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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两淮盐场的灶户保甲及其与州县保甲之别

2021-11-26

安徽史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灶头盐场

赵 赟

(华东理工大学 人文科学研究院,上海 200237)

雍正四年(1726年),清廷正式公布保甲法,并在各州县推行,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划时代之举,在此之前,保甲法只是辅助性编制民众的手段,此后它代替户口编审,成为政府控制民人的主要措施。”(1)冯尔康主编:《清朝通史·雍正朝分卷》,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377页。雍正六年,两江总督范时绎与两淮巡盐御史噶尔泰等上奏“两淮盐务七条”,提请“凡州县、场司,俱令设立十家保甲,互相稽查。”(2)《清世宗实录》卷71,雍正六年七月己巳,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版,《清实录》第1册,第1067页。可知,两淮盐场开始推行灶户保甲,与州县的民户保甲并行。灶户是指专门从事食盐生产的人户。明代户籍将人户分为军户、民户、匠户、灶户四大类,“其户之别,曰军,曰民,曰匠,曰灶。”(3)《清史稿》卷120《食货一·户口田制》,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480页。顺治二年(1645年),清廷下令废除匠籍,“民籍之外,惟灶丁为世业”。(4)《清朝文献通考》卷21《职役考》,清光绪八年浙江书局刊本,第4a页。此后,清代的人户主要有军户、民户、灶户三大类。军户不设保甲,因此,清代灶户保甲是相对于民户保甲而存在的。

在学术史的脉络中,保甲制归根到底是一项制度史研究。常建华考察了雍正朝保甲制的推行过程以及对基层社会结构的改变。(5)常建华:《雍正朝保甲制度的推行——以奏折为中心的考察》,《故宫学刊》2013年第2期。从民户保甲延伸到灶户保甲,在梳理文献时,一直存在困惑,为何屡屡出现私盐,而相关官员的处罚却十分稀少,即文献所言“鲜有照例议处者”。(6)方浚颐:《淮南盐法纪略》卷8《场灶产盐》,清同治十二年淮南书局刊本,第1a页。陈倩对四川盐业保甲的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7)参见陈倩:《清代四川盐业保甲制度与私盐治理》,《盐业史研究》2019年第3期。张维迎等对保甲制的法和经济学解释(8)张维迎、邓峰:《信息、激励与连带责任——对中国古代连坐、保甲制度的法和经济学解释》,《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颇具启发性,本文由此关注到连带责任。保甲制的定章不可谓不严厉,但连带责任祭出的“集体性惩罚”,导致意外后果:“厉而不严”。本文将这种背离概括为“制度悖论”。文章重点考察两淮盐场灶户保甲的具体实施形态,以及与州县民户保甲的区别,借以揭示灶户保甲在清代的适应性生成和演化问题,对当今社会治理或有一定的鉴戒意义。

一、两淮灶户保甲的产生及实施

雍正四年颁行的保甲法规定:“保甲之法,十户立一牌头,十牌立一甲长,十甲立一保正。其村落畸零及熟苗熟獞,亦一体编排。地方官不实力奉行者,专管、兼辖、统辖各官分别议处。再立民间劝惩之法,以示鼓励。有据实首告者,按名数奖赏;隐匿者,加以杖责。应通行直省。以文到半年为限,有能举首盗犯者,免罪。其从前未经发觉之案,地方官即行揭报者,亦免议处。”(9)《清世宗实录》卷46,雍正四年七月乙卯,《清实录》第1册,第702页。上述法定的连带责任主体,自下而上,包括专管、兼辖、统辖等各级地方官。对应到盐务系统的官员,“场灶漏私处分,以场官为专管,运判为兼辖,运司为统辖。”(10)陆费垓:《淮鹾分类新编》卷5《缉私类·缉枭参罚处分》,《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57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1022页。上级与下级牵连与共,利害攸关。

根据保甲法,贩卖私盐同属盗犯性质。两淮盐课关系到国家财政税入,为了共同打击私盐越界,雍正六年,浙江总督李卫(11)雍正五年,分置福建总督、浙江总督,浙江总督李卫兼巡抚事。遵旨会同两江总督范时绎、两淮巡盐御史噶尔泰上奏“两淮盐务七条”,提请在两淮盐场编查保甲。兹录前三条内容如下:

