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
2021-11-28秦汝璧
1
有只橘色的双翅苍鹰是个塑料玩具。鹰翅展成笔直的一条硬线。小孩子要手持鹰脊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就代表了它在空中飞渡么?
绮嫦看见她的姊姊绮丹旋过身去,捏住鹰头把它轻置在窗户的插销上,鹰的勾喙就叮住,鹰身悬宕,确有一种载沉载浮的神境——背后有一片云天在着。此后这只鹰一直在,但许久不在眼前。她看到这只鹰,就记起绮丹那次似乎在等一个人。
不晓得是不是同一个人?从前是有一个男子躺在她姊姊的被窝筒里。一个人睡一头。那只鹰还叮在插销上,她摸着门把手,问:“他是谁,怎么跟你睡在一起?”绮丹微笑起来,“你猜?”微笑消失掉了,鼻孔清出两声重气,像受了寒。绮丹把头抬起来,挪了挪枕头,重重地枕下去,想枕得舒服些。“我怎么不认得。”绮嫦问,但绮丹没有再答应她了。
中午吃过午饭那当兒,人仿佛都无事可做。绮丹弯腰用手托起她的右手五指,笑说:“她的指甲好看,一个赛过一个。”她早注意到了绮嫦手指甲好看,不过是在他面前第一次提起。听见绮丹这样说,他也低头敷衍地看了她的小手一眼。倘使用指头肚刮过去,确实一个比一个翘,如那汉语拼音里的四声。他笑了笑,表示赞同。尽管发生了一些事,绮嫦始终没有清楚地看见过他的模样。
他大约真是连额角眉尖也平淡,所以那张瓜子脸——男孩子长一张瓜子脸,虚虚笼笼的,不见一会就让人忘记掉。窗户外只有点太阳花花,不是太快乐。光只稍微一折映,他的脸更有层静悄悄的雾白。
绮嫦把手抽回来,往后一缩,偏在后背,眼睛往上抬了抬,看了他一眼,整个地有退怯的沉默。这种退怯的沉默是天生的,一出生,身边就全是大人。倘若她是个男孩子,他会是学校里的混世小霸王。她母亲成天往学校跑,白发飘萧地给老师同学赔不是而衬托出他的顽劣。
“十岁生日带你出去玩一趟。”大人说。十岁二十岁一定要在家中热闹,因为三十岁就嫁人了,要在别人家放鞭炮。
再过两个月绮丹就要二十岁,他们早有此意,预备热闹一番,她母亲表示杀一头猪,“猪正在长膘,杀就杀掉……”绮丹站在桌前倒又表示不愿意了,“我就放两只花炮,我看还是简单点好了。”
“那么,就带你去市中心走一趟吧。”她父亲开绮嫦玩笑。这样的一种玩笑,不动声色,很中国式的男性幽默,乐而不淫。她父亲兴致好的时候,就跟她说这样的笑话。
“我不要去。”绮嫦听出来了。
“那么去一沟好了嘛。”
“一沟奶奶就在那里,我不去。”她祖母的娘家大本营在东边的一个镇,沿去市中心的一条大路一路嫁过去,她实在辨不明白,便每以地名冠于“奶奶”称呼她们。从前人可以生这么多,他们不懂避孕。一路上全是熟人,哪里像是去远处。
“咦,那你要去哪?”
“去北京,去看天安门。”戋戋细语,然而吐字清楚。大人们笑起来了——笑她还不笨。
“那去北京干什么?”
“去北京看天安门,看长城,不去长城非好汉。”北京她就知道个天安门长城。最后一句她说得老高,有些颤抖,因为忧愁他们不答应。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这一句谚语,只懂得用在这里会表示一点决心,也用来说服。
交了十岁,她还踏着大步子喜欢溜来溜去,祖母就喜欢她活泼似小蛇。大太阳底下,粼粼的,那是她咯咯的笑。她父亲以为她的“雀子”就是这样溜掉的,嘴上也说:“你哪里像是个女人。”这是最恶毒的话。他的妻早先流掉的一个,他看见是个成形的男孩子。他把那团热乎乎的一团血肉用麻布包包起来再埋在祖宗的坟边。他跪在那里,拍拍手掌,乞求来世还要托生在他家。但他后来在医院外听见啼哭,搓着大手,声称就知道是个女婴了。看见是女婴,他也很不高兴。
这个女婴一直就在镇中的小巷子里窜。坌的磨砂纸似的水泥地,能看见一粒粒细小的石子,很容易使人想到万一跌下来定是皮破血流。巷子叫“岳飞像”,是纪念岳飞抗击北寇而刻的像,大刀阔斧,姿势逆风向前。几十户人家两边夹峙,其实应叫“岳飞巷”。前面挖了三道大沟隐蔽伏击,于是又有“一沟”,“二沟”的地名。当然那时没有武功,就是角力,适当的防护就等于保命。挖出来的泥土就堆垛在这里,把这里的地势抬高了几丈,挤挤挨挨住着几十户,往后延展,赵姓就这里坨聚。方圆十几里,有顾姓,朱姓……市中心反而像一口锅底。住户间七叉八叉搭了几个茅房,深坑里面嵌一只豁了口的粗釉酱黄大缸,也有人家用这种缸储藏水。茅房是用碎砖和泥土砌固,有许多孔隙,用赵绮丹的考试卷子糊起来,试卷上的分数常常不及格。
绮丹不大愿意把他带回家来。大概觉得他一定不大上得惯这样的茅厕,他个子很高,蹲在里面佝偻着。有次他向绮嫦要一把小铁铲,她知道他要埋他的一泡屎。他高个子,笑容可掬,就是不大出声。
绮嫦总在他不在的时候够树上的桃子。好的桃子却从来长在最高枝。她早就拣中一个,痴白中隐赤。她苦于太高,在那树下转来转去,再不摘下来,就熟极而烂了。她叫来祖母抱起她,祖母老缩了,还是嫌矮。她又拿来一根棍子打,打到了地上,也打烂了一块。她总觉得可惜。剜掉坏的一角,仿佛中了邪一样,与刚才看到的事实一点也不相符。桃树的简静的一丛伸到墙外,引来别的人驻足观看。
她的一个小学同学叫“黄毛”,头发眉毛稀疏,似乎因营养不足也因此发黄。不晓得他从什么地方溜进院子里,被绮丹看到了,他背靠墙,像是被人逼到了墙根。他嗄着声音:“我就是来看看……我没想要摘桃子。”绮丹笑说:“我知道,那你可以走了。”他又问:“绮嫦在家么?”绮嫦出来先是“咦”了声。他从没来主动找过她。他与他家隔壁的女孩子走得近,后门一开,就是她家院子。那女孩子写字迟慢,单眼皮,又呼着厚重的鼻息,嘴角有一点闪亮晶晶,其实也没有,但总觉得是有那么一点。在冷风中,手总缩在袖口中。他是长得稀疏可爱,像是随时要夭亡。她知道她现在笼络他。
她笑说:“我没有看见她嘛。”
“她不在家呀。”他站在大门口告诉绮嫦,有些心不在焉,“那我们找谁一起出去?”
“我今天不想出去。”她站在那里,留意他脸上的表情。也是下意识地觉得,只要出去,一定会遇见他家隔壁的那个女孩子。一定会遇到的。
她随即转身到庋藏杂物的小房间去翻找小玩意。他家里有一桌子的小东西,她很恋慕。他会把肥皂绑在一个船形泡沫的尾巴上,利用肥皂的融化产生力,而推动小船。她找到一个螺母,他看了没意思。
小房间霉阴阴的,有一座稻积子,她母亲在稻谷里埋了几只青柿子,容易变软。因为这样的气味,总觉得过往有许多东西在沉积,有许多神秘。他在里头东张西望,他拾得一把锄头担在肩上,做一个荷枪的兵。她随即又拿起一个司线交给他。他问:“这是什么?”“我爸用的,轻轻一弹,能弹出一条直线来。”她说。他果然站住不动,认真翻看里头有什么机关。
一直到时间很晚,他隐约听到家人叫他回去吃饭。他不作声,她也就当没听见。他自己想要弹出一条好看的直线出来。他看出来里头的墨已经干涸。他很聪明,她总觉得他很好。幼儿园一连几次拿“好宝宝”奖状。然而,他对她这么些时候,她就是胜利。他去兑了点热水进去,把机栝扭开,拉出一条粗线,然而粗线的尾巴糊掉了。两人把墙上弹得到处都是墨迹,毁掉了一面雪白的墙。她母亲看见那木门紧闭,躬身从门缝里窥里面。胖胖的脑袋后打着田螺纠,若打成一根独辫便像一颗钉。她让她开门,两人嗒然地隔在那里,像犯了一个错,尤其是他。
已经太晚了。墙上的淅淅凌乱的痕迹已被隐去。面对母亲似的大人,两人都觉得意志消沉,如同远山上的烟织。他揪住那线在指头上绕来绕去,嘴角翕动。她看着他溜走了。吸引他一时,她总不能变出十八般花样来永远吸住他。
2
绮丹总是这样旋过身去,仿佛她身上着一袭裙子,可以舞出圆。那鹰只被轻放,于无意中生出的一种机智使我惊叹。她没有穿裙子,头戴一顶绒线打的贝雷帽,帽檐向上半蜷曲,影子落在眼睛里,像站在屋檐下看别处。她姊姊类似这样的善良,近于一种空白。唯有比绮嫦多许多那在成年人眼中的女性的成就;她脸架子小,眼睛却饱满,嘴唇饱满,似乎也就是“脸如银盆”的模样。她的女性模样在悄然中显露。皮肤的黑便使齿如鲜贝,像刚被太阳晒完过。她站在花丛中晒热烈的太阳。花也开得过于壮丽盛大,遮蔽了老枝的萧瑟。她黑是黑的,却黑里泛金。
她一开始,从上海经常回来,不过在此后中次数越来越少。那轿车占满巷子一路开过去,掀起灰帘。那房屋角的“石敢当”上坐着的几只屁股跟着一起转过去,嘁嘁喳喳,“变了!”“大变了!”此外就是听他们说她别的事,嘁嘁喳喳。她的脸瘦且硬,黑中没有了金色,便变白了许多……
她说她书读不下去了,没心思读下去了。初中读完,高中都快读完了,读到这时候不读了。就是不读了,没有说什么。有时也觉得前面都已白费。
她父亲踏着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是她的被褥、枕头、水壶,码成一座小山头,吱吱呀呀,一路颠簸送回来。光天化日之下,使人惭愧。
绮丹穿着碎花睡衣睡裤,从此就这样了,不会去多想。发了一会呆,她吃力地把东西一捆捆往家里搬。一項浩大的工程,她热心地参与在这变化中。门前的两棵树木长势参天,交盖相映,有两个人站在底下说话,不时地往里看。有几只老去的蝉蜕勾在树皮上,但还是有蝉鸣强聒不舍,砸进人的脑袋里去,仿佛脑子里也住着一只蝉,扭紧神经,迸得使人痛楚。她错过一节课堂,再错过一节,就这样下去了。东方式的无邪纯真,也近于一种无视与勇猛。她自己坐在廊檐下十指交错地扒手指甲,用嘴吹一吹细屑。
绮嫦躺在庭中夏席上舔雪糕,撑起双膝,紧紧并拢,她也觉得在庭中岔开双腿要诱人看得更深。她听见外面有人喊“磨剪子镪菜刀来——来——”声音更远还生,纡而稳妥。
她课间上厕所,也要问同桌是否一起去,同桌说要等一会。她就等一会,磨磨蹭蹭。同桌在整理书。一本本翻验,摞在左侧,再一齐推到右侧。
“听说班主任要课间大检查。”他们经常这样突袭检查。
