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媒体理论到文化技术研究
——20世纪80年代以来德国理论的一种发展

2021-11-25胡新宇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西格结构主义话语

胡新宇

提及20世纪下半叶批评理论的发展,人们通常会将目光转向法国。确实,以德里达、拉康、福柯、德勒兹等人为代表,20世纪60年代后期发展起来的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或称“法国理论”对20世纪文学、文化理论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影响。直至今日,远在地球另一端的我们仍能听到它声势未息的回响。相较于此,说到“德国理论”,学界的目光似乎仍然聚焦在以伽达默尔为代表的阐释学以及第一代至第三代法兰克福学派身上。在本文中,笔者尝试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德国理论的另一种新发展做出勾勒和初步总结,这就是以弗里德里希·基特勒等人为代表的新德国媒体理论以及由之衍生的文化技术研究。我们会看到,这一理论思潮和上面我们提到的几种理论流派处在或对立或补充的关系中,而在其发展中,又和当下在欧美学界蓬勃发展起来的后人类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共鸣。凡此种种,都使得20世纪80年代以来德国的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学研究成为近30年来德国最重要的理论出口。

事实上,如同“法国理论”或“耶鲁学派”,新德国媒体理论或“德国媒体理论”首先是英美学者在描述、概括诺伯特·博尔茨(Norbert Bolz)、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迪特尔·默施(Dieter Mersch)、西比尔·克雷默(Sybille Krämer)、伯恩哈德·西格特(Bernhard Siegert)、沃尔夫冈·恩斯特(Wolfgang Ernst)等人的媒体理论研究时采用的集合名称。在本文中,笔者将采用新德国媒体理论这个说法,以使之区别于瓦尔特·本雅明、阿多诺、霍克海默以及哈贝马斯等与法兰克福学派相关的媒体理论研究。新德国媒体理论代表学者的思想产生自相同的学术环境,并带有相似的倾向性和理论特点。

首先,这一理论的发展打破了阐释学在战后德国理论界的统治地位。如戴维·韦伯利(David Wellbery)所言,自1960年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出版以来,阐释学成为德国学界主导性的理论框架,阐释学的方法、术语渗透到各个学科,而举凡康斯坦斯学派的接受理论、彼得·比格尔(Peter Bürger)的文学社会学甚至哈贝马斯的交往行动理论等,都打上了阐释学的烙印。阐释学强调“理解”“意义”和“主体性”等概念,与之相对,新德国媒体理论则对“交流的物质性”予以重点关注。①Friedrich Kittler, Discourse Networks, 1800/1900,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11, 148-176.所谓“交流的物质性”(Materialität der Kommunikation),是德国理论家贡布雷希特(Gumbrecht)和普法伊费尔(Pfeiffer)在1988年主编的一部文集的名字。这部厚达千页的著作对身体、生命、言说、书写以及有声电影、电视、影印技术等文学、文化交流中的物质性维度展开深入探讨。②Hans Ulrich Gumbrecht, K. Ludwig Pfeiffer, Materialität der Kommunikatio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88.简言之,“交流的物质性”强调的是一种非阐释性的无意义,它既是意义的基础,也是意义的深渊,而被传统文学研究、哲学等忽略的“媒体”正是这一物质性的具体体现。由此,对媒体的批判性和历史性考察也就成为对意义呈现机制的一种考古学研究。在这里,媒体成为一种认识论工具。甚至,从媒体出发,我们还能揭示出作为一种话语的阐释学本身产生的原因及其功能。比如,在对1800年“话语网络”的考察中,基特勒就将阐释学确定为话语网络的接收端,其功能是对诗人的话语进行消化吸收,并做出可能的回馈。③Friedrich Kittler, Discourse Networks, 1800/1900,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11, 148-176.如此一来,阐释学作为一种历史性人文学科本身的有限性也就凸显出来。

