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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现代”与文明调协

2021-11-25陈伯海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现代文明现代化文明

陈伯海

“别现代”一说的提出已有好几年时间了,围绕这个议题组织过多次交流并展示出若干实绩,在学界引起相当反响,但有关原理性问题的探讨似尚未充分展开,或许跟“别”在汉语中具有多重含义而“别现代”又常在这不同含义间周旋、游走分不开。为使理论研究能不断深入,界定这一范畴的基本内涵,让论题的意义所指明白地揭示出来,是必须采取的关键性步骤,也是本文写作的用意所在。

以我个人之见,“别”在这里似解作“另样的”为宜,“别现代”即指另一种样式的现代文明,是跟“原现代”(原发的现代文明)相比较而言的。“别现代”的提出意味着人类现代社会文明形态存在着多元化的发展路线和取向,并非从单一模子里铸就,于是不同文明形态之间的相互共存乃至冲突与调协关系当会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这自是关系到文明发展前景乃至人类未来命运的大问题,所以才值得认真探讨。本文即依据这一思路尝试作初步论述。

现代文明源发自西欧、北美,是众所公认的。这一文明的底基肇自产业革命,正是由产业革命所奠定的大工业生产方式取代了传统的小农经济,方使得现代社会及其文明形态得以牢固地树立起来。大工业生产是通过以机器组合并驱动劳力的形态来自我运行的,在这一运行方式中,机器(也就是资本)对劳力实居于主导地位,它体现出现代社会的基本结构。大工业生产所制作的产品亦不能仅以满足制作者的个人需求为目的(有别于小农经济中的男耕女织),必须通过市场交换以实现自身的价值,所以市场导向又必然成为发展现代文明的关键着眼点所在。这些都是原发现代文明为我们提供的历史经验,也是现代文明对自身的初步界定,当然,在这一基础之上还会生长出各种社会、政治、思想、文化的特征,不遑细论。

由于现代文明须以市场贸易为导向,它不可能像传统农业文明那样大体拘守在一定范围内作自我修整,必然要不断突破原有的时空界限,以大力伸张自己的活动功能。大体说来,自18世纪末至19世纪中叶,由英国发端的产业革命已遍及西欧、北美诸国,形成了原发现代文明的基地。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初,这一文明形态又扩展并波及亚洲、非洲、拉丁美洲各个地区,以强势推进的方式瓦解了这些地区原有的结构形态,迫使其实现艰难的社会转型。但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殖民体系瓦解以后,许多新兴国家才走上建设现代文明的道路,形成新一波的现代化浪潮,相对于西欧、北美的先行现代化来说,它们可算是后发的现代化了。

后发现代化与先行者的差异,不光在于时间上的区隔,更重要的是所处条件的大不相同。西欧、北美诸民族一般是在自身历史条件已然具备的情况下实施产业革命的,其现代文明的建设多呈现为自然演进的历程,故具有比较牢靠的支撑度;而“亚非拉”地区的现代转型却是在自身内在因子尚未孕育成熟时由外界压力和强行输入所引起,其现代取向与原有传统之间往往存在某种“脱节”甚至“断裂”的现象,现代化的支撑力量便显得不那么坚挺。更何况先行者在现代文明建设的道路上已经早走了一个多世纪之久,其积累的深厚广博,即以工业大生产而言,在资金、设备、技术、管理、劳动经验乃至市场开拓与占领上,亦皆为新兴国家所难以企及。这就将后发的现代化民族置放到一个十分尴尬的处境之中——要想循先行者的足迹行进,则永远只能给“老师”当“下手”且接受盘剥;而若求快速赶上甚至超越先行者,就需要不循常轨、另辟蹊径,“别现代”便在这样的情势下应运而生。