一、各灶烧盐处,令商人公举干练殷实者,按其场灶,酌用数人并设立灶长巡役,查核其盐斤多寡,尽入商垣,以杜灶丁私卖之弊。二、各场大使,将入垣盐斤数目按月册报该御史衙门察核,以杜隐藏偷售之弊。三、凡州县、场司,俱令设立十家保甲,互相稽查。遇有私贩,据实首明,将本犯照例治罪,私盐变价分别赏给,诬者治以反坐之罪。倘有徇隐等情,被旁人告发者,该州县、场司官照失察私盐例参处。(12)《清世宗实录》卷71,雍正六年七月己巳,第1067—1068页。

一方面,在盐场推行火伏制与保甲制,分别设立灶头长、保甲长等,实施组织化的“灶人治灶”;另一方面,从盐场到运司的相关官员都将承担连带责任,并参照“失察私盐定例”进行处分。其内容如下:

定例运使、运同、运判、盐场大使系专管盐务之员。如灶丁贩卖私盐,场大使失于觉察者,革职;知情者,革职,交部治罪。运同、运判失察一次者,降职二级;失察二次者,降职四级。俱留任,戴罪缉拿。一年限满不获,仍罚俸一年,各带原降之级缉拿;如又年限已满不获,仍罚俸一年,各带所降之级缉拿。拿获私盐之日,俱准其开复。失察三次者,革职。运使失察一次者,降职一级;失察二次者,降职二级;失察三次者,降职三级。俱留任,戴罪缉拿。一年限满无获,罚俸六个月,带原降之级缉拿;如又年限已满不获,仍罚俸六个月,带所降之级缉拿。拿获私盐之日,准其开复。失察四次者,降三级调用。(13)嘉庆《两淮盐法志》卷29《场灶三·灶丁附保甲》,清同治九年扬州书局重刊本,第11b—12b页。

由此可见,“失察私盐定例”没有奖叙的规定,却将连带责任升级为“集体性惩罚”。官秩自下而上,从盐场大使(正八品)、运判(从六品)、运同(从四品)到盐运使(从三品),一并问责,并给予相应处分。其中,对场大使的惩罚,颇为严厉,直接撤职,而无降级、留任、复职等暂缓规定。经比对,“失察私盐定例”基本照搬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颁行的“缉拿小伙贩私考成则例”。(14)光绪《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105《吏部·处分例·查禁私盐》,《续修四库全书》第79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65—666页。除新增“场大使”一则外,其余仅对责任主体作了对等替换。如将知州、知县等官换为运同、运判;道府、直隶州知州等官换为运使。同等情况下,场大使受到的革职处分,显然较州县官为重。

在两淮盐场设立保甲后,如何实施?两江总督范时绎奏请“举行十家连坐之法”,拟定“如一甲之人不行出首,致旁人首告者,其甲长及同甲人等一并治罪,私盐变价,赏给首人,挟仇诬首者反坐。每逢朔望日,十家长各出互结,保正、灶头加具保结,呈送州县、场司;每季加结,照例申报。”上述重在严打场内私盐,对于场外私盐也要严查,内外联防。“倘有私枭事发,究其兴贩是何地方买自何场,该州县、场司照例处分,本犯从重律,拟甲长、地邻、灶头分别治罪。”对此,浙江总督李卫提请区别对待,调整为:“寻常兴贩,止治两邻、甲长以不首之罪。若大伙窝囤聚众拒捕者,将首犯之同甲一并连坐。停其朔望投结,止于每季具结一次,以便灶民营运。”(15)李澄:《两淮鹾务考略》卷5《除盐之害》,《四库未收书辑刊》第1辑第24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663—664页。遂定以四十斤为限,“贫难小民,许其负盐四十斤,于不销官引地方易米度日。如有私相买卖,并于销引地方公然货售,及假托肩挑背负运送窝囤合成大伙私盐等弊,该地方官立即严拿,照私盐并数律治罪。”(16)《清世宗实录》卷71,雍正六年七月己巳,第1067—1068页。此后,贩私四十斤以上及团伙私枭,则严加缉究。(17)乾隆《两淮盐法志》卷首《制诏》,清乾隆十三年刻本,第36a—37a页。

