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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宏观视野
——以上田茂树《世界历史》为中心

2021-11-26

关键词:史学马克思主义历史

邢 科

(中国社会科学院 办公厅,北京 100732)

2021 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习近平总书记围绕庆祝建党百年和党史学习教育发表系列重要讲话,这为我们深刻理解党史提供了根本遵循。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我们党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作为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历史唯物主义自进入中国之日起,就同中国的革命实践相结合,融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资源和国外哲学社会科学的资源,不断进行知识创新、理论创新、方法创新,形成了一系列有影响力的成果,从理论和实践的维度证明了“马克思主义行”。

日本是亚洲最早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国家之一,其对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探索为中国学者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供了借鉴,上田茂树的史学著作就是一例。上田茂树是日本共产党的创始人和早期领导者之一,1918 年前后开始接触社会主义文献,并参加了德田球一、山川均等人组织的水曜会[1]。1922 年7 月,水曜会、木曜会、晓民会等共产主义团体共同组建日本共产党。上田茂树作为创建者入党,任统制委员,次年当选中央委员。上田茂树在党内主要负责宣传工作,参与创办、主持、编辑《赤旗》《前卫》《马克思主义》《无产者新闻》《新社会》《社会主义研究》《阶级战》等革命报刊[2][3]310-311。从事革命活动期间,上田茂树多次被捕[4][5],但从未泄露党的秘密。日本共产党机关报《赤旗》头版刊文指出:“我们可以断定,自被捕以来,上田同志在面对敌人的审问时没有吐露一个字。没有人因为党中央的秘密泄露而被害,党中央也没有因秘密泄露而受到丝毫的损失或破坏。”[6]1932 年4 月2 日,上田茂树在街头联络时,被一个名为费德罗夫(フイヨドルフ,党内化名松村)的特务诱捕[7],此后下落不明,至今没有找到尸骨。作为革命者,上田茂树主要有三方面的贡献:参与创建日本共产党,长期主持党的宣传工作,多次被捕入狱宁死不屈,最终为革命捐躯。

上田茂树也是一位历史学家。1927 年,他出版《世界历史》。该书是世界上最早一批出版的马克思主义世界通史,①1925 年,上田茂树出版《无产阶级世界史》(『無産階級の世界史』)。就笔者掌握的材料,这部著作是世界上最早出版的马克思主义世界通史。相关研究参阅邢科《〈无产阶级世界史〉在中国的译介及其影响——兼论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构建》,载于《重庆社会科学》2020 年第3 期。《世界历史》出版略晚于《无产阶级世界史》,但仍是最早问世的马克思主义通史著作之一。并于20 年代后期译介到中国,成为具有区域影响力的史学著作。但上田茂树的学术贡献被长期忽视,至今中日两国学界尚无专门研究上田茂树和《世界历史》的论著。本文将以《世界历史》在华译介及影响为中心,探讨这部著作的学术价值。

一、《世界历史》的主要特点

《世界历史》是无产者自由大学系列讲座的第五讲,1927 年由位于日本东京的南宋书院初版。②1930 年7 月,南宋书院再版《世界历史》,并更名为《无产阶级世界史》(『プロレタリアの世界史』),属于“无产阶级科学讲座”丛书第二辑。虽然书名相同,但此书与1925 年出版的《无产阶级世界史》从篇章结构到书写视角都有明显差异,是两部独立的著作。全书共四讲:第一讲“绪论”从原始社会写到国家产生;第二讲“古代史”从中国、印度等古文明的诞生写到罗马帝国的崩溃;第三讲“中世史”从民族大迁徙写到封建制度的没落;第四讲“近代史”从资产阶级兴起写到一战之后蓬勃发展的无产阶级革命。20 世纪前期的世界通史著作基本以欧洲为中心,不重视亚洲在历史中的地位,世界其他地区更是鲜有提及。上田茂树改变了这种书写方式。《世界历史》不但较为系统地研究了亚欧大陆的历史,还提到了美洲秘鲁和墨西哥的古文明、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大洋州和南洋诸岛,甚至南极和北极,是一部名副其实的世界通史。

