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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者”为镜像:一种对上海文化空间的文学描述

2021-11-25靳路遥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他者王安忆汪曾祺

靳路遥

拥有2500万人口的上海是一片真正的“海”,但每一个“上海人”的文化面孔却依然各自独立、绝不重复单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怎样讲述这样一个巨量的“总体的故事”,一直是一个困扰着我们的文化难题。

具体而言,捕捉“现在”不光对自然科学是个绝大的难题,描绘当下对文学而言也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没有一个静态、顺从、安于现状的“上海”供我们去锁定、分类和归档。每一个主体必须先冲出“自我”的视野限制,在历史的延长线与“他者”目光的外部回望,才能认清自己的面貌。

借助刻意与上海在空间上拉开的距离,作家希望在“他者”身上发现上海投射于其中的影子。“他者”的介入和平衡使对上海的观照不再是一种非黑即白二元对立的解读,从而避免了对主体武断的评价。同时,上海文学中众多“他者”眼光的匆匆一瞥和满腹狐疑的打量,也并不能揭开上海经验的全部秘密真相。说到底,那谜一样的双眼投射出的与其说是上海的真实影像——真实的上海影像真的存在吗?——不如说是作者头脑中鲜活的个体上海经验。

借助“他者”对上海的空间文化形态进行描述,在现代文学时期就形成了两种路数。一种是以陈独秀、周作人、郭沫若、朱自清以及茅盾、沈从文、丁玲等为代表书写的那个与乡土中国对立的、充满“糜烂”与“罪恶”的都市上海。另一种是张爱玲在《沉香屑 第一炉香》、《沉香屑 第二炉香》《茉莉香片》《红玫瑰与白玫瑰》等作品中借助香港映照的“日常”中有“传奇”的上海。这两种类型都以“他者”为镜像表现上海的文化空间,不同的是,前者将上海写成盛开在乡土中国的一朵繁华与糜烂并生的花,后者将上海市井生活写成了“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①张爱玲:《中国的日夜》,《张爱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246页。

这两种远距离观照上海的方式已成为经典,并能够在之后的文学作品和评论中看到回响。

陈平原和赵园都曾以北京为坐标论及上海,操持的是城乡对比的视角:“谈论近代中国的关注上海,谈论现代中国的关注北京;喜欢都市景观的关注上海,喜欢乡土记忆的关注北京;研究经济的关注上海,研究政治的关注北京;国外学者更关注上海,国内学者更关注北京……现实生活中争强斗胜此起彼伏的‘双城记’,俨然已经蔓延到学术领域。”②陈平原:《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北京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文学的上海就是这样支离破碎,无从整合。不同作家笔下的北京是同一个,连空气也是一块儿的,不同作家笔下的上海却俨若不同世界以至不同世纪。”③赵园:《北京:城与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06页。在他们的理解中,北京是乡土中国的代表,上海是都市化城市的象征。

顺应这种思路的上海文学作品也非常多。南京作家毕飞宇的《上海往事》(1995年出版)是应张艺谋之邀写的电影剧本,影片在国际电影节上也的确获得了不错的成绩。④获1995年第4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奖,并被提名为第6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摄影奖。该片与《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一样向外国人展现了中国元素,却有别于后两者的乡土气息,而是表现那种杂糅中西、城乡混合的中国城市内涵,当然这方面非上海莫属。在《上海往事》中,上海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空间背景,而是被赋予了独特的人文气息。这气息是强大和神秘的,既有令乡下少年水生、舞女小金宝以及二爷所向往的无限繁华和机会,又充满着吞噬生命和梦想的罪恶,是那种混合了梁遇春笔下“恶狗”和“新感觉派”笔下“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意象的大上海。作品中,上海从一个空间概念化身为“老爷”这个人物形象,他从未现身却又无处不在,是矗立于所有人物背后的“命运”。作品结尾,小金宝与二爷的被杀、水生的反叛,以及又一个“小金宝”的诞生,都指向“老爷”罪恶的大手,从而间接指向“上海”这个神秘的庞然大物。这种典型的城乡对立二元视角,代表了外乡人看待上海的一种眼光,它常常将上海表现得光怪陆离、与众不同,又神秘得让人捉摸不透。

