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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心理学的历史反思与新时代担当
——纪念中国心理学会成立100周年(笔会)

2021-11-30葛列众翟学伟叶浩生

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心理学理论心理

葛列众 罗 非 刘 昌 翟学伟 叶浩生

喻 丰 王 波 阎书昌 张建新

中国工程心理学发展的历史、现状和愿景

葛列众
(浙江大学心理科学研究中心教授)

2021年是中国心理学会百年华诞。为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笔者将通过这篇笔谈文章,梳理我国工程心理学发展的历史和现状,结合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科技工作“四个面向”精神,展望工程心理学的未来发展。

一、中国工程心理学的发展和现状

工程心理学是一门采用心理学及其相关学科的研究方法,研究人机环系统中人、机器和环境界面及其交互作用,从而提高工作、学习绩效,创造舒适环境,防止事故发生的学科。工程心理学在美国通常被称为人因学(human factors);在欧洲则被称为工效学(ergonomics)。现在,一门交叉性学科——人因工程(Human Factors Engineering,HFE)正在兴起之中,并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人因工程的研究内容和我这里所谈的工程心理学有许多重叠。

二战时期出现的喷气式战斗机等复杂人机系统,直接导致了工程心理学这门学科的诞生。自诞生以来,工程心理学研究的重点一直都放在改进界面,优化交互,从而设计出符合人的生理与心理操作特点的系统和产品。

我国工程心理学于20世纪30年代起步发展。清华大学首先开设了工业心理学课程。1935年,陈立先生撰写并出版了我国第一本工业心理学专著《工业心理学概观》。该论著搭建了工程心理学的基本框架,论及了诸如环境因素与效率、疲劳与休息、工作方法与效率、工业中之事故、工厂中之组织、工作中之激励与动机等问题。

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我国的心理学家结合生产实践,在人机系统的研究领域(如操作分析、工伤事故预防和人机界面的设计等)中取得了不少成果,使工程心理学研究呈现出一个小高潮。如,朱祖祥教授对劳动竞赛中的心理学问题的研究。[1]这些研究有力地推动了我国工程心理学的发展,也解决了许多当时工业设计所面临的人机界面问题。

虽然工程心理学研究在“文革”期间中断了约十年时间,但在改革开放至整个80年代,工程心理学在我国得到了重建,从而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多个全国性的学术组织和学术研究机构得以成立,工程心理学的教学体系初步形成,工程心理学研究工作领域不断扩大,研究的成果也日益增多。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航天医学工程研究所、空军医学研究所、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下同)、同济大学等单位分别建立了专门的工效学或工程心理学研究机构。其中,杭州大学于1979年建立了我国第一个工业心理学专业,招收并培养我国高校第一批工程心理学硕士和博士研究生。中国科学院心理学研究所与中国标准化研究所于1981年共同建立了“中国人类工效学标准化技术委员会”,与国际人体工程标准化综合研究所合作共同建立了“中国人类工效学标准化技术委员会”,并与国际人体工程标准化技术委员会(CIEA)建立了密切联系。另外,1980年,封根泉研究员编著的我国第一本工程心理学专著《人体工程学》正式出版。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工程心理学正式进入了我国教学体系建设之中:1988年,杭州大学的工业心理学专业被国家教委批准为国家重点学科,次年,杭州大学工业心理学实验室被批准为国家专业实验室。1989年,中国人类工效学会成立,并于1995年创刊《人类工效学》杂志。1990年,朱祖祥教授编写了我国第一本高校用的《工程心理学》教科书。

这一时期的工程心理学研究主要集中在人机界面评价和设计、环境的设计和控制、工作负荷和人体测量学等几个方面:(1)人机界面评价和设计包括了对视觉显示器以及各种工业生产机械设备和生活设施等人机界面设计进行的研究,如崔君铭等人的铁路灯光信号显示研究。[2](2)环境的设计和控制的研究主要针对环境照明对视觉作业的影响效应,如焦书兰等人关于视场亮度变化对视觉对比感受性的影响的研究。[3](3)工作负荷的研究进行了各种工作的负荷分析和建立工作负荷指标等,如张殿业等人对鞍钢耐火厂、炼钢厂22个工种进行的体力劳动负荷的人机工程学分析及劳动强度测定。[4](4)人体测量学的研究,如刘宝善等人基于握杆操纵技术(HOTAS),测量了359名歼击机飞行员19项人体数据[5],还有李良民关于飞机座舱工效学标准的研究[6]。

自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工程心理学进入了快速发展期。现今工程心理学的研究已经涵盖了本学科的各个领域,很多的研究成果都在生产实际中得到了应用。同时,工程心理学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学科体系,许多工程心理学的专著、辞典和教科书应运而生,例如:方俐洛和朱祖祥等分别出版和再版了《工程心理学》;2009年,全国人类工效学标准化及技术委员会专门编辑了《人类工效学标准汇编》。继20世纪80年代中国人类工效学会和中国心理学会工业心理学专业委员会成立,中国心理学会工程心理学专业委员会于2014年正式成立。

经过几代人的不懈努力,我国工程心理学迅速发展壮大,呈现出如下三个明显特点。

1.国际地位显著提升。文献检索显示,在全世界17个工程心理学及相关的人因工程领域国际期刊上,中国学者在2010—2020年间共发表了相关论文2 291篇,占同期同类文章总数(15 088)的15.18%;研究内容涉及工程心理学的各个领域。

2.科研成果突出。我国工程心理学家参与了包括载人航天、核电等国家重大工程,以及飞机、航母等先进军事武器装备建设的科研和设计工作,为国家重大工程和国防建设中的一些瓶颈问题的解决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浙江大学心理科学研究中心葛列众教授带领的研究团队还获得中央军委装备发展部等5个部委于2019年颁发的“中国航天载人工程突出成就集体”奖。

3.科研队伍不断壮大。我国工程心理学在国内形成了独具特色并具有一定规模的研究机构,其中包括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清华大学、浙江大学、同济大学、陕西师范大学、东南大学、中国标准化研究院、浙江理工大学等。这些工程心理学研究机构目前都形成了从领域带头人,中青年科研工作者,到研究生的完整的人才梯队。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沈阳飞机设计研究所、华为、联想、中国移动、阿里巴巴等我国大型的企业也都建立了自己专有的工程心理学实验室以及相关的研究机构。

二、工程心理学的发展前景

工程心理学是一门技术性很强的学科。无论是信息时代还是智能时代,计算机的普及应用都是一个十分关键的要素。工程心理学恰好在计算机普及过程中扮演了决定性的作用,基于心理学原理开发的以窗口、图标、菜单和鼠标为基础的Windows操作系统,彻底抛弃了只有计算机专家能用的DOS操作系统的界面,因而大大促进了计算机的普及应用,为信息时代和智能时代的发展奠定了稳定而广泛的基础。这个例子充分说明,工程心理学科可以在技术发展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习近平总书记在科学家座谈会上提出的“四个面向”为中国科学技术发展指明了前进方向。下面从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面向经济主战场和满足国家重大项目需求三个方面,展望工程心理学的应用前景。

(一)面向科技前沿

科技前沿中必然包括人工智能和虚拟技术。

人工智能领域就是研究如何使用计算机来模拟人的思维过程和智能行为,其目标是延伸和扩展人类智能,研制像人类一样可以胜任多种任务的通用智能系统。[7]不管是理论构建,还是技术开发和实际的应用,人工智能都和心理学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从人工智能的历史发展来看,心理学科的成果直接推动了人工智能的发展。心理学中的物理符号系统假说是人工智能第一个高速发展的理论基础。

针对AI技术的智能系统可能带来的伦理道德方面的负面影响,工程心理学家分别在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MIT等大学成立了“以人为中心的AI(Human-Centered AI,HAI)”的研究机构,提出了智能系统研发的新模式。[8]该模型包括了三个方面。(1)人因设计:强调智能系统的研发要从工程心理学的学科理念(人的因素)出发,要充分满足人的各种需求,为人类提供安全的、高效的、健康的、满意的基于智能技术的工作和生活;(2)伦理化设计:智能系统应该从人类伦理、道德等角度出发,致力于解决人类社会的偏见、维护人类公平和公正等问题;(3)充分反映人类智能的技术:要进一步提升AI技术,以达到反映以人类智能为特征的深度(更像人类的智能)。由此可见,AI的应用是绝对离不开对人的心理研究的。

我国工程心理学家在人工智能开发方面,也做出了许多实际的贡献。比如,浙江大学心理科学研究中心最近几年来致力于用户操作意图识别的研发,以这种技术构建的人机交互界面可以做到信息的按需呈现,进而创建了一种动态的智能交互界面。目前这种技术正被用于尖端武器装备的研发中,收到了显著的实际效益。

虚拟技术也是一种前沿技术。有研究者说,2016年是VR爆发的元年,虚拟现实将改变世界。虚拟不仅仅是一种技术,而且是对人性的解放。它的出现符合人类获取更多信息的渴望,这种需求将使VR成为下一个互联网平台。但VR有两个致命的问题:一是眩晕症问题,裸眼虚拟现实的游戏时产生的晕动症甚至超过50%;二是空间压缩问题,在虚拟世界里人的知觉距离和现实世界知觉距离的判断差异显著,目前已经有不少的实验证明了这种差异性。[9]由于眩晕和空间压缩,虚拟环境还不能有效地实际应用于现实生活。我们预期,这些虚拟技术中出现的问题的解决方案都将依赖于工程心理学的知识。

(二)面向经济主战场

实用性是科技工作的重要属性,服务于经济主战场是科技工作的最终归宿和科技工作者的根本使命。心理学对国民经济的发展有许多直接的贡献,除了管理心理学对生产组织、人力资源的贡献以外,工程心理学对经济主战场的贡献充分地体现在“以人为中心”的用户体验研究之中。

在技术发展早期,生产力低下,大众生活需求也比较单一,生产的产品强调的是功能的实现,大众基本需求的满足。随着技术的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产品从仅仅满足功能实现向满足消费者的各种需求转变。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以人为中心”的产品设计生产理念应运而生,以心理学科基本理念和方法为基础的用户体验研究和应用也逐步得到了学术界和产业界的认同。

用户体验的研究主要涵盖了用户、任务、产品和环境的需求分析,用户产品、服务的设计研究和相关的测试分析。有数据统计与分析表明,如果在产品设计早期就考虑人的因素,其费用仅占总投入的2%;而如果在产品交付使用时发生问题再引入人的因素的改进,费用可占总投入的20%以上。

可见产品和系统的研究设计中,考虑人的因素,进行工程心理学的研究,不仅可以节约产品成本,而且可以极大地提高产品的用户体验,增加系统的整体效能。

(三)面向国家重大需求

面向国家重大需求,解决国家重大项目中的瓶颈问题是各个学科科技创新中首先要考虑的任务。工程心理学可以在其中大有作为。

随着科技水平的不断发展,尖端科学技术的出现,由各种高科技技术和操作人员组成的系统日益复杂,由此而产生的复杂人机交互问题,就是心理学科中工程心理学研究需要加以解决的核心问题。在非智能时代,人类操作员作为操作员或监控员,操作机器(例如驾驶汽车),或者监控机器(例如监控飞机自动驾驶系统),机器是人的辅助工具。在智能时代,基于智能技术的机器从一种支持人类操作的辅助工具发展成为一个具有一定认知、独立执行、自适应等能力的自主化智能体(intelligent agent),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具备类似于人类的行为能力。[10]在人机操作环境中,拥有自主化特征的智能体与人类操作员成为合作队友,扮演“辅助工具+人机合作队友”的双重新角色。智能时代的人机关系已经演变成为一种“人机组队”(Human-Machine Teaming,HMT)式合作。[11]这种新型人机关系在越来越多的尖端武器装备和复杂人机系统中出现,也是智能时代工程心理学的重点研究对象。

另外,航空航天、航海、核电及交通领域事故分析报告表明,70%的重大事故与人因失误(human error)密切相关。[12][13]因此,我国目前正在实施的载人工程、高铁、核电中都需要解决复杂系统中的人误问题,都离不开心理科学的原理和方法的应用。

我国工程心理学科研工作者必将在我国载人工程、先进武器装备等国家重大项目中,对解决人机交互、系统安全等核心瓶颈问题发挥越来越重要的支撑作用。

三、小结

我国的工程心理学自20世纪诞生至今不断发展壮大,研究的领域不断扩大,并积极参与到我国载人工程、高铁等国家重大工程,解决了人机交互、界面设计等许多瓶颈问题。

心理学科不仅是一门理论学科,也是一门应用性很强的技术类学科。展望未来,心理学科可以也能够在前沿科技、经济主战场、国家重大工程和人民健康等四个方面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中国生物心理学的发展方向

罗 非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员)

自现代西方心理学进入中国学界,至今已满百年。在这百年中,现代生物心理学,以及与之相关的神经科学、认知科学和认知神经科学等,在中国都有了长足的发展。在这些学科的研究与实践中,中国学者们对世界心理学做出了重要的贡献。百年之后,中国生物心理学将走向何方?如何进一步结合中华民族优秀文化,推进生物心理学研究,推动人类世界的和平和可持续发展,为人类做出具有中国特色的贡献?

