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麦城
2021-11-28田鼠
爷爷望向窗外,若有所思。窗帘没拉,一棵高高的桂花树站在窗外的草地上,一群麻雀在树下跳跃着,时不时会有一两只飞到树上又飞下来。
“你说,这些麻雀是从哪里来的?”爷爷问道,并没有扭头看我们。
我和小田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问谁。我觉得这个问题理应由我回答,毕竟他是我的爷爷。小田却抢着回答了:
“我想,应该从山里来的吧。麻雀不属于城市。”
爷爷挣扎着坐起来,将枕头竖着靠在墙上,后背严严实实地贴在枕头上。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着小田说:你说得对。它们是一群年轻的麻雀,到城里打拼,跟你们一样。等它们老了就会返回山里去,山里才是故乡,是祖先们生活过的地方。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说:“爷爷您别多想。医生说了,再输两三天液,等炎症消了,您就可以出院了,买台呼吸机,回到村里至少还能活十年。”
爷爷并没有为我带来的好消息所动,他甚至都不看我一眼,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小田,问道:“关羽败走麦城后,脑壳是怎么跑到曹操那里去的?”
爷爷是个三国迷,这个我从小就知道。只是他识字不多,他的三国都是听来的,听收音机里的评书。是田连元还是单田芳讲的,我不记得了。后来,收音机里不播评书了,爷爷好长时间都闷闷不乐。2000年左右,爷爷买了台VCD和一套《三国演义》的光碟,从此家里的笑声又多了起来。小田的三国则是原汁原味的,他从小熟读毛宗岗的批评本《三国演义》,上大学后又读了《三国志》。若不是他俩一见如故,我想,我跟小田走不到今天。
我第一次带小田回村见父母,就遭到了我爹妈的一致反对。我爹妈悄悄把我叫到一边,我爹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湖北人太聪明了,跟湖北男人好迟早要吃大亏。我妈跟着附和,像一台复读机。他俩谁也没去过湖北,我不知道他们的偏见从何而来。但我知道,在这个家里,只要他俩一致认为的东西,就基本没法改变了。我想要跟小田在一起,唯一的办法就是求助于爷爷。他们虽然从不考虑我的感受,但不敢忤逆爷爷。
那是一个春天。椿树正吐着新芽,红灿灿的,很好看。小田自进我家门,就表现得很好,跟我爹妈打过招呼后,就出门帮爷爷掰椿芽去了。我被我爹妈叫去训话的时候,我见他已经爬上了门口最高的椿树上,像长臂猿一样够着枝头的椿芽。我从院子里出来,小田已经下树了,跟爷爷一起盘腿坐在地上抽烟。小田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爷爷侧耳倾听,很投入的样子。看上去,他俩相谈甚欢。这让我在心里燃起了希望。见我走近,爷爷招呼我坐下,发现新大陆似的说:“莹莹我跟你说,小田他老家也有椿树哦,他们不把椿芽叫椿芽,而是叫椿巅。我觉得这名字好,椿巅椿巅,椿树之巅,那不就是椿芽吗?可听上去比椿芽好听!”我笑了笑,问:“你们俩聊得这么开心,就是在说这个呀?”小田回答说:“不是,我在跟爷爷讨论三国呢。”爷爷看上去很激动,说:“就是就是,刚刚讲到‘温酒斩华雄。小田的三国讲得真好,比收音机里的还好,不懂的地方我可以随时打断他提问,他都回答得上来。”
小田说,这是一个阴谋。孙权斩了关羽父子后,担心刘备为关羽报仇,举兵攻打东吴,鱼死网破。于是,张昭就想了个一石二鸟之计,把关羽的首级用盒子装好,派人送给曹操,想要嫁祸给曹操。
爷爷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接着问道:“那曹操接了关羽的脑壳后怎么办呢?埋了?”小田说:“曹操是何等聪明的人呀!更何况他手下还有那么庞大的智囊团,怎么可能上这种当呢?司马懿一眼就看出了孙权的诡计。曹操不仅让关羽的首级入土为安,还用沉香木做了个身子,埋在洛阳城外。葬礼的规格可高了,大小官员都来送葬。曹操本人亲自拜祭,称关羽为荆王,还派遣专人为关羽守墓。”
爷爷又陷入了沉思。下午的阳关透过玻璃窗照进病房,打在他铁锈色的脸上。他眯了眯眼,叹息道:“这沉香木身子好是好,终究不是肉身啊!”
