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的内涵、特点及现实意义
2021-11-26徐奉臻曾发华
徐奉臻,曾发华
(哈尔滨工业大学a.马克思主义学院;b.人文社科与法学学院,哈尔滨 150001)
马克思主义是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学说,革命性既是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的理论轴心,又体现马克思主义的本质特征,诚如罗伯特·查尔斯·塔克(Robert Charles Tucker)所断言:“革命观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和其他人进行大量通信中最喜爱的话题”[1]28,“马克思主义本质上是革命理论和革命纲领”[1]26。
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库藏中,无论是马克思还是恩格斯都有丰富的社会革命理论。他们的社会革命理论既折射时代之时势,又是中国革命实践的理论指导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思想源头。但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的内涵与特点,中外学术界尚存歧义、遮蔽或误读。基于经典文本梳理他们的社会革命理论,做“去蔽”和“还原”的工作,既是“回到马克思”的学术努力,又有助于把握中国共产党、尤其习近平的社会革命理论。
一、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的深刻内涵
概念既展示事物的属性与构成原则,又能为揭示事物的意义提供分析工具。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就是通过概念的编织和诠释而展开。这个过程即汤姆·洛克曼(Tom Rock⁃more)所说的“概念武器”[2]的铸造。因此,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就要以对社会革命概念的理解为入口。
虽然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诸多身份标签中,“革命家”“革命理论家”“社会革命理论家”最能体现他们的思想定位。但就笔者眼界所及,他们并没有留下以社会革命命名的著作。他们的相关理论,多散见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英国状况》《共产主义原理》《共产党宣言》《德意志意识形态》《德国的革命和反革命》《〈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资本论》等著作中。
虽然有学者注意到“在马克思那里并没有统一的革命概念”[3]30,但阅读原典,基于互文性可见,在马克思主义概念谱系中,生产力、生产关系、批判、发现、无产阶级、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旧世界、新世界、阶级斗争、掘墓人等表述,从不同角度折射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梳理这些表述,找出它们之间的内在逻辑关系,可以勾画出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的图谱,也会使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错综复杂和零碎分散的社会革命理论变得相对清晰、系统和完整。
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曾呼吁按照马克思的思想而思想,即“为了试图理解马克思究竟思考过什么,我们最起码应该做的,就是回到马克思,从而‘[为]自己思考’马克思究竟思考过什么”[4]。笔者以为,这样的认识也适用于恩格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中,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及其规律,是他们阐发社会革命理论的逻辑起点。在他们看来,生产力既是社会生活的物质前提,又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革命性要素。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彼此作用、相互制约,支配社会发展的进程。社会革命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诚如马克思所言:“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5]32-33
问题是,历史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多有呈现,但并没有威胁社会存在的基础。所以,按照“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5]17的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基本原则,要理解马克思关于社会革命时代到来之条件的论述,须将两个问题具体化:一是明示他所说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发生矛盾的“社会”是“什么社会”;二是指出即将到来的“社会革命”是什么性质的革命。如果忽略这些具体问题,历史唯物主义难免成为僵硬教条,马克思主义研究也难免会陷入普遍化和抽象化之窠臼。综观马克思的社会革命理论,可以断言:他所言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发生矛盾的“社会”,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置身其中的“资本主义社会”。其所言的即将到来的“社会革命”,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社会主义革命或共产主义革命。