其次,对交流之物质性的强调也使新德国媒体理论与英美的大众媒体研究以及文化研究区别开来。如我们所知,自斯图亚特·霍尔提出“编码/解码”理论以来,英美的媒体理论研究就将重心放在媒体所呈现的内容亦即“再现”上来,并从社会学角度探讨这种再现的条件及影响等。与这种倾向对立,新德国媒体理论致力于探讨媒体的技术层面以及再现的物质机制本身。在这方面,基特勒对电影、留声机、打字机以及计算机软件等的研究,西格特对邮政系统的研究,恩斯特对数字媒体的媒体考古学研究以及下面我们将要谈到的由新德国媒体理论衍生出来的文化技术学研究等,都是显明的例证。新德国媒体理论对内容分析的摒弃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它和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与媒体关系研究分道扬镳。在这一背景下,德国媒体研究所提出的大多是“媒体有多危险”“媒体与政治的关系如何”或“媒体的未来潮流如何”等类型的问题。西格特也对哈贝马斯式的“交往理性”的必要性以及持续不断的关于媒体操控大众的警告表现出反感,并指出,与当时德国人文学科普遍的“媒体恐惧”相对,新德国媒体理论家们反阐释学的“媒体分析”表现出某种“技术狂热”(technoeuphoria)。甚至,在这一背景下,西格特认为新德国媒体理论用“战争”取代了(第二代)法兰克福学派着重强调的“公共领域”。在媒体技术大多源自军事研究及战争这一浅层的议题之外,西格特认为,“战争”就是媒体运作其中、从中而来的无意义的深渊,它意指“一种被象征媒体处理过的无意识,并意味着‘自由’是与拉康的镜像阶段相关联的一种自恋”,因此,它才成为作为“虚构性创造物”的“公共领域”的反面,后者只会让我们想到“启蒙了的意识、自我决定、自由”等概念。①Bernhard Siegert, Cultural Techniques: Grids, Filters, Doors, and Other Articulations of the Real,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Press, 2015, pp.3-4, 3.可以说,在“公共领域”与“战争”的对立中最清楚地显现出新德国媒体理论与之前德国媒体理论的不同之处,而这种不同最终或许还是建立在新德国媒体理论家们对“那些在意义构成之下、并脱离了通常理解方法之掌控的微不足道的、不那么吸引人的技术”的青睐之上。②Bernhard Siegert, Cultural Techniques: Grids, Filters, Doors, and Other Articulations of the Real,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Press, 2015, pp.3-4, 3.