这部著作的最大特点是体现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宏观视野。从近代史学发展脉络看,由于受到兰克、黑格尔等人影响,西方历史学从一诞生就不承认“整体世界”的历史,而只承认“分割为不同民族和国家的世界”的历史。民族国家成为历史叙述的基本单位,所有人物、事件都在民族国家的背景下展开,国家之间彼此隔绝、互无联系,整体世界更无从谈起。这种“化整为零”的世界历史观凸显欧洲国家的理性先行者地位,与西方人长期以来的优越感相契合,与当时欧洲盛行的民族主义相呼应[8]总序2。与之相反,马克思主义认为世界是普遍联系的,所以其史学思想中包含一种整体观。整体观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将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考察,强调人类社会是由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等要素相互作用而形成的有机体;另一个方面是将世界视为一个整体,跨越地域、国家、民族的界限,将研究对象置于广阔的社会联系中进行考察。本文所说的宏观视野,主要指整体观的第二个方面。

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宏观视野在《世界历史》得到充分体现。上田茂树认为,人类是自然的产物,人类社会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随后谈到中国、印度、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四个古文明,并阐述了世界文明的多元一体[9]6,26。在上田茂树看来,人类社会与自然界是一个整体,人类社会本身也是一个整体,所以书中关注自然环境对历史的影响,以及不同文明之间的互动。宏观视野贯穿《世界历史》,并在以下两个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

第一,将亚欧大陆视为一个整体,从宏观角度分析疾病的传播和影响。第二讲的最后部分记述了东汉末年中国暴发大规模的传染病,这种疾病经中亚和西亚传播到了欧洲,并波及罗马帝国全境。疾病导致人口下降,严重影响社会生产,致使罗马帝国经济凋敝,最终被外族攻破。中国受到同样的打击,结果汉朝灭亡,社会进入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分裂期[9]67-68。14 世纪出现了第二次世界性传染病,与第一次的传播方向相反,源于西方的黑死病传播到了中国。在这场传染病的冲击下,欧洲的封建制度遭到严重破坏,中国的元朝加速没落[9]82-83,87。两段论述跨越了地域和国家的界限,运用联系的观点,分析同一种疾病在亚欧大陆两端的影响。在宏观视野下,中国和欧洲不再是两个孤立的地区,它们的衰落具有某种同一性。上田茂树还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出发,强调经济基础的决定作用:疾病不是直接作用于上层建筑,而是先影响人口、重创社会经济,再由社会经济传导到上层建筑。

第二,重视文明互动、文化交流在世界历史中的作用。对于这一问题,上田茂树用了相当长的篇幅进行说明。北纬20 度~30 度的气候塑造了中国、印度、东地中海三个农业文明,而气候和地理不适合发展农业的地区则孕育了游牧文明,两种文明反映的是生产力发展阶段的差异,两者的冲突摩擦和接触融合推动了历史进步。文明互动有西洋和东洋两个舞台。西洋的舞台在东地中海,那里存在着美索不达米亚、埃及等多个文化,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加快了多种文化的交流和融合,所以西洋社会能不断前进。东洋的舞台在中国和印度,一方面,两国也吸收了许多外来文化;另一方面,与东地中海不同,两国都有地理上的天然屏障,这些屏障阻碍了进一步的文化交流,因此有限的交流未能引发根本性的社会变革。这是西方发展和东方停滞的原因[9]45-51,83-86。上田茂树再次将亚欧大陆当作一个整体,分析气候、地理等客观因素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并从宏观角度分析了东西方发展存在差异的原因。上田茂树不是就文明谈文明,在他看来,不同文明反映的是不同的生产力发展阶段。多种文明构成对立统一的矛盾体,推动世界历史发展。这些都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

