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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小农”模式:立足本土推动山地生态农业发展的滇西样本
——基于独龙族产业脱贫的田野调查

2021-11-29秦潇潇杨再锋

大理大学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草果小农独龙族

杨 艳,秦潇潇,杨再锋

(1.大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大理 671003;2.柳州市融水县农业农村局,广西柳州 545000)

20世纪50年代,在工业化进程里和现代观念中小农阶层一度是低效、封闭的代名词,作为自然经济的一部分,小农经济也被认为是阻碍现代农业发展的落后因素。经济学家普遍重工轻农,他们把经济发展等同于工业发展,认为农业对经济增长无所裨益,甚至还拖了工业的后腿,在普遍的去小农化进程中,技术漠视了小农与市场真正的需求。在此背景下,西奥多·W·舒尔茨、萨缪尔·波普金、詹姆斯·C·斯科特、扬·杜威·范德普勒等学者均对小农存在的长期性、合理性及其生活逻辑进行了阐述。基于道德经济学,斯科特描述了缅甸和越南在20世纪30 年代冷战时期的农民政治、经济背景,认为世界资本主义和殖民国家对农民社区的根本变革威胁到农民的“生存伦理”,并提出“道德经济”的概念,即农民社区有足够的道德基础,如果不为集体项目作出贡献,他们就可能产生羞愧或被社区排斥。之后,萨缪尔·波普金在《理性农民:越南农村社会的政治经济学》一书中直接反驳了斯科特的提法〔1〕5,他认为个人在“回报与成本”之间进行着不断的理性计算,农民组织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紧张关系,所以应以“农民理性”的概念替代“道德经济”的观点〔1〕31。关于“小农民”理性特征的看法,舒尔茨、范德普勒格和波普金的观点基本相同。舒尔茨提出,小农的经济行为绝非西方社会一般人心目中那样懒惰、愚昧或没有理性,事实上在投入现代机械动力和化肥以前的“传统农业”范畴内,小农民是有进取精神并对资源做最适度运用的人,他认为“小农作为经济人毫不逊色于任何资本主义企业家”〔2〕。关于改造传统农业,舒尔茨反对轻视农业的看法,强调现代化农业对经济发展的重要作用。他认为通过重新配置现有生产要素来改变传统农业是不可能的,并就如何引进现代生产要素来改造传统农业论述了三个问题,包括建立一套适于传统农业改造的制度、从供给和需求两个方面为引进现代生产要素创造条件,以及对农民进行人力资本投资,尤其在论述引进现代生产要素重要性的同时强调了在长期实践积累中“小农”的本土价值。还有弗兰克·艾利思,他考察了哥伦比亚考卡河流域的农民与资本主义农业发展,使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框架论述了农民与经济利润、国家的关系,提出最优化农民理论。扬·杜威·范德普勒格则是当前研究小农阶层的一位著名学者,他认为全球化背景下小农阶级在食品王国中具有重要地位;世界各处都正经历着一个再小农化过程,小农阶级并不会消失,因为小农民会为了实现生存,而规避风险并现实技术革新,创建自己需要的可控资源,保证生产的可持续性〔3〕。综观国内,关于小农民、小农经济的理论与实践研究成果亦十分丰富,主要集中在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等学科领域,内容包括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小农经济思想的研究、理论流派与经济史研究、国外小农民发展的经验与启示、现代化背景下小农生存道路的思考与策略、民族地区小农经济研究等等。我国自古以农立国,以小农户个体经营为主的小农经济是我国古代农业生产的基本模式,也是中国古代文明的经济基础,而“小农”在我国农村普遍存在则是当前的基本国情。以温铁军、黄宗智、贺雪峰、叶敬忠、彭玉生等为代表的国内学者认为,基于中国土地集体所有的特点,小农这种经济形式将在较长一段时期内存在并发挥其作用,应从小农立场增加对一般农业型地区农民的关注,唯有占全国人口多数的农民真正生产生活得好,中华民族才有希望〔4〕。黄宗智先生还从中国国情出发,指出了舒尔茨改造传统农业想法中的不足,认为舒氏通过市场机制来激发农民自发图利的积极性来改造农业是正确的,但是他无视中国人口过多的基本国情,把大规模的美国家庭农场当作中国农业发展的范本却是错误的〔5〕。