但假如祛除这种视角中的神秘主义色彩,城乡二元对立的诠释则被还原得质朴、直白,从而呈现为迥然不同的文本样式。上海作家西飏的中篇小说《向日葵》,立足乡土审视上海,对上海的物欲特征进行直接的批判。

作品讲述“我”为了帮助朋友郑鹰实现逃离上海的夙愿,替他找了一份到新疆种植向日葵的差事。郑鹰在新疆遇到了王人造。王人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食大如牛、鼾声如雷,在性的意识觉醒后,乐此不疲地进行自渎。在他身上充分暴露出人的动物性的一面。起初,郑鹰对王人造不屑一顾,直到某一天,“聪明人”郑鹰发现被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上海人给欺骗了,才发现自己与“傻瓜”王人造并无本质的不同。同时,他渐渐地在王人造身上发现了“聪明人”久已失传的美德——信任、互助与忠诚。最后,郑鹰怀揣一颗象征救赎的向日葵种子,踏上重返上海的路,寻求对自我和物欲上海的救赎。作品的另一人物——郑鹰的朋友“我”,在全知视角的帮助下俯视这对唐·吉诃德式主仆在新疆的全部生活,对之嗤之以鼻并最终背叛了郑鹰这个无用的朋友。

小说中上海与新疆的空间文化差异主要通过郑鹰、“我”、王人造三人的形象对照和性格冲突来展现。上海的逼仄与新疆的辽阔,上海的一掷千金与新疆的贫困潦倒,上海的意乱情迷与新疆的一往情深,都在其中一览无余。一个细节很能说明问题:一个电影摄制组来到新疆闯入了傻瓜王人造的生活,女演员为了获得心仪的角色四处兜售自己的身体。在她撒网式的打情骂俏中,别人都是半真半假、半推半就,只有没见过世面的“傻瓜”王人造动了真情,从此无法自拔,沦为大家的笑柄。作品将上海与新疆两个不同的文化空间投射到人物的性格中,以乡土中国的立场审视上海,刻意拉开与它的空间距离,在精明算计与傻里傻气的对照中,让前者所代表的上海都市性中的自私、贪婪、冷漠的物欲的一面释放出来。

以“他者”为镜像的另一个途径,是香港与上海的互文参照,这个方面最有名的学术论断来自李欧梵的《上海摩登》。在这部专著中,他表达了上海与香港互为“他者”的看法。“尽管五十年代的香港经历着这明显的‘上海化’,它依然是上海这个传奇大都会的可怜的镜像。”①李欧梵:《上海摩登 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326、327、321页。“当香港把上海远远地抛在后面时,这个新的大都会并没有忘记老的。事实上,你能发觉香港对老上海怀着越来越强烈的乡愁,并在很大程度上由大众传媒使之巩固,使之不被遗忘。”②李欧梵:《上海摩登 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326、327、321页。

文学作品也印证了李欧梵这一论断的正确性。在这一路数的写作中,作家着重于表现香港与上海空间文化的相似性,试图描述两个城市所共有的那种难以言传的复杂韵味。

张爱玲在《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借葛薇龙刚到香港扑面而来的白房子——那种不中不西的古怪样式,道出自己对香港的理解:“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的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③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2页。于是,在她的《茉莉香片》《沉香屑 第二炉香》《连环套》等一系列作品中,香港都被描述成这种五味杂陈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城市。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写这种“香港传奇”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④张爱玲:《到底是上海人》,《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20页。李欧梵认为“张爱玲以她非凡的洞见也看出了这两个城市之间不寻常的关系”,⑤李欧梵:《上海摩登 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326、327、321页。那就是共同的殖民经历所带来的相似的城市景观和人心态势。