除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外,批判、发现、无产阶级、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旧世界、新世界、阶级斗争、掘墓人等词汇,也蕴含马克思和恩格斯生活时代的历史运动的真实关系。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是移入马克思和恩格斯天才大脑并经他们改造后形成观念的物质。马克思曾说:“历史本身就是审判官,而无产阶级就是执刑者。”[6]776基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中的“两个必然”和“两个绝不会”的思想,可以断定:资产阶级与资本主义社会既是审判官审判的对象,又是执刑者行刑的对象。无产阶级和机器一样,都是资本主义工业化的产物。无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生产的掘墓人,无产阶级是真正革命的阶级。
阶级觉醒和阶级斗争,以阶级意识和革命意识的形成为前提。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致力于推翻资本主义社会,而且更致力于唤起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和革命意识,使无产阶级意识到自身的地位、自身的需要及自身解放的条件,“坚定投入社会革命的伟大事业中”[7]。有鉴于此,卢卡奇(Georg Lukács)断言,“马克思主义是革命的学说”,“是正在争取解放的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表现”[8]。
唤起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和革命意识,既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生发的动力之源,又是他们社会革命理论传播的动力机制。“从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使现存世界革命化”,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唤起无产阶级阶级意识和革命意识的精神核心。虽然作为革命家,马克思和恩格斯也充分肯定资产阶级在历史曾经起过的革命作用,也都惊异于资本主义所创造的比过去一切世代还要多还要大的生产力,但同时,又都对资本主义进行无情揭露与批判。他们并非为批判而批判,而是致力于从“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旧世界”指马克思和恩格斯置身其中,已经出现各种劳动异化现象的资本主义社会,“新世界”则是被他们称之为“真正的共同体”的共产主义社会。从“旧世界”向“新世界”的嬗变,就是从一个劳动异化的社会向“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真正共同体的过渡。
日本学者关根友彦将“资本主义经济批判理论”和“社会主义革命思想”概括为“马克思留给我们的两大遗产”[9]。尽管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并非铁板一块,存在学术间距,但通过无产阶级革命,以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置换资本主义,却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一以贯之的理论强音或强点逻辑。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历史时期负有为新世界创造物质基础的使命:一方面要造成以全人类互相依赖为基础的普遍交往,以及进行这种交往的工具,另一方面要发展人的生产力,把物质生产变成对自然力的科学统治,资产阶级的工业和商业正在为新世界创造这些物质条件,正像地质变革创造了地球表层一样。只有在伟大的社会革命支配了资产阶级时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场和现代生产力,并且使这一切都服从于最先进的民族的共同监督的时候,人类的进步才会不再像可怕的异教神怪那样,只有用被杀害者的头颅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6]773这段表述,不仅批判资本主义和憧憬共产主义,而且阐释了社会革命的条件和社会革命的意义。恩格斯也有异曲同工的认识,他说:“总有一天无产阶级的力量会强大起来,觉悟会提高起来,他们再也不愿载负着一直压在他们肩上的整个社会大厦的重担,他们会要求更公平地分配社会的负担和权利。那时,如果人的本性还不改变的话,社会革命就不可避免了。”[10]618-619有鉴于此,马克思主义也通常被定义为由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创立的,为他们的后继者所发展的,以批判资本主义、建设社会主义和实现共产主义为目标的科学理论体系,是关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科学。
揭示共产主义革命与以往革命的不同,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的旨趣核心。他们强调:“迄今为止的一切革命始终没有触动活动的性质,始终不过是按另外的方式分配这种活动,不过是在另一些人中间重新分配劳动,而共产主义革命则针对活动迄今具有的性质,消灭劳动,并消灭任何阶级的统治以及这些阶级本身。”[6]90-91在他们看来,“共产主义是追求实际目的的最实际的运动”[11]90。“共产主义和所有过去的运动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旧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基础”[11]66。共产主义“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11]31。
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是存在不同侧面、不同样态的鲜活有机的统一体。中国有古训:“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如果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比作思想之树,那么,树的主干是推翻资本主义的无产阶级革命或共产主义革命,树的枝干和枝叶是其他领域的社会革命,以及政治革命、哲学革命、科学革命和技术革命等。