当然,新德国媒体理论最重要的贡献在于它对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作出新的诠释,并在新媒体语境下用媒体分析取代了后结构主义的话语分析。在这种意义上,也有学者认为,新德国媒体理论可以被称为“德国的后结构主义思想”。在为基特勒《留声机,电影,打字机》所写的译者前言以及《基特勒和媒体》一书中,杰弗里·温思罗普-扬(Geoffrey Winthrop-Young)曾对后结构主义在德国的接受状况做出描述。在他看来,如果说美国对后结构主义思想的接受以标志性的事件为起点(德里达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宣读其《人文科学话语中的结构、符号和游戏》等),发生在著名的高等学府(“耶鲁解构学派”),并向下游和外围扩散,那么德国对后结构主义思想的接受则发生在学术界的边缘地带(学生、年轻教师、小出版社),涉及“一小群分散的、大多没有获得终身教席、既缺少一个精神来源也缺乏知识中心的学者”,并逐渐向上游和内部扩散。③Friedrich Kittler, Gramophone, Film, Typewriter,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16-20; Geoffrey Winthrop-Young, Kittler and The Media, Cambridge, UK: Polity Press, 2011, pp.16-27.可以说,新德国媒体理论学者就是后结构主义思想在德国的传播过程中的中坚力量和坚定的捍卫者,而后结构主义思想的影响也体现在新德国媒体理论众多代表学者身上。比如,基特勒的媒体理论就曾被人描述为德里达、福柯、拉康理论与麦克卢汉媒体思想的结合。这一描述或有过度简化之嫌,但基特勒对后结构主义思想的借鉴和继承是显而易见的。比如,他曾富有创造性地将留声机、打字机和电影三种技术媒体与拉康精神分析理论中对真实界、想象界和象征界的划分联系起来,并使之一一对应。如他所说,“言说的真实发生在留声机中,在言说或书写中产生的想象则归属于电影”,而象征界则自然而然地对应于打字机。④Friedrich Kittler, Discourse Networks, 1800/1900,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245-246; Friedrich Kittler, Gramophone,Film, Typewriter,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169-170.但对后结构主义思想提出最深刻质疑的也同样是基特勒。比如,就福柯的话语理论来说,基特勒认为,福柯的理论只和“图书馆”“书籍”或“写下的句子”有关,或者说,只适用于印刷文化或书写文化,由此,“话语分析”面对“声音档案或电影胶卷”就无能为力了。⑤Friedrich Kittler, Discourse Networks, 1800/1900,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369.其次,更重要的是,福柯忘记了“在最后落在图书馆之前,甚至书写本身也只是一种沟通媒介、一种技术”。①Friedrich Kittler, Gramophone, Film, Typewriter,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5, 39, 21.换句话说,相比话语,媒介才是更基本的决定性因素。用基特勒的话来说,“技术上可能的操作才首先决定了什么能够成为一种话语”。②Friedrich Kittler, Discourse Networks, 1800/1900,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232.由此,福柯关于打字机键盘上的“QWERT不是话语”的论断也就不再那么具有理论相关性,因为如基特勒所说,打字机本身就是“决定我们的处境”的主要媒体之一。③Friedrich Kittler, Gramophone, Film, Typewriter,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5, 39, 21.此外,西格特和克雷默等人的媒体理论也与后结构主义思想带来的启发密不可分。比如,西格特就曾对德里达提出的“邮递原则”进行了拓展。概言之,在德里达那里,“邮递原则”只是对延异的一个比喻,但西格特则认为,“邮递原则”意味着延异本身的产生就依赖于技术条件的操作原则。④Bernhard Siegert, Relays: Literature As an Epoch of the Postal System,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新德国媒体理论用媒体分析取代了后结构主义思想所着重的话语分析,这种学术变迁或许也带有某种逻辑上的必然性。因为如果说索绪尔的语言学研究启发了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的发展,并让我们认识到不是我们在说语言,而是语言在说我们,那么接下来福柯等人所做的就是将语言还原为具体历史语境下受到限制的话语实践,并探讨话语产生的机制和条件。只不过,福柯等人的话语分析仍然局限在语言及语言的产物本身(图书馆、文献馆等),换句话说,后结构主义的话语分析没有认识到,话语实践最终依赖于媒体,而这正是新德国媒体理论为我们提出的洞见。西格特就曾指出:“(新德国媒体理论)通过将话语从其哲学或人类学之源逆转到其历史和技术根底,克服了法国理论对话语的痴迷。”⑤Bernhard Siegert, Cultural Techniques: Grids, Filters, Doors, and Other Articulations of the Real,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5, p.3.简言之,新德国媒体理论从对技术和媒体的关注出发,对后结构主义思想以语言和话语为中心的偏向提出反思性的批判,而在这种意义上,新德国媒体理论也成为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在技术媒体语境下的自然延伸和发展。

新德国媒体理论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就是基特勒。基特勒的学术历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首先,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初期,基特勒的研究以文本为中心。可以说,在这一时期,作为文学教授的基特勒所从事的还主要是传统的文学研究,但这种研究已经体现出福柯、拉康等人的影响。比如,基特勒对霍夫曼小说《沙人》的解读就曾被称为“所有对拉康理论的(文学)应用中最得其精华而又最具规划性的”。⑥Friedrich Kittler, Gramophone, Film, Typewriter,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5, 39, 21.基特勒也尝试将拉康和福柯的理论在媒体语境中结合起来。其次,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到21世纪初,基特勒对包括留声机、电影、打字机等传统媒体技术以及计算机等数码科技展开了广泛的探讨,并出版了《留声机,电影,打字机》《视觉媒体》等著作。正是在《留声机,电影,打字机》中,基特勒提出“媒体决定我们的处境”这一论断;而就数码媒体来说,基特勒也曾惊世骇俗地提出“不存在软件”等重要论断。最后,21世纪以来,基特勒将其精力和时间投入到更广阔意义上的“文化技术”研究中来。在最后几年,基特勒对西方历史上的音乐和数学标记体系这一“文化技术”进行了深入的考察,并出版了厚重的两卷本《音乐与数学》(2006年,2009年)。当然,无论在德国学界还是英美学界,基特勒最为人所知的还是他提出的著名的“话语网络”(Aufschreibesysteme)理论。所谓“话语网络”,指的是“使某一给定文化能够选择、存储和处理相关数据的技术与机构网络”。①Friedrich Kittler, Discourse Networks, 1800/1900,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369.从信息理论的发出端、信道、接收端和控制论中的反馈理论等出发,基特勒对1800年以德国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文学为主要内容的“话语网络”和1900年电影、留声机和打字机诞生后以德国乃至欧洲现代主义文学为主要内容的“话语网络”进行深入探讨。概括来说,我们可以把基特勒的“话语网络”理论与福柯的知识型或话语理论类比起来,只不过如上所述,如果说在“知识考古学”中,福柯最终仍是将知识型或话语奠定在属于语言范畴的“陈述”及其条件上,那么支撑起基特勒“话语网络”的则是包括言说、阅读、书写等语言功能和打字机、电影、留声机等技术媒体在内的形形色色的“媒介”。正是因此,才有学者将基特勒的媒体理论定义为“媒体话语分析”或“媒体技术学研究”。