二、《世界历史》在中国的译介和影响

《世界历史》初版两年后,由施存统(又名施复亮)译介到中国。译者充分肯定了书中体现出的宏观视野:“我们至今还没有一部真正的世界史。我们以前所读的什么东洋史西洋史或所谓世界史,不但不能把整个世界给予我们以一个明确的概念,就是所谓东洋西洋在整个世界中的地位,也没有给我们以一个妥当的说明……这本书……系统地扼要地叙述整个世界社会底发展……处处照顾到东洋社会,说明东洋社会在整个世界社会中所处的地位及其落后底原因,而且处处以事实做根据,为任何人所能理解。”[10]1929 年,《世界历史》的中译本《世界社会史》由李达创办的昆仑书店出版。1930 年,昆仑书店再版此书。1931年,国民政府以“鼓吹共产主义”为由,通令各省市宣传部各邮检所查禁扣留[11]。但该书的刊行并未受到影响,出版工作转移到了陈望道与施存统开办的大江书铺。1931 年,大江书铺三版此书,并更名为《世界史纲》,编入“大江百科文库”。1932 年发行第四版。1933 年,大江书铺因资金短缺而停业,存书、版权转给了开明书店。①出版《世界历史》中译本的昆仑书店、大江书铺、开明书店不是孤立的,它们都属于党领导的上海左翼出版网。参阅邢科《左翼之网:中国共产党领域的上海出版业——以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为中心》,载于《中国出版史研究》2019 年第4 期。此后,开明书店继续使用《世界史纲》的书名,并至少两次再版此书。②笔者见到过两个版本,一个版本出版时间为1935 年1 月,另一个版本暂未发现出版信息。从1929 年初版到抗战爆发前夕,《世界历史》中译本由3 家出版社至少刊行6 次,几乎一年一版,成为民国时期最具影响力的世界通史著作之一。

《世界历史》中译本引起了学界的关注。在20 世纪30 年代初期的社会史论战中,学者围绕社会经济、氏族社会性质等问题展开讨论,双方多次将《世界社会史》作为自己立论的依据。③参阅王宜昌《中国社会史论史》,载于《读书杂志》1932 第2 卷第2-3 期,第24、36 页。文中将“上田茂树”误作“上田荒树”。李季《对于中国社会史论战的贡献与批评》,载于《读书杂志》1932 年第2 卷第2-3 期,第64 页;陈邦国《“关于社会发展分期”并评李季》,载于《读书杂志》1932 第2 卷第7-8 期,第20 页。而这部著作在中国的影响,主要还是体现在其宏观视野方面。

(一)对医学史的影响

中国医学源远流长,但严格意义上的医学史则是近代的产物。1919 年,著名医学家陈邦贤完成了《中国医学史》,这是中国第一部综述历代医学的中国医学通史。30 年代中期,陈邦贤重写了《中国医学史》,该书于40 年代初被译介到日本,成为这一领域的经典著作[12]。在30 年代版的第五篇第一章“传染病史”中,作者一字不落地引用了《世界历史》中关于东汉末年疾病在亚欧大陆传播的论述,用以证明这场传染病波及之广,危害之深[13]。此后,这段论述成为医学史的经典材料,直到2014 年出版的医学著作中还在被引用[14]。可见,上田茂树对疾病传播及影响的宏观叙述影响中国医学史近百年。

《世界历史》还影响到了具体的史学研究。1981 年,《中华医史杂志》刊登文章,认为赤壁之败与血吸虫病有关[15]。1982 年,该杂志又刊登了田树仁的《也谈曹操兵败赤壁与血吸虫病之关系》。这篇文章对前文提出质疑,认为血吸虫病流行有严格的区域性和时间性,疾病流行时曹军尚未进入疫区,进入疫区后又已经过了流行时节。作者将《世界历史》中的叙述与《三国志》《后汉书》《伤寒卒病论》等中国史籍医书中的记载进行对比印证,认为赤壁地区确实存在传染病,并对曹军产生影响,但这种疫病不是血吸虫病,而有可能是斑疹伤寒[16]。1994 年,乔富渠发表文章,对田树仁的推断表示支持。该文再次引用上田茂树的论述,强调这是一种全球性的传染病。现代医学已经查明,斑疹伤寒可以传播到世界各地[17]。2004 年出版的《赤壁之战研究》又一次引用《世界历史》,与中国史料共同证明时疫猖獗,但认为此疫不是血吸虫病,也不是斑疹伤寒,而应与疟疾有关[18]。上述内容表明:其一,从20 世纪80 年代到21 世纪初,在延续20 余年的讨论中,《世界历史》中关于疾病的宏观叙述贯穿始终,成为立论的重要依据;其二,这段叙述起到了两个具体作用:一是与中国史料相印证,证明当时疫情之严重;二是证明这是一场全球性的传染病,用于推断具体是哪种疾病影响了战局。