如果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视为结构完整的思想体系,那么,根据结构——功能主义的思维方式,可以看到,该体系的主题和主线是推翻资本主义的无产阶级革命或共产主义革命。围绕主题和主线,马克思和恩格斯进行了布局:目标是人类解放,路径是社会革命。相应地,通过社会革命实现人类解放何以可能,也就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核心内容。
在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形成过程中,马克思和恩格斯与资本主义的关系变得既多维又复杂。他们既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者,又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医疗者。他们以“批判者”之批判,履行“医疗者”之职责。他们的“医疗者”身份,是社会学层面的,而非生物学意义上的。生物学上,医疗者以治愈疾患为主观契机。如果能使患者起死回生,医疗者的主观契机便与客观功能相统一。但在社会学领域,他们却不是要拯救而是要消灭已经出现劳动异化病兆的资本主义社会。此时,他们的主观契机与客观功能之间出现错位。由此,便有两条内含马克思主义革命辩证法的脉络清晰的线索:主观上,他们的理论以“否定资本主义”为前提,希望通过社会革命,加速资本主义灭亡的进程,实现社会制度的根本转型,使“旧世界”嬗变至“新世界”。此时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掘墓人。客观上,他们的批判活动促进了资本主义自身的康复性变革,不仅使资本主义呈现“腐而不朽”和“垂而不死”的态势,而且延缓了“旧世界”被“新世界”置换的进程,于是主观上的“否定资本主义”就变成了客观上的“改变资本主义”。此时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充当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功臣。
在马克思主义叙事格局中,无产阶级是社会革命的主体。但由于资本主义自身的康复性变革,使无产阶级与革命主体之间的张力确有扩大,以至于有人惊呼以无产阶级作为社会革命的主体,“直接同一性”和“对应性”都“似乎丧失了”[12]26。由此,国外有理论家开始致力于围绕新革命主体进行新的认定与建构工作。显然,这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新学术动向。在此方面,笔者认同这样的观点:无论形势如何变化,研究马克思主义都应“从马克思主义理论内在的、在马克思事业的后继者们共同的‘初心’的基础上,即在批判现存的资本主义社会、追求无产阶级和全人类解放的基础上,尝试对一百余年来最广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谱系当中的各种理论版本进行一个系统把握,更好地服务于这个‘初心’”[12]70-71。
二、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的主要特点
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的特点,需要观照两个领域:一是在“我者”层面,立足于当年“立说者”之视角,展示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原本”;二是在“他者”层面,立足于当代“解释者”之视角,展示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之“释本”。“原本”社会革命理论,不仅概念使用不统一,而且分析角度、内容侧重都有所不同;“释本”社会革命理论,有多种解释方略,直至今日各种学术论争依旧僵持不下。马克思说:“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5]18这种认识既体现马克思主义方法论,又为分析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的特点提供了有效的操作路径。
马克思和恩格斯没有关于社会革命的专门性、系统性、代表性著作,他们的相关思想均散见在不同著论中,具有分散性和零散性。面对卷帙浩繁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经典著作,后世研究者只能聚点成面,还原他们的社会革命理论,以便勾勒出其理论的大致样貌。
马克思和恩格斯使用“社会革命”概念的不统一,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们对“社会”概念的理解不统一所决定的。广义的社会与狭义的社会交叉使用,体现马克思和恩格斯阐释社会革命理论的叙事风格。其中,广义社会涵盖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狭义社会是广义社会的一个子系统,与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外交等并列。在具体研究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或把一次短时段的阶段性的单一革命活动称为社会革命,或把一个长时段的复合性的多维现代化实践称为社会革命,或把回应外来挑战与冲击的传统社会的变迁称为社会革命。比如,马克思不仅把1848 年革命视为社会革命,而且还把由工业革命及其所引起的社会变革,纳入社会革命框架之内。他说,“社会革命并不是1848 年发明出来的新东西。蒸汽、电力和自动纺机甚至是比巴尔贝斯、拉斯拜尔和布朗基诸位公民更危险万分的革命家”。作为现代工业第一个产儿的英国工人,“在支援这种工业所引起的社会革命方面肯定是不会落在最后的,这种革命意味着他们的本阶级在全世界的解放”[6]774-775。还比如,恩格斯曾从狭义社会角度断言:“社会革命是穷人反对富人的公开的战争。”[10]624但在研究英国时,他又立足于广义社会概念指出:英国在16 和17 世纪结束中世纪,建立殖民地、海军和贸易,树立社会和政治等原则,从而“创造了社会革命的一切前提”[6]25。依此推断,恩格斯所言的英国社会革命,一定发生在17 世纪之后。至于到底发生在17 世纪之后的什么时段,恩格斯断定是在1764 至他撰写《英国状况》的1844 年,前后历时七八十年。