从实施进程看,灶户保甲制在奏准后推广较为迟缓。雍正十一年,淮南泰州分司顾茹提请:“各场灶煎编立牌甲,每户给门牌一面,填明大小丁口,悬挂煎篷。责令灶长、灶头,稽查面生可疑之人,不许容留在灶;及奸匪掘亭毁井,窃鐅烧草等事,严行察拿报究。”(18)光绪《重修两淮盐法志》卷31《场灶门·火伏》,清光绪三十一年刻本,第4a页。可知灶长、灶头在稽查火伏的同时,还兼负着保长、甲长的部分职责,参与共治“保甲废弛”。

乾隆九年(1744年),两淮盐政(由巡盐御史改称)吉庆要求运司清查保甲:“疏销官引,要在缉私,而正本清源先严场灶,故编立保甲,实为弭盗缉私、绥靖民灶之善法。行司通饬清查。”为了编查有据,两淮盐运使朱续晫详定“灶户保甲条规”。嗣后,吉庆又奏请考成办法:“场员编查保甲,每多因循疏忽,请援照地方官议处、议叙之例,一体遵办。”吏部议复:“至场员编排保甲,如果实力奉行,则枭匪绝而私贩杜正,不必另立议处、议叙之条,应令该盐政仍照定例督率场员等实力稽查。倘奉行不力,致私贩透漏者,即将该管盐官据实查参,以为不实力奉行保甲者戒。”(19)嘉庆《两淮盐法志》卷29《场灶三·灶丁附保甲》,第7b—12b、12b页。奏准场员编排保甲不力,仍照“失察私盐定例”参处。

编查保甲,包括编立与清查。乾隆二十一年,两淮盐政普福奏准定期清查制:“盐场灶丁例应编排保甲,因向无定限清查之例,每多虚应故事,请于每年冬令产盐较少、官有余闲之时,清查一次。如有玩忽从事,即照州县不力行保甲之例参处。”(20)嘉庆《两淮盐法志》卷29《场灶三·灶丁附保甲》,第7b—12b、12b页。清查转为常态化运作。

乾隆二十二年,乾隆帝责令各省督抚力行保甲。他在上谕中指出:“州县编查保甲,本比闾什伍遗法。地方官果能实力奉行,不时留心稽查,民间户口生计,人类良莠,平时举可周知;惰游匪类,自无所容;外来奸宄,更无从托迹,于治理最为切要。乃日久生玩,有司每视为迂阔常谈,率以具文从事。”为了治理“保甲废弛”现象,朝廷更定保甲法十五条,其中规定:“盐场井灶,另编牌甲。所雇工人,随灶户填注,即令约束。责成场员督查。如容留匪类,灶户照牌头例治罪,场员参处。”(21)光绪《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158《户部·户口·保甲》,《续修四库全书》第800册,第559页。这是首提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灶户保甲。

两相比较,雍正四年保甲法的实施对象主要是州县系统的民户保甲,乾隆二十二年更定保甲法,才明确在全国盐务系统另编保甲。而两淮盐场率先于雍正六年就奏准施行保甲法;乾隆九年,两淮盐运使朱续晫又详定“灶户保甲条规”,转变为制度化运作。鉴于两淮盐场的特殊地位,“惟盐筴之为额供也,居赋税之半,而两淮又居天下之半。两淮之盐法定,而天下之盐法准此矣。”(22)乾隆《两淮盐法志》卷首《序文》,第3b—4a页。接下来考辨两淮灶户保甲的实施细则,约略可知全国其他盐区的情况。

二、两淮灶户保甲的内容及特点

朝廷颁布的保甲法只是大纲,两淮盐运使朱续晫则完备了实施细则,即“灶户保甲条规”六条。(23)嘉庆《两淮盐法志》卷29《场灶三·灶丁附保甲》,第8a—11a页。兹结合相关资料进行辨析,加深对灶户保甲的内容及运行特点的了解。