所以,如何处理好传统小农经济与现代化农业发展、农村建设和农民培育的关系,是我国和世界许多发达国家农村均共同面临的重要课题,而在占到我国国土总面积的三分之二以上的山区,山地小农户怎样克服环境劣势融入山区现代农业的发展,又是重中之重。关注小农民生活的现状、理性和逻辑,探讨传统小农民在现代化农业发展中的作用与衔接状态,并从成功案例中总结中国特色的经验和模式,是乡村振兴战略要求下亟须实践的。在具体研究方法的选择上,笔者进行了农业经济、管理学与民族学的交叉研究,不仅仅局限于对研究对象进行产业扶贫、脱贫经验的总结,而是要深入田野去寻找答案。笔者使用了深度访谈、参与观察、报导人制度等民族学方法,以滇西山区独龙族为个案,以其唯一聚居区独龙江乡为田野点,尤其对其产业脱贫状况予以持续关注,提炼样本经验、发现问题并提出建议。

一、个案产业扶贫历程

我们习惯把山地、丘陵和高原概括为山区,与平原地区相比,山区常发生水土流失,由于耕地资源不足并不适宜农业,适合发展林业、牧业和旅游业,但部分水热条件较好的河谷地区可以发展种植业;其中,山地地区主要指500 米海拔以上、相对高差200米以上的沟谷、高地,断层山又是山地的主要类型之一。独龙族世居之地便是典型的山地型山区,位于滇西青藏高原南延的横断山脉纵谷地带,同时也是横断山脉西部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和独龙江“四江并流”的核心区。在中缅边境的这片深山峡谷之中的独龙河谷,生活着占云南人口较少的独龙族,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独龙江乡为其唯一聚居区,乡内独龙族人口比例占99%。这里海拔跨度为1 000 至4 936 米,原始生态环境保存完好,雨季长、气候温暖、湿润,植被葱郁。

过去受到交通阻塞的限制,独龙族社会发育十分缓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针对独龙族的落后状况,国家开展了早期的帮扶工作,从1954 年的山区改造到1958 年建立互助组,完成农业合作化,独龙族实现了从原始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初级阶段的“直接过渡”。改革开放以后,独龙族群众经历了体制改革推动扶贫、大规模开发式扶贫和“八七”扶贫攻坚,加快了经济发展的步伐。20世纪末我国扶贫攻坚事业进入了决战阶段,面对艰巨的形势,中共云南省委、云南省人民政府联合上海市对口帮扶对独龙江乡展开了以整体式扶贫为主的“十二五”扶贫工作,前期投入资金8.6亿元,5年共落实建设资金13.04亿元,先后抽调118人次进驻独龙江乡6 个村26 个自然村,从基础设施工程、安居温饱、社会事业发展、产业发展、素质提高和生态环境保护六个方面展开了民族帮扶工作。源于半封闭式的生产和生活形态,粮食、住房、产业等问题一直是制约独龙族经济社会发展的主要因素。“整乡推进整族帮扶”中,经详细论证,州、县、乡三级政府最终将其产业扶贫的重点锁定于两个部分:一是以“西南秘境”为主题大力发展旅游业,以旅游业为龙头带动其他产业发展,增加当地居民经济收入,解决劳动力就业问题、改善人居环境,实现社区的可持续发展和经济社会发展;二是以草果为主要经济作物,辅之以养殖,推广现代农业技术,进行传统农业的改造,扶持特色生态种植业。

“十二五”整体式帮扶结束后,该乡基本完成了旅游业从无到有的质变,当地独龙族群众对旅游业的认知也发生了从无到有的转变,旅游扶贫确实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村民生活。然而,由于旅游业发展对软硬件要求较高,加之游客数量持续倍增,游客的需求与落后的旅游基础设施之间的矛盾日益突显,基层政府做出了整顿重建的决定,独龙江景区从 2017 年 10 月 1 日至 2019 年 9 月 30 日暂停对外开放〔6〕。在与乡政府工作人员座谈中,H 书记(男,独龙族,36 岁,大学本科学历,原独龙江乡党委书记)提起:“2010 年整乡推进规划里,投入了大量资金在旅游业发展上,8 亿多帮扶款主要花在基础设施建设、修新安居房和旅游开发上,所以大家一开始还是对旅游业比较看好,也寄予了希望,结果最后却是草果给了我们惊喜。”经走访与座谈我们看到,发展重点从“西南秘境”到“草果之乡”,技术推广从试错到选定适合本土的种植品种,独龙江乡现代农业的发展经历了一个曲折中前行的过程。正如舒尔茨曾提到的,促进经济增长的关键因素是“技术变化”,而这一概念在实质上至少是一种生产要素增加、减少或改变的结果〔7〕。