一、中国生物心理学的发展脉络

自蔡元培先生游学欧洲,师从实验心理学之父冯特教授以来,生物心理学在中国的发展走了两种不同的道路。其一是以西方学术思想为主,有意或无意间吸收东方文化作为参考的道路;其二则是以东方思想为指导,吸收西方研究方式尝试加以阐明的道路。下面先简单梳理中国学者在这两条道路上的努力。

在第一条道路上,中国学者从事者众多,并且取得了不菲的成就,为世界学术界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例如,始自张香桐院士等前辈的视觉研究,降至陈霖院士,突破了视觉学术界局部优先思想的束缚,提出视觉知觉的大范围拓扑优先理论[14],使华裔学者在视觉领域始终位于世界前列。这些成就当中,反映了中国文化的整体观。又如来自中国传统医学的针刺止痛现象,经由韩济生院士等一大批老一辈学者所开创并引领的数代学人的努力,系统阐释了痛觉及其调节从分子遗传到神经网络和认知情感功能等不同水平的机制,使华裔学者在痛觉研究领域也得以位于世界前列。[15]另一方面,中国学者们打破西方学界的学科边界,发现神经系统、免疫系统和内分泌系统之间的密切联系,并证明它们都与心理过程存在密切的相互调节作用。这在某种程度上吸收了中国文化中心与物相互作用的思想。在成瘾研究领域,中国学者们不仅在从分子遗传到高级心理功能等多个水平揭示了成瘾现象的机制,更将富有东方特色的针灸和正念技术融入成瘾防治中,也取得了许多重要进展。

与这第一条道路不同,在第二条道路上的工作开展得比较艰辛,但也对学界有重要贡献。例如,在独具中国特色的中西医结合领域,学者们试图利用西方研究方式探索中国传统医学的理论与实践体系。虽然迄今尚未能从现代科学角度说明中国传统医学理论体系中经络脏腑等结构模型和阴阳五行等功能模型的合理性;但在此过程中,来自中国文化的思想却也给基于西方体系的相关研究提供了很多启发。例如,来自中国禅文化的顿悟式思维方式、来自中国传统医学的情志相互调节等,分别给我国的认知研究和情绪研究注入了新鲜活力。类似的,人们借助西方研究技术,开展了大量针对东方健康促进技术如太极、瑜伽、气功、冥想等方面的研究。这些研究尽管尚未从根本上让西方人接受东方的健康促进方式,但在这些研究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思想和技术却融入现代心理干预体系中。西方学者们受它们的影响,开创了诸如正念等后现代心理学的全新的研究和应用领域。

那么,中国今后的生物心理学要做怎样的努力,才能更好地发展,不仅有助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同时也贡献于世界心理学界?下文将从理论和应用两个方面加以展望。

二、生物心理学的理论前景

心理学理论研究的重要方向是探索人类心智的本质。由于学科的界限,生物科学家和心理学家在建立理论时,通常很少考虑对方学科的立场。生物心理学代表了人们对生命的心理和物理两个层面交界处的探索,它的研究进展,为跨层面地理解生命做出了重要贡献。

在科学的本质性探索中,科学与技术通常是互相促进的。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对生命本质的隐喻,也经历了静态复杂结构、精密自动机器、软件与硬件分层的计算系统、算法与呈现的结合等不同阶段的形态。人们已经认识到,生命可能是包含多种层次的存在。从生物学的视角看,其中既包括分子、细胞、组织、系统直至整体这样不同层级的物质结构,也包括类似计算机底层语言、操作系统、应用平台直至应用程序这样不同层级的功能结构。从心理学的视角看,其中包括了对内外环境的信息收集、对信息的分多个层级的处理、不同认知算法的运用,直至认知结果在意识水平上以感觉、情绪、思想等形态的呈现。

更重要的是,生命的生物层面和心理层面是持续地相互作用的。每一次心理活动都在影响着生物学的物质结构和功能结构,体现为神经可塑性、免疫反应和内分泌的改变;而每一次的物质变化也都在影响着心理学的认知算法与呈现,体现为主观感受到的动机、需求和倾向的改变。因此,生命的物理和心理层面并不是孤立的互不相干的东西,而是紧密咬合、不可分割的一体之两面。类似于量子物理学对微观粒子所描述的不可分割、共同存在的波粒二象性,生物心理学对生命的描述也是类似地不可分割、共同存在的心物二象性。所谓两个层面的存在,仅仅是由于我们观察立场和方法的不同所致,并非本来就是两种不同的本质。这种生物心理学的生命本质认识,与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的辩证唯物观可以说是高度吻合的。

然而,生物心理学对心理学心智本质探索的理论贡献还不止于此。现代技术的发展,已经使我们可以实现云计算和虚拟现实。与之前的各次技术革命的情形类似,这两次新的技术革命对我们关于生命的认识能否有新的启示?我们的认知计算是否可能在本质上是“云”的?我们的认知呈现是否可能在本质上是“虚拟”的?

如果深入思考生物心理学发现所提供的证据,会使我们认真对待这两种关于心智本质的隐喻。云计算是来自网络服务器的算法和算力所提供的结果,它不是,至少不全是眼前的终端的处理能力的结果。而作为社会的动物,人类始终是在社会环境之中,也就是说在与其他人的相互交流、相互影响中完成认知活动的。我们的思考通常都是在与他人的交流之中完成;即使周围没有他人,环境的感觉传入也经常会启发我们的思考。甚至我们思考时所处的环境本身,也是人类活动所创造的,它反映了人类认知算法的结果。同时,我们思考所用的概念和知识等,绝大部分也都是他人认知活动的成果。因此,也可以说,我们的认知活动在本质上的确相当于某种云计算。无论是从算法上或者是算力上,它都是“云”本质的。

虚拟增强现实是由机器依据环境信息和算法,计算出结果并呈现于我们眼前的某种“现实”。从心理学视角看,我们的认知过程也是由大脑依据所收集的环境信息和算法,计算出结果并呈现于我们意识水平的“现实”。而从认识论的观点看,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不能超过自己的认识能力。换句话说,认识是受认知算法局限的,认知的结果不能超越我们的算法。在虚拟现实的情境下,我们取走相关装备,就可以确认借助装备所看到的是否“真的”现实;但在认知的情境下,由于我们无法“取走”认知算法,因而也就无法确认借助认知算法所看到的是否“真的”现实。

在虚拟现实的情境中,我们可以借助修改程序,看到不同的现实;而在认知的情境中,由于神经可塑性的存在,我们也可以借助认知训练,而认知到有所不同的现实。这后一种现象反过来也证明,我们认知所得的确实是一种可以不断演化的、在某种意义上具有“虚拟增强”属性的现实。需要注意的是,这个发现并非倡导虚无主义;相反,它揭示出人类目前认知过程的局限性和宽广的拓展可能性,鼓舞着物理科学和心理科学不断探索更多的存在奥秘。

三、生物心理学的应用前景

在生物心理学的发展之初,人们的目标就不仅仅是解释物理与心理过程的因果关系,而且还要借助这种了解,实现预测和控制这两大科学目标。生命的心物二象性提示,我们或许只能从生物心理学研究中获得相关关系,或者说,获得某种互为因果的因果关系。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利用所发现的相关关系,实现预测与控制的科学目标。

自从人类开始拥有观察清醒活动中的个体大脑的技术,关于心理层面的感觉与行为和物理层面的神经活动之间相关性的数据始终都在积累。人们也已经能从大脑皮层的活动方式中,模糊地推测实验对象所观察的是哪一类的已知物体;也能从神经网络的活动方式中,模糊地预测个体接下来的行为。如果这两类技术的精度达到预定的标准,我们就不仅能精确地预测个体的认知和行动,也能精确地控制认知与行动。换句话说,我们将可以把经过处理的信息直接送入大脑,生成通常情况下无法通过感官建立的认知;我们也将可以直接读取大脑的行为意向,并用以操纵相关设备来完成该意向。这就是生物心理学的重要应用,即脑机接口技术的原理。

这两类技术如果用之于健康领域,就可以帮助感觉障碍的个体重新获得感觉能力,也可以帮助运动障碍的个体重新获得运动能力。然而,它们还可以用于更为尖端的高科技探索领域。例如,可以通过感觉相关技术,让健康的人类获得对未知环境中、处于正常感觉范围之外的信息的直接把握,从而大大地扩展人类的感觉能力和探索范围。同样,也可以通过运动相关技术,让人们可以直接在远距离的未知危险环境中控制装备,从而大大扩展人类的操作能力。

然而,脑机接口技术目前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现实活动与神经活动之间的相关性的提升似乎存在瓶颈。换句话说,无论是在感觉领域还是在运动领域,脑机接口的准确度似乎都很难提高到可用的程度。例如,用神经信号预测简单的运动轨迹,就难以超越80%左右的准确度极限。对于复杂环境的感觉和运动,这种预测的出错率可能会更高。这在高端的复杂环境的实际应用中几乎是不可接受的。

这个问题存在的根本原因,是我们心理活动的不专一性。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心中并非只有当前的感觉对象与运动目标;它还同时进行着大量的其他背景活动。在主观体验中,我们称之为分心。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自己在进行一项任务时,也会留意到许多其他不相关的东西,同时也在思考着许多不相关的思想。在脑成像研究中,人们也发现了所谓默认网络活动,即在没有任何任务时,也持续存在的大脑活动。这些活动信息的卷入,降低了生物心理学相关分析的精度,从而导致生物心理学在预测与控制两个方面的困难。

幸运的是,近来关于东方式正念与冥想的研究发现,有可能通过训练,让人们学会将注意力持续保持并集中在当前的目标上。初步研究还发现,正念训练有可能减少默认网络的活动。[16]这提示了一种重要的可能性,即通过高度训练的个体,有可能让自己的注意力变得专一,让心理活动中的分心大幅度减少,从而解决在上述生物与心理过程相关性研究中遇到的困难。事实上,这些很少分心的个体,在日常的生活、学习和工作中也倾向于拥有更高的认知效率、更灵活的思维方式和更好的情绪调节能力。这使他们成为当今社会最希望培养的高素质人才。

教育的重要目的是人才培养。人才培养的核心目标则是素质的提升。但什么才是高素质人才最重要的素质?上述生物心理学研究告诉我们,拥有高度注意力、很少分心的心理能力,是各种高素质的基础。这些个体在学习中能够高效地、准确地、创造性地掌握知识;在生活中能有效地调节情绪、恰当地处理人际关系;在工作中能准确地把握目标、灵活地寻找解决方案、专注地解决问题。因此,具有这种心理素质的人才,是各行各业高素质人才共同需要的基本条件。在教育中,重要的不是灌输知识,因为知识总能在需要的时候获取;而是培养这样的高等心理素质,它是除了教育培养之外很难自动获得的。

正如前文所述,生物心理学的这些发现并非只能应用在教育和健康领域。它在未来的高技术前沿探索中也将发挥重要的作用。例如,在未来的深空探索任务中,将要求宇航员拥有健康的身体、稳定的心理、高度的认知敏感度和灵活性、精准的操作能力,并且还要具备能够长时间地在狭小空间中孤独地生活与工作,并保持身心健康的心理素质。对于这样的任务要求,具备前述从生物心理学角度所定义的高素质人才将能够更好地胜任。不仅如此,这些高素质人才稳定的大脑,还将允许他们有效地实现认知输入和控制输出这两个方面的脑机接口的目标,从而运用它们更好地进行环境状态感知探测和远程装备操控。这将极大地提高他们在陌生的深空中完成探索任务的能力。

四、结语

作为物理与心理两大领域上的交叉学科,生物心理学拥有独特的视角,这赋予它极高的理论探索能力和实践应用前景。在漫长的历史中,拥有悠久文明的中华民族的前辈们对生命现象做了长期不懈的、对物理与心理现象未做孤立分割的持续探索。这使中国文化拥有在生物心理学视角上极具启发性的价值。因此,中国学者在本身文化的启迪下,对生物心理学所开展的深入的、具有中国文化特色和眼光的探索,将对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对人类心理学的创新发展,做出自己独具特色的贡献。

心身关系与心理探究:兼论认知神经科学研究之可行与不可行

刘 昌
(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授)

某种意义上,心理学史其实也是一部心理探究受心身(脑)关系影响的历史。人们对心身关系的认识,自古及今似乎并不存在由错误到正确,或由不完善到完善这种线性单向的简单过程。恰恰相反,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时代,不同的研究者对心身关系的认识是多样并存的。但如何看待心身(脑)关系,严重制约着人类对自身心理的认识深度。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从中国传统的儒道佛思想到西方心理学,还是从古希腊心理学思想到现代认知神经科学,都得到了深刻的体现。

归纳起来,迄今人类对心身关系的认识无非就是两大类:一元论(monism)和二元论(dualism)。一元论认为,心与身(或精神与肉体)是不可分的单一实体,二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二元论认为,心与身是两个彼此完全独立的实体。二元论有心身交感论和心身平行论两种。心身交感论认为,心与身互相影响,心理影响生理,生理也影响心理。心身交感论以法国近代哲学家笛卡尔为著名代表人物。心身平行论认为,人在行为活动中,心理活动与生理活动同时产生但各自独立进行,二者互不影响。心理学家冯特和铁钦纳是心身平行论的著名代表。

一元论既然认为心与身是不可分的单一实体,就存在心与身究竟谁为本源的问题。这其中有一派观点认为,身是唯一存在的实体,心(心理活动)只是身(生理活动)所派生出来的,是身的功能而已。这一派观点可名为“物理主义一元论”,简称“物理主义”(physicalism)。物理主义主要是在心灵哲学中发展起来的,基本上已成为心灵哲学领域的主流观点,并在绝大多数从事自然科学的研究者中也获得了天然的认同。物理主义断言,世界中的一切事物都是物理的,那些传统上被认为非物理的东西都可以还原为物理的东西。在物理主义者看来,心灵、情感等这些非物理的东西不过是一堆神经细胞的作用,例如诺贝尔奖获得者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H.C.Crick)在其著作《惊人的假说——灵魂的科学探索》中说:“你的喜悦、悲伤、记忆和抱负,实际上不过是一大群神经细胞及其相关分子的集体行为。”极端的物理主义者甚至认为,心与身是同一的,心即是身,心(心理状态)与脑(生理状态)不过是同一个东西,这被称为“心身同一论”。

物理主义者在科学研究领域把还原论作为几乎唯一合理的方法。在纯粹的自然科学如生物、化学、物理这样的领域,还原论作为科学方法大获成功,由此取得的成就也构成了一部精彩的自然科学史。也正是自然科学领域取得如此令人惊叹的成就,还原论被奉为科学研究方法的圭臬,并在当前心理学和认知神经科学研究领域也同样被广泛采纳。

这里的问题在于,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心理或心灵(mind)——能够与生物、化学以及物理这类学科的研究对象同等对待吗?一颗石子被抛出后的运动轨迹,可以用完美的抛物线方程来精确描述。但是,心理活动却很难用数学方程描述,早先一些心理学家曾像物理学家一般努力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毫无疑问,心理不是石子,心理学与生物学、化学以及物理学存在本质区别,这是心理学研究者不能忽视的一个事实。实际上,作为科学心理学的建立者,冯特就已经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冯特起先构建了“生理心理学”,强调以实验的方法研究心理学,之后又构建了他的“民族心理学”。在冯特所处的时代,科学心理学已开始沿着两条路径发展,一条是心理(心灵)的路径,另一条是生理的路径,表现出一种“分裂”现象。具体而言,格式塔心理学、人本主义心理学、超个人心理学等流派走的是心理路径,而机能主义心理学、行为主义心理学、认知心理学等流派走的是生理路径。心理学沿着两条路径发展,这显然是受到了来自笛卡尔心身二元论的影响,而不是物理主义一元论。只有预设心与身是两个彼此独立的实体,分别从心理和生理这两条途径开展心理学研究才是可能的。心理学发展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分裂”现象,体现出心理学具有不同于生物学、化学以及物理学等传统自然科学的内在独特性,即心理学既具有自然科学的属性,也具有社会科学和精神科学的属性。

心理学的这种多重科学属性,其本质在于,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心理或心灵——是一个生物的、社会的以及精神的复合体。这样一个复合体能不能完全置于物理主义一元论的框架内采取还原论的方法来研究呢?在心-脑关系的研究历程中,19世纪60年代大脑皮层布洛卡(Broca)区的发现和70年代大脑皮层维尔尼克(Wernicke)区的发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布洛卡区的损伤导致言语表达障碍,而维尔尼克区的损伤导致言语理解障碍。这些发现提示,脑特定区域的损伤会影响特定的心理功能,也表明心理功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还原到脑生理层面解释。