“灶户保甲条规”第一条规定了编排原则。“以十家为一甲,每甲设一甲长;十甲为一保,每保设一保长。其场分有数千家者,即设数十保长;或数百家者,即设数保长。以该场地名编号记之,俾有区别。其不及百家、止有八九甲者,或百二三十家者,亦俱设一保长。”由此可知,灶户保甲采用十进制组织模式。对于畸零或居住过于分散的,则变通处理,“若编剩畸零一二三四户,则入末甲之后。至小庄数家及数十家者,即附邻近大庄保甲之末,并为一保。每庄末后有不及十家者,亦设一甲长,附于某保之内。”总之,所有灶户尽在编排之列,不得一家遗漏,将各家编列到不同的“保”,以及同一保中不同的“甲”。

灶户保甲法采用“保—甲”二级制,并以“家”为基本单位,即“以十家为一甲”。州县民户保甲法则规定“保—甲—牌”三级制,且以“户”为基本单位,所谓“十户立一牌头”。其实,“家”与“户”有别。“家”只是血缘上的社会单位,“户”则是国家组织民众的政治单位。家庭以“户”的名义,才成为国家治理的单位,诸如社会治安、赋税征收、壮丁分配和临时差役等。依托于“户”这个单位,国家将其行政控制力延伸到县级以下。(24)任路:《“家”与“户”:中国国家纵横治理结构的社会基础》,《政治学研究》2018年第4期。不难理解,灶户保甲以“家”为单位,更加简化,以专责成,有别于以“户”为单位的民户保甲。

“灶户保甲条规”第二条规定了编查方法。按编制“十家为一甲”,但为了编立之后便于查核,这“十家”必须挨编。“凡十家挨编,务须一连居住者,不得越户及隔街对户混杂,致难挨查。”挨编与对编不同,“挨编者,自一家至第十家,以次第而为组合者也。对编者,由此街面之五家与对街面之五家,相对合组而为一牌者也。”(25)闻钧天:《中国保甲制度》,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53、250页。编立时,每家一张门牌(纸单),按照官府印制的格式填写相应的内容,“每一户姓名并亲丁男妇若干名口,僮仆若干名口,现办何处引盐,有无执业灶地,第几总,均于门牌内逐一开载”,发给该户粘贴在木牌上,悬挂门首。对于寄籍及外来租客,也要纳入编查。“无论绅衿灶户,俱令编造。其有异乡寄籍,租赁灶房居住者,亦即查清来历,附于本甲十家之末,一体编排。听各该保甲长不时稽查,毋得遗漏。”此举体现了“现住主义”原则,不再坚持“本籍主义”。(26)闻钧天:《中国保甲制度》,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53、250页。

“灶户保甲条规”第三条规定了保长资格及职责。“保长,令十甲于本保甲内公举正直、老成、服众者承充……仍给保长牌一张,注明管领甲长姓名,责令稽查。凡奸匪、私煎、贩私之辈及面生可疑之人,一有踪迹,立即举首。如有窝藏、盗贼、赌博、私铸等项,亦即星飞密举,不得隐匿。如不禀报,一经发觉,即提保长究治。”灶户保长的选拔主要基于个人品行及威望,未考虑家产,有其弊端。两淮盐政高恒奏请:“灶长、灶头逐加甄别,必住居灶地,日事煎盐,而又殷实、老成者,方准承充。”(27)嘉庆《两淮盐法志》卷30《场灶四·火伏》,第5b页。两江总督陶澍也称:“向来保长由各乡公举殷实、老成者承充”。(28)陶澍:《请立乡保奖劝之法折子》,《陶澍全集》第1册,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26页。缘何强调家境殷实,为人老成?“盖殷实、老成,则廉隅自饬,挥指听从。”(29)黄六鸿:《保甲三论》,《清经世文编》卷74《兵政五·保甲上》,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823页。其实就是确保所选保长具有承担连带责任的能力。

“灶户保甲条规”第四条规定了甲长资格及职责。“甲长,即令该保长于该甲内选择诚实之人充当……止令稽查甲内九家有无匪类、私煎、窝囤、贩私之辈及盗贼、私铸、赌博等项,有则立禀究治。倘避匿不报,该犯被他处获住,讯出某保甲之人,即将该保甲长一同究治。”可见,选择灶户甲长只要求人品诚实即可。而民户保甲法规定,“士民公举诚实、识字及有身家者,报官点充”(30)光绪《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158《户部·户口·保甲》,第558页。,这是连带责任能力的起码要求。