“别现代”究竟“别”在哪里呢?以眼下所及的一些新兴现代化民族的实例而言,最常见的一种赶超策略,乃是自觉地运用某种集权政治机制(即所谓“国家机器”),以强化整个社会(包括资金、劳力、市场、物资乃至各种社会关系和价值观念等)的组合作用,借以推动现代化经济的快速发展及相关文明制度的配合设施,争取在较短时间内跻身于发达国家的行列。在这一总的目标之下,各个国家的具体做法也大有差异,从政府制订相关的“产业政策”以引导民营经济的运行,到各个行政机构用税收、贷款、货币发行、公益劳动组织等多种手段来介入和干预市场的运作,再到国家直接掌控某些企业以打造国营经济部门,形态不一而足。最极端的表现,便是像前苏联那样将所有经济实体都收归国有和国家经营,用计划经济来取代市场调节,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文明赖以建构的资本掌控劳力的大工业生产方式虽未改变,而市场化的取向则荡然不复存在。就实践结果来看,应该承认,这一做法对国民经济的早期发展是有一定成效的,它以较快的速度为国家现代化建设打下重工业基础并提供各种基本设施,也为安全防卫作出了有力保障。但当现代社会的演化需要着重面向民生日用以大力改进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时,其缺乏市场导向而难以及时自我调节的弊病便显露无遗,这或许正是苏美长期竞争中苏联经济终落下风的主要根由,也是导致苏联解体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国家干预”全然不可取。19、20世纪之交日本初期的现代化正是在国家大力扶植下获得成功的,20世纪中叶亚洲“四小龙”的崛起也离不开集权体制的作用,这些实例摆在眼前而不容忽视。当然,“国家干预”也可能带来一些弊病,特别是在使用不当的情况下,会出现扭曲和违背市场导向的种种不良现象,如权力意志、垄断经营、官商勾结、打压“草根”等,甚至产生出一个高踞于民众和法律之上的“既得利益集团”,对现代社会与文明的建设形成很大阻力。人们常将这类弊害单纯归于传统积习,视之为现代文明不发达的标志,实际上它固然打有旧时代“官本位”的印记,却也是后发民族因加速现代化建设而实行“赶超”政策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承认这一体制的历史必然性而又致力于逐步更新其功能,是“别现代”发展过程的题中应有之义。

以上通过一些实例说明“别现代”在后发现代化民族(多属“发展中国家”)中的广泛存在,它确属“另样的”现代化,而不能简单归之于“伪现代”或“似是而非”的现代文明。“别现代”的必然产生与合理化存在,表明人类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一样,是一种多元化的建构,由此将会引发出各个不同的现代文明之间的关系问题,特别是相互之间冲突与调协的处理方式问题,下一节将就这个问题略陈鄙见。

众所周知,人类传统文明是在多元化态势下具体展开的,古埃及、古巴比伦、古波斯、古印度乃至古希腊罗马,各有各的基本性能和运行轨迹,虽偶尔发生交涉,却很少合成一体。这是因为传统文明在根底上多属于农业文明,以自生自长为其常态,无需追求大力拓展(古希腊罗马具有海洋商业文明的特性,故表现稍异,而基础仍植根于农业);加以古代交通运输并不便利,也大大限制了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融会。现代产业革命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一状况,科技与现代工业的发展不断地打破地域阻隔,而其市场化导向又自会引导各地区、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互动日见扩张与深化,故“全球化”实乃其必然的结穴。“全球化”将世界连成了一体,于是不少人士认为当今世界的文明形态只能归于一尊,那就是原发的西方文明。“别现代”的出现打破了这一信念,表明在西欧、北美的原发现代文明之外,还可有另样的现代文明成立,其性能与发展路线与原发形态很有差别,甚至会产生矛盾。更须注意的是,上述“别现代”实例多引自东亚地区,其显露的特点也跟东亚文明传统有密切关联,表明人类现代文明虽已大大超逸于传统,毕竟还割不断与传统间的根株相联。可以想见,东亚以外的印度、阿拉伯、斯拉夫乃至非洲诸民族也各有自己的历史传统(如村社、部落、种姓、宗教等),他们所选择的现代化道路可能与东亚注重国家、家族作用的“别现代”又有差异,那样的话,我们更将面临各种“别—别现代”的模式诞生,这多样化的“别现代”与“原现代”并存的局面,又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前景呢?