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由于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技术(Positron emission tomography,PET)和功能磁共振成像(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fMRI)技术的相继出现以及脑事件相关电位(Event-related potentials,ERPs)技术的完善,对心脑关系的研究由传统的神经心理学、生理心理学进一步发展出认知神经科学,其研究对象由动物、脑损伤病人进一步扩展到健康人群,并且在研究方法上将还原论用在更广泛的心理研究领域,迄今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如暴风骤雨般席卷了几乎一切心理学领域,成为中国心理学界的研究主流,并波及心理学之外。影响所及,出现了诸如“社会神经科学”“文化神经科学”“教育神经科学”“宗教神经科学”“神经美学”“神经经济学”“神经管理学”“神经金融学”“神经营销学”这样的研究领域。

认知神经科学对心脑关系的探讨,涉及了感知觉、注意、意识、记忆、言语、思维、问题解决与创造、决策、情绪、道德、审美、社会认知、文化心理等众多主题。这些心理活动的神经生理相关研究,究竟应该如何评价?如前所述,心理(心灵)是一个生物的、社会的以及精神的复合体,像感知觉、注意、意识、记忆、言语、思维、问题解决与创造、决策、情绪等心理活动,是人类和动物所共有的,这些心理活动可以还原到脑生理层面解释。具体而言,这些心理活动具有特定的脑生理活动的对应性,我们可以通过改变特定的脑生理活动来改变相应的心理活动,由此进一步达到理解、建模以及治疗等功效。这就是还原论方法对于研究感知觉、注意、意识、记忆、言语、思维、问题解决与创造、决策、情绪等基本心理活动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认知神经科学研究归根结底是研究心理,而不是生理。传统的神经心理学探讨的是受损伤脑区与心理的关系,由于脑区损伤在前,在排除额外变量的前提下,直接以脑生理解释人的心理大致无误。但在有关健康被试的ERP和fMRI的研究中,研究者需要通过向被试呈现任务刺激来获得脑生理指标。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要对所获得的生理指标赋予恰当的心理学解释,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这样的研究便成为无效研究。而要对生理指标赋予恰当的心理学解释,其关键在于心理实验设计。因此,要有效发挥还原论方法的价值,合理的实验设计是前提和保证。然而,高水平的实验设计并不是凭空而来的,需要研究者同时具备理论思考能力和操作性概念的构建能力。例如,我国心理学家罗劲教授就拥有这方面的综合能力,这种能力使他率先利用fMRI技术精确记录了人类大脑在实现顿悟的一瞬间的活动状况,在国际上开创了顿悟的认知神经科学研究的先河。

总体上,认知神经科学对于感知觉、注意、意识、记忆、言语、思维、问题解决与创造、决策、情绪等心理的研究是有重要价值的。但认知神经科学对道德、审美、社会认知、文化心理等的研究如何评价呢?

应该注意到,由于道德、审美、社会认知、文化心理总是建立在感知觉、注意、记忆、言语、思维、情绪等心理活动的基础上,道德、审美、社会认知、文化心理等情况下的心-脑关系实质上是极其复杂状态下的感知觉、注意、记忆、言语、思维、情绪等心理交互活动的心-脑关系。因此,对于人类特有的偏重于社会和精神层面的道德、审美、社会认知、文化心理等,其活动很难说存在特定的心-脑活动对应关系,其脑激活区并不能赋予一个令人信服的心理学解释。固然可以说存在着一个特定的言语活动脑区,但存在一个特定的道德脑区吗?或者说存在一个特定的审美脑区吗?假如我们寻找到特定文化心理状态下的众多脑激活区,并声称这揭示了文化心理的脑机制,这有意义和价值吗?难道我们能够通过改变人的脑活动来提升人的道德水准或审美能力吗?

显然,如果说对于感知觉、注意、意识、记忆、言语、思维、情绪等心理活动,寻找其特定脑激活区还存在一定的价值的话,那么,对于人类特有的社会和精神层面的心理活动,仅仅寻找到其脑激活区并止步于此,基本上是没有价值的。也就是说,对于人类特有的社会和精神层面的心理活动,还原论方法已经不能发挥作用。

对于人类特有的社会和精神层面的心理活动,如果一定要寻找其认知神经科学研究的意义和价值,其价值也许在于验证或证伪相关的理论观点。然而,这种验证或证伪的难度是极大的,往往达不到真正的目的。例如,2001年Greene等人在Science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有关情绪参与道德判断的fMRI研究论文[17],通过实验证明道德判断存在受情绪影响的非理性加工,以此否定自康德以来的道德判断的理性加工观。这个研究就实验设计方法而言无可挑剔,但是该研究真的证伪了道德判断的理性加工观吗?以休谟为代表的英国经验论者大多主张道德源于人类的情感;而康德的道德理性观认为,以情感为基础寻求道德的正确性最终会使道德的标准落于情感欲求的经验对象上,只有人的理性才能完成正确的道德判断,康德将此称为“理性的命令”,并且这种命令是一种“绝对命令”。显然,康德并不是不知道情感会影响道德判断,而是认为,正因为情感会影响道德判断,所以理性才更加重要,才需要把理性放在一个“绝对命令”的位置上。康德的这个观点是很深刻的。因此,就理论的验证或证伪而言,Greene等人实质上做了一个无效研究。既然如此,那么,是否可以说这个研究的价值在于发现了情绪参与道德判断呢?然而,这也谈不上。情绪参与道德判断是人们在日常经验中就能经常感受到的,不需要如此枉费人力和物力来验证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因此,不能将心理完全置于物理主义一元论的框架内研究,即使在实验设计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情况下,物理主义一元论对于人类特有的社会和精神层面的心理活动研究基本上也是失效的。至少在我看来,我们并没有必要采用还原论方法研究社会和精神层面的心理活动的脑基础,将心理研究全部神经科学化是危险的,走不通的。在这里,我们不能不惊叹冯特和铁钦纳等早期心理学家的先见之明。冯特认为,心理现象有其自身的特性,不可能从生理活动中发现对心理现象的解释;铁钦纳也认为,参照身体不会使心理学的资料增加什么。冯特和铁钦纳之所以有如此看法是基于他们坚持的二元论——心身平行论。可见,要研究人类特有的社会和精神层面的心理活动,心理学家应该摆脱对认知神经科学的依赖,把心理放在更突出的位置甚至是唯一的位置,积极开展对心理的探究。

对于人类特有的社会和精神层面的心理研究,要摆脱对心脑关系的依赖,把心理放在更突出的位置,中国传统的儒道佛思想也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启示。例如,南宋儒家陆九渊说:“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王阳明《传习录》亦云:“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而早在先秦时期的《庄子·齐物论》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佛教典籍《楞伽经》卷二说,“自心现境界”,天地万物,一切境界,都是“心”的变现。这些观点其实是儒道佛的心物(身)一元论。儒道佛的心物一元论与物理主义一元论恰恰相反,看起来有悖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直观,但是借鉴儒道佛的心理观有助于开拓当前心理学的研究视野,使心理学研究生发出新的研究领域。

心理探究是一项难度巨大的事业,需要研究者对哲学、传统文化以及与心理学相关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有相当广泛和深入的了解,在对心理学进行深度理论思考的基础上,坚持实验,并结合其生活观察、生活体验和生活实践来开展研究。在这里,所谓理论思考就是理论思辨。提到理论思辨,相当多的人不以为然,总是把“思辨”与“空洞”联系在一起。在我看来,真正的理论思辨不仅不是空洞的,而且正是有效的实验研究的基本前提和保证。中国心理学界的很多实验研究之所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给人以眼花缭乱却又不知所以的印象,归根结底还是没有出现有影响的心理学理论。笔者曾提出建立中国心理学的理念设想[18],为心理学理论研究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路径。只有当中国心理学界将心理学理论研究真正地提高之后,中国心理学的实验研究才能开出一片新天地,并最终结出中国心理学的硕果。

社会心理学中国化或本土化:简略的回顾与反思

翟学伟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

社会心理学的中国化或者本土化是一个颇为复杂的话题。有一种不知从何谈起的感觉,其中纠缠的问题很多,甚至存在着深层次的断裂,很难整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19]

为了大致勾勒出其发展概况,这里先摆出一些其涉及的几个方面:首先是社会心理学的学科性质,因为研究此学科的学者有的从社会学进入,有的从心理学进入,进而导致各自对这门学科中国化与本土化的理解有所差异,也就是说把人的问题带入偏重社会科学或是偏重自然科学,认识会不一样,尤其从中引申的焦点还包括研究人的问题究竟是普遍性的还是特殊性的。其次,中国化与本土化的相互转化问题。很多时候中国化与本土化是混用的,似乎意思一样;有的时候意思又不太一样。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中国化意思很明确,就是由西方产生的社会科学如何可能转化为中国的社会科学;而本土化的意思是说,这种意识不只限于中国学者的文化自觉,而是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其他国家地区也有类似的觉悟,他们也希望摆脱西方的学术殖民,形成自己的本土学科意识。再次,社会心理学的中国化或本土化本身不具有线条清晰的发展历程,它更多地是伴随着社会学的本土化,或心理学的本土化而发展的。这就造成我们在谈社会心理学本土化时究竟是放在社会学中讨论,还是放在心理学中讨论的问题。显然,目前的讨论偏向心理学,社会学中的讨论很少。这就造成不同取向的学者对此问题的阐发往往只能根据自己所属的学科的发展来做判断,比如一个比较吊诡的现象是中国心理学的发展明显更倾向西化,却又最重视本土化,从而导致其内部有非常大的张力甚至认识冲突。而将同样的问题放入社会学中,社会学者的态度显得比较含混,许多人未必认可,但也不激烈反对;许多人口头上表示反对,但具体到一些研究课题又承认套用西方的理论和概念的确讲不清楚中国人与中国社会。所以我很难径直说出社会心理学的中国化或本土化是什么样子的。最后一点是,原本中国(社会)心理学的本土化可以在一个相对单一历史的框架中进行梳理,但在1949年后却出现了两个地区的发展:一是中国内地的发展;一是台湾地区的发展。这两个地区的发展有明显的差异,直到中国内地改革开放后,特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才有了一定的交会。此时还不得不提及一个宏观背景,也就是中国化与本土化虽然在社会心理学科方面有明显的表现,但其实不只是这个学科在行动,几乎整个中国社会科学都在关注这一话题,而且目前的倾向是在慢慢的转变当中,而不像刚开始那么抵触。

回顾既往的中国学术史,中国学界的所谓中国化或本土化意识是从开始学习和模仿西方社会科学之际就相伴而生的,因为那个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在童年时期主要接触的是旧学,即由中国科举考试所确立的一些传统知识结构。虽然晚清时期已经废除了科举考试,中国一些发达地区也建起了学堂,但其传统影响和家学渊源依然导致大多数学者还是在私塾中接受教育,即使后来进入学堂,开始学习西方知识,也有较强的国学功底。所以说,当中国第一代社会科学研究者接触到一种有异于传统学术的知识体系时,他们更加关注这种西方知识如何能为中国社会服务或者改造中国。

具体到心理学界,当时中华心理学会的《心理》(1922)杂志发刊词提出了以下三条:一、昌明国内旧有的材料;二、考察国外新有的材料;三、根据这两种材料来发明自己的理论和实验。这一历程大约延伸到20世纪30年代末。其中最值得重视的学者就是潘菽先生。他对中国化的认识主要反映在他两篇文章中,一篇是《把应用心理学应用于中国》。文中指出:“我们不能把德国的或美国的或其他国家的心理学尽量搬了来就算完事。我们必须研究我们自己所要研究的问题。研究心理学的理论方面应该如此,研究心理学的应用方面更应该如此……研究中国所有的实际问题,然后才能有贡献于社会,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使应用心理学在中国发达起来……不是欧美现有的应用心理学,而是中国实际所需要的应用心理学。”[20]而在另一篇《学术中国化问题的发端》中,潘菽明确给出了他对“为什么要中国化”“怎样叫作中国化”“如何中国化”以及“对于旧学术怎么办”的基本看法。[21]而张耀翔还主张从“内源性”角度出发。他在《中国心理学的发展史略》一文中指出了心理学发展的三个主要方面:“第一是对中国古代的心理学思想进行一种考证和梳理;第二是简要勾勒出这种古代心理学思想演变及其近代西方心理学输入中国的整体历史脉络;第三是提出发展中国心理学的九条建议。其中第一条就强调发扬中国固有心理学,尤指中国处世心理学,期对世界斯学有所贡献。”[22]但从现实成果来看,民国时期的心理学主要还是以介绍和翻译西方心理学著作为导向。

1949年以后,中国心理学开始转向苏联心理学,其核心内容是动物心理学和教育心理学等,而对中国心理学家影响最深的即为巴甫洛夫学说。在苏联心理学的影响下,中国心理学家开始告别自己的过去,强调要以马克思主义中的唯物主义为指导来改造旧有的心理学。总体来看,这一段时间除了心理学机构和专业在中国高校和科研机构有所布局和调整以及期刊、心理学分支、应用心理学和从业人员有所增长外,研究方面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1979年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方针政策深入人心,中国心理学迎来了新的机遇。潘菽此时继续围绕心理学的理论与应用如何服务于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多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就中国心理学,他在《论心理学的基本理论问题的研究》一文中指出:“关于‘中国心理学’这个提法的问题。有一种意见认为,如果要提中国心理学,那么有没有中国物理学、中国生物学?如果这样讲,提中国心理学当然不对。但心理学的情况和物理学、生理学这种科学很不相同。我们的心理学要有自己的特点,自己的体系,还是可以讲的,而且是必要的。就目前讲,心理学是有国家民族的区别的,如苏联心理学、美国心理学等。心理学在国与国之间也需要争鸣。我们要走自己的道路,建立自己的心理学体系,就是要在那些基本理论方面,有自己的看法,这没有什么不可以,而且还是十分应该的。”[23]但很可惜的是中国心理学发展现状并不如潘菽所愿,而是在改革开放后大踏步地开始西化。也正是由于内地学者对本土化问题兴趣不大,因此回到宏观上看,20世纪80年代社会科学界所发起的一场本土化讨论,在更大范围是裹挟在“规范化”中展开的,失去了一次真正启动本土化研究的机会。