在基特勒之外,西格特和克雷默也是新德国媒体理论发展中重要的代表人物。在《中继:作为邮政体系之一个时代的文学》(1993年)中,西格特就邮政体系对文学创作发展的影响进行了深入研究。在西格特看来,这种影响基于文学创作本身的“中继结构”,因为文学所传递的事物依赖于作者事先对创作内容、意图等的隐瞒。这里我们自然可以把西格特所谓的“中继结构”与德里达所谓的“延异”联系在一起,但在《中继》中,西格特更为关注的是具体的邮政和信息传递技术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举例来说,他认为17世纪邮递的发明和大众化促成了18世纪中期书信写作的性别化:阅读书信犹如聆听和解读某人内心的独白或忏悔。不过,如许多批评者指出,从总体上看,西格特对邮政系统与文学创作关系的论述时而显得牵强,对两者之间因果关系的论述也缺乏说服力。但对文学研究来说,西格特这部著作最大的优点或许就是让我们切实意识到通信技术和媒体的发展与文学创作的演进之间可能存在的某种关联。2003年,西格特还出版了《数码通道》(Passage des digitalen)一书,这部长达600页的著作对数字技术和数码媒体进行了极其广泛而又深入的考古学研究。

与基特勒和西格特强调媒介之技术特性的路径略有不同,克雷默提出了以传播行为为核心、强调“媒介性关系”的媒体理论。在2008年出版的《媒介、信使和传输:媒体哲学的一种途径》一书中,克雷默提出媒体理论中两种竞争性的原则:“技术”或“邮政”原则,“个人”或“色情”原则。依据“邮政”原则,通讯或传输是非对称的、单向的,而媒介则成为通讯的必要条件,因为它在发出者和接收者之间建立起联系。我们看到,这正是传统信息理论所定义的通讯。与“邮政”原则相反,“个人”或“色情”原则将通讯视为一种社会互动或对话,而对话的目的则是理解或“共识”。由此,依据“色情”原则,通讯是一种对称的、相互的过程,它需要消除任何介入性媒介可能带来的干扰。①Sybille Krämer, Messenger, Transmission: An Approach to Media Philosophy,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9-26,24, 75-86, 213.在克雷默看来,“色情”原则就体现在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和“公共场域”理论中,其目的是将本质上歧异的世界转换为同质世界,将差异转换为同一性。通过对本雅明等一系列理论家的解读,克雷默明确地将其著作的目的定义为“恢复邮递原则以及通信的传输模型的地位”。②Sybille Krämer, Messenger, Transmission: An Approach to Media Philosophy,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9-26,24, 75-86, 213.在克雷默看来,通信的传输模型以及“邮递”原则明确地体现在“信使”(messenger)概念中,因为首先,信使的功能就是连接不同的世界并同时继续维系区分开不同世界的距离;其次,信使之所以能履行其功能是因为它能让我们感知到某物,由此以物质形式使非物质事物具体化,而这也意味着任何传输都是某种展示;最后,信息的具体化意味着信使的解体,而这也就意味着,信使必须消失在信息内容背后,比如,流行的“死去的信使”这个形象就对此做出了清楚的说明。③Sybille Krämer, Messenger, Transmission: An Approach to Media Philosophy,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9-26,24, 75-86, 213.在其著作中,克雷默对天使、病毒、货币、翻译者、精神分析学家、证人、地图等一系列或许会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信使”作出讨论,并且他还进一步指出,每一个信使的形象都是模棱两可的,因为“每个信使都作为可反转的形象发挥作用”。④Sybille Krämer, Messenger, Transmission: An Approach to Media Philosophy,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9-26,24, 75-86, 213.比如,天使有可能转换为魔鬼,货币会带来贪婪,翻译者会成为错译者,而证人也可能作伪证等。