其间,英国的社会变革包括工业、政治、社会等诸多方面。所以恩格斯说,“英国的革命是社会革命”,社会革命“比任何其他一种革命都更广泛,更有深远影响。人类知识和人类生活关系中的任何领域,哪怕是最生僻的领域,无不对社会革命发生作用,同时也无不在这一革命的影响下发生某些变化”[6]17。虽然马克思和恩格斯置身于资本主义社会,主要研究英德等国的社会革命。但他们也关注亚洲,尤其是马克思撰写了许多涉及印度社会革命的文章。在他看来,欧洲大工业的扩张,兼具瓦解传统社会的破坏性和催生现代社会的建设性,因为“不列颠的蒸汽机和科学在印度斯坦全境彻底摧毁了农业和制造业的结合”,“摧毁了它们的经济基础;结果,就在亚洲造成了一场前所未闻的最大的、老实说也是唯一的一次社会革命”。“英国在印度斯坦造成社会革命完全是受极卑鄙的利益所驱使”,但“问题在于,如果亚洲的社会状态没有一个根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实现自己的命运?如果不能,那么,英国不管干了多少罪行,它造成这个革命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6]764-766。这里,马克思所言的“社会革命”,特指发生在印度的外诱型社会革命。马克思不仅揭示了印度社会革命的性质和生发条件,而且还从殖民主义所具有的双刃性角度对印度的社会革命进行定位与评价。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并无严格区别,但在阐释方式和分析角度上,还有一些具体差异。过分强调统一性而忽略差异性,势必会导致马克思思想的恩格斯化,或恩格斯思想的马克思化。不仅如此,无论是马克思还是恩格斯,其社会革命理论都处于动态丰富和完善过程中。时空条件不同,他们阐发社会革命理论的内涵与形式也有所不同,是多维性和复杂性的统一。比如,他们曾预言:“共产主义只有作为占统治地位的各民族‘一下子’同时发生的行动,在经验上才是可能的。”[11]30-31“共产主义革命将不是仅仅一个国家的革命,而是将在一切文明国家里,至少在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同时发生的革命。”[6]2411850 年,马克思和恩格斯预见到美国将发展成为资本主义世界最大的经济强国,并认为欧洲要不陷入对美国的依附地位,唯一的条件就是进行社会革命。但在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重提无产阶级革命同时发生的设想[11]126。还比如,恩格斯曾指出,政治革命是矛头“对着垄断权的所有”,社会革命是矛头“对着所有权的垄断”[10]624。但在斥责反权威主义者“要求把废除权威作为社会革命的第一个行动”时,他又说:“这些先生见过革命没有?革命无疑是天下最权威的东西。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枪杆、刺刀、大炮,即用非常权威的手段强迫另一部分人接受自己的意志。获得胜利的政党如果不愿意失去自己努力争取的成果,就必须凭借它以武器对反动派造成的恐惧,来维持自己的统治。”[13]显然,这时的恩格斯不仅把夺取政权的革命看作社会革命,而且把捍卫政权的革命也看作社会革命。有鉴于此,有学者指出:“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路径、存在形态的多样化已经是一个历史事实。”[12]70理论形态的多样化,既为马克思主义理论蒙上层层迷雾,又给研究者带来困扰。有鉴于此,乔纳森·沃尔夫(Jonathan Wolff)极而言之地说:“马克思,从来没有清楚地阐明过他的全部理论。相反,在他的许多著作里,他的理论显得隐晦含蓄,以至于我们需要对它们加以重新建构。”[14]53因此,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既不能作过分线性化的理解,也不能刻意追求公式化的马克思主义方案。
马克思和恩格斯都从比较的角度关注社会革命与其他革命的不同,尤其是重视研究社会革命与政治革命的关系。
马克思的观点,主要集中在革命方式和革命定位上。在革命方式上,马克思认为: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是相互交织和彼此寓于的,社会革命不排斥政治革命,但有时,也即在阶级和阶级对抗消亡的情况下,社会的变化可以通过社会革命而不必诉诸政治革命,因为“不能说社会运动排斥政治运动,从来没有哪一种政治运动不同时又是社会运动的。只有在没有阶级和阶级对抗的情况下,社会进化将不再是政治革命,而在这以前,在每一次社会全盘改造的前夜,社会科学的结论总是‘不是战斗,就是死亡;不是血战,就是毁灭’”[6]195。在革命定位上,马克思断言:“对德国来说,彻底的革命、全人类的解放,并不是乌托邦式的梦想”,但“部分的纯政治革命,毫不触犯大厦支柱的革命,才是乌托邦式的梦想”[6]12。他所言的“彻底的革命”即人类解放的社会革命,而“部分的政治革命”则指市民社会的部分解放。在马克思看来,旧式市民社会具有政治性质,政治革命打倒专制权力,摧毁一切等级与特权,所以政治革命消灭了市民社会的政治性质。德国的政治革命所以艰巨,是因为德国长期处于分裂状态,德国市民分散软弱,难以形成集中的政治力量。
恩格斯的认识,主要集中在三个层面:一是他强调社会革命所具有的根本性,认为只有“社会革命才是真正的革命,政治的和哲学的革命必定通向社会革命”。因此,在功能上,英国的社会革命“会比法国的政治革命或德国的哲学革命在实践上更快地达到目的”[6]17。二是强调社会革命与政治革命的本质区别。如前所述,恩格斯主要抓住“垄断权”和“所有权”做文章,认为矛头“对着垄断权的所有”是政治革命,而矛头“对着所有权的垄断”就是社会革命。三是强调欧洲大陆和英国的不同,认为欧洲“在大陆,社会因素还完全隐藏于政治因素之下,还丝毫没有和后者分离;而在英国,政治因素已逐渐被社会因素战胜,并且为后者服务”[6]23。
与马克思和恩格斯一样,后世研究者也对社会革命与政治革命的关系产生浓厚兴趣,并作出不同理解。下面不同学术观点,既反映学术界的研究状态,又有助于深化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特点的认识。