二、“新小农”模式:立足本土发展现代生态种植的滇西经验

独龙江乡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种植产业在起步之初是步履维艰的。首先,是基于本土自然条件选择适合山地种植的经济作物。现代产业规划和发展过程中,经过2 至3 年的尝试、放弃、调研、再尝试,基层政府在重点推进基础设施建设和旅游开发的同时,考虑将草果作为特色种植的主要品种。其可行性在于:一是草果为村民所熟悉。从古至今,独龙族一直保持采集的生计习惯。在进乡的途中,笔者偶遇了三位独龙族中年妇女,正在挖山中的野生山药、三七,然后现卖给游客或村里的小卖部。进入锄耕农业之后,采集在独龙族社会经济生活中仍占有重要地位,仅次于农业。由于独龙族生活的高山上盛产中药材,采集对象除竹叶菜、打格菜(傈僳语,意为块根植物)等食用野菜外,最多的就是草果、黄连、重楼、董棕、葛根、三七、野山药。中药材一直是独龙族与外界进行贸易交换的重要货品,有些甚至还被作为“货币”使用,比如以黄连交换盐巴、牛、铁器等。所以,草果、三七、黄连、重楼等野生药材对独龙族来讲已是熟悉的老朋友。二是草果经济价值高,且适宜在独龙江乡种植。草果药食两用,性温、味辛,具有健脾祛湿、祛痰除寒、化积消食的功能,不仅是温中的珍贵中药材,还因其入菜口感好、入汤味美,能除湿腥气,还是五香之一的烹调佐料佳品,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草果虽然较容易种植,但对气候条件要求较高,因喜欢温暖和潮湿的地方,种植气温要求平均在16~19摄氏度,海拔在1 800~2 200 米为宜,需要在亚热带雨林气候种植,土壤微酸性、含有机物质多、砂质、肥沃、湿润的稀树林种植的草果产量高。草果的国外主要产地在越南、老挝、缅甸等国,国内则主要在云南中、东南、西南部,以及闽、川、黔、桂的极小部分地区,云南是我国草果的主要产区,包括怒江、保山、红河、德宏、文山州的三十几个县。其中,独龙江流域的气候、湿度和土壤条件种植草果尤为合适。所以,根据独龙江乡的环境、气候特点,选择适合生长且经济价值较高的草果种植,是推动独龙江乡跨越式发展的重要突破口之一。三是契合州、县种植业规划,市场前景较好。为有效保护生态环境,变资源优势为经济优势、产业优势,“十一五”期间,怒江州就提出了“百万亩林果基地”“百万亩中药材基地”“百万株庭院经济林果基地”“百万头商品畜基地”的“四个百万”工程产业发展思路。大力实施“四个百万”工程建设,共完成林果产业基地169 万亩,庭院经济林153 万株,中药材基地50 万亩。在一些生态脆弱区域大力发展核桃、漆树、花椒等木本油料作物的同时,秦艽、五味子、当归、草果、萝芙木、薏仁等中草药的发展也方兴未艾。其中,贡山县特色种植主要为草果、重楼、三七,尤其草果是县产值上亿元的支柱产业。在实施兴边富民的项目中,贡山县把工作重点放在基础设施建设和产业开发上,“一乡一品”培育发展产业。同时,从2010年草果需求行情来看,我国年产草果约3万吨,市场的需求量为6 万吨,需求缺口达到了3 万吨,主要依靠进口补充。全国市场需求中,整个西南三省为2万吨,占了三分之一。此外,独龙江乡土地资源丰富,具有一定数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有种植、经营和进行粗加工的习惯,是发展草果不可多得的有利条件;同时,有国家、企业的资金投入,能实现优势互补。