前曾述及,古代的多元文明基本上是在各自限定的道路上独立发展的,其相互关系不会构成重大问题。而当今的工业社会却是在“全球化”导向中并行发展且紧密关联的,这种“一体”而又“多元”的格局,必然会引发各文明间的直接沟通与相互作用,或冲突、或竞争,抑或互相调协乃至互相合作。亨廷顿所揭示的“文明冲突”论,突出了其不相容的一面,多少带有悲观的色调;福山提出的“历史终结”说,乃是以一方战胜另一方为归旨,其乐观性结论又不免有些仓促和武断。在我看来,多元文明间的竞争乃至某种程度上的冲突,大概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别现代”的诞生即意味着对“原现代”的“赶超”,而世界本就是在各种矛盾冲突中演进着的,我们不必为此大惊小怪。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并不主张放任冲突的发展。现代世界是全球一体化的世界,各民族、各地区人们的命运休戚相关。竞争作为自我改进的推动力,原有积极的作用,但一味竞争且不加节制,以致引发严重冲突,必将给全人类带来巨大的祸害与灾难。为此,最佳的方案当是对文明间差异所引发的诸种矛盾努力进行调协,争取将冲突限制在较小范围之内,避免酿成重大灾祸。这需要政治家的充分明智,而亦关系到全体人民特别是知识界人士的倾心关注。

或许要问,这样一种调协方针在实际生活和逻辑理念上是否站得住脚呢?关于这个问题,东方民族(尤其是中国人)的传统智慧似可提供借鉴。就我所知,西方人对世界的看法,历来是偏重个体本位的,具有独立意志的个人是他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人类社会乃由各独立个体组合而成,各人有各自的权益需加伸张和维护,故最初的社会图景在一些人心目中会呈现为“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战争的状况”,这当然不利于人类的总体生存。为解决这个矛盾,他们设想在各个体之上设置一个统领全局的权威者,或为上帝,或为君主,或体现为公平的法规,但实际上,这统领者也还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且正因为有这种个体本位的观念,“战争是万物之父,也是万物之王”,便成为其处世的箴言,至于在主体之间进行调协乃至合作,则被视为各主体自行选择的某种方案,往往带有策略性意味,可根据形势和需要的变化而改易或翻转。中国的传统理念则大不一样,其以“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整体观来把握世界,各品类、各个体物象皆生长、化育于其中,相互制约而又相互调协,形成“和而不同”的有机组合。在这里,整体是个大前提,“和”则是将整体组合起来的枢纽机制,它不仅以调协的功能凝聚世界万物,同时也通过万物的自相作用和交相作用以达致推陈出新的自然取向,于是“和实生物”“生生不息”便构成万物运行的基本法则,“和”(“和协”、调协)也就成为人们立身处世的必要准绳了。当然,在传统宗法制度的制约下,这“和”不能不带有区分尊卑长幼的等级色彩,与现代文明崇尚平等的精神或有间隔,但倡扬“和协”且以调节矛盾、转化对立为根本立场和处世原则(非暂行手段),则仍能给人们以重要启示。在新的时代条件下摄取并充实传统“和实生物”的理念,用以调协一体而又多元的现代文明所面临的各种矛盾症结,自能为人类文明的继续发展找到更为宽广和安全的道路,我们有所期盼。