传染病的发生与传播往往具有跨民族、跨国家、跨地区的特点,这就要求研究者从整体观和互动观出发来探讨它的传播及其影响[19]。长期以来,中国国内对相关问题的研究相对薄弱,直到最近一二十年才有较为系统的成果问世。①如武斌《人类瘟疫的历史与文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武斌《瘟疫与人类文明的进程》,山东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王旭东、孟庆龙《世界瘟疫史:疫病流行、应对措施及其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年版;余新忠《清代江南的瘟疫与社会:一项医疗社会史的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等。防疫研究阅参王兆辉、王祝康、傅晓岚《民国时期机构编印防疫文献提要综述》,载于《中国出版史研究》2020 年第3 期;曾雪兰《战“疫”:新中国70 年防疫史回顾、经验与信心》,载于《思想政治课研究》2020年第5 期等。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上田茂树对传染病的宏观论述成为中国学界为数不多的参考资料。这是相关内容能成为医学史经典材料,能够为相关研究提供立论支撑的主要原因。

西方医学史发端于17 世纪,代表作包括勒克莱尔的《医学史》、达朗贝里的《医学科学的历史》等,这些著作主要记录了医学家的贡献、医学知识的增长、人道主义精神的发展,并突出医学知识是西方文明中高等文化的组成部分。由于这类著作基本出自医生之手,所以医学史属于一个狭窄的领域。直到20 世纪20 年代、特别是30 年代,社会史学家才开始涉足医学史领域,他们将目光从医生转到了患者,开始讨论医疗制度、医患关系等问题[20]。二战后,医学史得到进一步发展,除医生、患者、疾病、医学知识的传播等传统研究领域外,学者愈发关注医学和疾病与社会的互动,特别从宏观视野研究传染病的大范围传播,及其对社会发展的影响,代表作包括麦克尼尔的《瘟疫与人》、克罗斯比的《哥伦布交流》等。

20 世纪20 年代,医学与史学开始结合,医学社会史同时萌发于东亚和北美,分别代表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和西方资产阶级史学。后者经历了从“社会的医学史”到“医学的社会史”的转变,二战后才逐渐摆脱医学的框架,成为史学的一部分。以上田茂树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从20 年代中期便探讨传染病对社会历史发展的影响,而且已经表现出二战后医学社会史研究的基本特征,即宏观性和互动性。总之,《世界历史》发出了医学社会史的先声,它表明医学社会史不是西方史学独有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对相关问题的探索早西方史学近半个世纪。

(二)扩大了马克思主义文化观的影响

马克思恩格斯在阐述唯物史观的时候,将重点放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等原则上,对文化论述不多,于是历史唯物主义被广泛误读为“经济决定论”。恩格斯在给梅林的信中进行了反思,“我们大家首先是把重点放在从基本经济事实中引出政治的、法的和其他意识形态的观念以及以这些观念为中介的行动,而且必须这样做。但是我们这样做的时候为了内容方面而忽略了形式方面,即这些观念是由什么样的方式和方法产生的。这就给了敌人以称心的理由来进行曲解或歪曲”,“在这方面我们大家都有同样的过错”[21]。马克思晚年在《人类学笔记》中探讨了文化问题,认为人类的历史文化发展和文明模式是多样的,交往隔绝、闭塞地区的部落,文化独自发展,但发展比较缓慢;在交往频繁的地区,相对落后的部落可以通过文化交流获得快速发展。也就是说,落后的国家和地区可以吸收先进国家和地区的一切优秀文化的积极成果,实现跨越式发展[22]。在撰写《人类学笔记》的同一时期,马克思在给查苏利奇的信中提出,相对落后的俄国可以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吸取资本主义制度所取得的一切肯定成果[23],从而缩短向社会主义的发展过程。《世界历史》继承了马克思关于文化交流推动社会发展的思想,并将这一思想从人类学领域拓展到历史学领域,将《人类学笔记》中提到的非洲、澳大利亚、波利尼西亚等零散的欠发达地区拓展到世界范围。20 世纪前期,中国学界对历史唯物主义也存在“经济决定论”式的误读,同样存在重经济轻文化的问题。①1902 年,美国经济学家塞利格曼(Edwin Seligman)出版了代表作《历史的经济解释》(The Economic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1905年,河上肇将其翻译成日文,书名为《新史观:历史之经济的说明》。河上肇回忆,“因塞利格曼而第一次接触到马克思的史观的我,后来在长时期中,通过经济学这个狭窄的管子,来观察这个史观”。参阅[日]河上肇《河上肇自传》(上册),储元熹译,商务印书馆,1963 年版,第111 页。1920 年,《历史的经济解释》被译为中文,取名为《经济史观》,并影响到了中国学者。李大钊在《新青年》第8 卷第4 号发表《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一文,认为“还是‘经济史观’一辞妥当些。Seligman 曾有此主张,我亦认为合理,只以‘唯物史观’一语,年来在论坛上流用较熟,故且仍之不易。”有学者指出,把“物”解读为“经济”,把“唯物史观”理解为“经济史观”,几乎是那个时代所以赞同唯物史观的中国人的一致做法。参阅单继刚《中国知识分子的马克思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年版,第65 页。《世界历史》的译介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上述不足,提升了马克思主义的文化观在中国的影响力和话语权。