“怎么又来?”绮嫦问。
“我是听他们说的。”
同桌穿裙子,很快就蹲下去,接着是一阵“雨战竹林”。砌成的厚厚的两壁,底部全被蚀空了,积了层薄壳黄垢。她的一泡尿浇在一部黑色的手机上,不晓得是从裤子口袋里掉出来还是扔在里面的。她倒是什么都不担忧,越是遇到这种情况,她越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所以觉得很可惜。
两人互改试卷,看到答案不对,马上高兴地打个红叉。在比谁打得大,看得她心惊肉跳。一下课,同桌就往后面走,站在她要好的一个朋友桌旁,夹道很窄,她总要一会儿就相让别的同学走过去,铃声一响,她又回到座位上。绮嫦总觉得她有太多事没有告诉她。但有一段时间,她不往后面跑了。她把书堆推到左侧去了,中间余出一个大空档,两人在里面可以头碰头,可以把下颔埋在肘弯里。
绮嫦一面旋转手中的笔,“我现在不大理后面的人了。”同桌的嘴角塌得扁扁的,脸大,眼睛嵌在里面,细长的,不笑也像笑。不高兴,就这样把嘴角塌得扁扁的。绮嫦“嗯”了声,没说什么。身边总空缺在那里,像是她跟她老在闹矛盾似的而不睬她,她就要往后跑。此后,她买了一个玩具似的塑料密码本,图画模糊不成形,却有很劣质的鲜艳。两人写下了共同的愿望,将来要去空阔的地方过自由的生活。傍晚有秋风吹过。
密码本被班主任发现,他让她们打开本子。他看完后,让两人当着全班人的面读出她们的愿望,两人都笑,用手左右揩一下脸,那笑掳掇不起来。一读就知道,这是个悲剧了,便用笑来纠偏。
她的班主任写得一笔好字,她于无意中模仿起来。他老是低着头看脚下,用教科书仿作古诗中的“歌扇”来半掩下颔。期中考试开家长会,成绩不算坏,她还是不放心地问:“朱老师可说什么了没有?”她母亲一面把一只红色塑料袋随手往哪个缝隙一掖,一面说:“说这个学生学习刻苦,品德优良。”“还有呢?”她略有些失望。她就应当是刻苦的,以之来弥补智力上的不足。但她的刻苦不过是在长久的沉默中所习惯的不放纵。或许培植出点智慧的根芽,那也是在潜移默化中,是在花费数倍于别人的时间中所得到的一点神的启示。
她同桌看娱乐周刊,半个月一期,油纸印刷。她喜欢韩国的一位演古装电视剧的明星,饰演的角色历经难险而成功,就有崇高的美。她把过期的要过来,图像裁剪下来粘贴在文具盒里面。她的多疑多思就使文科很好,文科就是需要写许多的字。板板整整的字,老师不忍心给鸭蛋。她的手掌都磨出了茧皮。她把写完的笔芯用橡皮筋扎起来。她會取得最后考试的成功,她对此深信不疑。她曾想以此作为人生正途。不假思索,却也艰难。
她的父母种地,种地就只是卖力气,需要大劳力。她父亲却总是坐在上首喝酒,“我的钱多啊……银行的钱还要多,摞得有多高呢,我有回看见,有这么高!”他诧异地模仿出钱的高度给姊妹俩看。她们没有任何表情,他鄙夷地侧头,嘴里嚼着咸菜叶子,烂叶子嚼不烂。他的人生后期全部依赖他的妻,在依赖中养成傲睨的性格。他又仗势他是家中长子。他到中年的时候坐在上首就已经瞪着铜铃似的眼睛瞟她们。一双筷头并拢在碟缘上,小长柄勺子搁在干净的白瓷盘中。并没有像样的几个菜,也要七八个碗铺排下来。她们的母亲却懂得实际的人生,恐吓绮嫦绮丹:“你说没钱啊,没钱,你能买到什么,你屁也买不到一个,被人瞧扁了呀。”他们提前想到坏结局。“没钱的日子难过呀,没钱,你只好屁股给人家踢。”绮丹在镇上替人家站店有了些时候,为家中添了许多小东西。首先是替自己买了几张明星画报贴在床头,也用来挡住白墙上剥蚀掉的一小块一小块。画报上是情侣明星。又买了件雨衣,一把雨伞,挂在门后。床前摆一条牡丹花红地毯,一整套的白瓷茶具,还有四只绿色玻璃喇叭口杯子,用来喝苹果汽水。那汽水就是绿色的。她母亲……她不能赚许多钱。她提前想到坏结局恐吓自己。
绮丹要买只手表,忽然地想要一只。他们告诉她,他们哪里来的钱?把表买来,会有人来偷。她不依。临了还是拿出钱来了,她知道,临了一定是有钱拿出来的。母亲陪她去,其实她的母亲什么也不懂,一直陪坐在那里,手抄在口袋里,一直在口袋里握着一叠钞票。其实那笔钱一定是没有了,她想多捺一会,只会使钱有一点柔软的温度,更使人伤惨,像冬天中红彤彤的脸腮。
她的母亲只是坐在那里一直在那看她的动作,脸包着惨绿头巾,柜台上灯火辉映。绮丹把表戴在腕上远近比对,在那里校整时间。她的母亲凑近去看那只表,看看可有几点钟了,不过因为是罗马字,她看不大明白,但也不肯移目。她的这点缠绵使人讨厌。她总是不经意提醒绮丹那表还在不在,或者看见了,就说起那买表的事情,提醒这表所费不赀。她的可怜不值得人去同情。
在绮嫦六岁时,她们的母亲还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千里迢迢去坐火车到上海做帮佣。但不多久,她又回来了。问起原因,她告诉别人是因为她不识字。她年轻时很好看,一双蝌蚪眼,尾巴似乎在糯糯地扫着人。“我们不识字的呀。”……可是她会算。她前后换了几家,而且时间做的都不长。那女主人们都长着长头发,头发丝容易掉在瓷砖上,只能弯腰用手一根根拈起来。一天要弯许多次腰,在她的女主人面前。她后来一直住在乡下了。因为老往地里跑,脚上着双黑胶短套鞋,髋骨往两边突,穿条短了一截的蓝布裤子,使得一双瘦腿分外地长似鹤腿。屁股后面是一块灰色补丁,密密的针脚,像破砖底下的潮虫的行列。她总像是刚从泥地里站起来,忘记了掸屁股。肩上扛着把铁锹,绮嫦叫她回家吃饭,她整个地像狼草一样,被风一刮,不知挂到哪家大门口去了。“她现在,走走就看不到她人了。”她父亲把脸一甩,表示不屑。一条街上的人都认得她,一只手叉着腰站在门口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我家大丫头花钱,你不要问她,花钱是来得个会花,跟我们哭死了,要给她买只表,好了,时间长了就要翻新花样了。家中有多少钱就能告诉她们了?跟你要这要那,你把一分钱给我用哉!我老是说这死话,儿女都是假的,满床儿女不抵半床夫妻。”她对大姑娘不满,同样地觉得二姑娘也不好。
“你们二丫头十岁时没热闹。”他们说。
“说不热闹,一年两个人生日还是要过的!大丫头要,二丫头也要。那二丫头十岁,是她先过的,我们哄她说带她到汉留一沟去玩一趟,她晓得不去,坏哩,跟我说她要去北京。”众人又一起笑了起来。
绮嫦其实很少开口要东西。她并不意识到家中贫寒。只有她母亲的那条蓝布裤子,永远在提示她家的不富裕。不不,她家从不缺东西。她家东西甚至很多,那些想不到的小东西。各色各样的杯子,小塑料盒子,还有许多颜色与花纹的碎布。
那条蓝布裤子,她寒暑假的每天早晨都有一大脚盆衣服泡在那里,里头就有这么一件。烟潮污辣,是做事时急出来的尿在裆里烘干,混了汗水,有股奇异的难闻的味道。她的手都搓红了,衣服领子袖口洗不干净是要被否决掉,然而她是记不得了,多少次被否决掉。她母亲不甚满意,不高兴,脸色沉下来,把没洗干净的衣服领子拿到她面前看,迫她向后退几步。
她现在一样没有地方可去,巷子不大走了,长这么大再溜来溜去,是要被人说的,女孩子好动就有种滑稽的蠢。她站在梳妆台前摆弄她姊姊的东西,她不懂化妆。她就是有种矜念,想让相机摄到。为拍照而正经地摆出表情,没有美的欲望的展示。成年人拿起这照片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副她十几岁少女天然的风韵。柔怯的,即使大笑也很弱。她当然不会懂得——正如同她姊姊涂红指甲油。她却不明白这红色的意思。她天性喜欢红色,自然想到黄色,就像用水彩笔作画,用完了青色就会立刻用橙色。
她有一件黄色的绒线衫配粉色的马甲,如果马甲有长袖,那会更好,然而没有粉色的长袖外套,她只能买了这件马甲。她头发厚密缭绕,看起来整个脸就躲闪,尽管有一副静穆的表情。绒线衫袖子有些长,她把袖子卷了一道,当初买的时候以为可以穿许多年。可是别人会看到这件马甲的合适,那蓬蓬鼓鼓的马甲果然促使一双玉臂瘦长。她自己就感到那双臂膀很有些受冻,就为了展示这件粉红色马甲的非常适体。
她现在穿这衣服站在菜花田里拍照,绿秆子顶着黄花团,高高低低。绮丹穿白色的绒线衫,双手搭在她肩膀上,站在她后面,像盏灯罩住她。似乎时兴绒线衫,颜色可以自选。现在我看这张照片,我看这样的神情,知道当时意念中的那种品质。心中所想总与实际中的行动不能够完全一致,就会退怯。这在我认识一个来自福建的陌生女人后,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从照片中那卷起来一道袖子的黄色绒线衫就看看出来了。两人站在菜花田里照相。她不知道为什么袖子要多出一截,要卷起来,大概是那时身体长得缓慢,以为可以多穿几年,有意织得长一点。她记得这件绒线衫穿了很多年。
她们没有挨过饿,从祖上开始就种一片广袤的地,腴厚的,即使外人不察觉其中,即使家里铁具洗得很干净,也似乎充满尘埃。就像绮丹,她一有时间就把家中的东西整理得十分整齐,整理成父亲的吹嘘中应该有的辉煌背景。然而,东西太多,也易惹尘埃,揩拭不了。绮丹很爱整洁,整天需要打扫。她永远在拖地,在一间铺满旧的,花纹设计很老气的瓷砖的房间里拖来拖去,想把这老气拖掉一点。
她的曾祖父是一个大地主。他在夏天悠闲时诱了一个微骨肉丰的寡妇,寡妇的四肢透过薄衫如一节节白藕。他在她背后眯起眼,眼珠子在眼洞里咕噜噜地——像饿着的肚子咕噜噜地——注目她良久良久。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使人觉得阴惨。曾祖母有一双小脚,脱去绣鞋,父亲说起那脚来至今令人骇异。她总坐着,低头做针线活,露出一截白腻的颈子,针线活做得铁板铮铮。他死时,她坐在门内看见那个寡妇在门口来去徘徊。她不与她说一句话,就那么笑着坐在门内。然而问起亲戚家待嫁女青年可有了人家没有,就一定要说起她丈夫的不好:“千万不要嫁像你舅公这样的,举手就要打人,少年时打掉我一只耳环,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到现在也没找到。”“你看他的一只嘴能说会道,那你问他认不认得杭州大女儿的家在哪里,你问问他看,你看他认不认得。”