然而,应当如何来着手从事当前的文明调协工作呢?以眼下东亚的“别现代”与西方“原现代”之间的矛盾冲突而言,其核心问题当在于对政府与市场之间关系的把握上。政府介入市场,影响到市场导向的自主原则与调节功能,不但容易扭曲商品的价格,人为地造成贸易之间的不平衡,也可能促使资金、技术等生产要素实行不合理转让,对公平交易的市场规则产生背离,此乃西方世界对东方“别现代”的主要责难,自是有一定根据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新兴民族的现代化与西方发达国家的现代文明本来就不在一个档次上,其贸易竞争的起点原就是不平等的,如果一味按发达国家既定章程办事,则不平等的状况将永远延续下去,这对东方民族来说不正是极大的不公平吗?引进政府机制以引导和调控市场,促使民族工业加速发展或避免危机,这在西方历史上也屡见不鲜(如早期欧洲一些国家的重商主义政策,以及当下新自由主义学派对政府干预作用的适当认可等),对后发民族的现代化建设更是不可或缺,关键在于运用得当。可以设想,在坚持推进全球一体化的前提下,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就国际经贸与合作交流中的一系列问题认真加以磋商,力争制定出(包括对原有章程的重新审视与修订)一个能兼顾各国国情,能合理促进各民族、各地区经济、文化事业均衡发展的方案,用为今后管理国际事务的基本准则。考虑到当前各国发展的不平衡状况和后发民族的赶超权利,规则的制定当略向新兴国家倾斜,而新兴国家亦当谨守条约的规限,在合法范围内争取扩展自己的活动天地。与此同时,新兴国家更当致力于打造和不断改进自身内部的现代化体制,主要任务在于发展和完善既有的市场经济,要切实承认各种参与市场运作的经济实体都具有市场主体的职能,在执行政策时予以一视同仁,更要防止和尽量减少不必要的行政干预,努力将国有或国家资助的经济实体限制在国防、高科技以及保证基本民生日用等范围内,避免“与民争利”,还特别要警惕“官商勾结”,让一些人有机会借助“官家”势力来牟取私利,甚至以不合法手段快速膨胀自己占有的财富。而为了真正实现上述要求,又需要有严格的法制来作为规范,还需要有特定的监察与执行机构,加以社会舆论和民众监督多管齐下,方得以保证法制的严格实施。这一系列配套措施,都是为了使“别现代”社会形态中真正的现代文明精神得以凸显出来,以摆脱各种不良的纠葛,让“别现代”在现代文明的大道上顺利行进,同时也就为“别现代”与“原现代”的相互衔接和妥善调协创造了有利条件。

以上表明,不同形态现代文明之间的相互调协与合作交流,应该是可行的,前提在于我们的智慧和努力。要进一步追问的是,经过调协后的现代文明,将会趋于“一元”还是继续保持“多元”状态呢?调协后的文明形态减少了矛盾对立,在性能上相互趋近,是可作断言的。但由于民族传统的差异,所生成的结构和变化的轨迹不尽一致,各自仍不免要保留自己的个性和底色,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是否能完全消除隔阂并形成统一的文明形态,或许还要打个大问号。更何况在当前“原现代”与“别现代”正撕杀得难解难分之际,另一个幽灵——“后现代”已悄然降临人间。这里所说的“后现代”,并非指20世纪末叶已发出大声喧嚷的那些以“解构”为主要目标的各类思潮,乃意谓一种切切实实的新的科学活动和生产方式,即以电脑、网络、人工智能、大数据为代表的新技术和新产业,它们实际上开启了一个新时代和一种新文明,即与古代农业文明、现代工业文明相对待的“智业文明”,这才称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后现代”。在这个新的知识产业部门中,电脑、人工智能配以各种自动化机器装置,经由人的智能操作,即可生产出人们所需要的各种物质和精神产品来。工业生产中所使用的大量体力劳动和服务性劳动,在这里多由电脑及人工智能驱动下的机械装置所取代,人的作用主要是掌握和发送信息以操控电脑及相关智能装置,或对各部门及整个营运工作予以组织调节。这样一来,工业文明中习见的“机器”(资本)掌控“劳力”的格局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而今是“劳力”(以科技和管理人员为代表的智力劳动)借电脑、网络等传送信息以指挥“机器”(包括人工智能)的运作。智力劳动者不再是单纯的雇佣劳动力,他们以自己的独创性劳动推进着整个知识产业,实际上已成为参与产业创造的人力投资者。劳力与资本、劳力与机器之间关系的这一变化,必将从根底上改变现代工业社会的基本结构,促使文明形态有一个大的变动。同时,人工智能、大数据和网络的普及,也会让市场交换形式发生相当的变异,其对工业文明时代的市场导向作用将产生怎样的影响,也是需要悉心观察的。质言之,后现代文明因子已经深深渗入现代工业文明之中,无论在“原现代”或“别现代”里都已显示出强有力的印记。人类文明在向后现代社会全面过渡的情况下,是否也会出现多元分流、碰撞,以至于需要新的调协和安排呢?姑志之以备检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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