其次,是引导小农户改变观念,迅速将现代产业融入村民的传统农耕观念里。据WGQ 队长(男,怒族,55岁,中专学历,贡山县扶贫办副主任、原“整乡推进整族帮扶”工作队队长)在座谈时说:“当时还没有扶贫办,‘十二五’帮扶项目主要靠工作队运作,就你们现在站的这两个小办公室挤满了人。记得2010年头,我和乡政府的人一起到县农业局想方设法搞到第一批免费的草果苗,那时候隧道还没有通、路也还没修好,真是好不容易才运进乡里发给五个村委,然后发放给村民种植,但是只有巴坡村的巴坡、木兰当、麻扒腊这几个小组种了。我们工作人员只得和乡干部一家家去串门、谈心和宣讲,组织群众参观乡草果基地种植,后来一些村民才慢慢开始配合种植。”截至2013年末,全乡草果种植由2010 年的 1 万亩增加到 4 万多亩,产量达到 284 吨,比2009 年净增281.2 吨①资料来源:贡山县独龙江乡整乡推进独龙族整族帮扶综合发展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2010-2014 年度云南省怒江州贡山县独龙江乡整乡推进独龙族整族帮扶工作总结》,贡独帮扶办〔2014〕5号。。独龙族群众在自给自足的“庭院式”农作外,第一次有了增收致富产业。2016 年末,该乡人均纯收入达到4 263 元,是2009年的4倍多,至2018年底全乡6个村全部脱贫,贫困发生率降低至1.30%②2016 年经济增长相关数据源自2017 年5 月1 日电话访谈,由独龙江乡办公室HY(女,独龙族,26 岁,大学学历,乡政府办公室主任)提供。,其脱贫经验被媒体誉为“独龙江模式”。

历时近5 年的田野调查中,笔者参与了村民种植、收割、销售草果的系列过程,并将这条适宜本土发展的产业模式发展道路总结为“新小农”模式。“新小农”模式具有传统小农经济的共性。一是,作为典型的山区,这里不利于集约化和机械化生产、种植,长期以来零星生产是主要的农业生产状态。独龙族群众的草果地散布于山林与河谷,哪怕同一户人家的草果地也是零散的,有的在安居房附近,有的在对面山上,要骑摩托车10 多分钟或步行20至30分钟才能到,许多村民的旧居因离耕地较近都改造成了生产房。此外,零星生产还源于家庭劳作的分散性。笔者对全乡6 个行政村中的5 个(最北端的迪政当村因受气温较低、山多砾石等条件的影响不适宜草果种植,其特色产业为重楼种植)进行了走访,发现除独龙牛因投入较大和养殖技术要求高外,草果及其他作物和小型养殖(包括独龙鸡、中蜂、猪、羊)全部以家庭为劳作与经营单位,男性主要从事农事耕作,妇女则辅助农耕,同时操持家务、编织独龙毯和采集,除收割草果时族人相互帮助,耕作时均各家顾各家,极少联合耕种。二是,源于该乡“神秘的峡谷”地貌。过去,交通一直是制约独龙江乡发展的瓶颈,同时封闭的环境使当地保留了较为完整的本土生产模式和观念。交通基础设施改善后,虽然进行了产业结构的调整,比如发展旅游业、种植特色经济作物等,但种植、养殖业仍保留了较完整的小农经济特点,相较平原和内地农村的种植,亦保持了本土耕作的生态特点,如劳作时间自由,较少使用农药、化肥、地膜等,对外界依赖较小。三是,过去独龙族的狩猎、采集经济和刀耕火种收成极不稳定。或工具不足,砍出可供耕作的林地过少;或雨多,烧出的耕地不足;或长出的粮食被鸟兽吃了。所以一直到现在,吃饱都是村民们种植的首要目标,种植过程中有重粮食作物、轻经济作物的生产习惯。