王安忆的中篇小说《香港的情与爱》的女主人公逢佳身上,既能见出香港,也能见出上海。逢佳集天真与势利于一身,最吸引华侨老魏的地方,就是她与女人味十足的凯弟形成巨大反差的那种气质。逢佳的言谈举止处处透出乡气,穿衣搭配常常不和谐到极致,然而在乡气与错误中又有种大俗大雅的个性;她追逐金钱与利益,与老魏交往本着“银货两讫”的思想,却又情不自禁地在交易中萌生真情,而这些都是殖民地香港中的“中国元素”。逢佳身上的“中国元素”来自她背后的城市上海——她的性格特征与王安忆一系列作品中的“弄堂女儿”①“弄堂女儿”是笔者对王安忆小说中一类人物的命名,有专文论述。如出一辙。

逢佳是上海、也是香港的化身,她满足了老魏这类华侨寻找“临时的家”的心理。美国唐人街出身的老魏缺乏身份的认同感,无论是在中国还是美国,都属于“无根”的一族。他既想要回归中国的根,又不可能真正适应乡土式的中国生活,因此,香港与生俱来的中西合璧的气息最适合他。然而香港的本地人又很难带给他原汁原味的中国气息,所以凯弟那类优雅而性感的现代女性并不能满足老魏的“寻根”心理,他要的是有“临时的家”气息的女性,让他有“亲切与感动”且随时能“煞住脚”的女性,于是,逢佳这样一个在香港落地的上海女孩,就牢牢抓住了他的心。从这个角度来说,王安忆与张爱玲一样,也是怀着一颗上海心来写逢佳、写香港的。

香港学者邝可怡曾分析过《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对葛薇龙审视的眼光:“从注视中国(女性)的角度来看,范柳原与洋人的目光其实亦远亦近。他同样对中国(女性)充满想象,喜欢白流苏‘善于低头’、穿着‘月白蝉翼纱旗袍’的古雅形象,并留意她许多‘很像唱京戏’的小动作,沉迷洋人倾慕那种古中国的‘罗曼蒂克的气氛’。但由于出入中、西文化的经验,他多次表明自己很能辨别香港饭店那种制造给洋人看的‘中国情调’,更能辨识洋人概念中‘所谓的上海人’。范柳原作为‘中国化的外国人’,既明白文化差距所造成东方的吸引力,却又不能自拔继续迷恋我们的‘古中国’。”②邝可怡:《上海跟香港的“对立”——读〈时代姑娘〉〈倾城之恋〉和〈香港的情与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4期。

她认为老魏对逢佳的注视与此相同。“王安忆更抽象也更直接地通过描写香港,表现她对上海的关怀。王安忆笔下的沪、港是两个重叠的城市。作者在小说中着意表现香港作为繁荣大都市、殖民历史传奇和‘提炼过的人生’的象征。这三方面的象征意义包含一定的普遍性和概括性,与作者一直通过写作来探讨的上海‘底子’,有不少相通的地方。”③邝可怡:《上海跟香港的“对立”——读〈时代姑娘〉〈倾城之恋〉和〈香港的情与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4期。“《香港的情与爱》通过逢佳‘进入’香港的故事,让一位来自上海的女性及其审视附带的沪上特质与异质,得以和香港在地理、历史和政治层面上的象征寓意互相比附、互相发明。”④邝可怡:《上海跟香港的“对立”——读〈时代姑娘〉〈倾城之恋〉和〈香港的情与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4期。

王安忆说香港是一个传奇,因此《香港的情与爱》是在传奇中写日常,⑤“我要写一个用香港命名的传奇,这传奇不是那传奇,它提炼于我们最普通的人生,将我们普通人生中的细节凝结为一个传奇。”张爱玲:《“香港”是一个象征》,《独语》,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89页。而她关于上海的一系列小说,则是在日常中写传奇。笔法不同,却使两个城市最终拥有了同样的灵魂。可以说,王安忆对香港的叙述与其一直以来寻找的上海“底子”相通,但这个“底子”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有借助逢佳、借助一系列“弄堂女儿”的文学形象以及类似于“香港是个大邂逅”①王安忆:《王安忆自选集》第3卷,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508页。之类的比喻才能抵达其真谛。