找人不能找像她祖父的,会打人,少年时打掉了我一只耳環,我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她重复这话,觉得她活得太久了。古希腊中的女先知,与神要了像沙子一样多的年纪,却忘记说要年轻,于是一直活在年老时候。
3
绮丹冬天很少下床,她一到冬天就像个残废。河里已结厚厚的冰,她的母亲很早就拿块石头在冰层敲个窟窿来洗菜。她在床上听那“啪啪——”的回声,直到冰破,她忍着肚饿,把头更深地埋在被窝筒里。她母亲洗完菜,就把冻得麻木的手抄在衣襟底下渥暖,龇牙咧嘴,站在门口问她什么时候起床吃早饭,此外就说几句别的话。她坐在床上等春节来临。她感到很快乐,于是早饭就在床上吃完。窗外天气很好,没那么冷了,可是她不去晒被子。
她外祖父的私生子来乡下过春节,总要在河边看冰。上海的水不结冰。他早早地起床呼吸清冷的空气,觉得冷的空气总是很干净。他跟绮丹讲些上海的事。告诉她,他从学做烧饼开始,然后自己开了家铺子,到如今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在清华读书,儿子出国留学。他给她带来上海的丝巾与皮鞋。
他们早知道他是私生子,说话时带到他就保持微笑。祖父连夜托人把他带到上海做学徒,托人的时候讲了许多他自己的苦衷。说这个孩子留不得,留在这里,恐怕活不长了。现在他的眉毛跟祖父长得很像了,眉长连鬓。长到中年时候就笑着叫绮嫦“小金豆”,这名字很像铝皮门上的铜钉。他手掌低低地摊在她眼前,并在手掌中排出十个新铜五角。
绮丹等天暖和时候就要去上海,一切都很便利。
绮嫦跟她母亲在路上走着,刚寄了两床新被胎给她姊姊。孟冬之月,新被胎厚而重,盖在人身上,双肩缩不进去,那要冻着了。她母亲告诉她:“她现在不肯住宿舍了,她自己要出去住,出去住还要自己花钱。”“我也管不住她了,她年纪也这样大了。”“为什么要出去住?”绮嫦也不很明白。她母亲嘟嘟哝哝,“你不懂呃——”便重复说她姊姊年纪大了。空气很静,九月的风落完了,天地果然闭塞。说话也倍觉吃力。
绮丹原本在造纸杯厂工作,住宿舍。她常常是一顶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脑后,她总把帽子的六只角叠得饱满。她按照她自己的习惯做事。她把纸杯子一定要高高地码好送过去,尽管别人还要拿下来重新包装。纸杯子一定要整齐地倒扣在小车上,底下铺层塑料薄膜。她似乎永远怕灰。现在没有人这样做事了。
她下班去找单位的主任,问值班室的人,那主任是地道的上海人。他问她找谁,她说:“找李主任。”“哪个李主任?”他仍旧坐在里面。“就是李主任嚜!”他冲出来拦住她,“那我带你去,你找他什么事?”“开工作证明,租房子要用。”他带她上去,走廊上办公室很多,他打开一个房间的门,一个男的拿着一叠纸在看。他抬起眼就问:“你找谁?”“我找李主任。”她马上说。“他今天不在。”她笑了声,掉头就走了。
那值班室的笑说:“你们年轻人……”摇了摇头,表示不行,“你刚才一看见他,你应该就要说‘我找你,他开证明一样,比你那个李主任还要好。”
绮丹一听,又回头去敲开门,哈哈一阵朗笑,说:“听说您开是一样的,您能帮我开一个证明吗?”她很大方,男性跟她开黄色笑话,她也笑,就是那种大方,这使她便于开口,严肃地求人办一件事反而不会成功。
她再返回去厂里有点事,厂里的大门敞开,有条腿从门后伸出来,挡住她的去路。她一骇,双手缩在胸前。正好被这个人一把抱住。“是我!”她知道是梁泽儒。两人一点空间也没有。“有人!”她喘着气说,想要挣脱出来。“我早看过了,人都走了。”他说。他感觉到她要扭出去,他不放,两条蟒蛇一样,越缠越紧。
两人本就一同在厂里。梁泽儒每次来上班,都把手抄在口袋里,然后在大门口左转弯,几脚就蹬上楼去了。下班的时候,那门口总有几个男的在等着他,疏疏落落地在各个角落,显示他们在等他的不耐烦。她每天都见到他,从不说话。
他到别处去了。他一离开,就有人从中替他们介绍,只要分隔开,两人似乎就有种可能。
“你们都在上海,那是蛮好!”这是两人地缘上的便利,容易成功。
那人告诉她,他现在在开一家五金铺子,在徐家汇区。她仿佛是一提起他就像不大认识他这个人,她回忆起了那萧逸的姿势,在这回忆中,她生出许多幻想来。她与他在别的地方见面。她一直不开口说话,只有眼睛时不时望着窗外的远处,便摆出一副哀矜的神色。她过去是戴着白色帽子在叠纸杯,被他看去了。尽管那时她已经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与人是两样的。“去不去看电影?”他试探地问,他的动作很少了,只忽然局促地一笑。她忽然也高声说了,“现在哪有什么好看的电影。”不过在于女方要象征性地拒绝一下。他沉默下去,后来又约了一次。两人就一同去了。
有了个远方目的,她就对他生出许多幻想来,并有了许多别的要求。她不许梁泽儒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不许他与那些人一同出去,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好,我不抄了,我要请示下你,天冷的时候能抄吧?能不能与其中的那个小眼睛那个出去一下呢?”那些人是众多河流汇成的大海。他掐住自己的一段小拇指,漏出米粒大的指尖,形容那人的眼睛咪咪大。凑近了脸去,叫唤她名字,她非常满足了。她整个人无法与大海抗拒。她处于危险境地,在危险中她获得快乐。
他们把房子租在徐家匯区与静安区交界处,那里有的是巷子。长巷子里的门大多都定定地关着,与她那的“岳飞巷”不同。里头住着千家万户。从此以后,她跟他住在这巷子里,那巷子名叫“摸奶子巷”。
她骑一辆大红色的电动车,在冰天雪地里骑,很拉风。去上班的路上摔了一跤,在手上拉开一个大口子。口子已经凝结住了,不大看得出来,但她告诉他这件事。
他的两片嘴唇曲线紧致,鼓起的腮,像含一口糖水。可他却有种独特的寡言,“嗯,帮你吹吹!”再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想起来拉住她的手,嘴唇贴住她的手背,一吹,“啵”——像放一个屁。
绮丹是乐于享受的,这与我不同。那份只属于女性的享乐,她懂得,即使到了相同的年纪,我的十八岁与她一定不同。她不能持恒地做同一件事,所以她不能把书读下去。她觉得这不可靠。她现在要靠他。她跟他去一起去开铺子。铺子是梁泽儒父母拿钱出来开的。那铺子只有一米来宽。复合板隔出来一个顶,算是两人卧室,挖一个斗方的门,里头黑洞洞的。只有一座木楼梯搭连。夫妻店,也跟以前一样,天天见面。他手抄在口袋里,进门时往左拐,赤着一双白脚踏着梯子进去了。
4
绮丹坐在那里一面哄她的儿子一面与母亲说话。她的几岁大的儿子似乎发烦,不受她哄,一只手拽住她的衣帽,拖她下地。她紧闭一只眼,扭曲着脸随笑舒展,坐起来,跌得不轻。他双手摆出一个奥特曼闪出最后一招用利光结束怪兽的姿势。
“只有钱是狠的,在上海一天不做都开不了锅。都说做生意日进斗金,底下有多少人要吃饭的呀,他们才不管你死活。”
“梁泽儒说我们现在每月用五千块倒又好了。”
“梁泽儒现在比以前好很多了,给他开了家饭店。”她说说就总与母亲谈到她丈夫。绮丹不过是投钱进去,他相当于是做一个甩手掌柜,那多少绊住了他。他本性并不坏,不过喜欢玩。他认定人生短暂,不如寻求快乐。这一点与她是相通的。可最终还是她蹙迫他认识到人生的种种为难。她仍旧是那种爽朗的口气,但没有狡黠的高声。她葬送了她的天真与健康使他不那么嬉皮笑脸。他就是使她处处不大放心。
他被人挑逗起来去赌,赌急了,要赌把大的,偏偏又输了。赌徒只要现金,也没有全部要,他们也被吓住了。怕真惹出什么事,抹掉了一些。绮丹就拎着一麻袋钱,沉甸甸的一麻袋,万贯家财,一朝散尽。她就在那个时候又贷了一大笔款置了房子。房子装潢以白色为主,开灯总开那吊在正中的水晶装饰灯。家具是象牙色,镶滚金边。梁泽儒也戴金器,绮嫦总觉得男性戴那种金器像是假的装饰品,使人好笑。他把双手抱握,肘弯搁在桌上,两只大拇指夹住鼻翼,来回摩擦,代表他一点活络的心思。他问绮嫦多大了,就笑说才十八岁,那还早呢,不胜艳羡。
“我现在是人在家中坐,账单天上来。”绮丹笑说,露出两只虎牙。因为脸庞瘦削,总使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笑。
她说的都是非常阔派的话,藉此掩盖她的不幸。母亲不开口,只静静地听。两人对坐,她穿着高跟皮鞋,虎纹皮衣,双膝高高地八字分开,在那里拣黄叶子。两人还是母女。事实是这样,母亲现在全靠绮丹。这点梁泽儒倒是不说什么。绮丹晚上还是睡在她做姑娘时候的那张床上,卧室重新装修过,床的位置没有变化。那只鹰戗在那里,硬得像死。
母亲把一双手埋在衣襟底下,穿件绮丹给她买的高档的棉袄。又不能不穿,于是在外面罩一件宽大蓝布护衣。她走在巷子中,那稀薄的天空很渺远。她的髋骨越像外突。她去跟人要坎栏,罩住桌上的菜,现在是冬天,没有蚊蝇,她还是要去找一个。她去巷中的一个本家,男主人常年在外,但她一直记得他家有。
本家替她找了两个,她笑嘻嘻地在外等着他。一个塑料的,一个不锈钢的,全部翻给她了,她却不动身。
“家中以前有一个的,被谁借走的,我就是想不起来被谁借走的。”
“你拿去嗳!”