意见之一,不严格区分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把两者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加以审视。比如,郝策尔(Ludovic Hetzel)指出:《资本论》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三个不同层次的阶级斗争:一是人类学意义上的反抗,即工人反对机器的斗争;二是社会学意义上的自发斗争,即工人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以争取资产阶级法权意义上的个体权利为目的;三是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意义上的自觉斗争,即工人阶级和资本家之间的阶级斗争,以鲜明地反对剥削本身为目的[15]。
意见之二,从领导形式和革命进程角度,把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对立起来,认为政治革命“要求少数有魅力的个人作为干部来引导群众”,从而导致“新的秩序、新的国家、新的统治”。相反,社会革命是“一种自发的起义,既没有领导,也没有预先形成的目标”。在社会革命中,“没有领导的诸多革命者彼此之间直接表现为他者,表现为对现有规范的动摇”[16]。
意见之三,罗伯特·查尔斯·塔克(Robert Charles Tucker)基于对马克思与列宁的比较,阐释社会革命与政治革命的不同,认为在列宁看来,“革命的政治过程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实践上都是最重要的”。马克思虽“不曾轻视政治性的意义”,但却又把社会革命看作“基本革命事实”。在马克思看来,“社会革命是整体有机过程。新社会通过这一整体有机过程而诞生。政治革命仅仅是在过程顶点发生的重大事件”[1]33。
意见之四,B.Л.伊诺泽姆采夫认为马克思严格区分了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为此他批评学术界普遍存在的对准确区分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的忽视。他认为,在马克思看来,社会革命就是“消灭基于私有制和剥削的全部秩序的革命变革”[17]14。这种革命变革特指“那种用共产主义生产方式取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用共产主义社会形态取代经济的社会形态的革命”[17]15。政治革命“产生于新的经济关系与僵死的政治结构之间的矛盾”,旨在“完成把社会从已经丧失生命力的组织形式中解放出来的任务”,是“经济的社会形态内部一种生产方式向另一种生产方式的转变”[17]16。
关于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还有处于争论之中的问题。比如,卡姆菲尔德(David Cam⁃field)指出,“马克思的革命理论只涉及阶级斗争”[3]125。这种意见,既遮蔽了革命的多维性,人为窄化了革命的内涵,使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又忽略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人为泛化了阶级斗争的内涵,使阶级斗争的功能绝对化。还比如,乔纳森·沃尔夫(Jonathan Wolff)认为,马克思眼中的社会革命,既包括资本主义取代封建主义,又包括共产主义取代资本主义。这个过程,就是经济体制突然土崩瓦解,一种社会被另一种社会所取代,一个旧的统治阶级消失,而另一个统治阶级兴起[14]55。显然,这样的认识有主观泛化社会革命,并使社会革命政治化的倾向。
三、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的现实意义
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既有方法论上的启示,又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需要回到马克思和恩格斯之文本。虽然,由于研究主体的有限性和研究客体的无限性之间的内在紧张一直存在,使“回到马克思”具有一定的功能限度[18],但至少通过回到文本的努力,可以更走近马克思。习近平曾批评道:对马克思主义的学习和研究,不能浅尝辄止、蜻蜓点水。“有的人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没读几本,一知半解就哇啦哇啦发表意见,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19]因此,他要求把读马克思主义经典、悟马克思主义原理当作一种生活习惯和精神追求,以使经典涵养正气、淬炼思想、升华境界和指导实践。
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需要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置于其生活的特定背景中加以审视。人创造环境,环境也创造人。诚如马克思所言:“在将来某个特定的时刻应该做些什么,应该马上做些什么,这当然完全取决于人们将不得不在其中活动的那个既定的历史环境。”[20]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是从详细地研究特殊的历史进程中获得的,是特定时代之时势的产物和有机构成,既反映时代之时势,又受时代之时势的制约。
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需要从复杂的史料中挖掘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的深刻意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包括四类:合著、马克思独著、恩格斯独著、先由马克思撰写后由恩格斯整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分别内含在这四类著作中。在研究中,既要关注马克思社会革命理论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的一致性,又要充分考虑两者之间的学术间距;既要展示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的复杂性与多维性,又要体现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的系统性与整体性;既要彰显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的多面性和多样性,又要抓住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的立足点和根本点。如果指望有作为万能钥匙的一般历史理论,就永远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理论。