当然,在90年代以来的上海文学中,除了乡土中国或者具有过渡气质的香港,另外一些国际大都市也常常成为上海的“他者”。“从上海到彼得堡。这些城市对我来说好似一间巴洛克房间里的各种镜子,它们彼此映照,相互证明,重重复重重的倒影里最后映衬出一张真实的面孔。我在圣彼得堡见到了50年代的上海,在90年代的上海遇见的,是70年代的伦敦。这些城市好似一个连环套,当你看懂一个,就看懂了更多其他的。当我在斯特拉斯堡推倒第一张认识城市的多米诺骨牌,1992年的上海便展现出梧桐树下旧房子那通商口岸城市的旧貌。”②陈丹燕:“上海三部曲”总序,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这种看似几个城市之间的呼应,其实都重叠为作家“怀旧”心中的上海影像。

在《慢船去中国》中,陈丹燕通过上海勾连起新疆和美国,上海则作为介于乡土和洋派的中间物出现。较之“上海三部曲”,这部出版于新世纪的长篇小说(2003年出版《慢船去中国 范妮》,2007年出版《慢船去中国 简妮》)文学性更强。这部作品虽然讲述的是80年代后盛极一时的“出国热”,但现实的时间感却一再向历史退让。

王家曾经是上海滩盛极一时的买办家族,时代的风云变幻使家族中道败落。简妮和范妮作为王家的第三代女性,她们身上寄托了整个家族的期望。王家倾尽全力想方设法送她们出国,不是为了让她们拥有更美好的人生,更是为了重振家族的荣耀。在这样的前提下,本应大书特书的姐妹俩的留学生活,被一再追述的家族历史和在这之下展现的人性扭曲所代替。从小分隔两地、形如陌路的亲姐妹在嫉妒攀比中暗暗较劲,都认为自己最能代表家族的气质,“才最像是从这个家里走出来的人”;到美国后,两姐妹与素昧平生的美国的婶母相谈甚欢,是因为对王家历史共同的兴趣。姐姐初到美国不幸失足成恨,爷爷为了保全家族的面子宁愿对孙女弃之不顾。王家祖上的历史既是光环也是阴影,紧紧地笼罩在王家每一个人的心头,决定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

作品对爷爷和父亲形象的对比描写意味深长。爷爷沉稳老练、处变不惊。与之相比,年轻时到边疆做“知青”的父亲却显得懦弱无能,他得不到两个女儿的尊敬,甚至当失足的大女儿最需要帮助时,束手无策的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撞车骗取保险以换取二女儿到美国的机会。在爷爷“高贵”的成长经历和教育背景的参照下,这个年轻时就到了西部支边的“知青”自惭形秽。作品通过这种人物形象的对比向旧时代致敬。

作品看似写80年代后期上海的“出国热”,实际上对此的挖掘远远不够,无论是范妮初到美国时的孤单无助、应对中西方文化碰撞的心理纠结,还是与外国小伙子鲁莽交往而失足的过程,抑或简妮与姐姐形成巨大反差的心理和行为变异,都写得单薄局促,而故事框架中本来可以更具丰富性的爷爷、爸爸和维尼叔叔等形象,也都是点到为止。实际上作品中唯一的主角就是王家那若隐若现的家族历史,它在不同的人物形象身上一次次闪现、复活,将作品的时间感从现实拉向历史深处。

只是这次,陈丹燕以对美国的追逐和崇拜,代替了原先“上海三部曲”中对老上海的“怀旧”。这倒反证了之前所谓的“怀旧”,说到底还是对西方世界的钟情。

王安忆和陈丹燕这类以香港等国际大都市来参照上海的方式引发了不少质疑的声音。2001年、2003年、2006年,王安忆、王德威、许子东联袂策划出版了三辑“三城记”小说丛书,希望通过对上海、香港、台北三地文学的勾连,达到互文的效果。然而,为什么是香港和台北而不是北京等其他城市?显然还是源于这三地所共有的杂糅中西的气质。在第一辑的“序言”中,王安忆再次重申了她90年代就表达过的观点,艺术要着力表现的是“浮泛的声色”下的“日常”,①王安忆:“三城记小说系列”第一辑《女友间》“序”,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并循着这个思路选择作品。这证明了王安忆对上海的理解仍然是立足“传奇”与“日常”两个方面。可是这样的信念却受到了质疑,“怎能保证对日常生活的描摹不会停留在‘浮泛的声色’之上?王安忆似乎相信作家的直觉的力量,凭着这种直觉,作家能够‘抵达事物的深处,焕发出思想的光芒’。然而,从这本小说集,我们已经看到这种所谓的直觉是何等的靠不住!其中的一些作品也许具有王安忆所称赏的‘肉感’,却没有肉中之骨和奔涌流淌的血脉,这样的‘肉感’只是脂肪的堆积,它恰恰暴露了作家思想的溃败和衰老”。②倪伟:《书写城市》,《读书》2002年第3期。