“妈,家中没有么,没有去买一个。”绮嫦说。
“以前是有一个的。”母亲笑着看着绮嫦。
“不晓得哪里去了,就是找不到了。”一口咬定家中原先是有一个。
“你都拿走,我不要这个东西。”她仍旧是不动。
“那就拿一个好了。”绮嫦随口说。
“就是厨房还缺一个。”她拿起来看看,含糊其辞,绕来绕去,只听得见家中确实是有一个并且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记不得被谁借走了……”
“嗳,都拿走嗳。”
“就是厨房还差一个。”她母亲笑着又看了眼绮嫦。
本家女主人回来。“你到哪里玩的?”她问,“向南。”她说。两人就立住攀谈起来。
“绮丹还是要生个女儿。”“中间不知道打掉多少个,都打烂了。”她附耳秘密地告诉她。“生儿生女现在都一样嘞。”女主人笑说。
接着两人互诉苦衷。母亲的一点凶相就是竖起第二个指头模仿对手口中的她自己,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我哇!你说我哇!”闪闪烁烁,听不清楚。她注目熟视地上的坎栏,自又去解释圆说一番,“家里以前有一个的,就是想不起被谁借走了,厨房缺一个。”
绮嫦跟母亲人手拿一个,绮嫦低头走在后面。绮丹问明是哪里来的,她起身把两个坎栏一脚踢飞,大闹了一场。“我叫你丢我的人,你丢人都丢到家了。你大冬天跟人去要这个,你就记着人家有这个,你就记着。”她看见母亲去一个个拾起来,在那短促地一笑,“我们不识字嗳……”
绮丹还在那里骂。强悍——这是她在慌乱中抓住的品质。她把家里的破烂围堆起来,点一把火,在自家庭院里烧一堆旺火,总使人害怕。
庭中祖母种植的桃树马上就要被砍斫,一茬粗壮的短桩留在那里一年多。春天里还有细苔。浇筑水泥地后,短桩就此被湮灭。因为母亲常常要拖一板车稻子到马路上去晒,要拖很远的路。她个子又比较高,板车的粗绳很容易翻倒她。她回来的时候很烧心,以为热着了。她喜欢吃臭鸭蛋。
她要去看医生,她的丈夫不允许她去看,她站在门外,手指大门,她知道他在桌前黑脸看她,她说:“你不给我去看,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这件事被绮丹知道了,她就带她去医院看,拍片子。医生说食道已经烂掉了一半,但没发展成癌。开刀切去烂掉的一半。食管缩短一半,就不能吃太多,吃太多就反胃呕吐。从此不能做太多事。只有朝更节省的路子上走。
绮嫦十分不情愿地像了她母亲,她不大花钱,年纪轻的女人,不大用钱。啧啧,稀罕的。绮嫦脸上总掬挹着,幽闭的学生时代又正是培养这神情的肥厚土壤。太长时间了,太长了,她都忘记了怎样去快乐。但也不是不快乐。
我的缓慢的哀戚或许承自我的家庭,但并没有明显地被迫害。我对那福建女人说我到现在才了解她父母的为人么?我父亲不过爱说大话,爱喝酒,此外没别的。我母亲爱占便宜,爱诉苦,逼迫人持有对她讨厌的怜悯。这是她特别突出的一部分。在我人生变化转折的时候,我正好是个少女。我敏感地知道了这一点,不过到现在我才清楚地承认。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错,这也是人的一种。我姊姊呢,她要一种她乐于过的生活,每天要花很多钱。她不过要给人一种她在花许多钱的生活中的印象。她是出生在我们家,但在上海那样的大都市生活,她的婚姻在幸与不幸之间,与大多数人的婚姻一样。
绮丹在上海生活越久,越会对母亲发脾气,不像她沉默。她们对父亲倒不大讨厌,她们有一种默契似的,避开他。也许就为了母亲不是父亲吹嘘中的背景有机组成部分;她恨她不识字,遇到说不通的问题且在不通的问题中处在下风,就总会说:你不要跟我们说嗳,我们不识字的呀。他们在过一种糊涂的人生,日系时,时系年,浆糊一样。他们有他们的一套理解法子。母亲诉起苦来总说是被迫嫁给她丈夫。她之前自己谈了一个,外祖父不许,竟要私奔。后来,她就一个人躺在床上了,肚子里已经有了绮丹,微隆起来,显得孤零零的。不嫁也不行了。她是被迫的,她不愿意这样,所以她就可以归于命运使然,她就常常说她自己不识字;她对她的人生有一种不满意,逐渐失去了基本的逻辑判断,就像那次姊姊绮丹在她丈夫输掉钱后又贷款出一大笔钱去买房子。
其实不是的,不是这样,她心里一定考虑进去了她父亲的话。她本身就不很愿意。她自己做了权衡,然后这样过下去。不过是常这样想:如果与先前那人结婚,那总是有些不同。但是她常常也这样地说:七个竹子八个命,你就是搬到密(蜜)州也是苦命。她就连一时的看开也有种迷信。
我与那个陌生的福建女人站在陽台上。我彻底地看懂了他们,扁扁的纸人,早已获得一种自信。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我看穿一切。
她趴在阳台上,回眸微笑灿烂,有玻璃的莹澈。这一切不期而遇,如坠浓雾中。她总共来过两次,都要站在阳台上,并探出去一点。其中不记得哪一次似曾相识,虽不全然如此。她总期望在阳台上发生点什么,好让别人在窗户中不期然地看见这两人。
她们所在的阳台上晾着一条黄色毛巾,那黄色很好。阳台外清亮的月亮像一个长着椭圆形脸的女人的半边脸,侧坐在江楼边看过往的帆船。腮、下巴的轮廓都是椭圆的,一定是个女人的半边脸,也最宜于在深密的夜里的月色中看。她是个陌生女人。三月里,她到他们学校里玩。学校没还没开什么花,一树的稠绿。她在背诗,她能够读诗。女人不认识路,就问她,她就告诉她怎么走怎么走。绮嫦还是站起来指示,说得特别细致,女人很表示感谢,留了一个号码给她,告诉她可以打电话给她。她一直想着这事,不过没有打。绮嫦不大承认这细致的特别。她刚才指路的时候指得很细致,她知道。“有个女人叫我去她家吃饭,坐A26路就到了。”她告诉她的室友。“她告诉我她在泰国做贸易,她是福建人,福建靠近泰国。我们常去的易初莲花超市就是泰国人谢易初开的。”她讲了很多。
“去哪,去哪,你就去哪,当心她把你拐走啦,把你当个唐僧,卷走啦。呼啦一声,你就不见啦。”室友哼唱着,臂膀在空中游荡,那十指在她头边动来动去,把她的头当个混色球。室友在那灯下敷面膜,她个子矮而结实,一切都很灵活。她早熟,她所做一切就惯会装模作样。她常常大声说话,自有她单调的热闹。与之相配的是,她脚指甲也涂蓝色的指甲油。她在打扮着,打扮得体。她脸上涂一层脂粉薄饼,嘴唇因为沾染嫩肤水,又有灯光。这些都不是她的本来面目。她的室友完全错会了她的意思也就不足为怪。
“我长得不好看,她没有必要骗我。”绮嫦解释。她仿佛是不能够太美,太有女人味,女人总是能够看到这一点的,她们会起嫉妒之心。她不要她们的嫉妒,不是她们想的那个样子。于是绮嫦就穿着当天应该穿的衣服校服去了。衣服很宽敞,约束着女性的身体。
5
最后一次吃完饭,女人还要出去办事。绮嫦先坐公交车回去。这回是她不认得路了,天空中许多浮游的尘埃,傍晚的公交站台总是如此。她直愣着脸,坐在路旁的长椅上。她下来时正好看见她,牵住她的手,一路把她拽到公交站台。绮丹觉得这很有趣。
绮嫦此后每回逛超市都会留意有没有一条黄色的毛巾,可是没有看见一条颜色与之相仿。她相信没有那样的黄色了。福建女人一直没有打电话再联系。她有意无意地等她的电话,她捺下冲动,也不打给她。在暑假的时候,闲庭昼静,她轻按下删除键,删除掉了她的号码。
她买来几听可乐,仰起来喝,脖颈伸得长长的,她只模仿喝白酒那样的动作,仰头喝酒,有一股悲怆的气势。她喝得胃都涨痛了,打了几个嗝,眼睛被刺激得要掉泪。
在这满眼泪珠中,有光的芒刺一闪一闪。而她的家庭——这充斥许多小小罪孽的地方,却不使她的眼泪掉下去。她跑到房间里,把脸贴合在冰冷的白石灰墙上,张开双臂抱住白粉墙,臂膀被撑住了,上下划着。她的眼睛滚烫,需要坚硬的东西来冰镇住。她的母亲躺在床上看甜腻的言情电视剧,色彩浓厚的男女已令人炫目,她方能看得明白。她没有开电灯,穿条补缀的三角裤半欹枕。她那暗暗淡淡的人影在那里,孤魂野鬼。她叫绮嫦把外面的衣服收进来,她拖长了声腔嚷唤,没有人应,声音越来越促急,拍了几下床板。那就让她多嚷几声。绮嫦终于出去了。她样子没怎么变,脸上凝冻拘束的神气没有变,在阳光下尤其如此。