从这一点来看,潘菽对中国心理学的期待,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台湾地区实现的。这或许是一个时间上的巧合,即台湾地区自20世纪70年代末也开启了心理学中国化或本土化的运动。台湾心理学显然不可能会有一段转向学习苏联心理学的历史,它1949年以来一直延续民国时期心理学道路,追随着美国的心理学。用杨国枢的话来说:“由于台湾海峡两岸关系与种种国际政治因素在学术,教育及文化等方面,影响台湾最大的是美国,在此一大环境的局限下,40多年来台湾的心理学,一直是美国心理学的附庸,缺乏应有的自发性与独特性。”[24]可自1980年起,以杨国枢为核心的学术共同体发起了“社会及行为科学研究的中国化”,来自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等学科的60多位学者在台湾地区“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召开会议,参会者集结出版《社会及行为科学研究的中国化》。他们就“中国化”的方向目标达成四项共识:(1)要更能反映与配合中国的历史、文化及社会特征;(2)强调对中国社会的重要与独特问题作系统性的研究;(3)研究者恢复独立性与判断力;(4)在研究工作上推陈出新,以对世界的社会及行为科学提供独特的贡献。[24]在此过程中,由于心理学本土化已经不仅是中国心理学家的设想,而有了世界不同地区的声音,因此中国化也就随之改成了本土化。

两岸学者间的相关学术交流开始于1983年3月在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现代化与中国文化”科际研讨会,费孝通等五位内地学者参加了会议。接着,杨国枢等学者自1987年开始出版“中国人丛书”。此后,海峡两岸和香港学者之间的交流逐渐放开。比如1988年香港大学心理学系主办“迈向中国本土心理学的新纪元:认同与肯定研讨会”,1989和1992年,首届和第二届“中国人的心理与行为”科际学术研讨会分别由台湾大学心理学系和台湾地区“中央研究院”民族学所主办。自第二届始,部分大陆学者开始参会。前者会后出版《中国人·中国心》丛书三册。后者出版论文集《中国人的心理与行为(一九八九)》以及《中国人的心理与行为:理念及方法篇(一九九二)》与《中国人的心理与行为:文化、教化及病理篇(一九九二)》,并决定以后该会每隔二到三年举办一次,并将会议逐渐移到内地高校召开,最近的一次会议于2018年10月在南京大学举办。

1991年,台湾大学心理学系正式成立“本土心理学研究室”。1993年,由本土心理学研究室主办的《本土心理学研究》杂志创刊,使得海峡两岸和香港的学者有机会在此刊物上率先发表研究成果。1997年,华人本土研究基金会正式成立,资助更多学术成果在华人社会乃至国际学术界出版,进一步推动了本土心理学研究事业发展。这些举措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动了社会心理学本土化的内地学者,如在杨宜音的组织下,从2005年起开始主办《中国社会心理学评论》(辑刊),先是以本土研究主题来汇编以往海峡两岸和香港本土化的重要成果,后开始发表研究成果。而在对外影响方面,也有由西方学者与中国学者合作的一系列英文著作和论文发表。(1)参见彭迈克(M.Bond)所编的《中国人的心理》(1990)及其所编英文文集《中国心理学指南》(Handbook of Chinese Psychology,1996);Sun的《中国心理学的主题》(Themes in Chinese Psychology,2008);彭迈克主编的《牛津中国心理学指南》(Oxford Handbook of Chinese Psychology,2010)。2001年台湾地区“中央研究院”组织召开“本土心理学的科学进展:哲学、文化与经验的贡献”为主题的全球学术交流会议,并于2006年集结出版英文文集《本土和文化心理学:在情境中理解个人》(Indigenous and Cultural Psychology:Understanding People in Context)。该文集是继1993年的《本土心理学:文化情境中的经验和研究》(Indigenous Psychologies:Experience and Research in Cultural Context)之后第二本具有标志性的本土心理学研究成果。另外,《亚洲社会心理学》(Asian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杂志分别于2000年第3期和2005年第1期出版由杨中芳和黄光国以及沙姆(Manfusa Sham)和黄光国主持的本土心理学专题研究等。

回顾中国社会心理学中国化或本土化的发展的整个过程,潘菽是最早意识到心理学中国化或者期待建立中国心理学的大家。但种种历史迹象表明,他的多次呼吁其实并未得到中国内地心理学界的应有响应,有一种孤掌难鸣的感觉。大多数中国心理学研究者似乎是跟定西方心理学的。具体而言,纵观中国心理学发展的主线,它基本上经历了一开始学习欧美,然后转向学习苏联,现在再跟随美国的过程,最终形成了学习模仿与提倡本土化之间的争执。而从学术大背景上讲,整个国家的社会科学发展也是一个从热衷西化到呼吁构建中国哲学与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转化过程。当然无论这样的共识多么难以达成,这也不排除中国学者的确在国际心理学舞台上开始崭露头角,取得了很好的成就。另外,在这一西化过程中,也穿插了少数学者坚持对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的关注,整理出一些大部头的中国心理学思想史著作。但由于(社会)心理学,这个学科特点、框架、视角及内容等都是由西方人定的,那么即使我们回到中国传统思想中去耙梳,也大体只能从中摘出一些所谓心理思想言论,或以人物、朝代或以类似言论话题加以总结,虽然其中有些归纳无法套入西方心理学框架,但由于这个框架不可撼动,所以凡是能硬塞入的就塞入,塞不进去的就另辟一节孤立介绍一下,全然没有能力从中发展出自己的心理学脉络或系统。由于这种耗时费力的研究无法与现代社会心理学研究接轨,也就失去了“古为今用”的可能,导致浩浩荡荡迈向“洋为中用”不可避免。我们不妨说,中国社会心理学(包括心理学)是一个西化相当严重的学科。

而台湾地区心理学本土化也不是没有问题。目前,台湾心理学在第二代本土心理学研究者手中因摆脱不了根本上的实证主义制约,导致他们的本土化就是对本土概念操作化,然后进行测量,以表明中国人的特点,最终导致研究的碎片化。又由于缺乏本土理论的整合,大量研究各自为阵,只关注检验自己题目中的小假设和小问题,导致本土社会心理学的框架和体系尚没有着落。

无论是处于中国内地,还是台湾和香港地区的学者,未来更富挑战性的研究还需要在知识论、方法论、本土理论与本土概念方面多下功夫,这也需要更多有志于社会心理学本土化的年轻学子投身其中。此项事业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还会发生再次断裂的情况。

如何“论道”?——理论心理学回顾与展望

叶浩生
(广州大学心理与脑科学研究中心教授)

“理论心理学正是这样一种学科,它在心理学中的地位就像理论物理学、理论化学在物理学和化学中一样,是心理学的学科体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25]但是,虽然理论心理学在改革开放初期曾经历过“繁荣鼎盛”,特别是2009年,第13次国际理论心理学大会在南京师范大学召开,这表明我国理论心理学曾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国际的认可,但是之后一直陷于“衰落”。令人遗憾的是,目前由于某些“专家”从学术建制上否认了“理论心理学”的存在,因而这种衰落的趋势并没有停止的迹象。在此背景下,利用“中国心理学的历史反思与新时代担当——纪念中国心理学会成立100周年”这个笔谈平台,以“理论心理学如何论道?”为题眼,从“历史”“当下”和“未来”三个时间视角,重新梳理国内外理论心理学的“论道”之路,力图为心理学的理论建设“正本清源”,抑或裨益于中国心理学的健康发展。

一、历史之道:“道”与“理”

回顾历史,心理学首先要澄清的不是具体问题,而是基本问题。如美国理论心理学家库克就曾言道,心理学并不是一门科学,只是缺乏核心的松散联盟,就是因为心理学缺乏一个统一的理论框架。释言之,心理学科学化其实暗含着心理学、理论与科学三者关系之谜,而理论心理学应担当解谜之重任。因此,理论心理学的立身之本就是“理论与科学的关系”问题。

“理论心理学”,顾名思义,就是关于心理学“道理”的学问。何谓“道理”?钱穆在《中国思想通俗讲话》中,开篇即称:“我们可以说,中国思想之主要论题,即在探讨道理……中华民族,乃一极端重视道理之民族。”释言之,“道”是所然,教人应该如何,具有多元价值与意义,因此,“道”近于宗教;而“理”是所以然,告诉人们必须如此,具有唯一的绝对标准,因此,“理”其实更近于科学。[26]而中国文化背景下对“道理”的理解通常更偏向于“道”而非“理”,如老子即将道视为宇宙的本源,并认为“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韩非子·解老》),故而,中国思想所推崇的一定是通过“说理达乎道”。换言之,古人其实并不把“道”和“理”分得清清楚楚,在古人看来,事物之所以具有这样或那样的“理”(机制),本来是有“道”(原因)的。古代的“道理”是贯通自然和人文的,从这个角度看,也就是中国古人所讲的“天人合一”,即必须把事物本身的性质和对我们的指引联系在一起。例如,中国古代科学精神的萌芽可追溯到朱熹的“格物致知”思想传统,但是后继者王阳明却提出“心即理也”,将“格物致知”发展成为“致良知”思想,将认识的对象转向自己的心灵,使“格物”终不离人而言物。因此,“道”即“理”,“理”即“道”,古代的“道理”一定是与价值和意义水乳交融的。

今天的“道理”更多的不是中国古代所倡导的“自然之道”,而更倾向于西方近代所秉承的“自然之理”,即客观规律。事物的道理总是客观地存在于世界中,等待着人们去发现,与我们怎么看待这个世界并没有联系。这样一种道理的理解,其实是由伽利略、笛卡尔、牛顿等科学家发展起来的近代科学所促成的。科学追求绝对的、客观的终极真理,因此,科学只管是不是,即事物的本来面目是怎样的,而不问该不该,即事物的目的和价值如何。此种“道理”其实反映的是西方思想传统中“主客两分”的隐性哲学预设,即著名的“笛卡尔焦虑”,“I think,therefore I am”。在这里,思考和存在是两分的,“观察者独立于被观察者”。自笛卡尔以降,西方的“道理”就走向了一条秉承客观主义的经验论道路。实证主义的经验证实原则在心理学中成为衡量科学问题的唯一标准。但是,这种经验科学崇拜早已受到新兴科学哲学的批判,波普认为,科学知识并非始于经验,而是始于问题。“问题”就是理论在科学中扮演的角色,所以理论总是先于科学中的经验观察,“道”在“理”之前,“道”先行于“理”。

理论心理学素来有“元理论”(Metatheory)和“实体理论”(Substantive theory)之分。实体理论指“科学的理论”,是在经验观察框架下,依循假设检验范式所涉及的具体理论问题,是理论心理学成其为“科学”的立身之本。元理论则指“理论的理论”,心理学实体理论的“价值”与“意义”回归,是理论心理学成其为“人的科学”的立身之本。因此,实体理论接近科学,元理论靠近哲学。这是理论心理学的“尴尬”之处,也是某些人拒斥理论心理学的“理由”。

二、当下之道:“道”与“术”

在当下,心理学的最常见问题就是并没有发现“问题”,而仅仅是发现了“问题的表现形式”,常见的现象就是“术太多,道太少”。“术太多”导致堆积成山的数据,而“道太少”导致数据之间鲜有联系。“道”与“术”的问题,其实也就是“理论与实验的关系”问题。

“道”与“术”之分其实并无优劣高下之别,只是方向不同而已,上行而求其贯通为道,下行而求其落实为术,目标都是致力于阐明“道理”而已。“道理”其实处于“道”与“术”之间。以学科为例,科学体系总是包含着理论成分,不同学科中也都存在着专门从事理论研究的分支,心理学中有理论心理学,常理看来,理论心理学居于对心理学理论进行反思的“理论”高位,应算作扮演了心理学中“道”的角色,而实证心理学用实证方法来对心理现象进行探讨,就应当处于“术”的位置。换言之,相对于实证心理学,理论心理学就是“道”。但是,“理论心理学”内部有专门考证史实的分支,它必然要求扎实的技术,因而也应当属于握“术”之流;而热衷于宏大叙事来构建元理论者,或者追寻方法背后之哲学根基之人,必然属于求“道”之辈。所以,实证心理学内部也有“道”“术”之分。在心理学的实证研究中,尽管需要研究方法、研究技术、研究工具等“术”的过程,但提出假设的过程必然需要理论思辨能力作为“道”的先行。在这个意义上,心理学研究中“道”与“术”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令人遗憾的是,有些心理学人偏狭地认为“我是做理论的”,或者“我是做实验的”。更有甚者,信奉理论与实证水火不容。这皆乃浅薄之见。正如我经常给学生讲的那样:“心理学界中,实验做得好的人并不排斥理论,他们深知理论思维的重要性。但就是那些实验做得‘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人,总是热衷于搞理论与实验的对立,贬低理论的价值。”因此,理论中包含着“术”,实证中也离不开“道”,“道”“术”本为一体,都在“求真”,皆为追寻“道理”。

现在心理学研究中更让人担忧的,不是忽视了“理论”作为“道”的重要性问题,而是只见“术”,不见“道”。在以非经验观察为特色的后经验主义时代,现象学、释义学、社会建构论和女权主义等叙事文本更强调人的多元价值与意义,自然难能构建出科学实证时代一统天下的宏大叙事元理论,譬如行为主义的S-R范式和认知心理学的S-O-R范式。所以,在心理学元理论层面,心理学人对“道”的视而不见,也是无奈之举。但是,吊诡的是,在心理学实体理论层面,“道”也呈颓势。如上文所述,在心理学实证领域,心理学科研人员既利用理论思维指导实验研究,同时也利用理论思维从实验研究获得的数据中发现新的规律或建立新的理论,换言之,实证研究的正统路线应是从理论到实证,“道”始终在“术”之前,即以解决什么问题为导向。然而逆科学潮流的是,很大一部分人都是从一大堆技术工具出发,用搜集到的数据来反推理论。“术”捏住了“道”的脖子,“理论”焉有不亡之理?要知道,“道”可以先行指导“术”,但是要当心,这话尤其不可反过来说,“术”永远也不可能生成“道”,“道”只能在“道”中产生,即理论只能生成于理论与理论之间的逻辑推演之中。

在心理学实证主义时代兴起之时,采用的还是用行为实验,如今,越来越多的“新术”,如脑电、核磁、近红外、基因遗传甚至人工智能等都用于研究人的心理。但是,技术虽然多了,理论问题却不见了,人的意义自然也不见了,所以现在,“术”遮蔽“道”的倾向非常严重。正如罗素一方面赞扬科学实证主义者运用数学所发明的强大技术工具所获得的成功,同时也担忧地强调:“存在着一种技术的危险:它不是有助于解决问题,而是隐匿了问题。”[27]

三、未来之道:“道”与“行”

展望未来,理论心理学便不能不提“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讲了这么多大道理,可是该如何做呢?到底是跟在西方科学话语体系之下亦步亦趋为心理学思想添砖加瓦,还是怀揣着中国文化的自信来尝试建立起来中国特色的心理学理论?抑或是将本国思想特色与西方心理学思想接轨,致力于构建大一统的心理学理论体系?

