助于促进劳动力在社会经济生活中的合理分工及积极合作,最终形成一个高效率且公平正义的良序社会呢?这除了要保证能力相似的学生获得同等教育投入或产出之外,也要为有不同教育需求的学生设定差异性的充足标准。并且由于社会经济分工与合作所需要的专业知识、技能复杂多样,教育财政安排应该超越为所有学生提供均等教育资源或产出的平均主义观点,充分考虑到受教育者的教育需求差异、家庭背景因素导致的能力差异,以及由劳动力市场成本差异造成的教育成本差异,并关注社会弱势群体的教育投入问题,最终确保每个个体都能够有足够的能力参与社会经济生活的分工与合作,并分享社会经济发展的成果。[19]

周:钟老师,对于分工合作机制,我还有一个疑问,现在科技发展迅速,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出现可能会对工作产生极大的冲击,并替代掉一部分工作,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又如何实现分工合作?教育如何适应这种转变?

钟:首先,我们需要分析科技进步对工作产生什么影响。第一,是工种的转变。有新工种出现,也有旧工种消失,例如电脑程序员工作出现了,而象牙雕刻师工作消失了。第二,分工更精细。比如对于教师职业,新科技出现令教师分出多个类别、科目和层级。第三,新科技改变了工作方法。例如,以前街道的清洁工人是抓着扫把扫街,现在是驾驶着洒水车和扫街车去清洁街道。这说明工作多元化、工人分施其职,是人类生存的基本现实。工人必须随着科技的进步,对其从事的工作做出适应。若说科技进步和智能机器人的出现会完全取代工人,使大量工人成为无用的“废物”,则机会很微且会是很遥远的事。问题是人怎样去适应新科技带来的新工作和工作环境。这既是个人的问题,也是整个社会经济发展的问题。在教育方面,课程转变、通才和职业技术教育的取向,持续教育、职业再培训的提供和安排等,都是重要的议题。这些议题都可以从个人或社会成本和效益角度去做研究,并提出有效的安排和建议。

其次是关于合作。在新科技环境下,无论是科技应用还是科技创新,都需要工人在不同范围和不同层面上开展合作,人类才能更有效地开创出和谐丰裕的生活。从另一角度看,人们对合作的追求,也会回过头来影响科技发展的路径和方向。人合作的本真,固然有先天遗传的部分,但更重要的是教育与文化熏陶。人类在工作及商贸往来中,合作行为又受到诚信习惯、成文规则和博弈考虑等影响。在社会层面,保障财富分配相对公平,对老年人、失业者等缺乏自我照顾能力的人,加以援助,也是提升社会合作倾向的重要手段。当然,教育文化的熏陶和福利援助等都需要成本。

周:谢谢钟老师对教育和分工合作关系的讨论,我非常受启发。最后,您能和我们分享一些您个人的治学心得吗?对我们年轻人开展学术研究能否提供一些建议?

钟:我在这里只能多谈一下我没有做好的,却是重要的“治学之道”,这就是“专注”。“专注”就是我要介绍给大家的“治学之道”,虽然我自己没有做到,它却是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亲口给我的建议。那一年参加北大百年校庆,我由北京飞香港途中,偶然与高锟教授(后来获得了诺贝尔奖)邻坐,飞机上有三个小时谈话,他告诉我做学问要专注,人生有涯,当学识达到一定基础后,便要将时间及精力集中在某个点上,不断钻研挖深,即使旁涉问题,务必将旁涉问题与主轴问题联系起来去研究,这样一路做下去才能够有所成就。可能他讲的是他自己做光纤研究的经验,可惜我当时年轻,没有把高锟教授的忠告好好放在心上,所以我觉得最后能够给大家的建议是,你们也应重视去探索自己要“专注”的主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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