这样的脸,没有水,没有颜色,什么都没有。永远空洞白净,空洞的是她的阴道。她坐在车上,上海公司的主管顺道载她一程。车上有食物,他开车,不方便,要她撕开食品袋子来喂他两口。她也这样做了,她什么都没想到。他像是仰面恳求,在密闭的空间里,允许他往里填充。他经验老到,造成这举止亲密,便乘这机会告诉她他在面对女性的反应是什么,所起的动作是什么。这基于天性,他告诉她。他说得汗都出来了,把车停在一边,头歪过来,定定地看着她。他像个演说家,在一群女人中、充满人的气味中煽动她们。他在语言上侵犯她,她毫无招架之力,就只会说:“这是真的么?不会吧……”“是么?”她语言枯涩,只能表示她不大相信。越是如此,他越是咄咄逼人。他引诱她记起她有没有做春梦,做春梦的样子。她以后每回看见他心里也不觉得异样。说来奇怪,她对他并不心存好感,只不过不怎么喜欢嘴唇厚厚的男子。绮嫦从此就经常坐他的车去公司。
她坐在他的车中,他不说话,不过偶尔问起她家中情况。她这时想起她家中的父亲。
她父亲现在也只沉默了,是麻木的沉默,与别的沉默不同。他仓黑的脸没有髭须,五脏六腑因喝酒渐渐坏掉,连眉毛都掉了半边。从光光的脸上看不出来。他看不出许大的年纪。酒精就像防腐剂。他没有经历过多反复的劳作,没有沧桑与艰难,就是泡在酒精缸里消磨时间,致使时间也犯了疑,要不要把他抛弃。
“混账!”他倒是很有力气抽出皮带打一个不听话的侄子。他的妹妹老是向他哭诉家门不幸,是她的儿子使她变成一个不幸的人。他就打这个年轻的侄子,打完,那个男孩子就去摔碎刚花钱买来的东西。他关起房门,糟蹋新东西,花钱刚买来的。他大仇得报。他眼睛小,说话简短大声。使人完全不信任。全家就围在那里,安静地看这个长子去抽他。他的妹妹指望他这个唯一的哥哥。她相信这种权威的力量。他狠起来却也使人害怕。一口气憋住,脸绷得紧紧的,飞溅出口水,下死劲打。打完,这个侄子就摔得满地狼藉,下不去脚。她又去哭了,开始借钱补上这些东西。她父亲打完,坐在那里喝茶,谈天,夸他两个女儿怎样。只有绮丹脸上的表情有变化。
他的另外一个女儿,绮嫦,也在上海,上海有许多钱,大家都这么认为。大女儿绮丹也在上海。虽然现在两个女儿现在不大说话了。她现在只知道绮丹很有钱。大家说她倒卖房子赚了钱,倒卖梨花木又赚了多少钱。她往手机里天天发照片,照片有一层朦胧金碧的光,使人看不清楚她家里的具体情形。只知道她一定要生个女儿,可以任由她精心尽情地打扮,她喜欢替人打扮,或许是从中可以获得一种充实。她的女儿本来就一枝花似的,长得像梁泽儒,现在被她打扮得越发像个洋娃娃。
上海单身的年轻女人实在太少,或许是因为高额的房租。她们总要找个男伴与她们一起负担,跟女人又不行。她跟人合租,合租的人永远是一对情侣,这样比较安全。她拖着行李站在告示栏前舔舐嘴唇,看那租房信息。租房告示贴了许多层。情侣中的女人实施招待,东拉西扯,不使她注意房间的缺陷。情侣中的男人都不在家。在家的时候,她洗澡忘记拿鞋拖,赤脚踏在木楼梯上,噼嗒噼嗒,溜过白日下滚烫的大街上的仓鼠——透着咸蛋黄似的红影子的肉爪,搁浅的一尾鱼的鱼尾在拍打。她担心惹出声响。
她母亲当初在上海做帮佣便是如此。她横隔在一对夫妻之间,她又颇具姿色。她的一双蝌蚪眼笑起来在糯糯地扫着人。她总不吱声,悄无消息。上海女主人就总疑心她被她的丈夫强奸。女主人神经质地大呼小叫,隔着房屋叫她的名字,声震屋瓦。于是她这样地把她的细小的过失放大。终致男主人注意到了,她失去了工作。她不知道里头的仔细,她相信勤能补错。她也坏,但不如她的女主人坏。她打着算盘又换了一家,同样地遭受如此。她在兵荒马乱中来不及穿袜子,一双脚踏在棉鞋里,露出红的脚踝。她屑屑地备好晨装,坐火车返家来。到家是中午,太阳正烈,不至于使人哀愁徘徊。
绮嫦在年轻情侣之间早出晚归。她每回都要买点不必要的东西回来,赚了钱,需要花点出去,东西多了,她可以觉得自己很富有。后来她单独出去住一间小房子,学着女主人样子,赶出去一个租客。租客走后,看见卧室空在那里,她又兀自,开始招租,她只收刚毕業的年轻姑娘。
她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东西,但是总要高兴地买上许多,她从中感受到这些富足。那些吃不完水果皮就腐烂。而且,她把买来的石榴的籽一个个剔下来,玉米粒剔下来,太多了,太多了,招了许多虫子,在那里长菌丝发霉。她在腐烂郁甜的气味中变得润泽,在堆砌的气味中长成。她获得一种物质的安全。她自给自足,所以并不像诗中的女人,不以为青春易逝,希望一个男人来与她们发生性关系。诗中的女人绣的假花都可以引来蝴蝶,男人便要使她们想到归期未定中的他们,带有性的意味。她的母亲更是动不动就提醒她年纪大了,要寂寞了,同样地带有性的意味。
她一开始总希望要离开上海,多次想要回去,不再到上海来了。她不喜欢去上海的外滩,许多人在外滩招揽生意,速成相片五十元,拍出来像卡通画片,但她也没有回去成。她已经很久没回去了。那地方已经成了白日里一个青黑的鬼影,在埙调中蹒跚,眼前飞舞夏天的蠓虫,隔着一重帘似的——是她家厕所的芦席,冬天厉风振天,灌满了厕檐上竖着铜丝似的茅草上绊住的一只红塑料袋。
我感到清晰的悲伤,就会想起那陌生女人会千里奔赴了来看望我。两人坐车路过悠长的桥,桥灯汇成流光纵逝空际,桥訇然断塌,一起被活埋。
6
她很快意识到,她就快被上海这座城市里的灯的洪流汩没,她的年轻毫无意义……她盘弄起头发来,把头发染成棕红色,分披下来,如果不小心垂至于肩前,她优雅地撩到肩后。她勤换衣服,就造成衣服上有皂香。但她不涂气味浓烈的香水。她始终不能像姊姊绮丹那样有外露的女性美,她母亲看到了这点也就很高兴,以为她想男人了。她对男人一窍不通。男人跟她约会一年,见面五六次。见面时候她也高兴,她也会表达她的哀愁,这样或许使事情动人。
“嗳,嘴对嘴,有口臭怎么办呢,我想不出来,不卫生!”她的室友坚决不与男人接吻。她躺在床上看娱乐新闻,看明星们拍片子,都是先漱口再去拍吻戏。有的恶作剧,故意吃大蒜。她曾经有股冲动要吻那个亮晶晶的嘴唇,静物中的樱桃上凝着一个亮点。那嘴唇就是饱嗖嗖的,没有思想。她把后脑勺仰在椅背上,那嘴唇就完全暴露在灯下。她的室友当晚也激动,她下午就在那化妆了,时间很长,仿佛在下一个决心似的,决心要出去与那个男的做一次。
绮嫦每次看电影中有關此事的画面,只有女人们的脸是清晰的特写,有着复杂的表情,就在告知一切。她们自己不知道,绮嫦会想一会,场面像易经八卦图。她想不出来就不去想了。
这样的衣饰,这样的打扮,没有目的可说。在外面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在镜子中只看见自己的眼睛,别人不是,别人看到是她整个形象,那形象不十分出众,不富有挑拨性质。绮丹很早就会了,不过因为环境所限,她的美那时也很出众。那张穿黄色绒线衫的相片中她所极力表现的意念,无关于美,但又与美有关,现在看来没什么稀罕。那不禁让人要心生哀怜。
她自己的一切,以为全部呈现在那双看自己的眼睛里。她照镜子从不看自己的胴体。她的胴体很美,她不去看自己整个的形象。她看那时期拍的相片,她也只看那张笑脸,那很令人赞叹。
男欢女爱没意思,绮丹现在就这样想。可是说起来,绮丹也劝绮嫦结婚。“我不会结婚的。”她告诉她。“到时候就会了。”她们的母亲信誓旦旦地说。