《世界历史》的译介引发了不同文化观的对话。1930 年,梁漱溟发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这篇文章归纳出了三种人生态度,三种人生态度对应了三种文化,而这三种文化又有高低之别。西方文化层次最低,属于第一期文化;中国文化高于西方文化,属于第二期文化。梁漱溟提出,中国的首要任务不是救亡图存,而是开辟世界未来文化。并引罗素语称,如果不能开创新文化,中国政治之独立几无价值可言。值得注意的是,梁漱溟在文中大段地引用了《世界历史》中关于文化交流的论述,全部引文约1000字[24]54-55。如上文所述,上田茂树的观点分两个层次:其一,在历史上,中国、印度吸收和同化了许多外来文化,是文化交流的受益者;其二,文化交流并未深入下去,所以没能给社会带来根本性变革,结果东洋社会走向停滞。梁漱溟只选择性地接受了第一层含义,对中国文化同化外族文化,而不被外族文化同化津津乐道。而在上田茂树看来,这正是东方不能进一步发展的原因。

上田茂树和梁漱溟的文化观念存在根本差异。首先,上田茂树阐述的马克思主义文化观主张文化平等,无论是游牧文化还是农耕文化,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有发展程度之分,没有高低贵贱之别;而梁漱溟则将文化划分为不同等级。其次,上田茂树重视文化交流,并将文化交流视为历史发展的推动力;而梁漱溟则轻视文化交流,认为“自家前途,自家新生命,全在循固有精神而求进,而向上;不能离开向外以求,不能退坠降格以求”,“不要学乖弄巧。你要学,学不来……所谓邯郸学步,并失故步,匍匐而归,真为善譬。”[24]106再次,上田茂树坚持马克思主义观点,从生产力或经济基础的角度理解文化。正如《世界历史》“绪论”中所说,“我们要写的历史……不是近来流行的所谓国际文化史。这些文化史如同从历史长河中捞起一些浮在表面的白色泡沫,并将其巧妙地排列在一起”[9]4。梁漱溟的文化观显然不具备这样的基础,相反,他还将“唯物史观”理解为以“唯利是视”解释人类行为[24]105。

梁漱溟的观念不是孤立的,而是反映了一战后逐渐兴起的中国文化本位说。与片面抬高欧洲文化、主张同化世界其他地区文化的欧洲中心论不同,梁漱溟阐述的中国文化本位倒向了另一个极端,抬高中国,贬低西方,忽视文化交流。1935年,王新命等十位具有官方背景的教授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于是本位文化成为“御用”学说。

欧洲中心论、中国文化本位说、马克思主义文化观不仅是三种迥异的理念,而且为中国提供了三条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欧洲中心论片面强调学习西方,最后全盘西化,使中国沦为资本主义的附庸;中国文化本位说对抵制欧洲中心论有积极意义,但其坚持儒学的主体地位,对世界的先进成果采取批判为主吸收为辅的态度,这种“中体西用”式的思想会使中国在发展之路上缓慢前行,继续落后于时代;马克思主义文化观主张文化交流,积极吸收世界一切肯定成果,从而跨越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实现中华民族有史以来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