我起身将窗帘拉上。小田也没有接爷爷的话。这似乎是他俩的默契。以前他俩聊三国的时候,只要爷爷发表感慨,小田都会笑眯眯地听着,直到爷爷重新发问。这次也不例外。
爷爷问:“那关羽的身子最后怎样了呢?书里面有没有提到?”小田想了想,说:“书上只说,关羽死后心有不甘,骑着赤兔马手提青龙偃月刀,关平和周仓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到了湖北当阳,喊着‘还我头来。最后还是一个老和尚把他劝走的,老和尚说‘你喊别人还你的头,那颜良和文丑找谁要头去?关羽听后就不再闹了,还经常显圣,保佑当阳的老百姓。”
“当阳离你老家远不远?”
“不远。当阳属十堰管辖,距离我们恩施不算远。等您出院了,我和莹莹带您去那里走走。”
爷爷自顾提问:“那你认不认得,当阳人死后是土葬还是火葬?”
小田露出歉意的微笑,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恩施目前还是土葬。当阳既然不远,估计也是土葬吧。不过也不好说,我们恩施是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很多政策跟汉族地区不一样。”
爷爷长叹一口气,说:“对于关羽来说,都一样。不管是土葬还是火葬,都没留下全尸。”
我觉得是时候打断他俩了。他们已经严重跑题了。好好的三国不聊,尽聊些跟死亡有关的话题。跟一个病人聊死亡,这合适吗?当然,我没有怪小田的意思。我知道,他们土家人是不避讳死亡的。我对小田说,让爷爷好好休息一会儿,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打饭去了。窗外,那群麻雀已經飞走了。桂花树还站在原地,拖着长长的影子。三个孩子在影子里玩捉迷藏,叽叽喳喳,比麻雀还吵。
喝走了那三个孩子,去往食堂的路上,我对小田说,以后不要跟爷爷讲走麦城的故事,只讲关羽英雄的那一面。
从我记事起,爷爷就一直很要强。他是我心中的英雄,就像关羽是他心中的英雄一样。我还没出生,爷爷就是十里八乡著名的烤烟技术员了。从播种到烤烟叶,所有的技术环节,他都一手抓。据说,种烤烟时在田垄上覆盖地膜就是爷爷发明的,至少是他把这项技术带到村里并推广的。从小到大,我们家都住着村里最大的房子,从木土结构的老房子到砖混结构的平顶房子,都是最大的。在大多数人吃不上肉的时代,我们家每周必然会吃一顿肉,有时候是家里的腊肉,有时候是买的新鲜猪肉,大多数时候则是爷爷上山打的野味,松鼠、黄鼠狼、野鸡野鸭之类的,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打到野猪、麂子一类较大的哺乳动物。隔壁邻居的孩子们闻到肉香,拥到我家打牙祭,爷爷从没吝啬过。
关于爷爷的辉煌历史,小田并没有见证过,但他深信不疑。他说,家里的打火机和满坡的椿树就足以说明一切。他的话将我引到了记忆的纵深处。在所有人都只能用洋火(火柴)的时候,爷爷就用上了煤油打火机,银色的外殼,蘸了煤油的棉花塞在里面;当煤油打火机普及的时候,爷爷已经改用丙烷打火机了,用打火石点火的那种;这种打火机方兴未艾的时候,爷爷又换成了电子打火的打火机了。总之,在打火机的使用方面,乡亲们无不在追赶爷爷的步伐。爷爷买的最后一个打火机是Zippo牌的,小田说很贵,只有讲究生活品质的人才会用。这些打火机塞了满满两抽屉,爷爷却因病再也不能抽烟了。至于那一坡椿树,正如小田所说,那是爷爷一辈子的骄傲,这种骄傲不亚于关羽水淹七军生擒庞德。
我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事情了。爷爷一把火烧了家里的自留山,开垦出一坡台地,跟我家山腰和山脚的梯田连成一片,全部种上椿树。这一举动令所有人费解,包括我爹妈。椿树又不能当饭吃,卖木材吧,生长周期还长,远不如松树、杉树划算,等椿树长大成材,人早就饿死了。面对我爹妈的质疑,爷爷只是笑笑,没有半句解释。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除了院子外面的那几棵遮阳用的椿树外,爷爷竟然不让其它椿树长高,只允许它们长到两米左右,高出的部分全部锯掉。