绮丹的店面现在扩宽到四米,在最繁华的场地里也有她的一席之地。绮嫦见那场地里的店面太多,一家挨着一家,随便进去一家店就能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姊姊门面的招牌又不甚响亮。可是她漂亮,老板娘是一定要漂亮的。她的眉毛现在是先把眉毛剃光掉,再用铅笔重画细细的一条,眉骨削秀,画眉又折一个弯下去。她生意维持得很好,聘了两个五十岁的男人帮她送货。自己烧饭,经常买一盒油脂很重的脆皮烤鸭。工人很喜欢吃,喜欢吃里面的鸭油。她总坐在长台后面,长台后面也是淡金色水波纹瓷砖贴满的一面冷冷的墙。
她每天都安排一个工人去接她放学的女儿。她女儿朱衣画裤,坐在车后面,像公主与仆人。因为要过一个红绿灯,工人总要绕一段路,她正好在后台可以看见这一幕。梁泽儒有时也坐在长台后,多半没有钱用了,坐一会,说什么都答应着,咕哝一声,听不清楚。他耐住性子等来她的不注意,偷抽屉里的钱。他有这样的巧智,他只要稍微用点力就可以成功。可他现在就只需要一点零花钱,零花钱花完了,也就没事了。
“我都担心死了,也不知绮嫦谈的那个人怎样。”绮丹忽然对他说。好像这些事应当要跟他说。
她知道他是个寡言的人,从不大理会这些,本来是不想跟他说的。她也沉默下去。他只模糊地记得她才十八岁,年纪还很轻。他果然不说话,只惘然地看了她一眼。
那个男人与绮嫦约会,她想起夏天里的一个周末。他很瘦,穿一条短裤,站在商场的中央空调下等她。他一看见她出地铁口时,就走向她了。他掀开大门的挡帘,外面一阵热气扑进来,与里面的冷气遇见,就有股风,风把他的衣服往后撩。她看见他的短裤熨帖在他的下体,一条隐约的结实的长棍。她对男性的生殖器有了清晰的形容。
我以为这一生她不会问一个男人你爱不爱我,尤其是在白日里问这一句话,这使人有“去日苦多”的感觉。但当我自己置身于与一个男人相处时的情境时,才发现,我不由自主地开口问过多次。绮丹,我现在可是知道了那时候的绮丹,那时候是方寸已乱,她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去长久地做一件事。她读书一定是读不下去的。她辍学的时候,很快乐,这片刻的快乐。她以为这样的快乐是永恒的。
7
第一次恋爱或许大都不会成功。绮嫦过于小心翼翼。她的拘禁使那男人怯懦,对她不置可否,他就要离开她了。她母亲就对这个小女儿很不满意,就说:“他没把你强奸,也算你运气。”
这样过了两年。
那男人的母亲还是托亲戚舅太爷来说项,又是她娘家的侄子,藉着到老舅舅家拜年的机会,碰一面。“绮丹今年没回来?”他问。
“没有。”
“上海还好,离这不远。”他先说绮丹,再把话引到绮嫦。
“绮嫦的喜酒什么时候办?我听我姑姑说,是快了吧,”“难不成是生日与喜酒一起办,双喜临门?”他又笑说。
“还双喜临门哩?!你看我还放一个鞭炮?我就拿根竹子在地上敲敲!”她父亲说,冷笑一声。这是她父亲对待字闺中的女儿唯一发言。
她母亲晚上回来,就告诉她说:“这话我是不好问你的,”她欲言又止,“这事你自己拿主意才好。”其实她说不问,要绮嫦自己拿主意,终于还是问出这样的话。
她躺在床上思索半天,其实也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这人有点脾气。”“哪个人没点脾气?”她听完沉默。“他这人有些计较。”“年轻人计较些才好,会当家。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辈子穷。”绮嫦闭眼转过身去,不再说话。男方那边也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前几天,我在路上碰见我那内侄,我看他不怎么睬我了。”她冷着脸告诉她丈夫。
“怎么不睬你?”她丈夫问,“我说你怎么不把眼睛长在头顶上!”他说。
“夫妻两个看到我了,就当没看到一样。”她朝半空中睨瞅了一眼。
“不睬我就罢,我倒要你睬我哩!”她母亲竖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姑娘,不是我说你,你不能把天下男子用一杆秤来称一称。”她对绮嫦说。
绮嫦正蹲下身子找寻那只猫,听到这话了。那猫肉重身肥,肚子快要坠到地上。牛肉干食品袋飘到它那里,它钻进去舔,猫头套进去了,受了惊,一直往后退到她脚下。她用脚勾住它的肚子,想把它勾出来。“它上个月有一夜没回来。”她母亲笑说。绮嫦听了这话非常反感。
8
再折回来,他过得也并不如意,至少又谈过恋爱,没有成功。一个不好,赶紧再物色下一个。在这里,男人的年纪也让人敏感,继而产生疑惑。
两人见面,述旧叙恩。
“我们第一次去吃的那家火锅餐厅,闵行区的那家已经关门了。”
“噢,这我倒不知道。”绮嫦坐在那里说。
“说那家店换了好几家,现在是重庆烧鸡公。”
“现在只有你姐姐住的那个小区还开着一家。”他掸掸手,又抓了一大把瓜子。他坐在那里嗑瓜子,看来要很长时间不站起来,很有耐心,七尺男儿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
雨已经停掉了,树枝被濡了水的绿叶压得低低的,背后有路灯的光打在上面,虚辉朗耀。她奔赴那里。是他约她出来的,她总是有点荣幸,就像听见他说喜欢她一样。“那次电影不好看。”她笑说。不过电影里面有句台词,不知他记住了没有。
“还发生了一件事。”他说,“我知道,我把公交卡丢你那了,你故意没有说,但当晚我没有坐公交,我打车回去的。”她马上告诉他。
“那晚,我等你电话等了个把钟头。就是想等你一个电话,不过没等到。”恋爱使他柔软,五官充满似有若无的微笑。
“你都还记得么?”她心里对他说。
他老是展示他不如她的一面,然而碍于自尊心,总是在两人亲密的时候说出来。这样她就可以忽略,并且乐于接受他的令人不如意的一面。“我长一张东北脸——不好看”,那就像一个姓后面排行是“大”字,怎么取字都不好听。他顺手拣一筷子菜到她碗里。他掉过头招手准备结账,他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跟她,摸摸自己的脸,说:“像是刚从非洲回来不久。”他把脸凑过来,互相比对着。她皮肤白。虽然他深腰大个,她就仿佛高贵于他许多。回去的时候,她下车一个人走了一段路,想到这大概也就是那一会。
她姊姊那时候没有离开梁泽儒,她就是贪恋这样的快乐。他那时玩得十分厉害。他输掉了钱,天天有人上门来找他。她装作扫地,像扫客。有时候他们就规规矩矩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不说话,偶尔抽一支烟,悠悠的烟幕,他们在幕面看她,像太后垂帘,那么坐着就是威胁。事情解决掉后,梁泽儒从那时就开始害怕她了。自己跟朋友出去贩卖机器,跑到中部去找客户,他就是聪明,他跑到中部去。他天天出去跑,发了狠了。他回来也笑着告诉绮丹那边是连自来水也没有,几天不洗澡。她做个鬼脸,觉得好脏。“有个老太太,乖乖,厉害,我们就踏坏了她一点玉米地,就要我们赔钱,钱全在机器上,我们哪有钱来赔。她看到我手上的金表,伸手就来,我们都吓跑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无形中也感到一阵恐怖,那只干瘪瘪的大手向她伸过来,遮天蔽日。
梁泽儒赚了一笔钱,不过全用来养活了自己。这就是成功。她甚至可以想到,他拿钱来买矿泉水洗手洗澡。其实是她离不了他。她有时候也怕他,骂他也不敢骂太凶,最后就剩了自嘆自艾。你就是去杀人放火也就是这样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不能天天这样。于是她就这样了。“现在那些二婚的婆娘,你说说看,过得比一婚的还要快活。”她鼓励自己离婚。吵架时候她说离婚,她怕他真会离,因为他像是会做出这样事的人。她像在花大钱在吸食毒品。