(一)心理学数学化

理论心理学如何科学地“论道”,是理论心理学家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中国人讲道理,经常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论到最后不免沦为一团浆糊。究其缘由,可追溯到中国文化中其实并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价值。在这个背景下,讲道理一定是受到各方的出发点、立场和意识形态等制约,所以,中国的讲道理也就没有统一的标准。但是随着近代科学的兴起,西方利用数学建构出了一个与人的价值意义无涉的绝对的“理性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讲道理才拥有了类似于数学公理的统一评判标准。换言之,科学的说理必然是数学式的说理。因此,我们可以预见,如果世界要进一步科学化,必然需要抛却人类土生土长的被文化、伦理、意识形态等多元人文背景所影响的传统自然语言,而“数学”作为人类发明的一种人工语言,很有可能成为统一人类世界的新语言。所以,数学应是科学的元理论基础,心理学如果想成为科学,必然需要数学化。

“心理学与科学的关系”问题,真问题应该是“心理学与数学的关系”问题。理论心理学要反思的不是心理学如何科学化的问题,而应该是心理学如何数学化的问题。

(二)心理学跨学科化

理论心理学的“论道”经常会被人诟病为“扶手椅心理学”,即只知坐而论道、纸上谈兵,却未能对实证心理学有任何指导意义。从心理学史来看,如若不达乎“道”,“术”也很难精通,很多心理学史上的大家往往都是“道”“术”皆通的。例如,心理学之父冯特既是生理学家、心理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研究领域也涉及哲学、心理学、生理学、物理学、逻辑学、语言学、伦理学甚至宗教学等。作为迄今最大的学科交叉群体,广义上的认知科学相当于一个多学科集群,在哲学、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计算机科学和神经科学6大支撑学科基础之上,又交叉形成了11个新兴交叉学科。因此,心理学未来需要的人才,一定是至少拥有两到三种学科背景的跨界人才。所以,跨界思维模式应该是心理学未来的一大趋势。

理论心理学也必须学会跨界思维模式,这就要求理论研究者既要上行求“道”,又要下行攻“术”,同时又要将“道理”在各个学科内融会贯通。

(三)心理学本土化

理论心理学自卑之处无疑就是中国理论心理学的原创性问题,遗憾的是,中国理论心理学研究始终未能逃脱西方话语权的宰制,原创性的元理论和实体理论几乎没有。古代中国的“道理”注重的一定是与人性密切相关的价值和意义,以“天人合一”为特色,长于“元理论”范畴。而自科学以来,西方近代科学则更注重从客观的科学世界中来探究事物的“道理”,而这“道理”与人的价值与意义并不发生直接联系,显然在“实体理论”范畴更有建树。从意义生成来看,理论心理学必然需要在强调经验观察的“实体理论”之上重新寻求后经验主义理论为代表的“元理论”的指导,在此背景下,西方哲学传统早已开始自觉地在东方传统中寻找资源和灵感。因此,心理学本土化将是理论心理学未来的立身之本。

理论心理学本土化的最理性路径应该是中国文化元理论与西方科学实体理论相结合的中间道路,如笔者在将“具身认知”从哲学思辨引入心理学实证研究的过程中,同时也在不断挖掘中国传统文化中与西方具身认知思想异曲同工之处,以资为中国人自己的科学心理学建构出一种可以直面人生意义的科学“元理论”。

四、寄语

理论心理学所处的这个时代并不是讲“道理”的时代,而是培养技工的时代,也是培养凡人的时代。故而,攻术者众,求道者希。但是,时代的弄潮儿一定不是迎合这个时代的人,越是这样的时代,越要学会独立思考。你只要想一想,马克思的资本论对世界产生的巨大影响,你就了解了理论的力量!在如今的大学教育已经不能承担培养出思想家的责任的时候,我们都需要找寻自己的出路。

中国心理学还美吗?

喻 丰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心理学系教授)

审美非客观之事,错彩镂金或初发芙蓉,终非事实判断,本不应高下有别。凡穷者多幻欲锦衣玉食、琉瓦金砖之穷奢极欲,反富者却追求食之寡味、衣之初制、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唐肥宋瘦,美无定论。然为何蔡元培曰“以美育替宗教”,而木心却言“没有审美力是绝症,知识也解救不了”呢?于人心之本质,客观之真不若相对之善美。古来论理皆寂寞,唯有美者留其名。惯看典籍,神韵饱满、洞见情切;再读今文,工业流水,淡寡乏味。非谓厚古薄今之陋见,乃心理学已少有新异之美、思想之美、抽象之美、个性之美。吾学科疾患之深一如当世,标语粗造、文辞空洞、绘风陋鄙、韵律哗众。大智若愚、大巧不工可为美,然污言秽语也可谓潇洒不羁,巧言令色亦能为道德文章。无美之时代难育其人,无美之学科难寻其魂。

心理学本不应为西学东渐之产物。类于西方哲人好奇于自然,中国学人渴求内心。然中国心理学始于晚近、仿西而成。百年之前,文人士子留学海外、东瀛西洋渗入中国。先辈学人留学归国,知识尚浅然审美卓坚。百年前梁启超于心理学会畅言佛学即心理学,而百年后学会主旨报告台上已难觅此类言谈,本土化、中国化喧哗多年,声渐疲倦。仅管窥社会心理学,欧陆深涩而北美规整,气质分明;然论及中国心理学,百年尚无特色可取。回望经年,吾辈甚少深思。随波逐流、以学术谋生计者众;欲穷其理、爱智慧以晓兴趣者少。百年脉续,功绩斐然;大凡学科肇始,均形式多于内容,建制胜于思想。然唯此问题忧然于心,中国心理学何人之思想可入心理学史以启后世?中国心理学又以何种姿态呈现于世以别于它?我以为,该问题之尴尬盖因学科审美之缺失。

其一,师而无学,以规整为美。近百年,世之变化可媲美上下千年,寿命倍数递增、技术迭代速进、交通便利通途、信息激荡日新。此为表,里即现代化,其加速社会流动、冷漠社会关系、乱序社会结构。以韦伯之见,即理性化。理性之社会是谓机器,凡此社会高度精细分工,人为机器之零件,机器运则井然有序,零件无己,任由配合。机器运行流畅,亦有规整之美。然此划一之美繁茂则弃绝洞见,亦阻创造。心理学缘起德国,于战后由北美独霸,其学术规范事无巨细,规整有余然洞见不足,其表现有三。

一则以工人为学者。凡事为谋生之手段,则兴味阑珊。学者但为职业,便与兴趣扬镳。其为志业之时,亦学者为工人之刻。若真爱学术者如痴如醉、狂迷不顾,然充耳者皆怨苦不堪言、压力甚众。如此境地,唯其工人耳。工人者为薪资故,然学者由求知始。古之士,衣食无忧、佩玉鸣鸾、兴致盎然、闲然悠得。工人价值异于学者,其可因薪为不为之事,以此为师,无美可依。其劳作亦异,重目的而轻过程、采发表而轻思想,以结果论手段之正义。此风之盛,有甚者可习网络而不登网、究发展而不育子、践临床而不诊病、问政治而不闻天下事。凡此功成者盛则心理学微。

二则以规范为创造。其上荒谬皆因学科之规范。规范定式、客观标准,本非恶事。资本裹挟意志,断袭技术;科学代之信仰,祛魅价值。心理科学之训练无非,转换问题、思维变量、操作概念、推陈理论、检验预设、分析结果、探问缘由、找寻边界。凡勤奋者遍览文献,变量随置,模式研究、套路成文可畅行学界。形塑成文犹如生产,改换变量无须洞解,学习形式遑论内容。勤学懒思亦为学者,熟练匠人遂成大师。

三则以发表为评价。工人重评价轻过程,流水作业可取大量发表,为发表评价体系之受益者,创新学术者或因不合规范而尽受折磨。学术阶梯残酷、赢者通吃,受益者获取且分配资源,学人落后一步,则满盘皆输。破五唯之策确逢其时,然何者可替发表以为标尺无解。发表确使套路工人钵满窃益,虽掩蔽真才,然其亦可阻此尚学而不会者。若无客观评价,于中国之文化国情,学派、联系、师承、友亲,恐连套路工人皆怀忐忑。百年前之学术评价定非此种,然当时之教授以现今观之亦实至名归;百年前之期刊并无规整,然论文之风采不逊今之模板;百年前之研究技艺单纯,然思维之争鸣今时犹存。思忧百年,仅存一叹。

其二,学而无思,以手段为美。心理学本有理论,盲人摸象尚有己见。艾宾浩斯之名言:“心理学历时悠长,然历史短隙。”此言于其时乃叹于前句,即心理学思想丰厚;于今日则后句更刺痛人心,心理学史似若终结。于19世纪末至20世纪前半叶,不足百年间心理学人才辈出、学派林立,理论千姿百态、故事波谲云诡。然心理学史写至近几十年均已然囫囵,人物、思想、材料之匮乏,宣告大理论之时代终结。理论缺失之时,乃手段乘虚之日。以方法异化理论,以手段替代问题,蔚然成风,任其极化。手段依存于问题,极化则为舍本逐末,学科之不唯理论以手段为美的偏狭不免流于粗浅。其表现有三。

一则以设备为价值。若论学理,则探究同等问题并得类似结论,问题为先、手段次之。然现实相悖,同论题者,以先进设备之研究,其发表于关注,均较之传统方法有异。新设备若不可提出新问题,则必为技术之盲目崇拜。先进设备与技术有经济成本,亦有熟练掌握之努力成本,然此等成本之价值不应等价为学术价值。学术价值仅发于问题,无关手段。现实而言,理论之匮乏导致本分研究仅得细枝末节之答案,然设备绚丽高端、结论哗众取宠者则名满天下,挤入学术幂律分布之头部,获得先发优势、资源分配与审美设定权。如我富强之国,仗伦理之快捷,逞各色先进仪器,将传统心理学已知之结论行地毯式探究,文章千篇而结论止于验证,不可谓美。

二则以结果为假设。无理论指导之学,仅依回归建构朴素变量之关联,凡社会行为非物理现象,人与情境影响者众,单一关联甚微。人心之现象朴素存在,然难以重复;常人之常识亦常无法获知。心理学人皆怀心酸之实验结果,亦皆知精巧设计多无显著,立足于此之数量理论如何能不陷入危机而饱受质疑。长久以来,心理学家惯从细枝末节之变量数学关系中建构所谓理论,以探索之结果讲成熟之故事,其与依理论推理出假设再行验证之逻辑背道而驰。若从初处无理论,又向何方觅假设。多有心理学人鼓吹数学变量之回归乃理论创立之良方,然其并未理解理论乃抽象概念之联接,而数量模型则为具体构念之关系,二者于解释水平上本质不同,也难于平等。如此辩称,不啻舍本逐末、将果作因。

三则以方法为问题。诚然绝巧设计令人拍案,格林沃德因创内隐联想测验尝言“方法即理论”,其言乃为反驳勒温之见“理论即实践”。格氏之言夸耀其法,然观点甚谬。诚然,大数据、机器学习、神经科学、统计革新,各色方法让心理学看似更为科学,却也让此学科失魂落魄。方法异化为钳制思想之工具,依费斯克之言,方法过度之偏激,遂成方法恐怖主义。若神经科学家总忘怀脑有其主人,而数据研究者常忽视行为之模型后尚有情感动机般,窥依新颖方法去探求人心又何尝不谓更简化、更粗暴之盲人摸象。心理学之实验设计透尽心思,细品甚美。凡好学者无不醉心于精巧设计,于其中体味人类探觅心影之智慧。斯塔佩尔亦曾坦言,乃精巧设计让其沉醉其中无法自拔,以致悖伦走险、触底犯线、堕入歧途,他不允许如此巧夺天工之实验设计得不出显著结论。然学者均当共识,精雕细琢仅为解决困难之灵光乍现,而非经天纬地之理论大美。

其三,思而无己,以他论为美。心理学已非大理论之时代,此或因随心理学肇始,学科渐成、范式渐清、技术渐进、简单之现象及基本之原理已被验证,研究难度随时间边际效用递增。此于中国心理学尤甚,因其自始至终均无可靠理论。如唐君毅直言:“西方近代之科学的心理学,实尚在极幼稚之阶段。其前途发展如何,虽不可知,然以其今日之成就而言,其对人心本身认识之深度,盖尚不如过去西方宗教与哲学中,对人心认识之深度。”牟宗三甚至断言凡此现代之科学心理学均属假科学。哲人之言尖刻,然心理学人自省者少反追捧者众。不乏学人以理论建立自居,然仅理论而言,现已难辨何为规范、何为创见、何为美。其表现有三。

一则以观点为理论。理论乃系列假设或原理之集合,经概念推导而成。于心理学,其原理或假设大多经实证研究所检验,由归纳成为概念游戏。观点则不然,其或为洞见,或为个人之灵光一闪,或为对某人甚至某事之独特、与众不同之看法。类似看法人皆有之,然证实之不易,倘若证明也难称理论。盖因其并无对心理或行为现象进行有力、系统而概况性之描述。反之,并非任何非实证者均为理论。中国心理学似有此倾向,即从上至下,从师到生均将非实证、非客观之研究称作理论研究,并将此命名为理论方法写入各式开题、答辩及基金申请中。若如此,则想法不分优劣均可称为理论,而无量化之研究均可叫作理论研究。理论研究说法之泛滥亦造成理论之粗制滥造,号称理论者招摇于期刊之上,自谓较之实证更有高度,自尊之满足,是其对理论敬畏之缺乏。中国心理学理论研究不应是素人直觉的自我观点讲述。

二则以释经为洞见。哲学可为哲学史,然心理学不可为心理学史。理论学者多有中国哲学之气质,无严格哲学训练却乐于攀附,于一知半解间对似是而非、若有所思、似有洞见、幻若真实之论断甚为膜拜,视注书释经当为理所。哲学传世之思可依原典或人物作一解读,然心理学独具科学知识累计之旨趣,依文史哲之法作文,易流于自说自娱、自言自乐。恐依哲学家而言,颇为幼稚。心理非复杂于哲学人生,然其学科范式有自然科学之特点,更新极快然积淀少,学者以实证结果归纳为据,非以某人物之言为依。神化个人之思易将二等、二手之哲学为理论。无人之思可为全知全能,所谓理论亦仅对社会、心理或行为的一解释、一角度、一态度、一观点,它仅是一扇窗,也必是盲人摸象。

三则以巧言为思想。理论者,概念之逻辑游戏,非言辞之细腻壮美。诚然,好理论文章定言语华美、辞藻生动,然其核心当为基于实证之事实与严密之逻辑推理。现今之所谓理论文章易于摆出似是而非之证据及极不严谨且自说自话之逻辑,并用言喻掩盖之。如此类文章常犯之逻辑错误,第一格归因错误,即用不完整例子归纳得出结论、选择性忽视其他结果。常见形式为论证甲发生、乙发生,则推导甲就是乙之原因。此种推论忽视了甲未发生时乙是否发生、甲发生时乙有无可能不发生以及乙发生时是否可以无甲等情形。通常之所谓理论多擅用饱含情绪之言辞反驳替代绝对理性之逻辑推理。即便自称理论,逻辑严密、推导细致之科学论文也应胜过言辞美丽、似乎散发智慧之散文。所谓理论研究是否更为高深、是否有益,不在于其个人观点表达之精妙,而在于其问题之重要、描述之精准、解释之深度及推理之严密。