综上所述,《世界历史》对中国的影响分为不同层次。从浅层看,其中译本为30 年代的社会史论战提供了立论依据。从中层看,这部著作影响了一个研究领域,推动了中国医学史的发展。从深层看,它扩大了马克思主义文化观的影响,为中国提供了一条全新的发展道路。后两个层面都源于《世界历史》的特点,即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宏观视野。

三、书写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宏观世界史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了“世界历史”的概念:“各个相互影响的活动范围在这个发展进程中越是扩大,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25]这里所说的“世界历史”不是“世界的历史”,而是“各民族国家由于普遍交往,整个世界开始形成为相互依存的统一的历史,即世界整体化的历史”[26]。

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表现出了一种宏观视野,但从宏观角度考察历史并非马克思主义史学独有的。马克思主义诞生前,将人类或世界当作一个整体看待的历史被称为“普世史”。普世史的发展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基督教神学的普世史,代表作有主教奥托的《双城:公元1146年之前的编年普世史》和鲍修埃的《普世史》等。基督教的普世史有三个特征,即关注人类整体命运、线性时间观和历史目的论。第二阶段是哲学视域的普世史,代表人物是康德和黑格尔。康德没有脱离基督教普世史的框架,而黑格尔强调“理性”的支配作用,从而陷入了彻底的唯心论[8]13-33。之后,西方史学开始以民族国家为单位,失去了宏观视野。一战之后,宏观世界史得以复兴,并分成两支:一支是以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和汤因比《历史研究》为代表的历史哲学,另一支是以上田茂树《世界历史》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斯宾格勒和汤因比的宏观世界史有两个局限性,一是以欧洲史为中心,二是将各地历史简单地罗列在一起,缺乏相互联系[27]。《世界历史》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上述局限性。但遗憾的是,前一支得以发展,至今仍有影响,而后一支发展遇阻,以至于被学界遗忘。

《世界历史》未能开创一股史学潮流,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书中部分观念超越了其所处的时代。如上文所述,《世界历史》初版约半个世纪后,医学社会史才真正兴起,中国国内的相关研究出现得更晚。同样,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谈不同社会的交往也是近几十年才逐渐受到学界关注。①代表作包括哈贝马斯《社会交往的理论》(1981 年)等。中国国内的研究则主要集中在近几年,如席大民《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第4卷《普遍交往论和世界历史论》,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唐踔《马克思世界交往理论及其当代价值研究》,世界图书出版广东有限公司2013 年版等。二战后,历史学的宏观视野是伴随着全球化发展起来的,而上田茂树所处的时代,一方面没有现在意义上的全球化,另一方面民族主义盛行,因此宏观视野缺乏生存土壤。第二,受苏联史学的影响。苏联史学取得了很多成绩,但也存在明显的局限性,突出的一点是没有摆脱欧洲遗留下来的中心论,不能以世界为一全局[28]。20 年代末到30 年代,苏联学者编著了世界通史著作《阶级斗争史教科书》,上述缺陷就已初见端倪。30 年代初,该书被译介到日本,日本共产党一直将其视为“权威的马克思主义世界史”[3]331。所以,日共独立探索马克思主义世界史主要集中在20 年代中后期,《世界历史》就是在这一“窗口期”诞生的,因此具有独特的学术价值。20 世纪中前期,学习苏联是各国左翼史学的主流。于是,“不能以世界为一全局”的缺陷影响了许多国家,这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马克思主义宏观视野的发展。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马克思主义深刻改变了中国,中国也极大丰富了马克思主义。当今,全球正在发生深刻复杂的变化,世界已经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球村,各国经济社会发展日益相互联系、相互影响,人类交往的世界性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深入、更广泛,各国相互联系和彼此依存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频繁、更紧密,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做的预言已经成为现实。这就要求我们走出“碎片化”的历史叙述,用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宏观视野看待人类社会发展,跨域民族国家的界限,从整体的和互动的角度,运用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将国别史、区域史等进行综合、比较,提炼出人类从分散走向命运共同体的多向度发展史,从学理上破除欧洲中心论的历史观及其衍生出的话语陷阱,在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中进行理论创新和学术创新,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作出原创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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