在后继的发展中,新德国媒体理论又衍生出“文化技术”(Kulturtechnik)研究,这是在当前德国理论界占据重要地位的学术潮流。上面我们看到,在其学术生涯后期,基特勒已经将学术视野扩大到以西方历史上的音乐和数学标记体系为代表的“文化技术”上来。“文化技术”覆盖的范围极为广泛,如西格特所说,举凡“标记卡、书写工具、打字机、话语操作符号(如引号)等不起眼的知识技术,黑板等教育媒介,钢琴等乐器,字母表化等规训技术等”都是“文化技术”。⑤Bernhard Siegert, Cultural Techniques: Grids, Filters, Doors, and Other Articulations of the Real,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Press, 2015, p.2, 2.或者,用另一种分类法来说,“文化技术”不仅包括传统媒体理论所研究的电影、留声机、打字机等模拟媒介和计算机等数字媒介,更是将书写、计算、阅读、绘画、音乐创作等文化行为,图表、钟表、日历、标记卡、书写工具、透视法、地图、字母表等“知识技术”以及语言学习、音乐训练、法律程序等规训技术纳入自己的关注范围。就此,我们可以说,“文化技术学”是在人类学、文化学等更广阔的理论视野中对新德国媒体理论的进一步推动和衍生。

在《文化技术:网格、过滤器、门和其他对实在的表述》一书的前言中,西格特曾回顾了“文化技术”一词在德国文化史中从“农业或农村工程学”(19世纪晚期以来)到“阅读、书写、计算等基本能力”(20世纪70年代以来)再到新德国媒体理论视域下“文化技术”的三次词义变迁,继而对自己眼中文化技术学研究的特征做出了总结。⑥Bernhard Siegert, Cultural Techniques: Grids, Filters, Doors, and Other Articulations of the Real,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Press, 2015, p.2, 2.从西格特的总结中,我们很容易能够看到他对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德勒兹的生成哲学以及后人类主义相关理论的借鉴,而基于一种过程性的本体论,西格特也对文化技术或媒体的居间性、中介性做出了在我们看来非常重要的强调。不过,就文化技术学研究来说,在西格特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条非常重要的进路。在克雷默和布雷德坎普合著的《文化、科技、文化技术——超越文本》中,克雷默对所谓的“文化的话语化”做出批判。所谓“文化的话语化”,也就是在“语言学转向”的影响下,人们“将文化仅视作文本”,由此带来的结果就是“文化与象征物的混同,或者说,将文化等同于所有通过符号给定、通过符号可被阐释的事物”。①Sybille Krämer, Horst Bredekamp, Culture, Technology, Cultural Techniques-Moving Beyond Text, 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30, 6, 2013, p.21, 21-22.在克雷默和布雷德坎普看来,“文化的话语化”具有三种显著缺陷:首先就是“对图像的认识论力量做出了误判”,其次,“对数学形式主义不加支持”,最后,“一边倒地将媒体—历史和媒体—理论研究集中在口语文化与书写文化的关系上”。②Sybille Krämer, Horst Bredekamp, Culture, Technology, Cultural Techniques-Moving Beyond Text, 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30, 6, 2013, p.21, 21-22.克雷默和布雷德坎普认为,文化技术研究可以纠正上述三种缺陷,并为我们的文化和媒体研究指出新的方向。在我们看来,克雷默和布雷德坎普对文化技术研究的最重要的贡献仍是对语言学化的文化的深刻批判,并凸显了数学形式主义和图像的地位和重要性。这一倾向也体现在两位作者的一系列著作中。可以说,在两位作者身上,文化技术研究切实地与科学史、艺术史、图像学等学科结合在一起,并由此拓展了自身的领地,进一步深化了我们对文化技术的理解。