其四,己而无依,以趣用为美。心理学立身之本乃是对人类心理历程与行为之客观描述与理解,其自身并无规范之意。人类之知情意行是好是坏与心理学并无关联,心理学亦无意卷入此类世俗讨论。无论其为自然科学抑或社会科学,心理学仅为客观之描述,从无主观之评价。科学即理论描述,技术才应用于世。将原理应用于它者与社会乃学者之责任,非学科之意蕴。于学科言,心理学非媚上愚下之术,然学者可有经纬天地之责。担此社会责任乃学者之私,非学科之向。实践可促理论,然其亦可异化学科。其表现有三。

一则以趣味为科学。客观人心规律,无所谓有趣。然是否从中获取趣味,则只关研究者,无关大众。现今研究讲求社会影响与传播规律。学者本应享受求知之原始旨趣,然现实却迫使其承担科普之责,甚至为迎合无前沿知识之大众口味而选择研究问题。心理学研究可与生活接轨者众,科普当交由有兴趣能力且有时间之大师,而非如现在一般,由公司运营雇请一知半解之研究生来进行。结论之过度解读与概念曲解,会加深公众与科学之误解,并极化公众趣味。

二则以应用为功用。若学科有其新解,则其可为知识;而若其新解有用,则学科似有其价值。快时代之特征即不求原理精深,但求立等可用。公众对心理学之期望亦如此,其可听大师大谈儒释道甚至一起朗诵原典,附庸风雅、不问用处。而倘若谈及心理学,则必然需解释孩子如何教育、员工如何管理、病人如何医治等诸问题。在国外语境中,管理、法学方为研究生最多跨专业申请之学科,因其应用之本质而不设本科。然本科最受欢迎者,实为心理学等基础学科。中国则不然,心理学最易被跨专业考研者所选中,似乎心理学无须专业知识,单凭考研背诵课本即可。悲乎心理学,跨考成功者众。其已从上游且具基础性质之学科沦为下游且备应用性质之学科。此言并无将基础与应用对立分出高下之意。然中国心理学之基础与应用实则渐行渐远,基础者大谈概念而不顾民众,应用者熟知市场然流于经验。前者视后者骗,后者言前者痴。

三则以下游为上游。心理学者皆言学科年轻,然对比管理、政治、传播等大量以心理学早期理论和研究为基础之学科,心理学已然年迈。凡此种社会科学多以心理学科为本,研究甚至论文写作均以心理学为规范,心理学之毕业生可入社会、政治、经管、公管、传播等诸领域寻找教职,然反之少见。作为学科层面之上游的心理学,实际影响上却远弱于上述诸学科,何其悲怆。《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杂志》曾为心理学诸专业之发文核心节点,因为其刊登之早期文章堪称典范,开领域之先河。然现今其甚至为管理营销之学者所不屑,将退稿投之。作为基础学科,心理学本是管理、政治、传播诸学科之理论来源与上游,然此关系逐渐异化,心理学较之其诸学科话语权薄弱。

思虑中国心理学百年,历史当铭记,然忧切胜于兴奋。此一百年,立楼建系、著书育人、组织学会、接续学科、星火燎原,前辈学人功灿绩辉。非谓中国心理学百年无有益之思想,只是夸耀囿于浅薄,反思益于进步。提问不易然回答益难,如笔者见:规整之审美偏狭,当求中国心理学界渐成自发、自为、自生之学术规范与评价体系,而非一以划之、受制于外;手段之审美偏狭,当求中国心理学界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团结以问题而非手段为研究思索之进路,而非鄙夷互斥、间或有隙;理论之审美偏狭,当求诸学人以当代中国社会现实问题为根源,怀有建构创新理论与展示整体独特形象之自信,而非释经念哲、拾人牙慧;异化之审美偏狭,当求学术界保持初心、摒弃成见,兼容大众偏好与应用,并同时呼唤亚里士多德式纵贯诸学科之学者。

后一百年,吾辈皆归尘土,愿中国心理学美若初见。

论一种汉语心理学概念谱系学的可能性:以克分子行为概念为例

王 波
(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

将“molar behavior”译为“克分子行为”,误解了该术语创制与使用的语境,乃至“克分子”本身都是一个被淘汰的概念,故该汉译的适切性值得怀疑。这一误译表现的是把心理学概念单纯作为孤立的、静止的和封闭的内部描述符号的“意义图像论”。对心理学概念的正确理解,要求我们发展出一种概念谱系学,在更加广阔的(跨学科)思想史会通视野中考察其创制和使用问题。这意味着从“事实”上升到“现实”,在概念展开过程中的必然性水平理解它们,然后才谈得上对其进行的各种实验“处理”。

一、克分子概念的来源和流播语境

汉语心理学研究所谓“克分子行为”(molar behavior)者多,而追问该术语创制与使用的语境及其汉译适切性者寡。托尔曼在其1932年出版的著作《动物和人的目的性行为》中,提出了与“分子行为”(molecular behavior)正相反对的“molar behavior”概念。“用行为所依据的严格的、基本的物理学和生物学细目,也即根据感受器过程、传导器过程和效应器过程本身来给行为下定义”,这被托尔曼称为行为的分子定义。而“molar behavior”“不仅仅是它的生理部分的总和,而且也不同于这个总和。这样的行为是一种‘突现’(emergent)现象,它具有自身的描述性和规定性特征”。[28]托尔曼将这种“molar behaviorism”和分子行为主义的区别追溯到布劳德。他认为后者划分了一种只求助于某种总的可观察的活动的行为主义,以及另一种求助于大脑分子和神经系统的假设过程的行为主义。[28]托尔曼将前者视为一种统一的和完整的行动,它为心理学提供了合适的分析单元。而潜在的分子元素,如神经的、肌肉的过程,则并不足以说明“molar behavior”。在这一意义上,托尔曼通过为心理学开启对高级认知过程的研究,作别了华生式的行为主义。托尔曼的“molar behavior”路径不是还原论的……还原论导致了纯粹的心理水平的丧失,而且基于分子成分的解释是不够的。因此,对托尔曼而言,“molar behavior”大于分子元素之和。[29]随后考夫卡在1935年的《格式塔心理学原理》中提出心理学应是关于“molar behavior的科学”,并将其指认为整个有机体的有目的的行为,它被有意义地构造出来并指向对象和事件。

综上,在西方知识界,只存在“molar behavior”以及与之相对的“molecular behavior”概念。而令人惊奇的是,已在汉语学界广为流传的“克分子行为”(字面上可回译为“gram-molecular behavior”)概念,却从未在其中出现过。“克分子”(gram-molecule)一词,最早来自德国化学家霍斯特曼(August Horstmann,1842—1929)。1881年,他首次将“克分子量”概念引入化学。其简称即“克分子”,也就是以克表示的分子重量,其量在数值上等于其分子量。(2)要注意的是,在霍斯特曼的时代,化学家尚未统一以1个碳-12原子质量的1/12作为计算某物质原子量的标准,故某物质在这里的分子量并不一定等于其当今的分子量。与之类似的还有“克原子”“克离子”和“克当量”等概念。国内学界很快就接受了这一概念,并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一直先入为主地使用它。如早在百余年前,有人就准确写道:“分子量为无名数。若以克为界限,则名曰克分子。例如水素二克为水素之一克分子。酸素三十二克,为酸素之一克分子。”[30]即使后来西方已有了“molar”的用法,但在这个单词出现的地方,中国学者仍坚持选择“克分子”与其对译。这种用“克分子”翻译“molar”的做法,显然被心理学家照搬并沿袭下来,甚至影响了当今哲学界。

二、“molar”(整体)概念创制和演化的谱系

然而实际上,“molar behavior”中的“molar”,其来源并非“gram-molecule”,而是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奥斯特瓦尔德(Wilhelm Ostwald,1853—1932)独特的“mole”理念。他于1900年左右第一次使用了“mole”这个术语(还有一种说法是1894年),而非之前的“克分子量”。奥氏指出:“从此以后,以克表示的物质的分子量应称为摩尔(mole)。”他之所以提出“摩尔”概念,是出于其唯能论(energism)的反原子论主张,认为自然过程在本质上是能量的转化。奥氏宣称,物质只是一种幻象。它是心灵为了理解能量的工作而创造的。能量显然是世界上唯一的实在。而原子、离子和分子只是掩盖了能量工作的数学虚构。[31]在他看来,唯能论原理所能为化学提供的基础,比分子运动理论更为切实。物质的概念是多余的,原子理论不过是自然哲学的思辨残余。即使到了原子论的大本营英国,奥斯特瓦尔德依然针锋相对地提倡其唯能论。他声称,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分析自然界和实验室中发生的能量转换令人满意地解释各种化学现象,在不涉及原子概念的前提下重新定义元素、化合物和溶液,同时保持与根据经验确定的化学计量学定律相一致。

故他创制“mole”的意图就是反对原子和分子假说乃至之前的克分子概念。“mole”的拉丁词源意指“无形的,巨大的,沉重的质量,庞大的体积(a shapeless,huge,heavy mass,huge bulk)”。在更古老的拉丁文中,凯撒(Caesar)、西塞罗(Cicero)、奥维德(Ovid)、维吉尔(Virgil)都用过这个词。这恰好与表示“极端微小的粒子”的“molecule”(extremely minute particle)相反。正是建立在这种词源学意义上,奥氏发展了“mole”的化学蕴涵。奥氏坚持实证主义的观点,即化学的经验事实并不暗示有关物质本质的任何潜在含义。摩尔的物质的量定义与此观点一致。[32]由此摩尔才在后来成为第七个国际单位制单位。简言之,奥氏关心的不是“物质的元素”(作为物质本质的诸如分子、原子这样的微粒),而是“反应的总体”。这个某一化学反应的总体并非诸元素之和,而是具有其自身独特的性质。所以他不主张使用“克分子”这个明显预设了“物质元素”的实在论概念。这也是文首提到的西方心理学家借用这一对概念表征其行为分析单元之不同特点的缘由。正如托尔曼所言,将凯撒的分子行为,即肌肉收缩和腺体分泌全部相加,也无法理解他跨过卢比孔河的“molar behavior”。所谓“molar behavior”,实际上就是整体行为、大件行为。它描绘的是行为的整体,而非单个反应或者其累加。与之对应的就是“分子行为”。行为的“molar”观点和分子观点并非不同的理论或者分析水平,而是不同的范式。分子范式将行为看作由离散的单元(反应)组成,这些单元在当下零星地发生,并串连在一起构成复杂的行为表现。由于连续性的联结,这些离散的片段被保持在一起……而“molar”观点源于这样一种信念,行为是连续的……它在时间之中内在地延展,并由完成了其部分之整合的活动构成。[33]故而将“molar behavior”译为“克分子行为”,就背离了该词创制和使用的原初语境。

另外,即使在化学学科中,“克分子”也早已是被淘汰的概念。克分子一般作为单位使用,但同时也当作“量”的名称在使用,并且“量”的概念还往往不明确,因而往往很混乱。[34]它本身既可视为类似于摩尔质量的量,又可作为相当于新概念摩尔的单位,甚至还被作为浓度单位。1971年,第十四届国际计量大会(CGPM)终于澄清了这种概念混乱,将摩尔确定为第七个国际单位制单位,也即物质的量的基本单位。改用摩尔单位之后,当量、毫当量、克当量、克分子、克原子、克离子等名称将被废除。[35]而且早在1977年,国务院就颁发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计量管理条例(试行)》,明确规定我国的基本计量制度采用国际单位制,由此进一步在法律上取消了克原子、克分子、克分子浓度、克分子体积等概念。

值得注意的是,傅统先与高觉敷等先生很早就曾明确处理了“molar behavior”的翻译问题,从未采取过“克分子行为”的译法。考夫卡的《格式塔心理学原理》甫一出版,傅先生即撰文向中国读者精要地介绍了其内容,并把“molar behavior”和“molecular behavior”分别译为“显明的行为”和“微细的行为”。[36]在两年后该书的中译本中,傅先生将之确定为“显明的行为”与“细致的行为”。[37]而高觉敷先生显然认同这一做法。他当年的论文介绍了格式塔心理学的重要继承人勒温及其学生所做的关于“欲求水准”的实验研究。该文指出“生理的假定既如此其为原子的、微分的(molecular),无怪心理学的研究也要化显明的行为(molar behavior)为微分的行为,因为大行为和其基本的生理历程太不相同了。斯透特(G.R.Stont)便曾说过,‘无论由任何观点看来,思想和感情都须认为在基本上和任何物质历程有别,脑内原子和分子的运动根本和思想及感情不同’。”[38]在笔者所掌握的文献中,至少在我国近代史期间,并未出现过“克分子行为”的说法。而在“克分子”这一概念本身渐被取消之后,比如在《格式塔心理学原理》的1997年中译版等汉语著译[39]中,却返祖式地重新捡起“克分子行为”的译法,这确实是一件颇值得费思量的事情。

三、超越作为“物”之表象的概念上升到“现实”

总之,将“molar behavior”译为“克分子行为”,误解了该术语创制与使用的语境,乃至“克分子”本身都是被淘汰的概念,故该汉译的适切性值得怀疑。实际上,这并非简单的概念翻译问题。概念是知识的基石。从1921年中华心理学会成立至今,历览中国心理学的形成与演进,概念的引介与积累都是其重要组成部分。传统心理学往往将这些概念作为对某一心理学“事实”的客观描摹,似乎它们作为“意义图像”,其本身就“具有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而所谓翻译就是寻求这一“事实”的等价“意义图像”。“克分子行为”这一误译所表现的恰恰是把概念单纯作为孤立的、静止的和封闭的内部描述符号的“意义图像论”。但按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一个词的意义就是它在语言游戏中的用法。对概念的正确理解,应是将其把握为某一生活形式中共同体相对的、动态的和开放的“语言游戏”的产物。所以这就要求我们关心如何发展出一种概念谱系学,在更加广阔的(跨学科)思想史会通视野中考察心理学概念的创制和使用问题。进而言之,秉承“意义图像论”逻辑的心理学者“能找到现成的抽象形式,他掌握和吸取这种形式,可以说只是不假中介地将内在的东西外化出来并隔离地将普遍的东西(共相)制造出来,而不是从具体事物中和现实存在的形形色色之中把内在和普遍的东西产生出来”[40]。诸如知觉、动机、人格、利他行为这样的概念和范畴,以及被“不假中介地”施加于其上的某种心理学的技术和方法,都具有“现成的抽象形式”特质。一如杰姆逊对英美经验主义的批判性指认那样,这种逻辑预设“存在着可规定的单纯‘事实’;观念(甚至语词)是‘物’,也就是说它们是与真理对应(或不对应)的种种表象”。