我上高中那年,在村里,爷爷已经不是人了,而是神仙。那年春天,进村的公路正式通车,隔三差五就会有一辆柴油三轮车停在我家门口,然后将爷爷掰回来的椿芽运出大山。从那以后,爷爷每年卖椿芽的收入跟大多数家庭卖烟叶的收入相当,投入却比种烤烟少了太多太多,几乎不用本金,买种子、农药、化肥、地膜的钱统统省下了,而且只需要劳动半个春天。爷爷坐在门槛上满意地抽着水烟筒,Zippo打火机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我们做了爷爷最爱吃的栗子红烧肉。他吃得漫不经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几次都差点把肉喂到鼻子里去了。我说:“爷爷您要专心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跟小田谈三国。”爷爷似乎受到了某种启示,狼吞虎咽起来。吃完后,他将饭盒随手放在床头柜上,把我晾在一边,对小田说:“我以前听说,关羽败走麦城后是有机会逃脱的,书上有没有这么写?”小田回答说:“这是毛宗岗的观点。关羽丢了荆州,躲进麦城。麦城是个小城,一无援军二无粮草,肯定守不住。经过商量,大家决定突出重围,逃回西川,重整人马再杀回来。东吴的围城大军只围了三面,故意放过一道城门。有个叫王累的人提议,出城后走大路,小路必有埋伏。可是关羽不听,偏要走小路,这才被绊马索放倒。一切都在吕蒙的掌控之中,他早就料定关羽会走小路。东吴大军三面攻打麦城,故意留下一面,就是要请君入瓮。书上并没有写假如关羽走大路会怎么样,毛宗岗在他的批注中说,要是关羽听王累的,以关羽父子的勇猛和赤兔马的速度,说不定能顺利逃脱。”
我觉得有必要岔开话题,说:“你们俩讲讲赵子龙长坂坡救阿斗吧,干吗老讲走麦城?”也不知道是爷爷听错了还是怎么回事,他文不对题地说刚才护士来过了。也好,说说护士总比说走麦城好。我问他护士都说了些什么,他说:“跟你说的一样,再打两天针就可以出院了。”我说:“我就说嘛,没多大的事。您要是觉得这里的医生信不过,我和小田带您去省城再检查检查。”小田似乎明白了什么,接过话:“对对对,去省城检查一下,然后到处走走玩玩。我们看您也方便。不像现在,来一趟县城要开三个多小时的车。”爷爷问:“你们认不认得,政策定了吗?刚才那护士说她不清楚。”我和小田异口同声地问他什么政策,他说:“我也是听一个病友说的,他以前就睡在你们两个坐的这张床上,前两天刚出院。他儿子儿媳都是县里的公务员,消息应该八九不离十吧。”
爷爷始终不肯说到底什么政策,又把话题转回到了走麦城。他说:“我觉得毛宗岗分析得对。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照我说,关羽选择走小路是故意的,他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小田迎合他说:“有这种可能。丢了荆州,他没脸去西川见刘备,干脆以死明志。”听了小田的话,爷爷一下子激动起来,说:“以死明志,这个词用得好!”他话还没说完,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右手托着胸口,低着头,泪水都快掉下来了。我狠狠地瞪了小田一眼。爷爷朝我摆摆左手,直起身子说:“没事,年纪大了,咳嗽很正常。有些事情,还是想明白了比较好。以前听收音机,我觉得曹操是个大奸臣、大坏人,现在看来,曹操人还不错。小田,书上有没有写关羽是哪里人?”“写了。”小田说,“《三国演义》第一章就交待过,关羽是河东解良人。有人考证过,河东解良应该是今天的山西运城。”
“那山西运城离洛阳远不远?”
“应该不远吧?都在北方。我地理学得不好。”
“要是不远,那曹操还可以做得更好。”
……
“关羽走麦城的时候,曹操已经统一北方了是吧?那么,山西运城应该也归他管不是?他完全可以把关羽的脑壳和沉香木身子埋去山西运城的嘛。人死了,就应该跟列祖列宗在一起的。关羽虽然没了身体,但脑壳是真的,还可以跟天地祖宗说说话。穿上衣服,别人也看不出那身体是假的。还好呀,孙权把关羽的脑壳送给了曹操,要是留在东吴,估计就一把火全烧了。烧成了灰还怎么见天地祖宗啊!”