作为旧的生产方式,其局限性是毋庸置疑的,规模小、扩大再生产难度大、封闭且较脆弱;但另一方面,小农式生产的现代价值及其之于少数民族较闭塞山区的适宜性确实存在。所以,在基层政府的带领下小农户们对传统种植进行了现代性改良,使之具有了现代农业的部分特点,主要体现为以现代生产及管理技术指导小农户种植,“新小农”之“新”便是指小农民在生产中对现代生产技术与观念的应用。种植业发展之初,乡政府便制定了以农业可持续发展理论为指导、国家农业产业政策为导向,结合独龙江乡综合发展规划,建成一个有科技支撑、管理科学、质量优良、综合效益显著的草果生产乡的发展规划。发展具有较强区域带动性的特色支柱产业,有效带动独龙族群众致富和财政增收,推动独龙江乡和独龙族经济社会实现跨越式、可持续发展,是该乡发展特色种植业的目标。该乡充分利用现有科技成果,挖掘潜力,提高技术含量;规划中采取先易后难、逐步推进的策略;因地制宜,科学规划,合理配置;注重基础,讲求效益,科学经营,合理利用;调动企、事业单位积极投入项目的设计、规划和运作。“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生产的发展首先是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力的发展又体现在生产工具的发展上。2006 年至2015年,为落实《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机械化促进法》,贡山县持续九年实施了“中央财政农业机械购置补贴项目”,全县置办各种农业补贴机械用具共1 069台,包括砻碾组合米机315 台、小型耕整机504 台、微型耕整机124 台、玉米脱粒机10 台、饲料粉碎机17 台、稻麦脱粒机 140 台、轮式拖拉机 2 台、电动喷雾器5 台、农用装载机5 台。共完成中央补贴资金93.134 万元,受益农户1 067 个,拉动农户投入资金达214.67 万元,累计完成机耕机耙面积18.85 万亩,耕种收农业机械化水平达35%①资料源自贡山县农业和科学技术局、财政局关于印发《贡山县2015年中央财政农机购置补贴专项工作实施方案》的通知。。化肥施用量(折纯)2014 年为 372 吨、2015 年为 395 吨②数据出自贡山县农业局,2018年8月23日。。产业发展中,基层政府尤其注重以现代农业科技培训小农户。乡政府以村和村民小组为单位,组织村民们定期进行草果、重楼等作物种植技术的培训和宣讲,并将技术宣传单张贴在村委宣传栏,以供村民学习,如《草果栽培技术手册》。从这个意义上,“新小农”模式是传统农业现代改造的结果。

三、传统小农户在现代农业发展中面临的困境与出路

电话追踪访谈中BJL(男,独龙族,24岁,大学学历,务农,孔当村丙当小组)高兴地说他新包了50亩地种草果,还请了15个工人整地开垦。伴随着电话那头孔当村丙当小组村民欢庆草果丰收的欢声笑语,笔者陷入了沉思:与过去独龙族刀耕火种式的农作相比,当前的确融入了不少现代生产技术和管理理念,草果丰收固然让人喜悦,但“新小农”种植模式是在传统小农经济基础上发展而来,加之受限于历史发展和区位条件,运作中必然带有小农经济的弊端。农业之根本在农民,要解决“新小农”模式传统与现代农业的有机衔接问题,应从传统小农户入手梳理其在现代产业发展中出现的问题和面临的困境,并给出建议予以协助解决。

(一)传统小农户在现代农业发展中面临的困境

1.缺乏现代生产管理能力

现代生产技术的不足容易弥补,通过职业技能培训能在短期内见效,但提高生产效率,不仅要求机械化程度和现代农技的广泛推广、应用,同时更要求农户具备现代统筹、组织规划、目标制定等经营管理的能力。而现实情况是,具备以上能力的人才通常为接受高等教育的大学毕业生,而大学以上学历毕业生更倾向在大城市谋得一份稳定的工作。据笔者了解,乡内青年出乡学习大多数都是短期的职业培训;在孔当村,大学毕业回家务农的只有1 人;自整体式帮扶以来,独龙江乡培养硕士研究生1人,已外出就业③数据由独龙江乡乡政府办公室提供,2016年8月。。因此,生产主体的素质和知识层次不足,成为了限制“新小农”模式向规模化现代产业发展的重要因素。

2.受限山区生产条件,生产效率较低

虽然县里9年内给各乡添置了各型农业机械用具共1 069 台,但因乡内耕地具有地小、分散、坡度陡峭的特点,村民们在耕作中根本无法使用大、中型农用机械,小型农业机械也只能在较缓的山头田间移动,如深松机、微型耕作机、小型耕整机等等。访谈中很多种植户觉得农用机械使用起来极为不便,一是安居房多在山下沿的独龙河谷,而草果地在山上,相隔较远,将现代农用机械运过去十分不便;二是独龙江地区的山地不像丘陵山地,都是十分陡峭的砾石山体且植被繁茂,哪怕小型机械农具使用起来也有较大困难。所以,整地、开垦、收割时种植户们宁愿使用传统的镰刀和锄头,锄头用来翻地、平整土地,铁镰刀用来砍杂树杂草,小型开荒机则因为在陡峭的山坡上根本无法使用而被闲置。伴随科技含量低而来的是产量问题,据县农技站工作人员介绍,现代种植技术、工具如果广泛应用到种植中,且耕地条件较好、气候较好的情况下,草果的正常亩产是500~800 公斤,而目前草果亩产达到500公斤以上的只有20多户。