而如此这般在经验直观水平上将对象把握为“事实”,往往滞留于抽象之中的有限性。此处所谓有限性,即指其不能通达于事情本身的主观主义,以及将一般原则先验地(不假中介地)应用到任何对象之上的形式主义。[41]也即一旦传统心理学在知性科学的层次,将本来作为关系模态的“事情”(sache)降格处理成作为知觉经验表象的“物”(ding),那么它就从未与它所宣称试图研究的东西发生照面。而当它进一步无批判地运用形式化的现成方法和概念去捕捉各种心理与行为,并追逐纷繁表象背后的齐一性规律时,“我们眼见这种形式被降低成为无生命的图式,成为一种真正的幻象,同时科学的有机组织也被降低为图表了”[40]。实际上,在知觉中现成性把握到的“事实”绝不等于现实(Die Wirklichkeit)。所谓现实并非仅是通过知觉可以直接给予的实存,亦即当下存在的一切事物,而是实存和本质的统一,“现实性在其展开过程中表现为必然性”[42]。只有把握了展开过程中的必然性,才能说把握了现实。我们不能满足于将某种心理学概念作为“事实”进行描述、预测和控制,而要致力于在其展开过程中的必然性水平理解它们,然后才谈得上对其的各种实验“处理”。例言之,“作为西方现代世界之本质根据的一个基本前提是所谓‘原子个人’,这样的个人是以抽象化的‘人格’或‘人格性’(personality)为基准的,并且从文化上来说是一千多年基督教教化的产物……如果我们的人文学术和社会科学依照此例便不假思索地来谈论当今中国的‘个人’,并把它当作研究的自然前提,而不是使之进入到真正的批判性分析之中,那么,这样的‘个人’……似乎就被理所当然地设定为出发点了。不难发现,这样的出发点在我们的学术话语中是极其普遍地被滥用的……然而,我们能够指望这样的‘个人’由于一个漫不经心的用词就奇迹般地降临到中国吗?”[43]如果不上升到展开过程中的必然性水平理解诸如“个人”和所谓“克分子行为”这种概念的形成与演化谱系,而是将其直接处理成作为知觉经验表象的“事实”,不假中介地进行引介与研究,我们能够指望在未经澄清前提、划定界限的先验基础上建造心理科学研究的庞大建筑吗?我们能够相信非批判的、无法通达现实的立场有能力开辟出一条理解中国人心理现实的真正道路吗?

本文是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项目编号:2072021104/010914370124)和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项目编号:21ZDA072)的阶段性成果。

民国时期中国心理学会与心理学发展

阎书昌
(河北师范大学心理学系教授)

1921年8月,在东南大学和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举办的暑期学校期间,由学员们发起组织中华心理学会,并正式举行了成立大会。在成立大会上,与会者投票选举张耀翔为会长,中华心理学会下设总务股、研究股和编译股。总务股和研究股的办事处设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编译股的办事处设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自此,心理学在中国就拥有了正式的全国性学术组织,开始了它的百年发展历程。1921年冬末或1922年春初,中华心理学会在北京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召开纪念会,并留有合影一张。照片中可见有80余人赴会,在当时可谓盛极一时。1922年1月,由张耀翔创刊了《心理》杂志,这是亚洲第一份心理学期刊。1922年6月,中国心理学会邀请梁启超就佛教心理学进行演讲,1923年邀请苏联心理学家叶勒索夫就苏联心理学的发展进行演讲,5月份邀请了邓萃英就《儿童之宗教的意识》进行演讲。但是之后由于中华心理学会未能经常举行活动,组织逐渐涣散。1927年7月,《心理》杂志刊出后停刊,中华心理学会也就没有任何实际活动了。

20世纪30年代,为推动中华(国)心理学会的重建和发展,心理学者们进行了艰苦的努力。1931年7月7—8日,郭任远、黄觉民、郭一岑、吴南轩、艾伟、沈有乾、萧孝嵘、谢循初、董任坚、王书林、樊际昌、章益、陈选善、陈鹤琴等15人在上海北京路50号清华同学会会所召开中华心理学会筹备会,以推动中华心理学会的复会工作。但因为后续活动不足而又终止。

1934年7月,北京各大学的心理学者每月聚餐一次,讨论中国心理学的现状及将来出路等问题。1935年11月的聚餐会上,陆志韦提出组织中国心理学会的倡议,樊际昌、孙国华、陆志韦被推为章程起草人。1936年11月,34位心理学人士发出由陈雪屏起草的学会组织启事,正式发起组织中国心理学会。

1936年上半年,上海心理学界也开始举办聚餐会,商讨推进心理学学术的各项问题。10月,上海心理学界决定成立一个正式团体,定名为“上海心理学会”,该会成立于1937年1月10日,推举张耀翔、章益和章颐年为上海心理学会的干事。

1937年1月24日,在南京国立编译馆举行了中国心理学会成立大会。大会上公推陆志韦为主席,票选陆志韦、萧孝嵘、周先庚、艾伟、汪敬熙、刘廷芳、唐钺为理事。同时,将先期由清华大学主办的《中国心理学报》归为学会管理,正式成为学会刊物。可惜,不久爆发了“七七事变”,学会活动和刊物都被迫停止了运作。

进入20世纪40年代之后,中国心理学会的复会工作依然在前进。周先庚在1945年4月12日曾分别写信给赵婉和、曹日昌,请他们通知有关方面能否欢迎美国心理学家莫里等人来华进行伞兵突击队选拔测评工作,并称借此时机可以讨论一下中国心理学会以及学报的恢复工作。由此可以看到周先庚还在寻求机会组织学界同行讨论中国心理学学术团体的重建工作。

1948年3月,萧孝嵘、廖世承、杜佐周、艾伟、吴南轩、高觉敷、陈礼江等二十多人举办了官兵心理研究会第一次会议。与会的心理学家主张趁此机会成立中国心理学会委员会,进行恢复中国心理学会的工作。当时成立了一个临时大会,产生了中国心理学会复会委员会,选出萧孝嵘、艾伟、高觉敷、陈鹤琴、胡寄南五人为筹委,并推举箫孝嵘为召集人。同时,推举萧孝嵘、吴南轩、汪敬熙、沈有乾、陈鹤琴五人为出席第12届国际心理学大会的代表。中国心理学会复会筹委会于1948年4月10日举行第一次会议,推举萧孝嵘为筹委会主席,高觉敷为会计,并按照决议案于各地报纸发表复会消息,以便登记旧会员,征求新会员。由此可见,当时中国心理学家对于学会的组织建设极为重视和迫切,并积极开展了一些工作,但因为正处于新中国成立前夕,战事不断,中国心理学会复会工作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未能真正实现。

纵观民国时期中国心理学会自1921年成立大会起,1931年复会筹备会,再到1937年成立大会,最后于1948年复会筹委会,它存在满打满算仅有六年半,这其中还要算上张耀翔凭一己之力维持出版《心理》杂志的大部分时间。民国时期的中国心理学大部分时间是在若隐若现的心理学会组织之下自主发展,而这种自主发展靠的是中国心理学学者们内心的学科凝聚力。而这种学科凝聚力对于维持中国心理学的发展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它体现在各个高校里心理学系(科)建设及人才培养,以及中国心理学自主发展道路的探索与构建这两个方面。中国第一代心理学者是海外留学的留学生们,他们学成回国之后开始在各个高校里成立或加盟心理学系,进行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工作。有了心理学系(科),有了人才培养的工作,心理学全面发展的形势才能得以铺开。在这种局面之下,中国心理学自主发展道路的探索与构建才会有存在的可能。

在近代师范教育革新之下,作为学科的心理学在中国开始出现。约于1903年上半年,日本学者服部宇之吉在京师大学堂开始讲授心理学。1918年陈大齐的《心理学大纲》出版,成为中国高等教育的第一本心理学教科书。1920年,第一个心理学系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后称东南大学、中央大学)诞生。1919年燕京大学开设心理科,1921年成立心理学系。1923年,郭任远在复旦大学成立心理学系,1925年扩建为心理学院。1926年北京大学正式建立心理学系。1927年中山大学成立心理系。1928年清华大学成立心理学系。1929年辅仁大学成立心理学系。1929年中央研究院正式成立心理研究所。此外,湖南大学、金陵大学的心理学科也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可以说,在不足30年的时间里,心理学在中国教育和科研系统里扎下了坚实的根基。有了这些心理学的组织机构,中国心理学才有了发展的根基和平台。那么心理学的发展道路或方向,到底在哪里呢?笔者认为,发展道路就在于中国心理学自主发展的探索和构建。

何谓中国心理学的自主发展?1922年,张耀翔在创办中国心理学的会刊《心理》杂志时,在“本杂志宗旨”中写道:“……研究心理学是从三方面进行:一、昌明国内旧有的材料;二、考察国外新有的材料;三、根据这两种材料来发明自己的理论和实验。办这个杂志,是要报告他们三方面研究的结果给大家和后世看。”这几句简单的话却有着丰富而深刻的内涵。首先,“国内旧有的资料”是指要阐发中国文化中具有心理学意义和价值的文化资源,这是一种心理学上的文化自信。其次,“考察国外新有的材料”一句中“考察”一词隐喻性地指出我们中国人的研究不能成为西方心理学的注解和附庸,而是应该将国外最新研究视为“他山之石”。至于“可以攻玉”则是第三点所表达的,即“根据这两种材料来发明自己的理论和实验”。发展出中国人自己的理论和实验是中国心理学的终极目标。该宗旨中“给后世看”一语表明当时的心理学家自信已经站在这个高度上,这些研究成果无愧于时代的使命,经得起历史的考验,也能够为后世提供参考和启发。1933年,张耀翔受到一位学者仅以不足200字的篇幅描述“此中国之心理学”的刺激,梳理了中国心理学发展历程中书籍、论文、作者等线索,撰写出了《从著述上观察晚近中国心理学之研究》一文。文中提到“‘中国心理学’可作两解:(一)中国创造之心理学,不拘理论或实验,苟非抄袭外国陈言或模仿他人实验者皆是;(二)中国人绍介之心理学,凡一切翻译及由外国文改编,略加议论者皆是。此二种中,自以前者较为可贵,……”由此可见,“中国心理学”始终深深地印刻在张耀翔的头脑中。这种“中国心理学”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的探索。西方心理学传入中国之后遇到的是中国文化,遇到的是生活在东方文化之下的中国人。景昌极于1922年发表了《中国心理学大纲》一文,力图梳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心理学思想,他更为强调中国“固有”的心理学:“所谓中国心理学者,指中国固有之心理学而言,外来之佛教心理学等均不与焉。”他表现出了强烈的本土意识。1923年,徐益棠发表的《中国古代心理学》系统梳理了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的发展脉络。1924年,汪震在《王阳明心理学》一文中提出:“我们研究中国一家一家心理的目的,就是想造成一部有系统的中国心理学。……成功一部中国心理学史。”1924年,杨鸿烈的《自心理学观之〈人物志〉》一文将《人物志》视为一部应用心理学的专著。1926年,余家菊在《心理》上发表了《中国心理学思想》,梳理了朱子读书法和荀子的心理学思想。在20世纪20年代,荀子、戴震、王阳明、墨子、关尹子等心理学思想研究在刊物上得到了挖掘和整理。在这一时期,心理学者们很少使用“心理学思想”一词,直接使用“心理学”,将之视为心理学研究,这反映出当时心理学者们心目中强烈的本土意识。

(二)面向中国人生活文化与实践的探索。在《心理》杂志上,张耀翔发表了《八卦研究》《癖》《北京商店之招牌》《麻雀牌之注意价值》等,陶德怡发表了《善恶字汇》等文章,这些研究并不是单纯的文本分析,而是既有利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资料为研究素材开展的研究,也有利用现实生活的资料为素材,探讨中国人的心理与行为规律的研究。这些研究彰显着开展心理学研究对文化和历史给予重视的价值和意义。迷信在当时中国社会条件下影响颇大,心理学者们纷纷拿起心理学知识为武器和这些迷信现象展开斗争。1918年至1919年,陈大齐发表了《辟“灵学”》和《心灵现象论》这两篇反对宣扬迷信思想的战斗檄文。《心理》杂志上的《国人之迷信》《算命迷信的理解》《史籍迷信随笔》,体现出心理学知识在中国人日常生活经验层面上的运用和实践。另外,心理学知识还被运用于政治文化层面的实践,如民意测验。张耀翔于1922年进行过一次有关总统选举的民意测验。《心理》杂志上发表罗志儒的《“民意测验”的研究》开启了民意测验在中国的应用之路。面向教育的实践是当时中国早期心理学者开展工作最多的领域,如中国学生心理研究、心理测验研究、择业心理研究,以及汉字横直读、识字、汉字错字辨识研究,等等。这些研究工作极大地推动了当时的社会进步,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着当时中国人社会生活的面貌。

(三)中国心理学发展道路的探索。关于中国心理学到底要走什么样的道路,在民国时期曾经有过一次激烈的讨论,由汪敬熙首先于1933年发表文章《中国心理学的将来》提出问题,并进行探讨,随后潘菽、周先庚等人相继参与讨论。汪敬熙认为,中国心理学有两条路走不通,一是教育心理学家的测验,二是专门研究动物,即白鼠走迷津。同时,他又提出有希望的两条道路可分为理论的和应用的,即胚胎行为研究和工业心理学。理论研究道路又可分为两条路:一是利用动物生态学的方法或实验研究方法去详细记载人或其他动物一生行为的发展,这是心理学必需的基础;二是利用生理学知识和方法去做行为的实验分析。不久,潘菽则在《关于心理学的预言》(1933)中认为汪敬熙未能实事求是地看待教育心理测验和动物研究,完全抹杀了这些领域的研究价值,会对中国心理学的发展产生不利影响。针对汪敬熙提到的有希望的工业心理学道路时说:“至于工业心理研究这一条路,现在是尚无人走。”周先庚与陈汉标发表一篇长文《中国工业心理学之兴起》,并附有“中国工业心理学发展大事记”,以此来证明1935年之前的十多年里多种因素在培育着工业心理学的诞生,并预示着中国工业心理学的未来可期。潘菽在《把应用心理学应用于中国》(1937)和《学术中国化问题发端》(1939)中集中阐发出了他的心理学中国化思想,即不能把心理学当作一种超然的东西,让它跟实际社会脱离关系,我们必须研究我们自己所要研究的问题。1940年,张耀翔发表了《中国心理学的发展史略》一文。首先,该文对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的整体面貌做了一个较贴近本来面目的评价。其次,该文简要勾勒出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演变的人物线索以及近代心理学输入中国的发展线索和特征。再次,张耀翔提出了发展中国心理学的九条建议,其中尤以“发扬中国固有心理学”“鼓励心理学的创作和专题研究”“大力提倡应用心理学研究,满足社会需要”为价值最大。民国时期,艾伟的系列教育心理学研究,潘菽的辩证唯物论心理学的探索,郭任远激进行为主义的系列实验研究,周先庚、陈立的工业心理学调查研究,等等,它们都是对“中国心理学”的探索在每个具体的心理学家身上的反映。