灶户保长、甲长的职责重在弭盗缉私。其中,盗匪是扰乱治安、威胁社会稳定的第一大害,因此,将盗匪置于私煎、贩私之前,体现了灶户保甲的普适性与针对性。据保甲法,“凡甲内有盗窃、邪教、赌博、赌具、窝逃、奸拐、私铸、私销、私盐、跴曲、贩卖硝磺,并私立名色敛钱聚会等事及面生可疑、形迹诡秘之徒,责令专司查报。户口迁移登记,并责随时报明,于门牌内改填换给。牌甲保各长,果能稽查详慎,首报得实,酌量奖赏;倘应查不查、应报不报,按律分别治罪。”(31)光绪《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158《户部·户口·保甲》,第558页。可知,民户保甲牵涉事项纷繁,职责范围杂而不专。

“灶户保甲条规”第五条规定了清查烟户办法。大体分为三个阶段。首先,编制户口册。“分司刊刻票册,顺号钤印,交发该场大使,协同委员亲身携带,挨疃逐户询问各该户亲丁男妇、僮仆若干名口,并将承办引荡及有无执业灶田盐池,登填明白,将票给该户收执。”登记完“票”后,即在户口册内每甲另页写起,照填存案。册内连环登注。每户给一家牌一张,填明保长、甲长姓名;每甲给十家牌一张,每保给十甲牌一张,俱照式填写。其次,在户口册的基础上,再编户口循环册。“仍立循环簿二本。首列规条,次列保甲长姓名。一存场司衙署;一给保甲收存,遇有迁移,则于本甲本户名下注明迁于某处,新来者亦于本甲下注明该户姓名、亲丁男妇僮仆若干名口及何处迁来。”为了及时反馈,要求“每逢月朔,保长亲赴场司宅门,传梆缴换,循去环来,不许违限懈弛。”可知循环册的核查周期为每月一次。最后,汇总造报。以场为单位,进行分项合计,包括若干甲、保;若干男妇、名口等。另造简明总册四本,报送盐政、运司、淮扬道、分司查考。官府据此掌握盐场的实际人口与流动人口信息。

乾嘉年间,两淮盐场有23个,其中淮南20场,淮北3场,共有灶丁60余万。(32)嘉庆《两淮盐法志》卷29《场灶三·灶丁附保甲》,第1b—7b页。但是两淮辽阔,盐灶星散各处而查察难周,保甲长常因无法完成盐衙官差而受责罚,“差役化”特征明显。诚如直隶总督方观承所奏:“至身充甲保,即属官役,一切事件,地方官悉惟该役是问,责惩多而奖赏少,且往来城邑,不无劳费。是以稍能自给,爱惜颜面者,不愿承充。”(33)《清高宗实录》卷549,乾隆二十二年十月下,《清实录》第7册,中华书局1986影印版,第1007页。保甲长疲于应役而无保障,难免虚应故事,或勾串贩私。事实也如张謇所言:“在灶之头役,役食至微极薄,不得不卖放以资生。”(34)张謇:《变通通九场盐法议略》,《张謇全集》第4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版,第78页。这与灶户保甲施行的初衷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三、两淮灶户保甲与州县保甲之别

两淮盐场与州县互不统属,但盐场大使类似于州县官。两淮盐政吉庆指出:“灶户之有大使,犹民户之有州县也。”(35)嘉庆《两淮盐法志》卷33《职官二·官制下》,第14a页。因此,灶户保甲与民户保甲具有可比性。吉庆还强调编立保甲“实为弭盗缉私、绥靖民灶之善法。”问题是,如何利用保甲来区分民灶,以及民灶之争又是如何博弈的。其实,灶户保甲与民户保甲的区别是逐步演化的,更多取决于民灶之争的结果,而不止于条规的界定。“灶户保甲条规”第六条规定:

各盐场内,有民灶杂处者,若无稽查,诚恐比邻藏奸,易于诿卸。前经苏藩司商确会详,零星民户杂居灶地,应编入灶户内,听各该保甲长稽查;畸零灶户杂居民地,应编入民户内,听民户保甲长稽查。自应遵照详定之案,一体编排,互相稽查。设遇民户为匪、贩私、窝盗、赌博、私铸等事,亦许该保甲长密禀场员,移会地方官查拿。庶首尾相顾,不致推诿。倘灶保甲长不行禀报,分别究治。遇有迁移,即于循环总簿内删除,注明迁于何处,新来者是灶是民,照例登填。