小田虽然对三国颇有研究,但从他们的对话不难判断出,他被爷爷牵着鼻子在走,话题被爷爷牢牢掌控着。我知道,他俩聊三国的时候我很难插话,但这次,我必须强行介入。我大声说道:“爷爷,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跟小田商量好了,明年正月结婚。到时候您一定要去省城吃我们的喜酒哦。”爷爷眯着眼睛看了看我,皱纹里填满了慈祥,又转向小田,似乎要求证我话里的真实性。小田重重地点了点头。爷爷笑得更灿烂了,说:“要得要得,一定去。你们要是明天结婚就好了,明天是个好日子。”我说那哪来得及啊,所有的筹备工作都还没开始呢。爷爷说;“只要你们两个好好过,天天都是好日子。”
我以为我成功地转移了话题,没想到爷爷很快又把话题转了回去。他问小田:“关羽有没有孙子孙女?他死的时候,孙子孙女成家了没有?”我乜了小田一眼,他总算开窍了,说:“这个,《三国演义》里面没写,回头我查查《三国志》。查到了再告诉您啊。”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小田跟爷爷聊走麦城,言语还算得体,至少他没用“身首异处”这类词。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一直都很开朗活泼,高兴的时候还会吼上几嗓子山歌,把山上的鸟雀震得漫天乱飞。但爷爷也有哀伤的时候。这时候,他通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抽烟,嘴里嘀嘀咕咕。我偷听过好多次,都只听到些词语,“我爹”“好惨”“大树”,等等,从没听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从没见过老祖(曾祖父),只是这些词语听多了,难免好奇,我迫切地想知道我老祖到底怎么了。我问爷爷,他总是笑笑,说:“你老祖的坟在马鬃岭,清明节的时候我带你去磕头。”后来我又问其他老人,只要一提起我老祖,他们总会巧妙地避而不谈。他们越是讳莫如深,我的好奇心就越强烈,像一头狂飙的野牛,东突西进,又毫无头绪。
我上大学那年,我奶奶还健在。有一天,她找到我,说是要给我讲讲我老祖的事情。关于我老祖,奶奶讲了两个不同的版本。第一个版本说,我老祖被一群土匪绑架,不给钱不给粮食,他们就撕票,后来他们果真撕了票。土匪们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一棵高大的滇朴树上,扬长而去。第二个版本则是说,我老祖窝藏了一个地下党员,事情败露了,被国民党反动派砍了头,挂在一棵高大的滇朴树上以儆效尤。奶奶语重心长地说:“那是解放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你爷爷还不到十岁。造孽呀!莹莹呀,你是大学生了,要懂事,不要到处乱打听,会伤你爷爷的心的。”按照我奶奶的说法,我老祖死后可能见不到历代祖宗,因为他的尸身不完整,祖宗们认不出他,他就会成为孤魂野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奶奶说,由于刽子手的刀不够快,我老祖的脖子被砍得一点都不齐整,跟狗啃似的,怎么拼都没法将脑壳和身体拼完整,最后,只好用石灰修补残缺的地方,用纱布将脖子硬缠起来。每次听到这里,我都会吓得哇哇大叫,抱着奶奶求她别讲了。
爷爷的尸体是在他的椿树林里被发现的。据我爹回忆,爷爷坐在一棵椿树下,背靠着树干,头微微上扬,看着远处高高的马鬃岭。高高的马鬃岭意欲刺破天空。爷爷面带笑容,走得很安详。那棵椿树由于年年修剪,树干很粗,却不高。我爷爷靠着树干,就像跟一个老朋友背靠背。
我和小田赶回老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爷爷的棺材四周坐满了老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小田后来告诉我说,那些老人们彻夜不睡为爷爷守灵,比孝子贤孙还尽心。他们坐了一整夜,讨论了一整夜,得出了一个结论:我爷爷是有福之人,既会生又会死,死得不早不晚,死得恰到好处。偶尔有一两个老太太哭出声来,其他老人就会安慰她们说:“别哭了!哭有什么用?这都是命。”
爷爷下葬那天是8月31日。那年的一个文件上说,为加强殡葬管理,推进殡葬改革,节约殡葬用地,革除丧葬陋俗,提倡文明节俭办丧事,根据省里的一个什么通知要求,县人民政府决定,9月1日起,在全县范围内实行遗体火化。
【作者简介】 田鼠,本名田冯太,写小说,写诗,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诗刊》《中国诗歌》《星星》《江南诗》《长城》《大家》《边疆文学》《延河》 《文学界》 《厦门文学》 《滇池》《文学港》《文艺报》《云南日报》《东方早报》等报刊。获第二届中国土家族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