中国心理学会创建100周年之际,是我们不断从历史中汲取历史经验的时刻。在中国心理学发展历程中,前辈们不断挖掘中国文化中的经验,不断挖掘中国人生活中的经验,不断探索中国自主发展的道路,无疑为我们留下了的宝贵经验。

三论心理学的分化与整合现象——中国第一个科学心理学组织成立100周年纪念

张建新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员)

冯特1879年在莱比锡大学建立的生理心理学实验室,是心理学独立于传统哲学、转变为科学心理学的标志性事件。以冯特科学心理学为模板的中国心理学的第一个学术组织——中华心理学会于1921年建立,至今恰好整一百周年。一个世纪以来,心理学在当下中国社会的学科地位空前提高,远非100年前心理学组织创建者们所能想象,但心理学在成为显学的同时,也进入了学科分化的历史十字路口。在百周年纪念的特殊日子,本文以笔谈的形式,尝试分析当下我国心理学的分化现象。

一、形式逻辑上的分化

科学理论的一项基本功能是对研究对象(现象世界)进行解释,科学解释要符合形式逻辑的要求。形式逻辑的推论表现的是事物自身质的等同性,即在推演的过程中,事物的质的规定不能从一种质的规定变化为另一种质的规定;它包含了三条基本规则:矛盾律(a不等于非a)、同一律(a等于a)和排中律(a不能同时既等于a,又不等于a)。形式逻辑在科学解释中要求被解释项必须从一个一般性定律(及某些初始条件)演绎/归纳出来,从而获得解释项的覆盖说明。因而,科学解释就是在某个研究领域运用覆盖律把某个事件(被解释项)纳入一个一般性定律(解释项),或者用某个一般定律来“覆盖”该事件的过程。[44]

经典的覆盖律称为演绎-法则(D-N)模型。符合D-N模型的科学解释:(1)必须是一个有效的演绎论证;(2)解释项必须至少包含一个普遍定律;(3)解释项必须是经验上可检验的;(4)解释项中的句子必须是真的。满足这些条件的科学解释便能演绎推论(预测)出被解释项或者类似事件。物质科学(尤其物理学)是运用“演绎-法则”覆盖律的典范。但心理学等非物质科学在对本学科现象进行科学解释时,实际上遵循着另一种不同的覆盖律,一种被科学哲学家亨佩尔称为“归纳-概率(I-S)”逻辑模型。[45]

符合I-S模型的科学解释也需要满足四个条件:(1)解释是一个具有正确的(演绎的或归纳的)逻辑形式的论证;(2)解释的前提中有一个必须是(普遍的或统计的)定律;(3)这些前提必须是真的;(4)解释必须满足最大专门性(领域相关性)要求。在I-S解释情形中﹐被解释项应以高概率(或对具体研究目的而言足够高的概率)归纳(而非演绎)出来。使用“归纳-概率”覆盖律的学科通常都只具有很少(或极少)的普遍定律——即如同物理学中的牛顿力学定律那样的、可用数学描述的定律。因此,这些学科对本领域中发生事件的解释不是基于演绎(数学)推理,而是在进行归纳(概率)推论的基础上,得出统计意义上显著的因果效果。

心理学是这类非物质科学中的一个代表学科,心理学中还不存在普遍性的定律。早期心理物理学通过“最小可察觉”实验法,获得了具有某种数学形式的心理物理定律,如费希纳对数定律和史蒂文森指数定律。但这些定律只在一定刺激范围内具有预测效度,且只限于对某一感觉特性进行解释,无法被用作公理演绎推理出更多的心理现象。这类定律因无法与牛顿力学定律等量齐观,只能被称为类定律。[46]类定律描述的是特定领域中事件之间概率性因果效应。

由此可见,心理学属于依据归纳-概论(I-S)形式逻辑模型进行理论解释的科学分支,仍是一种“软科学”,它与采用演绎-法则(D-N)形式逻辑模型进行推理解释的“硬科学”(如物理学、化学等)因而是分化开来的。在大学和研究院的科学心理学标准教育模板中,除实验设计课程之外,概率论和统计学(以及通用统计软件)课程都被设计为高学分的必修课。而且,几乎所有心理学SCI杂志接受实证论文的标准中,都要求审稿者重点考察论文选取某一统计模型的适用性,采用特定统计方法处理数据的恰当性,以及讨论统计结果与研究假设之间证实或证伪关系的明确性。

当然,心理学家仍在做着各种努力,期待未来能够建立起心理学的公理及其演绎出来的定律体系。比如,SCI杂志要求实证论文除报告统计显著性P值及其95%分布范围之外,还特别要提供η值,即一种描述因变量在自变量作用下变化效应大小的衡量指标。效应量(而非效应发生的概率)才是定律关系需要的数值。心理学研究在数据结果分析中经常用到的调节和/或中介的统计模型,其形式逻辑的深层意义就在于:中介模型帮助研究者寻找到增大解释项(自变量)和被解释项(因变量)之间η值效应概率的桥接条件,而调节模型则帮助研究者为已具有η值效应的变量关系确定其变化的边界条件。

中国心理学百多年来命运颇多坎坷,但主流心理学研究的科学主义取向却没有根本性改变。20世纪二三十年代,继冯特心理学之后,机能主义、行为主义、弗洛伊德学派、格式塔学派的一些主要著作也先后传入中国。其中,行为主义对我国早期心理学研究和应用的影响较大。语言心理学家郭任远就是著名的行为主义者,他发表论著试图以行为学来替代心理学,并认为行为学的使命就是把心理学机械化、具体化、实验化、物理化和生物学化[47]。甚至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心理学者试图将主导理论转换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但也没有放弃科学主义的研究范式。他们仍旧以巴甫洛夫经典条件反射律为基础,探讨更为高级心理现象(如思维和学习)中存在的普遍规律。即便到了今天,许多心理学家仍在强调发现心理规律(即定律)的重要性。

然而,我国心理学应开始意识到:心理学从形式逻辑上讲,与物质科学是分化开来的;或许我们更应努力去证明,心理学在研究纲领上亦不同于物质科学,要继续走自己的分化之路。

二、科学纲领上的分化

形式逻辑本身遵循直线逻辑。直线逻辑本质上是一种机器逻辑,因此,形式逻辑推理自身带有逻辑经验主义的片面性。人们因而质疑在非物质学科中遵循覆盖律学说的合理性,因为,机械的形式逻辑显然会限制人们以科学视角认识各种心理现象的丰富性和复杂性。20世纪中叶出现的一般系统论、控制论和复杂性科学,为科学解释建立了另一种整体性的科学范式。心理学等学科由此转而将研究对象视为一种由不同组成部分及其各自功能构成的整体系统,开始强调对“机制”的实证研究,而非去发现心理定律。

所谓机制是指系统的组成部分及功能互相作用,从而涌现出系统整体功能的特殊因果规律。定律超越特定系统而具有普遍性,如牛顿力学定律适用于宏观宇宙中的一切运动物体。但机制则具有系统特殊性,如心理学中的记忆机制不同于思维机制,所以才形成了记忆和思维两种不同的心理现象;而心理机制又不同于生物机制,所以有心理学和生物学之分。这就引出了科学纲领中整体论与还原论的分殊与争论。

还原论者认为,科学理论必须能够还原为简单的少数几个能为经验所检验的原子命题,因而:(1)研究者应能根据事物的基本组成部分(它们的潜在结构)的全面知识,来达到对所有现象的理解;(2)整体没有超越部分特性的任何自己的特性。剑桥大学脑神经科学家刚刚发表了一篇独具创新的论文,他们试图了解在迷幻药(LSD)的影响下,大脑连接模式如何随时间变化。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意识是多个分离的大脑网络及其子网络复杂整合的结果。[48]这便是一种典型的对意识进行的还原论式科学解释。

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认知心理学完全替代了行为主义心理学,它尝试复制计算机科学的系统理论,用以探讨心理现象背后的认知机制。80年代进入改革开放之后,认知心理学也逐渐成为我国心理学研究的主流,但经过近40年的发展,认知心理学似乎又正在被认知神经科学所替代。神经科学对心理现象的还原,迫使心理学进入了一种危机和机遇并存的局面。

整体论是一种与还原论相对立的科学纲领,其“逻辑硬核”主要体现为:(1)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具有部分所不具有的更高层次属性;(2)整体对部分有直接影响,必须考虑下行因果作用。只有基于整体的理论才能认识整体,科学理论是不能通过分解为一个个孤立命题来加以检验的。虽然还原论纲领在物理学、化学等领域取得成功,并向其他学科广泛渗透,但在面对生物、心理和社会等问题时却面临挑战。例如,认知心理学将心理表征“客观化”为研究对象。表征在心理各个层面的组合和互动,形成了复杂的心理现象,表征及其认知加工使人的心理现象超越了物理现象,呈现出一种在神经生物基础上的“溢出”现象。因而,心理现象表现出了不同于物理现象的异质性和整体性。格式塔心理学家早就认为,自然而然地经验到的现象都自成一个完形,是完整的格式塔,不能被人为地区分为元素。

心理学家似乎更青睐于对心理现象作整体论的科学解释,不赞同强还原论的科学纲领。特别是,我国心理学界不少心理学家仍十分强调部分与整体的辩证统一,他们普遍认为:心理活动是具有新质的高级神经活动,高级神经活动是心理活动的物质基础,但对高级神经活动的研究不能取代对心理活动的研究。进入21世纪后,西方人本主义和存在主义心理学以及后现代主义思潮等在我国心理学界逐步扩大了影响,促使许多非主流的心理学工作者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反思还原论科学纲领的合理性。例如,在众多的咨询心理学培训和考核大纲中,必修课程和技能教材绝大多数来自人文学科的理论和案例示范,而不是出自认知神经科学的知识库。人文心理学在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中不断增大影响力,更进一步催化了我国心理学在研究纲领上的分化。

整体论与还原论争论的一个深层原因就在于前面提到的“规律缺乏”。还原论者既缺乏还原理论(解释项),也缺乏被还原理论(被解释项),同时还缺乏联系二者之间的桥接理论;同样,反还原论(整体论)者也面对着依据什么样的规律(定律)给出普遍性描述和解释的困难。但这也恰恰为整体论和还原论的整合提供了一种很强的理由,既然每一方都无法从形式逻辑上覆盖对方,那就不妨寻找一种整合之路。“对于另一方在任何层级上获得的新发现会导致对自己一方否证和修正的可能性,心理学和神经科学各自都应该保持开放性。”[49]

我国经济社会政治文化正在自信地走着自己的道路,这为中国心理学整合发展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即应适时地再去思考人的实践性与历史性对于心理学研究的理论指导意义。

三、理论取向上的分化

实践历史哲学认为,心理学研究的是人的心理,若忽视人在社会存在中的实践性和历史性对心理现象的决定性影响,只强调将心理现象进行“客观化”和对象化处理的科学方法,那么心理学必然会遭遇很大的困难。

以往绝大多数心理学体系与流派大致可在下述四个维度上进行分类,即意识维度、行为维度、环境维度和交互作用维度。[50]心理学的难题体现为:意识维度将心理只看作一种纯粹的内部认知过程;行为维度把行为简约为人的生理动作或外显行为;环境维度探寻人所处环境的作用,却忽视了人的实践活动对环境产生的反作用;交互维度强调意识与环境的交互作用,但对其作用发生的历史特征缺乏认识。因此,心理学描画的人似乎总给人留下“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印象,忽略了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参与社会实践的主观能动性。马克思实践哲学恰好为研究人的心理学补充了这样一个历史视角,即人的本质(包括心理与行为)的生成、实现和完善就不仅被动地受到现实社会生活的影响,更是一个主动参与社会实践的历史动态过程。

现代西方心理学人也在进行着反思。比如,梯欧[51]回顾了心理学过去两百年历史之后认为,在塑造了心理学学科的各种元素中,事实的积累、问题的解决、归纳和对异例的解释等都只是配角,真正的力量来自社会的、政治的和经济的因素。人的本质规定性恰在于他的社会实践性和实践的历史性。具身认知学派和生成认知学派拒绝关于“离线”认知的机制主义理论。他们认为,心智(如人类心智)不可独立于躯体而存在,心理(尤其意识和知觉)过程应当产生于身体、大脑和环境之间的互动,“意识不是发生在我们心理内部,它是在我们做事情、积极与世界互动过程中发生的”[45]。在某种意义上,“人积极地做事情”不就相当于“人能动地实践”吗?通过实践和历史角度去理解人的心理本质,就要将物质时间重新定义为历史时间,将物理空间理解为社会与文化空间。是人的生活时间及其所处的人造环境影响和造就了人的日常生活经验和心理表征。不考虑历史维度和社会实践在心理表征和认知过程中的作用,心理学对心理现象进行的科学解释就会是一种“机械、静止和片面”的机制。无论心理学家如何严格遵守形式逻辑、如何自觉克服还原论的偏激,不恰当的理论取向都会令他们的工作事倍功半。

前面提到,我国心理学界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学习和跟踪过苏联的心理学。苏联心理学家在将马克思实践哲学与心理学研究相结合,进行过许多创新性的探索。例如,维果斯基创立的“最近发展区”理论和研究显示,儿童的学习能力是在社会实践中发展的,而非仅仅是由于儿童年龄长大和生理成熟而自发产生出来。“最近发展区”是指儿童“独自学习”的“实际发展水平”与其在社会互动中的“可能发展水平”之间的差异。由于儿童并非完全孤立被动地等待他人评估自己的实际发展水平,而是不断地在学校和家中与成人和伙伴们进行学习互动,从而实现了可能发展水平。儿童社会实践的历史维度为“最近发展区”提供了决定性的科学解释。这正是维果斯基自觉地应用实践观和历史观指导教育心理学研究的创新成果,他的理论甚至对当代美欧心理学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52]

20世纪80年代,由于东亚经济的快速发展,尝试摆脱西方心理学主导框架的本土心理学异军突起,我国台湾著名社会心理学家杨国枢教授就提倡过,研究者不能“在日常生活中做中国人,在研究时却变成西方人”[53]。本土心理学强调研究者应从被研究者的社会与历史文化背景切入研究的思想,与实践历史观存在着很大程度的契合。再如,北京大学朱滢教授关于自我记忆效应的研究[54]发现,与西方人的自我概念不同,中国人的自我概念中包含了母亲成分。东西方人自我记忆效应差异的发现表明,自我概念深受文化教养实践的影响。

我国心理学经过100多年的发展,已经来到了一个分化与整合的十字路口。心理学既要自觉地应对不同形式逻辑和科学纲领已然带来的挑战,更要自觉地重视理论取向未然的引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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