马克思主义是改变世界的理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的基本内容。没有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社会革命理论的系统研究,不仅难以体现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而且也无助于理解世界和未来。尽管从马克思主义诞生之日起,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论就一直既被赞许又被质疑,但毋庸置疑的是,在人类思想史上,无论是理论高度和思想深度,还是影响幅度和传播力度,都还没有哪一种理论能够企及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建立在唯物主义框架内。他们生活的19 世纪欧洲资本主义社会,既是其社会革命理论形成的发源地,又是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付诸实践的角斗场。但令人惊异的是,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竟然把他们尊崇为导师。虽然,后马克思主义时代的世界,的确发生很多变化。但我们生活的时代,还没有超越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明的历史时代。这决定了物理上缺场的马克思和恩格斯,今天依旧能够以精神在场的方式活跃在各国的变迁舞台上,诚如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所断:“地球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不管他们愿意与否,知道与否,他们今天在某种程度上都是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继承人。”[21]
中国共产党是用马克思主义武装起来的政党,马克思主义是中国共产党人理想信念的灵魂。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是当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根本标志。虽然中国革命实践已经表明,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与真理性已得到检验,马克思主义人民性与实践性已得到贯彻,马克思主义开放性与时代性已得到彰显,但关于马克思主义过时论、无效论、失败论、终结论等却时常浮出水面。虽然此种现象呈现的原因不止一端,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事实上呈现了习近平所批评的“五化现象”——边缘化、空泛化、标签化、实用化和教条化。“五化现象”不仅使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失真,而且也催生出远离马克思谈马克思、远离马克思信马克思、远离马克思批马克思、远离马克思否马克思的怪异之相,马克思和恩格斯成为马克思主义信仰者最熟悉的陌生人。
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的理论、人民的理论、实践的理论、开放的理论,更是革命的理论。在很大程度上,不仅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和人民性要通过革命性来体现,而且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性和开放性也要通过革命性加以展示。马克思主义的初心和中国共产党初心的一致性,决定了构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离不开对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的关注。当下中国,研究习近平的社会革命理论是方兴未艾的学术热点。习近平的社会革命理论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产物,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新飞跃的有机构成,体现马克思主义所具有的开放性特征。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思想之源。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是研究习近平社会革命理论的基础性工作。揭示习近平社会革命理论之于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所具有的继承和超越关系,是研究习近平社会革命理论的题中之义。研究习近平的社会革命理论,有助于激发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革命理论的热情。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革命理论,有助于深化对习近平社会革命理论深刻内涵的理解,有助于在将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有机统一的基础上增强四个自信的理论定力。研究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也需要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和大众化。如果没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就会丧失本土性与民族性;如果没有时代化,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就会丧失具体性和针对性;如果没有大众化,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理论就会丧失通俗性和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