从结果来看,这次“互文”的努力失败了。“台北卷”的主编王德威选择了与“上海卷”南辕北辙的充满后现代气息的作品。正如有论者言:“这边厢还在拿捏乡下女人的大奶细节,那里却都是精子美容或渗入木板地缝之类的描写……我一边读两本小说选,一边不断提醒自己:这不是上海和台北,这只是王安忆和王德威选择的一部分上海和台北的小说。”③子东:《“三城记小说系列”中的两城》,《读书》2001年第12期。这说明,自张爱玲始到王安忆和陈丹燕的那种“他者”的镜像方式,在众声喧哗的新世纪也许需要重新反思。

其实,90年代以来上述两种以某个时空为“他者”对上海进行映照的方式,殊途而同归。因为无论是以乡土来对照还是以香港来类比,他们都有着共同的关于上海的心理预设——一个繁华、旖旎、传奇和不可言说的城市。这样的心里预设大概从80年代初大家纷纷就“写出上海特色”进行讨论、④从1983年开始,研究界开始“向内转”,出现了“写出上海特色”的声音。1983年4月,上海作协和《上海文学》编辑部召开小说创作座谈会,参会者有王元化、吴强、李子云、茹志鹃以及当时在沪的王蒙等人。随后,程德培写了《关于“写出上海特色”》一文与人商榷。其中谈到王安忆、曹冠龙、王小鹰,信中他赞同写上海,甚至打出“寻根”的说法,但同时又强调上海是多种面相的,担心这样一哄而上地强调“地方特色”,反而会千篇一律,失之偏颇。关于方言,他也坚持两分法,认为方言与“上海味”的传达,未必一定关联。这次会议和书信讨论,是新时期以来文学中的“上海特色”首次被提起,但是该怎样表现这种特色,研究界未能达成共识。考虑怎样像王安忆一样“立足上海,从给自己熟悉的生活提炼主题”,⑤《作协上海分会和本刊编辑部举办小说创作座谈会》,《上海文学》1983年第6期。从而“写出上海特色”就开始了。后来这一心理预设更是借由“怀旧”思潮的助推进一步定型。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两类“他者”都是作家“强证己说”的技巧罢了。

其实关于“写上海”,还有另一种“他者”可资参照,这不是时空概念下的“他者”,而是文化意义上的“他者”。1983年,非上海籍老作家汪曾祺就以亲身的创作实践为上海书写提供了一个文化的“他者”,向当时正专注于“写出上海特色”的后辈们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1983年7月,当“写出上海特色”的提法日渐深入人心之时,身在北京的汪曾祺拿出了一部出人意料的短篇小说《星期天》。之所以说出人意料,是因为这部小说是根据作者40年代末旅居上海一年多的真实经历写成的。40年代时汪曾祺在上海完成了20多部短篇小说创作,其中不是回忆故乡高邮,就是谈在昆明和西南联大的生活,从未涉足自己当时居住的上海。然而时隔几十年后,汪曾祺却拿出这部短篇佳作,形神兼备地描绘出当时上海生活的所见所闻,那原因恐怕不仅仅是怀旧这么简单。