“你那时直嚷贵死了。”他笑说。吃生鸡蛋,高级的吃法。他眼睛时不时地斜过来溜她一眼。这在他不曾有过。绮嫦心里一惊。
之前也是一个年底,他来她家拜年,他也是坐在那里不多会就要站起来,非常讨厌。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她家小东西确实多,虽然并不稀奇,但总是有吸引人探究的欲望。他把那只橘色的鹰摆在掌心里,想要看它怎么是个玩具。她知道这里头使人惊叹的,他不会看出来。他忽然说家里有事,就把那只鹰匆忙放下来走了。她后来耳朵里听她母亲刮着点,他母亲已经在家里替他安排另外一个女人与之见面。
那只猫过了四只小猫,四肢间有一排粉色乳头。它蹑脚从门缝里进来找食物,遍寻不见,就往窗户底下的太阳光里一蹲,舌舔全身。
他这次带了武汉鸭脖来,他去湖南出差时带的,还带了好酒。他这次预备长久地安静地在这里了。他拿出一个脖子的骨头唤猫。他在窗前蹲了几分钟,仰面冲她莞尔一笑:“猫呢?到哪里去了呢?”他蹲在那里往各个角落看过去,她忽然对他有无限同情。权势与霸道,对于女性来说未尝不是催情剂,它能让女人看到男人的气急败坏。可是她不,她微妙地察觉到自己的卑下处境,只有良善地同情他才可以……她正自出神,母亲叫他们出去吃晚饭。
9
翁婿间喝酒是和谐场面。母亲去酒席上,拿只茶杯带过去,装作喝茶,双手叠在杯盖上。她弯腰把里面的茶叶用可乐荡干净,趁人不注意,把桌脚一瓶喝剩的好酒倒在杯子里。她出了份子钱五百元,她不肯受损失。现在这酒也派上用场了。他抢着要倒他带来的那瓶好酒,绮嫦父亲就说:“这酒下次等你来喝,喝酒不着急。”绮嫦默不作声,下桌去拿瓶完整的好酒来。母亲看了绮嫦一眼。那眼神只有她会意,别人不知道。
她舍不得锅里的余热与一点油,菜汤里总有些黑色碎屑在浮,我知道他看见了,他倒也不介意。
他站起来替她父亲倒酒。她父亲常常对他说绮嫦怎么样怎么样,讲了许多她的好处,很热心。她从未听她父亲讲上她许多。她很不自然。她母亲就在那里催促他们多吃,站起来给每个人布菜。热气在黄电灯周围环绕。每个人此时在彼此眼中陌生又新鲜。
绮嫦觉得圆满的快乐,异常的快乐。她站起来替他拿杯子倒水泡茶,招待他,她觉得自己有女性的温柔。她过惯了大上海的生活,但看这里,一涉及到男女,原形毕露。原始的婚姻缔结,都在黄昏时候。在都市,有爱情的粉饰。他们送他出去的时候,她看到门前两株树静立,从头枯至尾,有悲风溜过,哀弦急管。
他出差路过上海,在她那里要作短暂的停留。他在电话那头说要好好请她吃顿饭,说他这么长时间还未跟她好好地出去吃顿饭。她隐约知道些事,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他把她手一拉,他喝了酒,把脸凑到她耳边说话,“上次到你家,你父母有没说什么,唔?”她告诉他没有说什么。他就把她抱过一边,不过因为他个子高,架住她的胳肢窝,把她一提就提到隐蔽的地方。她像是四面树敌围攻,本能地退居墙角,背部是墙,那就是安全的一面。他其实可以走了,她没说这话。她闻到他脸上的酒香混合淡淡的烟草味,有一种奇异的香气。她觉得很好闻,她依旧没有说。
他不知道怎么吻她,脸侧了侧,找了一个恰当的位置,先蜻蜓点水似的,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话,分散她的注意力,然后一下子就把她的嘴唇整个地含在嘴里吮着。她曾经也想过这样吻一个人的嘴唇,不过没有成功,但那想要的欲念,她记得是什么。现在他亲尝到了,被他得到了,仿佛是极致的快乐电流似的过到她身上了。他的眼睛紧紧迫在她的眼睛上,接吻不闭眼,她从他眼睛里看见自己,揽镜自照,她怜惜起自己来了。
“你刚才说什么?”她摸着他的眉骨问,他的眉骨很突出。
“我说,你真美。”她听完这句话,没说话。
之前她的一个同学说过,说永远不会与一个人接吻,担忧对方嘴里有口臭。她想到这里笑了笑。
“我早就想吻你了,怕你叫出来。”他苦笑一声。
“你喜欢我么?”她问。他不愿受扰乱,一迭连声说喜欢。
她脑子一片空白。并没有许多障碍,她大概早就清楚怎么去做了,不过与现实中两样。她看见过那形状,一直没有动念。那是个刚出生的动物一样,已自有它的生命,不受他控制。
他要看清楚出入之势,他低下头去,头发毛毵毵的,像鸡毛掸子在太阳光下最柔软的一撮拂遍她全身。她独身了那么多年,就禁不住他昵昵的几句话。她的卑下一览无余。他胸前那一块枣红,她总先能看见,有荒野的粗糙,那是整天在外出差,太阳晒就的。他的眼窝很深,眼睛小而凌厉。凶狠起来了,他紧紧地抱住她。她从下面望向他,脸上的五官充血饱和,很圆美。她一阵疼痛,他安慰她马上就快乐了。她因此好奇,静静等待。
她一双白手用力抓住他的臂膀,抓不满,十指纤葱,一点力道也沒有,像是剧烈动作在梦魇中。这所造成的力的悬殊对比,使人窒息。
两人都假睡一晚。她好不容易是懵腾一觉,并不放松。收垃圾的人来了,那铁锹磨着水泥地,垃圾漏到了外面,用铁锹铲。她住在这里好几年,几乎天天听到这样的声音。今天嘛,并没有不同,不过是因为是清晰地听见,反而疑心像梦。她不知道是几点钟,他一只手伸过来把她一拥,马上又滑了上来。她足足睡了有半天,起来的时候是静荡荡的正午。她不作它想。
10
他争取把工作调动到上海,但也经常出差。他到处替他们工厂维修机械,国外的,国内的。他打电话来给绮嫦,问她在哪里,可以顺道接她回来。“以为你今晚不来,我把烧好的一碗红烧肉丢到了垃圾桶。”她告诉他。他笑说:“那我今晚就吃你。”他不懂表达他的情感,所以想要说点什么就很野蛮。她知道他这次是出自爱慕的本能。她脑子一阵酥麻,她问:“你爱我么?”她问过就后悔。“我不爱你,不爱你。”他羞于回答,于是说反话。
直到他来了,门咯嗒一声打开来,绮嫦看着他走进来,走近她。他的面目与以前一样,那是属于他的面目。她的背部终于靠了墙。还没缓过神来,他就俯身弯下腰来,灯光在背后,像屋檐上月亮的飞光,他就要吻她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一点,她不爱他的呀。她只觉得恐惧。一种哀戚之感从心头涌来。
房东打电话来跟她说空调的事,她出去了。他在房屋里不出来。“空调最好还是清洗一下,夏天就要到了。”
“需要我帮忙吗?”房东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嘴里衔一支烟,没烧多久,显然是为了见她才点燃一支,为了镇定,为了头脑清楚。她笑说不用了。
她穿着黑色的吊带长筒裙子,很简单,这样的衣服没有什么装饰,只露出来一块瘦肩膀。这件衣服很旧了,黑色中已有灰色的影子。她本来就要扔掉的。现在,她就穿上了,随意地穿上。穿这件衣服出去,她的一双瘦膝,一双玉臂,她不担忧展露无遗。她曾经对自己的一双瘦膝情有独钟,凄切地令人神伤。没有人注意她那膝盖。照她看来,它们就生成那样,是属于她的,还不算有老感。别人能够看到那种年纪很轻的苍猝。过于老去的话,她就知道没有了。这样的姿势,只有一次有过,就是在那陌生的福建的女人的阳台上有过。此后就不曾遇见。不知道这一次可否一样不期而遇。
她心里已然这样想,那么,她就这样做了。
“那每半年的物业费能否减免么?”她知道他会答应的。他看了她一眼。
“物业费我一直没算你的。”他从没放在心上。烟烧完了,房东双手抱胸,往墙边一歪,低头看了看她的脚,她的脚套在人字拖里,脚趾上涂蓝色的指甲油。沿着往上看,她知道他在看,她就陪他说了会话,出自女性的自觉。她知道他或许跟他妻子刚吵完架,他今天碰到家庭方面的事,有几分不如意。她愿意承担这说话的责任,说与不说之间,是混沌的,她知道她要多说些,说什么话不记得了。他的头低下来,一绺头发从鬓间滑下,有些潦草。她正要回头,就看见他出门,往她这边走。她狂笑出来。
“你笑什么?”
