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椿树

◎ 陈忠实

大椿树

◎ 陈忠实

我老家门口长着一棵几个人都合抱不拢的大椿树，它是上世纪50年代中期，父亲亲手栽下的。大椿树成为一道风景，甚至成为一种标志。有找我的人向村里人问路，最明了的回答就是，门口场塄有一棵大椿树。

80年代初始，生活已发生巨大转机，当吃饱穿暖已不再成为一个问题的好光景到来时，我便筹备拆掉旧房盖新房了，不料父亲患了绝症。他似乎在交待后事，对我说：“场塄上那棵椿树可以伐倒做门窗料。”我知道椿树性硬却也质脆，不宜做檩当梁，做门窗或桌椅却是上好木材。父亲感慨说：“我栽了一辈子树，一根椽子都没给自家房子用过，把这椿树伐下来，给咱的新房用上一回。”我听了竟说不出话，喉头发哽。缓解一阵后，我对父亲说：“门窗料我会想办法购买，让椿树长着。”我说不出口的一句话是，父亲留给我的活物就只剩下这一棵椿树了。

不久，父亲去世了，椿树依然蓬勃生长在门外的场塄上。

后来，我获得专业写作的机会，索性回到老家躲清静，读书写作，还住在遇到阴雨便摆满盆盆罐罐接漏的老屋里，还继续筹备盖房。某一天，有两三个生人到村里来买合适的树，一眼便瞅中了我父亲的这棵椿树，向村里人打听树的主人。村里人告诉他们说：“那家人自己准备盖房都舍不得伐它，你们恐怕也难买到手。”买家说可以多掏一些钱，随即找到我，说椿树做家具是好材料，盖房未必好，可以多给一些钱，让我去选购枕木这些上好的盖房材料。我自然谢绝了，这是绝无商议余地的事。我即使再不济，也不能把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棵树砍了。这椿树就一直长着，直到现在。每隔一段时日抽空回老家，到门口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棵椿树，好像看到父亲站在树下或门口……

每到农历六月，麦收之后的酷热暑天里，这椿树便散发出一种令人迷恋的清香花味，满枝上都是一团团比米粒稍大的白花儿，招来好多蜜蜂，从清早直到天黑都嗡嗡嘤嘤的一片蜂鸣，把一片祥和、轻柔的吟唱撒向村庄，也把清香的花味弥漫到整个村庄的街道和屋院。这是父亲留给这个世界、留给我的椿树。

（摘自《白鹿原头信马行》四川文艺出版社 图/伊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