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
2018-12-13季羡林
我曾经有过一个温馨的家。那时候,老祖和德华都还活着,她们从济南迁来北京,我们住在一起。
老祖是我的婶母,全家都尊敬她,尊称之为老祖。
她出身中医世家,人极聪明,很有心计。从小学会了一套治病的手段。有家传治白喉的秘方,治疗这种十分危险的病,十拿十稳,手到病除。因自幼丧母,没人替她操心,耽误了出嫁的黄金时刻,成了一位山东话称之为“老姑娘”的人。年近四十,才嫁给了我叔父,做续弦的妻子。她心灵中经受的痛苦之剧烈,概可想见。然而她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从来没有对人流露过,实际上,作为一个丧母的孤儿,又能对谁流露呢?
德华是我的老伴,是奉父母之命,通过媒妁之言同我结婚的。她只有小学水平,认了一些字,也早已还给老师了。她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一生没有跟任何人闹过对立,发过脾气。她也是自幼丧母的,在她那堂姊妹兄弟众多的、生计十分困难的大家庭里,终日愁米愁面,当然也受过不少的苦,没有母亲这一把保护伞,有苦无处诉,她的青年时代是在愁苦中度过的。
至于我自己,我虽然不是自幼丧母,但是,6岁就离开母亲,没有母爱的滋味,我尝得透而又透。我大学还没有毕业,母亲就永远离开了我,这使我抱恨终天,成为我的“永久的悔”。我的脾气,不能说是暴躁,而是急躁。想到干什么,必須立刻干成,否则就坐卧不安。我还不能说自己是个坏人,因为,除了为自己考虑外,我还能为别人考虑。我坚决反对曹操的“宁要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
就是这样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家庭。
为什么说是一个温馨的家呢?首先是因为我们家60年来没有吵过一次架,甚至没有红过一次脸。我想,这即使不能算是绝无仅有,也是极为难能可贵的。把这样一个家庭称之为温馨不正是恰如其分吗?
我们全家都尊敬老祖,她是我们家的功臣。正当我们家经济濒于破产的时候,从天上掉下一个馅饼来:我获得一个到德国去留学的机会。我并没有什么凌云的壮志,只不过是想苦熬两年,镀上一层金,回国来好抢得一只好饭碗,如此而已。焉知两年一变而成了11年。如果不是老祖苦苦挣扎,摆过小摊,卖过破烂,勉强让一老,我的叔父;二中,老祖和德华;二小,我的女儿和儿子,能够有一口饭吃,才得渡过灾难。否则,我们家早已家破人亡了。这样一位大大的功臣,我们焉能不尊敬呢?
如果真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的话,那就是老祖和德华。她们忙忙叨叨买菜、做饭,等到饭一做好,她俩却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自己只吃残羹剩饭。这逼得我不由不从内心深处尊敬她们。
我们的家庭成员,除了“万物之灵”的人以外,还有几个并非万物之灵的猫……在白天,我出去散步,两只猫就跟在我后面,我上山,它们也上山;我下来,它们也跟着下来。这成为燕园中一道著名的风景线,名传遐迩。
(选自《季羡林散文精选》有删节)
赏析
明明是六口之家,作者却说“就是这样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家庭”,于自相矛盾中表现婶母与老伴在其生命中的分量,就因为她们给了他一个温馨的家。
作者采用极平实的语言为家中的三位主要成员描绘了三幅肖像画,在浓淡相宜的叙述中可见老祖的能干坚强,德华的善良温和,以及“我”的急躁,懂得替他人着想。一句设问“为什么说是一个温馨的家呢”,引出下文老祖为这个家做出的巨大贡献,老祖和老伴对“我”饮食上的照顾;而多次的反问或是表达对老祖经受痛苦的心疼、为家辛劳的尊敬,或是表达对这个温馨家庭的眷念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