3.受限于自给自足的传统经济观念,生产规模化不足

在独龙族群众的传统生活观念里有“借贷”观念,但无“信贷”概念。独龙语称“借贷”为“那安”,意思是“借给别人”,大多以实物为主,包括土地、粮食、刀斧、衣服、铁锅和麻布,基本上借什么还什么,图利观念在守望互助的乡土道德中不能被理解,在其传统的借贷习俗中也并没有“利息”的概念,互帮互助的集体生活中,“贷”虽然贯穿始终,但这种基于熟人社会信用而产生的“借贷”,却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信贷”。同时,在长期自给自足中也未形成“投资”的概念,有盈余就用于改善生活,也未用于扩大生产,没有盈余就老老实实做好手头现有的生计。所以,虽然信用社的扶贫贷款大都为无息,如“小额扶贫贴息贷款”“贷免扶补创业小额贷款”等,仍然贷者甚少,2015 年独龙江乡信用社总贷款额为97 万元①数据由独龙江乡分社工作人员ZLJ(男,怒族,28岁,大专学历,贡山县)经领导同意后提供。。此外,新增300 亩以上规模要投资20 万以上②2017年8至11月,孔当村村民BT与BJL一起新开草果地300亩,前期资金投入为20万元。,最多10 万的贷款额度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规模的问题,普通群众很少有能作为抵押的资产。由于种种原因,导致种植大户向大规模家庭农场发展时缺乏资金和融资渠道,集中连片种植少,难以形成产业规模。

4.小农户之间耕地流转不规范

一是土地流转方式不规范。从前独龙族社会遵循的是习惯法,如头人公判、村规民约等。由于没有文字,借贷情况大多数也是以口头约定为主。当前独龙江乡租地的租金每亩一般在每年800~1 500 元之间,村民往往口头约定好就可以了,如果有同族、姻亲或关系特别要好的情况,也有无偿的情形。还有作主替他人代租的情况,有的代租甚至没有合同,也只是口头协议流转。二是受小农民惜地观念影响,土地流转租期短。小农民对土地有着天生的依赖感,许多农户哪怕自己不种,让地荒着,也不愿意租给别人,愿意出租的也不愿长期出租土地。访谈中笔者发现,乡内土地流转3 至5 年已算长期了,很多都是一年一租、一年一签。这样,便不能落实规模种植的稳定性。

5.本土农业知识正在逐渐流逝

“新小农”式草果种植之所以成功,除了需要理解和糅合“本土”与“科技”两种知识体系,还需将现代生态产业融入本土文化,重视本土农业知识的价值。而目前的情况是,现代科技、观念与教育进入传统乡村,必将改变知识的传承形式。在现代化元素介入的那一刻,本土知识就面临文化的涵化,甚至同化。亚当·斯密曾说:“人类大部分智力的养成,必由于其日常职业。”〔8〕现代产业发展进程中,货币、市场、竞争、收益容易让农民们把“人的发展”直接简化成为一个致富的过程,不自觉地成了精密社会分工的一部分。这个进程中,以科技、高效为追求目标的村民,极可能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本土知识正在流失,遑论认识到这种流失带来的风险。

(二)立足本土引导小农户融入现代农业的建议

针对上述小农户在与现代农业有机结合中面临的困境,笔者认为应从立足本土入手为新时期小农户的未来寻找出路,具体可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

1.培养本土新型农业经营主体

首先,坚持国家的积极引导和扶持,确保现代发展方向。思考中国的农业问题,必须认识到小规模农业将长期延续的现实,而小规模农业的现实则突出了国家扮演关键角色的必要。根本问题在于怎样激发、扶持小种植户的积极性,应包括一系列的制度选择,如提供以小家庭农产为主要目标的融资渠道(如免息或低息贷款);触发以小家庭农业为主体的农业协作,为他们的生产、运输、销售提供必要条件;为他们提供经济能力范围内必要的后工业时代生物技术;由国家为农民提供基本医药保险,解除农民现今在城乡对比下强烈不安感。这样,才有可能创建舒尔茨所强调的使用新技术的低成本、高收益的经济环境,凭此充分发挥小农户的创新性和积极性。也唯有在国家的积极领导和扶持下,才可能触发舒尔茨理论中的农民积极性。其次,发展农民专业合作组织,提高农民素质,实现文化自觉。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深化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保障农民财产权益,壮大集体经济”,以及“发展多种形式适度规模经营,培育新型农业经营主体”,这也正是解决“本土”与“科技”结合问题的答案。以家庭承包经营为基础,发展专业大户、家庭农场、农民合作社,甚至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在建立新型农业经营体系、大力培育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中,让小农户接触更多的发展形式,最终形成内生性新型农业经营体系;通过培育本土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促进村民实现文化自觉,从而能在本土和现代两种知识体系的交流、碰撞中实现创新。目前独龙江乡已有专业合作社8个,不仅能形成规模优势、具有较强的抗市场风险能力,对于提高群众的素质,有效现实小农户与现代农业发展的衔接,是极为有效的一种培训。