这部小说写于1983年,以作者曾经短暂工作过的上海致远中学为背景,提取了其中的九个人物。作品一开场就采取“列举”法将人物一一推出。校长赵宗浚并不将教育放在心上,上班时也是玩玩古董、搜罗些小玩意儿,尤其他接电话的方式很古怪,总是先假装秘书用上海话接,放下电话假装去叫人,然后再以本人的身份用国语接。但这人出手大方,对员工也并不苛刻。教导主任沈裕藻“一辈子不吃任何蔬菜”①汪曾祺:《星期天》,《上海文学》1983年第10期。“长得像一个牛犊子”,②汪曾祺:《星期天》,《上海文学》1983年第10期。不爱看书,却读“方块报”和《蜀山剑侠传》。沈裕藻的同学、“小开”李文鑫,大夏大学毕业,吊儿郎当看似一事无成,却将一个流浪汉调教成了月琴高手。英文教员沈福根,本校毕业后卖过两年小黄鱼,后来竟糊里糊涂做了英文教员。史地教员史先生,本是首饰店的小伙计,不知怎么神奇地变成了教员,并对当年自己在首饰店的一桩艳遇念念不忘。体育老师谢霈,庸俗市侩,嗜钱如命,却为了看国手下棋,花钱毫不手软……

小说中,每个人物的个性在寥寥数笔的白描中跃然纸上。汪曾祺并没有为这些人身上的古怪行为做任何解释,而是让他们的性格最后聚集在星期天的一个舞台上——因一场舞会而起的临时事件中——进行展现。见义勇为打了美国大兵、保护了女性同胞的舞蹈教师赫连都闯入舞会,引起了众人微妙的反应。有人崇拜有人夸奖,有人怀疑有人猜忌,甚至还有人说他也许是“共产党”。而对于校长赵宗浚而言,这个突发事件让他确认了自己的失恋——在与赫连都的共舞中,王静仪女士表现出了异样的眼神。小说在舞会的高潮中收束,留下许多引人遐想的空白。这篇小说,从开始每个人颇为神秘的来历,到最后这个纠缠着政治与爱情的晦涩的结尾,都弥漫着现代性的气息,指向人物背后的那个城市——“上海的许多事情,都是蛮难讲的”。③汪曾祺:《星期天》,《上海文学》1983年第10期。

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汪曾祺与上海已结缘多年,④郜元宝:《汪曾祺结缘上海小史》,《扬子江评论》2017年第4期。无论人情还是世故都颇多联系,但回忆40年代的上海,他仍然延续了当年不佳的印象,因此作品呈现的风格与那些急于凭想象描绘出上海风俗画的后辈作家们迥异。虽然这部反讽漫画式的小说并没有在“写出上海特色”的浪潮中激起涟漪,但汪曾祺对其评价颇高。他认为这部小说是城市文学文体变化的代表,是尚处于萌芽状态的城市文学都市性和先锋性结合的典范。①据金用记录,1994年6月10日至13日,汪曾祺应邀参加《钟山》杂志与德国歌德学院联合举办的“1994中国城市文学学术研讨会”,上海方面王安忆、陈思和、孙甘露、王晓明、蔡翔等出席,会上汪曾祺提出了他关于城市文学的看法,认为城市文学尚处于萌芽状态,但是有传统;城市文学是新潮文学,具有先锋性;城市文学必然带来文体的变化,并以《星期天》为例说明。金用:《激战秦淮状元楼——’94中国城市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札记》,《钟山》1994年第5期。通过这部小说,他以实际的创作经验告诫那些正急于“写出上海特色”的后辈们,没有实际的生活经历,而仅靠想象上海的往事来表达这个城市,既不是“上海特色”,也不是真实和可靠的。

可惜他的警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事实证明,这部发表在《上海文学》1983年第10期的小说并未引起关注,甚至还曾被当作汪老一个失败的写作案例被提及。②参见王安忆写于1987 年11月21日的散文《汪老讲故事》,在评价《星期天》时说:“汪曾祺有时候难免也会笨过头反露出了聪明。比如《星期天》,他写道:‘全体教职员工,共有如下数人。’然后是一、二、三、四地写下去,直下到‘九,我。’亦太过简陋。明明是在写小说,却偏偏不写小说,而写人事档案似的,则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倒更像做文章了。”“于汪曾祺老,似乎是不应犯的错误,尽管汪曾祺老也是应该犯错误的。”转引自郜元宝:《汪曾祺结缘上海小史》,《扬子江评论》2017年第4期。在这样的误读下,汪曾祺以亲临其境的写实作为“他者”,对那种凭借遥远想象进行上海书写的参照意义,很快被遗忘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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