由此可见,从“民灶杂处”到“是灶是民”的区分,主要举措有户籍管理、治安管理,以及户籍与治安相结合的管理。嗣后围绕上述问题展开的民灶博弈,深化了灶户保甲与民户保甲的区别,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灶户保甲册独立编制

灶籍虽有别于民籍,但盐场不是国家的正式行政区,根据人丁编审的规定,全国的丁额来源于州县,故盐场只能将灶丁的户口册送州县编审。地方官在编审人丁册中另立“灶丁”一项,然后汇总造报。因此,灶户人在盐场,籍却隶于州县。灶户保甲推行后,是否要将户口清册呈送州县编审,引发争议。“灶户保甲条规”只规定在盐场推行以稽查现居人口为主的登记原则。

乾隆四十一年,东台县转奉江苏巡抚遵旨严查保甲令,要求盐场造册送县汇办。淮南泰州分司请示,两淮盐政伊龄阿遂就“灶户滋生丁口应否归入民数册内汇报一案”咨复两江总督,强调两淮盐场有所不同,“查灶丁滋生,两淮历未专案奏报,亦未移送督抚汇造,惟于每纲考核册内开有招抚复业及新增灶丁两项名数。”随后,两江总督高晋批转执行:“场员编查保甲,历由分司、运使核册汇呈,灶户门牌亦由盐务填给,从无场员造送州县磨对给发门牌,亦无灶户统归地方官查办之案。未便遽议更张,应俟本年冬令产盐较少之时,饬令各场员亲赴各灶,按户挨查,造具花名细册存场,并造简明清册分呈盐政、运使、巡道、分司,随时抽查。其地方官民户册内,毋庸列入场灶烟户,致滋牵混。”(36)嘉庆《两淮盐法志》卷29《场灶三·灶丁附保甲》,第12b—13a页。至此,灶户保甲户口册单独编制,隶属盐务系统专管。州县与盐场在灶籍编审权上的争夺,实为赋税与盐税之争。这一纷争持续到民国时期,更趋激化。有关“改灶归民”问题,笔者另有专文,兹不赘述。(37)参见赵赟、付晓伟:《民国分税制与国有土地资源的争夺——以“改灶归民案”为中心》,《中国农史》2016年第6期。

(二)灶户保甲有治安权无司法权

盐场大使“本无审理词讼之责”(38)陆费垓:《淮鹾分类新编》卷1《场灶类·场官审理词讼》,第873页。,治安权也是从无到有。乾隆七年,江苏巡抚陈大受奏称,凡事涉灶地争讼,若概令赴地方官具控有两难:一方面,专业所限,“引盐、灶场等项,非州县衙门所悉,势仍移场查复,未免延累,有误煎运”;另一方面,鞭长莫及,“两淮各盐场距州县窎远,灶户刁黠者,每每藐玩场员,不遵约束,若再积习相沿,势必各场员逡巡畏缩,并催征、折价、稽查火伏等事均有贻误。”上述两难,不能不管,也不能全管,陈大受提请区别处理:“凡商灶事涉盐法及灶地亭场、鐅产等项争讼,许场员自行准理完结,事涉重大,仍详明分司、运司。如商灶赴运司、分司各衙门具控之案,亦准酌量就近批行场员办理。至于命盗、赌博、奸拐、匪窃、斗殴、打降、私宰、私铸以及海洋商渔透漏米盐,及一应民灶互控之案,仍应归地方官查办,不得干预。违者照例参处。”(39)嘉庆《两淮盐法志》卷33《职官二·官制下》,第13a—14a、14a—15a页。该请经吏、刑二部议复,奏准执行。因此,“灶户保甲条规”就规定匪盗、贩私、赌博、私铸等事,由保甲长禀报,“移会地方官查拿”。