2.帮助小农户扩大种植规模

“新小农”模式运作的最大问题是规模“小”而“散”,这也是传统小农生产的典型特点和问题。在由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转型的过程中,标准化和规模化是两个重要方面,标准化比规模化更重要,但规模化却是标准化的基础。没有规模种植,土地生产率、资源利用率与劳动生产率便都是纸上谈兵。针对前文所述资金匮乏、土地流转不规范、种植规模小的问题,就如何帮助小农户实现规模化种植应从三个方面入手:一是善用财政补贴政策,建立用于扶持种植的专项资金,引导种植大户、家庭种植户、私营专业合作社与乡供销社签订特色种植品种的长期供销合同,联合信用社提高低息、无息贷款额度,制定、发布种植大户应达到的规模标准,建立信息共享平台。二是形成稳定的生产用地制度,在“依法、自愿、有偿”的前提下,做好土地流转的法律与政策宣传工作;完善农村土地流转的服务体系,搭建土地流转沟通和交易平台;减少农户耕作的地块数,探索“土地入股”“中介服务”“大户承包”流转等多种模式,促进土地连片集中。三是积极引导独龙族群众在原有基础上,寻找产业亮点,自发新建农村合作社,推行“公司+合作社”的发展模式,建设特色作物产业基地,销往其他地区。基于此,应坚持不懈抓好产业品牌创建和保护工作,打造独龙江原生态品牌,提升产业品牌效益,提高产业产品经济附加值,形成品牌区域的规模产业。

3.提供系统的生态农业技术支持

独龙江乡草果的最大卖点是生态种植,而生态农业是对技术要求较高的农业类型,矛盾之处在于“新小农”模式运作中又存在着科技含量不足、生产率低的问题。所以,一是需增强生态农业技术的有效供给,努力形成以市场管理为主、政府引导为辅的管理体制,激发企业科研队伍、政府科研机构、群众中的技术能手等社会力量进行种植技术开发,并且加大研究经费的投入;注重组织农业科技培训,为种植农户答疑解惑,引导农户开发实用的和具有可操作性的关键技术。二是激发小农户学习农业技术的内在需求。农业技术只有在能够保障农户从中受益的前提下才能被农户主动选择和接受。三是将乡内草果和重楼种植得较好、生态技术应用有成效的专业大户树立为科技生态示范点,使其他小农户能够切实看到生态农业技术所带来的效益。

4.加大拓宽融资渠道的力度

拓宽融资渠道具体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一是县、乡政府应积极支持金融机构,如独龙江乡农村信用合作社加速金融服务创新,推出更多、更新的信贷产品;二是鼓励设立农业担保公司为小农户和专业大户提供融资服务;三是展开对独龙江乡村民的信用等级评定工作,对信用等级高的种植户予以较高的贷款额度;四是针对独龙江乡群众文化程度较低的现状,简化信贷的办理手续,提高贷款发放效率,对小农户贷款给予更优惠的利率,降低融资成本,真正解决融资难的问题;五是建立降低种植业风险的农业保险类别,提高种植业险种的政府补助额度,将天灾人祸等不可测力带来的损失降到最低。

5.面向市场完善社会化服务体系

针对独龙江乡种植户面向市场不充分的问题,基层政府正在建立一个与生产配套的社会化服务系统,包括物流服务系统、信息化服务系统和市场服务系统等等。一是物流服务体系,应负责在草果收割后,为小农户提供方便、快捷的交通运输服务,修建具广泛市场覆盖度的地方配送中心;二是市场服务体系,如对草果、重楼销售进行了最低保护定价,鼓励小农民集资成立专业农民合作社;三是信息化服务体系,乡政府已举办和派公务人员外出参加各种供销见面会,做好小农户与外界的供需信息沟通,引导各类社会资本与小农户对接,共同投资特色生态种植品种的生产与加工,鼓励各种类型的合作模式和经营模式。此外,还应鼓励在乡内成立草果种植的行业协会,作为联系政府、企业与小农户的中介,推动市场交流、监督与贸易往来。