“我看那房东也是有趣,想得周到,说夏天到了,替我想着清洗空调。”他沉默下去,嘴里叽咕几声,她知道这种沉默是忧心别人不同意的那种沉默。
“这次去巴基斯坦,中国的铁哥们,巴铁,巴铁嘛,我去一个个体工商户家,自己开机器做产品。那样就很不错了,就很有钱。”他后来告诉她那个个体工商户是独栋的别墅,有三层,房间很多。有的房间就那么空在那里,不作他用。就放几张黑皮沙发,或者一张乒乓球台子。他不无可惜。他几次想出来自己做,但是又怕。他说这个行业已经快不行了,轮到他的时候总已经迟了。他现在只能如此。
“我买了一串手链,其实还是害怕出事。”他把手抬起来给她看了看,他有时候戴有时候不戴。她本就想过他的死,是出意外地死,任何一个动作都能置他于死地。中东地区不安全,随时一个流弹会飞过来,会打中他。说是这样说,真这样,也总觉得不会降到自己头上。他跟她似乎都处在安全的人群中,不会真的就是他出意外。他们当中去中东的也很多。他们公司为他们全员工买了保险。去那个地方出差,按天数算薪水,拿命换钱。
“他的老婆整天蒙面纱,在家也不除下,见我一句话也不说,从没说过一句话,很不像个女主人。她住楼下,我就住楼上。她算好时间,等我下楼梯后,她就出去,避免在楼梯上碰面。”他说到女人,无论什么女人,她总是会多想一下,会想到她会在那里有一天除下面纱引诱他,会发生京戏里的凤仪亭的故事。战争与饥饿不会让他送命。中国没有。
两人此时都心知肚明。
她记不起动作的前后顺序,他只又来吻她了,他似乎怎么吻都吻不够。许多天不见了,她在笑。
“你叫我一声。”他说。
她叫了他名字。
“再叫一声。”
她又叫了一声。
还是不行,要叫他“老公”,不知怎么,她再也叫不出口来。
“叫我老公”,“叫我老公”,“叫我……”
结婚的事,她倒是没想那么远。她害怕想得远。远方像蛇一样。他见她不怎么谈论此事,一般跟她谈话内容也就仅仅在于日常琐事,他告诉她今天遇到了什么令他痛苦的事,她就怀抱他的头。她自己也是个时常哀戚的人,希冀他在她这里得到宽慰。他大概不大与他母亲说话。
她的老母亲跟他来过几次。他的母亲,脸色苍老,长期睡不好觉,眼皮很重。但是她的眉毛画得很细,做了这恰当的平衡。现在她唯一的儿子也要离开她了。她把她唯一的儿子夺占了去,胜利在她这一边。她母亲劝她不要三心二意。她对他很满意,在背后她是这样说的。不过,当他的面,她还是嫌弃他长得太过北方,方腮大面。
“我跟他大概不行的。”绮嫦笑说。两人交往一段时间,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他来找她,她就推脱。
她母亲看见两人见面少了,就在那自怨自艾,说他已经另外找到人了,坐在那里说他不要她了。她心中那块沉重的石头还淋了雨,郁郁的。他再来找她,她就还是跟他出去了。
她现在品尝到那快乐,什么都不要去管。那种快乐无法形容,大海与天空是极易的轮廓,风平浪静后还有轻微的浮动。她不知道竟有这等快乐存在。她为之一紧,诗里头有种境界,“月照花林皆似霰”,把眼睛一刺的那一瞬间,驱散一切具象形骸。
“梁泽儒就是有一样好,不去外面找别的女人。”绮丹得知绮嫦的事告诉她。她在那里打包什么东西,蹲下来,穿着高跟鞋。她说她习惯了这样做事。一双脚瘦骨伶仃,那冷硬的皮把脚面挤压出一条深印,不流血。她说她习惯了。
绮丹不会离开梁泽儒的,无论怎样,她不会离开他的。她做不了这样的事。事实是夏天他喝冰啤酒,坐在太阳伞下,戴着墨镜,喝冰啤酒,他不吃零食,不吃油炸花生,这些下酒物他不吃,他嫌弃这些。他就好口啤酒。她其实很想跟他坐在喝一杯,他不叫她,她还是说:“能帮我带一杯吗?”无论说得多么得体委婉,她知道自己还是在请求。唯一好过点的是,他不知就里。
不,不,不应如此。随时随地可以决离,建立在一切是悲剧的基础上。女人在不幸中的角色全然不是如此,她们是故事的一部分,大部分故事是由她们起的头,就是她们没有这样的结局意识。她们耽于逸乐,一旦失去,她们就在墙脚下怅怅徘徊,在树的阴影下疑心,确信自己是个弃妇了。她们不停找人说话,要么是不说话,直到死。他不会永久是她的。我一开始就知道。在最快乐的时候,我也没能忘记掉这一点。
11
“我是要幸福生活。”绮嫦对他说了一句陈述句,但是个问句,所以她强烈地等待他的回应。她还未曾捂热,就知道它将要失去。她不曾看见,或许看见过,不过因为时时会失去,反而像手握一只空杯。以为在喝酒,其实已经没有了。
他不回答,她就笑,他只说“我爱你”,她反倒不笑了。
他看得深切,对于生活,对于生活中的关系,他处理得很好。他在一家公司能够游刃有余七八年。他周围的人他不喜欢,但是他能够注意一切对他不利的一面。这一点,他做得比她好。我呢,我不是,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却又不彻底,总是愿意这样,愿意那样,坚持一段时间,然后就改变初衷,改变事情的原貌。那也不觉得有多么的拒绝。
她抚摸着他,男性的身体极简单,又有力的线条。他的脊背,胸脯,臂膀,他胸前那枣红色一块,五彩斑斓,那是一种标记似的,使她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他来。然后把他单独叫出来,与她独处。他那麦色的皮肤,比脸色还要淡一些,他在枯焦的野地里晒了一身阳光进来,经历过许多的挫辱,他是健康的一个成年男性。她竟很感动于他的健康。
他的生殖器跷起来,她看得很清楚,强而有力。他就那么躺在那里,在她面前尽情地呈现,为她所彻底拥有。她此时想起母亲讲的一个笑话,说有一对情侣,男方到女方家去,晚上他就睡在那里了。连着三个晚上住在那里,他跷不了,他有病却不自知,后来两人分开,女方父母因为女儿陪他三晚,便跟他要一笔钱。她没有遇见过这样荒唐的事,不过在她潜意识里总以为能遇见这些不幸的事,但这次居然没有。她的母亲应该在一旁看著,看她女儿竟有这样的运气。
她现在就靠绮丹每月给一笔生活费。她们的父亲身体的器官已经不能有效地循环运作,逐步衰竭。她因为对人怀有抱歉,只能一味地节约、周到。那么别人呢就不忍心不要她。她保管她丈夫的药罐,那次到上海耽误了有几天。她坐在沙发上,嘴里一刻不停地说:“我幸亏多带了几瓶药,不然到这里又要买,哪里想得到要在这里住这么长时间。他就能一天离了药了么?他这次偷喝酒倒在地上,我赶忙叫车把他拉到医院,我都准备哭他去了呀。”她对小女儿说。
他现在变得很馋,嘴巴不能有节奏地咬合,话说不清楚,仍旧有脾气。他宁愿不上桌上,要坐就坐上首。那食物屑掉在桌上,掉在床单上,他还不知道。她把他挪到一边,拿起刷子刷干净。她就需要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预备替她丈夫解释解释。
她对绮嫦说:“你小时候就不吃零食,你想不到吃。你聪明,学什么一学就会,你不像其他小孩子总想着去外面,去玩。你小时候小书包两边的兜里装一个苹果就可以了。”她不记得这样的事。但是这样的事,经由她母亲描述起来,就使她神往。她应该此时站在那个小姑娘身边去看着,笑着看着她蹦蹦跳跳从家走到学校去。
就在那次酒席上,在她偷拿酒的那次酒席上,梁泽儒把一只普通的皮包临时交给她,皮包有金色的拉链。他不方便随身携带,他被人一早就约好去打牌。她就把他的皮包用自己的衣服包裹一层,再放到自己的大麻布包里。她认定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这只皮包不应该在那种人员杂乱的地方显眼出现。她就这样被生活活剥掉了。她对丈夫却很舍得花钱。她不能够让他死,她就可以倚靠他去伸手跟人要钱。他生病住院的时候,绮嫦也出了一笔钱。
她母亲坐在另外一张床上,看她的小女儿,一会也看看她丈夫。他病得很重,如果不是两个女儿,他恐怕活不了命。
“他新买的一双耐克鞋丢了,”她红着眼告诉他告诉你。“鞋子就放在外面晒的,大门开着,一霎眼,不见了。”她戴着一双大金耳圈,没有任何图案,就是两块金子被敲扁了,穿进去。她耳朵洞被拽大,耳朵也被拉得长长的。金色的两塊荡来荡去,两只火苗烤着她,使她刺促不安。
“那双鞋两百块,偷东西都偷到我家里来了!”
“他的药就是八百,每天还要吃肉,他这样子不吃肉是不行的呀,走路没劲。”她向人解释她对于绮丹她们给的每分钱都用在他身上了。她从不为自己买衣服。穿的一件绒线衫还是她外孙穿的,不过穿在她身上也年轻。因为不大出门,就只管照顾她丈夫,很像上海太太。
她寂静地坐在她丈夫身边,半天不与小女儿说一句话。她面带笑容,对她丈夫说几句话却时不时留意小女儿的反应。绮嫦尽量避免去看她。她的母亲仿佛已经被遗弃在那里,时时地等待被施舍。
在这种会面中,绮嫦跟以前的绮丹一样,总要告诉她跟那北方男人的事。“前几天,他说他要买条金手链给我。我说我不要这么贵重的东西。”
“现在金子也跌价了,也没有多少钱。”她母亲说。
“我不要他什么。”绮嫦把脸偏过去。
“将来,你与他过日子,不能什么都不要。戒指还是要一只的,这是规矩。”
“我能不能够那还是一说。”她听见绮嫦又说这话,也不说什么。
绮嫦急躁起来,很希望她能够多讲几句话,“我想我跟他还是不能够在一起,我想了很久。”她还是没有别的话。等了她母亲良久,良久。她的小女儿从此就被抛弃了,如乞丐而无所适从。绮嫦硬起心,出门时把门重重一摔。她偏要给她母亲这潮涌似的寂寞。她的小女儿就那么急冲冲地走掉了。
现在他只是柔情,那样的柔情又使她沉醉片刻,仅仅是片刻的沉醉。那张脸在她之上,那种硬朗的朔方的脸的边缘地又有光的影子了,像一件瓷器。那与她在日常生活中所见不同。这时他是真爱她的。她想了想,想得到确证,她就去问。她笑着告诉他,这真是悲哀的一件事。他说他照例不懂这些。
这一次是她主动要他的。她强烈地想要他,双手环绕他。他一定感到彻底地拥有我了,这种满足是无与伦比的。她说你就这样做,这样做我很快乐。这使她感到诧异,彻底地失去掉了一些什么,她终于这样委身于他。他尽他的一切照她说的去做。他嘴里叫:“老婆”,脊梁向上一掀一掀。快乐如期而至。
他们在的这栋楼因为年代久远而被修缮,一根根钢管束缚成的铁架子把整座楼宇箍得死死的,仿佛是要拔地而起,直干云巅。我跟他原本就是在七层楼的第七层。
他拥护她的身体,就像对着一个婴儿。迟早有一天,这样的情形会使他厌烦,我早已经预知似的。但他现在说我是他今生唯一的爱。
他上学时写过一封情书给一个姑娘,他字写得很难看。不过后来得知那个姑娘与许多男孩子勾搭,就恨起来,就忘掉这件事。他很容易忘掉这些情感上重要的事,他认为不值得,恨之所始,而无能为力,就是要急于忘记掉。我就告诉他,不是如此,你离开绝对不是因为那个姑娘勾搭其他的男孩子,你就是因为被拒绝,你没有跟她在一起。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忽然难过起来,掉下泪来。他担忧在此时失去她。
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这种悲哀原本就在那里,与其血肉长在一起。我长大,它也跟着长,绵绵不绝,令人感到安全,使她知道我自己的存在,像只有在极度紧张中,只感到自己的紧张,外面的世界全是空的。
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在那铁架子之间窜来窜去,钢管从几层楼上往下丢弃,那力的碰撞,人的肉身汗如雨下。电钻的声音,说笑的声音,喧嚣在他们耳边。他们就在窗户外走来走去,隔着一层护栏与玻璃,但他们不知窗内的一对男女。
那是在一个什么地方,我不记得那个地方叫什么,看见过一个女人,觉得跟那个陌生的福建女人长得很像,也不知是不是她,她也看了我一眼,不过我没有去问,匆匆地走过去了。
【作者简介】秦汝璧,1991年出生于江苏扬州,2016年开始在《钟山》发表头条作品。至今已经在《钟山》《作家》《山西文学》《雨花》《西湖》等刊发表文学作品若干。2020年《华灯》获“《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2020年小说集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1年成为江苏省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