乾隆十一年,两淮盐政吉庆奏请修改“乾隆七年定例”,原因是场灶多有盗匪、赌博、斗殴、打降等事,“自乾隆七年定例以后,场大使不得干预,虽严行申禁,不过视为具文,毫无凛畏。”以致衍生两大后果:一是束手无策,“因大使专理盐务,非同正印(州县),故命盗、赌博、奸拐、匪窃、斗殴、打降、私宰、私铸等重情不令其承审。若并不许其查拿,则商灶凡有作奸犯科,非关盐法者,该大使虽深知灼见,亦惟袖手旁观。”二是姑息养奸,“盐场地方辽阔,州县既已查察不周,大使又复不敢干预……且明知而不能禁,一任酿成大案,然后听有司审理;或因不即查拿,奸凶乘机远遁,以致案悬莫结;或因有司不及觉察,因而漏网,复为地方大害。”因此,吉庆提请扩大盐场大使的治安权限,对于匪盗、贩私、赌博、私铸等所有关涉盐场治安事件,“应令盐场大使先行申禁约束,一有干犯立即就近查拿,移解地方官审理,仍备由报明盐法上司稽考。庶拘拿迅速,不致纵漏于既犯之后,更可消弭于未犯之先。”(40)嘉庆《两淮盐法志》卷33《职官二·官制下》,第13a—14a、14a—15a页。该请经吏、刑二部议复,奏准按新定例执行。

可见,盐场大使的治安权从无到有,逐步扩大。同治十一年(1872年),经运司核议,“以后灶地词讼,除真实命盗重情及应拟徒(刑)以上之案,仍归地方官讯办外,其余词讼概归盐场衙门审理。”(41)陆费垓:《淮鹾分类新编》卷1《场灶类·场官审理词讼》,第873页。一方面,治安权力的扩大,增强了威慑效应;另一方面,没有司法审判权,对于盐场的治理仍是一大窒碍。两江总督陶澍视之为整顿两淮盐务的五大困难之一,“各省钱粮,地丁为重,即江苏财赋之区,亦止二百余万,董以两藩司,莅以道、府、州、县,忙分上下,尚难年清年款。而盐务以数倍于各省之钱粮,仅一运司,承以不理刑名之场使,遇事则借重他人,催课则责无旁贷。”(42)陶澍:《沥陈淮鹾疲困,办理竭蹶情形折子》,《陶澍全集》第3册,第81页。可知两淮盐课数倍于各省赋税,而管理盐务仅有一个运司衙门,加上各场“不理刑名”的大使负责。因此,灶户保甲没有司法权,限制了私盐的打击力度,也是造成淮盐疲敝的主要因素之一。

(三)利用保甲循环册查核火伏

场内之私又称灶私,被看作私盐之源,“两淮盐务首重缉私,而缉私莫先场灶。”(43)方浚颐:《淮南盐法纪略》卷8《场灶产盐》,第40a页。因此,火伏制与保甲制并举。火伏是煎盐的基本时间单位,一昼夜为一火伏。为了防止灶丁透漏私盐,对于点火与灭火的时间都要严格控制。据淮南稽查火伏章程:每一盐场于同灶中选举数人为灶头,分管各户;又于数灶中选举一人为灶长,统辖各灶头。每户给印牌一面,由灶长收管。灶户每起火煎盐,先报明灶头,再向灶长领牌,悬挂于煎舍。煎毕止火,则将印牌缴还灶长。灶头负责将灶户的领牌、缴牌时刻登记在簿,并按时刻赴煎舍盘查。如有缺额,立同灶长报场官查究。可知灶长、灶头职责分明。问题是,“灶长、灶头均属同灶丁户,恐其捏改火伏时候。”(44)李澄:《两淮鹾务考略》卷2《收盐之略》,第643页。即存在少报煎盐时间的可能。因此,利用保甲循环册查核火伏就成了监督灶头、灶长的重要一环。

乾隆四十三年,两淮盐政伊龄阿奏称:“向来每场每岁俱有定额,每一火伏出盐若干,亦有定数,应将稽查之灶头、灶长甄别拣选充当。由运司给发循环印簿,令场官将灶户煎出盐数,按日分写,分上下半月送核,则火伏日期与盐鐅册数,可以层层比较。”对此,户部议复:“查定例,各场烧盐盘鐅,俱设有定数,煎盐以一昼夜为火伏。该场大使核其开煎息火之候,较其盐斤多寡之数,务使尽入商垣。又设有灶头、灶长往来巡察,以杜私煎。立法本属周密。该盐政所奏原系旧例,自应实力奉行,如有火伏逾时及私添盘鐅等弊,即将灶头、灶长照贩私例治罪;其漏报之分司、大使等,严参分别究治。”(45)嘉庆《两淮盐法志》卷30《场灶四·火伏》,第6b—7b页。此后,利用保甲循环册查核火伏成为定例。