6.全面推动特色种植品种的产业化经营

我国草果的需求缺口一直很大,产量不足的部分仍然靠进口,而国内适宜种植草果的产区集中分布于西南少数民族亚热带气候区,由于农业现代化程度低,生产规模普遍较小,存在小规模生产与大需求市场的矛盾。要解决该矛盾,需全面推动草果种植的产业化经营,逐步以生态种植的专业化和规模化替代独立、分散的种植。具体可以从三个方面入手:一是完善特色生态农业生产基地建设;二是对于规模较小或还未形成规模的小农户,推动其尽快发展,对特色生态种植的龙头大户进行重点扶持与改造;三是调整好特色种植业产业化建设中的利益关系,发挥各类中介服务机构的作用,调节好供销社、生产基地、投资企业、专业合作社、专业大户和小农户之间的利益关系,建立由企业、龙头大户和小农户共同组成的利益共同体。如此,不仅能够提高广大农民参与的积极性,也为草果种植的现代产业化发展引进新的活力。

四、结论

文章提出的“新小农”模式,不同于范德普勒格先生所说在西方发展话语霸权下挣扎的“新小农阶级”,亦不同于波普金描述自带逐利动机的“理性农民”生产,而是与黄宗智先生所说“再小农化生态产业”〔5〕较为相似。除具备小农经济的共性,该模式的特点有:一是落脚在“新”字上,在“现代”技术和产业体系上,而不是落脚于“小农”;二是该模式在传统小农基础上又将现代科技、生产管理观念与地方性知识进行了揉合,立足本土生产习惯、山地河谷地区的自然地理特点来推动特色生态农业的发展,使现代农业生产契合了乡土习惯;三是要进一步推动我国广大山区现代农业的发展,大体则有、定体则无,“新小农”模式的活力产生于独龙江畔和葱郁的高山峡谷之间,其经验可以借鉴但不能全盘照搬,须根据本土特色因地制宜、因族制宜。

当然,作为基于传统小农经济发展而来的农业生产模式,虽然融入了不少现代生产技术和管理理念,但受到历史发展条件和区位条件的影响和传统小农民的局限性,独龙江乡的“新小农”模式的特色种植业还存在不少亟待解决的问题,这些都需要我们在继续前行中摸索解决的有效手段,从当前取得的脱贫成效来看,至少方向是正确的。2019 年3 月8日,贡山县全国人大代表马正山公布:“2018年底,独龙族已经从整体贫困实现了整族脱贫,贫困发生率下降到2.63%。”〔9〕2019年4月10日,习近平总书记给独龙江乡群众回信,祝贺独龙族实现整族脱贫,勉励乡亲们为过上更加幸福美好的生活继续团结奋斗。笔者认为,将产业的现代发展融入本土建构是其得以成功建设好家乡、守护好边疆的关键,此处提出的本土建构既包括历史文化、传统认知结构、地方性知识、核心价值观念等抽象元素,也包括生计、生态、传统乡村空间等具象方面,将“生产知识”拓展至更广泛的日常“生产生活”,从而使价值反思能从产业发展走向乡村文明的整体脉络〔10〕。本土知识与现代科技相辅相成,现代科技风险之后有制度保障,小农户们当然会采取“更精明的策略”。

范德普勒格先生在其著作中文版前言中反复强调了一种替代路径:“相对于西方世界正在前行的那一条道路,替代路径必然是存在的。换句话说,此刻中国不仅是工业发展的先锋,它也是或更是农业发展的先锋,中国是小农研究真正的实验室。”〔11〕他用第三世界和发达国家的丰富案例告诉我们:虽然世界面对的主流趋势还是普遍的去小农化,但另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世界各地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再小农化”现象,拉美、欧洲等地区的小农民正在与西方主流工业“前行的那一条道路”苦苦抗衡,除工业化、机械化、规模化、城镇化还有小农的方式和逻辑,它更贴近农业的本质和人类生活,也许这就是未来农业可持续发展的替代路径,而中国小农经济历史悠久与大量存在的现实,将使我国在世界再小农化背景下,成为范德普勒格先生所说“农业发展的先锋”。联系到个案,基于其人口较少、聚居的特点,在国家的大力投入和支持下独龙江乡脱贫政策的构建和落实具有很强的可控性和典型性。希望通过该研究,对范德普勒格先生以华北农村为主要田野点的中国小农民研究进行对话和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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