结 语

首先,盐务系统的保甲制更具专制主义特色。两淮盐场与州县互不统属,另设独立机构专司其事,灶户也另外编籍,形成相对独立的盐务系统。两淮盐场地位愈重要,其相对独立性就愈鲜明。在清代划定的11个盐区中,两淮产盐最多、销量最大,课税也最重,每年上缴国库的白银,相当于几个省的赋税,“淮盐课额,甲于天下。他省或数万、十数万,多者百余万,而淮盐以一隅抵数省之课,正杂各项数至七八百万两。”(46)陶澍:《沥陈淮鹾疲困,办理竭蹶情形折子》,《陶澍全集》第3册,第81页。不过,正如雍正十二年上谕所言,“两淮盐务之积弊更在他省之上”(47)乾隆《两淮盐法志》卷首《制诏》,第22b页。,相应对于盐场的治理势必加强。盐场可看作特定的社会生活场域,60多万灶丁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基础。从社会控制论的角度,不同的社会基础形成不同的治理形态。在相对独立系统中,治理结构相对单一的社会基础,更易形成专制主义的形态。因此,将保甲制与火伏制整合到控制系统之中,凸显了专制主义的实践特色。当然,这种“专制”是由食盐国家“专卖”体制决定的。

其次,保甲制与火伏制互为表里。为了从源头上稽查和告发私盐,两淮盐场构建了“场官—保长—甲长—灶户”以及“场官—灶长—灶头—灶户”双系统的治理机制,可谓双管齐下。两江总督陶澍将编查保甲与稽查火伏视为整顿两淮盐务的基本抓手,“仍严督灶丁按亭鐅以编保甲,复火伏以稽额煎,俾清场私之源。”(48)陶澍:《会筹盐务章程折子》,《陶澍全集》第2册,第298—299页。通过保甲制与火伏制将灶户组织起来,而且嵌入连带责任,构建了一个责任与利益共同体。从连带责任的角度,组织化的保甲制与火伏制并行不悖,互为表里。张维迎等从法和经济学的分析视角,将古代连带责任分为基于信息、基于效用和基于行为的三种连带责任。(49)张维迎、邓峰:《信息、激励与连带责任——对中国古代连坐、保甲制度的法和经济学解释》,《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其中,基于信息连带责任的保甲制,与基于行为连带责任的火伏制,各有侧重,相互配合,共同构成盐务系统的基层治安网络。

最后,灶户保甲废弛的实质与制度环境。“杜场灶之透私,莫善于保甲。奈日久玩生,有名无实。若使场官不时抽查,亲行晓谕,复密访奸民,从重治罪,则透私之弊,虽不能尽绝,庶几鲜矣。”(50)李澄:《两淮鹾务考略》卷5《除盐之害》,第664页。可知灶户保甲因执行不力而废弛,与保甲制的连带责任又存在密切关联。因为担心追责,一旦出现问题,势必导致集体隐瞒,造成“官官相护,上下勾结”的官场风气。事实也是如此,“私盐被获,从未闻有灶甲连坐、场官参处者。良由研讯得实,则所过场灶、关津各官皆有失察之咎,故承审者深恐株连,概从未减。夫庶狱繁兴,诚乖政体惩一儆百,庶有戒心。获私而不究所从来,则一切清灶之法皆虚设也。”(51)李澄:《两淮鹾务考略》卷5《除盐之害》,第664页。这其实折射了保甲制“集体性惩罚”的悖论。一方面,为了保证威慑效应“惩一儆百”,理当严格执行;另一方面,顾忌连带责任“深恐株连”,制度往往被视为具文。结果,保甲制“厉而不严”,日渐废弛,而“居此官者非有他故,率皆以老死而后罢,鲜有以参劾去者”。(52)李澄:《两淮鹾务考略》卷6《私盐之律》,第685页。“居此官者”都是对自己的位置负责,而非对事负责。由此可知,灶户保甲的废弛只是一个缩影,实质是清代社会衰败在盐务系统的突出表现与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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