这里,我们或许可以再简要讨论一下克拉耶夫斯基的《纸机器:关于卡片和图录,1548—1929年》(Paper Machines,About Cards & Catalogs,1548—1929),以一窥德国文化技术学研究的整体风貌。在这部著作中,克拉耶夫斯基对卡片目录或索引卡这一文化技术做了媒体考古学的考察。按照图灵机的原理,克拉耶夫斯基梳理了从16世纪中期到20世纪60年代亦即计算机到来之前的数据处理技术。在克拉耶夫斯基看来,在卡片目录技术的发展中,存在1800年和1900年两个重要的历史节点(这种区分无疑会让我们想到基特勒对1800年和1900年两种“话语网络”的论述)。首先,在1800年左右,索引卡片目录与卡片目录技术被引入图书馆中,并作为一种“多对多的技术”与各具自身特色的“学者的摘抄箱”区分开来,继而这种技术又从欧洲传到美国。其次,在1900年左右,卡片目录技术又通过“话语转移”从图书馆传到了办公室,这次转移主要发生在美国,继而又回传到欧洲,而在这种转移中,“索引卡上借由目录进行分类的管理与科学管理的组织化话语结合在一起,后者将卡片索引视为一种经济优化工具,并将其发展为一种企业合理改革的手段”。③Markus Krajewski, Paper Machines: About Cards & Catalogs, 1548—1929,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he MIT Press, 2011.从总体上看,如克拉耶夫斯基自己所说,对卡片目录这一文化技术的考察致力于满足福柯在一个脚注中曾提到的愿望:“索引卡的出现与人文学科的发展:另一个未被历史学家关注的小发明。”而“人文科学的形成”也确实成为克拉耶夫斯基书中一个重要的方法论上的例证。④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317页。译文有改动。但克拉耶夫斯基自己也承认,他没有完成这一计划。不过,在我们看来,作为一种初步的尝试,克拉耶夫斯基的著作已经成功地向我们证明了索引卡及卡片目录这一文化技术对人文学科而言的重要性,而书中对卡片索引的出现与房屋号码的发明的对比,以及对索引卡与钞票之“同态性逻辑”的考察等,更是能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启发和收获。

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新德国媒体理论又有新的发展,这或许能以恩斯特的学术路径为代表。作为柏林洪堡大学的第一位媒体研究教授,恩斯特通常被认为是一位媒体考古学家。恩斯特的媒体考古学以档案概念为核心,只不过,如果说福柯、德里达等人提出的“档案”理论仍将重点放在文本档案和叙事之上,恩斯特则将视野拓展到当前以软件和算法为基础的数码档案或数码记忆。在这种意义上,恩斯特的档案理论同样也是在新媒体语境下对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的进一步拓展和推进。此外,秉持基特勒对媒介之技术属性的强调,恩斯特也将自己的媒体理论研究放置在具体媒体设备上。更重要的是,恩斯特对媒体的时间性或机器时间有深入的思考。在他看来,媒体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与人类历史迥然区别开来的“时间—决定性的视野”(time-critical perspective),或者说,(数码)媒体对信号的处理、操作、执行和同步化等构成一种“微观—时间性”(micro-temporality),后者对立于人类历史的“宏观—时间性”(macrotemporality),并让我们看到了媒体技术或机器自身所拥有的某种活跃的能动性。①Wolfgang Ernst, Digital Memory and the Archive,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3.恩斯特对技术机器之能动性的强调自然会让我们想到如今在英美学界大行其道的后人类主义,只不过,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恩斯特对媒体技术本身产生其中的社会背景及其可能隐含的政治意涵置之不顾。换句话说,在一种激进的技术决定论中,恩斯特的媒体理论抹除了“后人类理论”中可能的政治维度。在其最新的著作中,恩斯特更是将他所强调的技术媒体的微观—时间性与他所谓的“声波性”(sonicity)概念联系在一起,只不过,这里的“声波性”指向的与其说是人对声音的感知,不如说是技术媒体和机器在对信号的处理中产生的“操作性的时间性”,而人类的音乐只是这种时间性的一个象征和类比而已。②Wolfgang Ernst, Sonic Time Machines: Explicit Sound, Sirenic Voices, and Implicit Sonicity,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6.

以上我们对近40年来德国涌现的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研究做了一番梳理。对国内的文学理论、媒体理论以及文化研究来说,这一理论流派或许具有如下重要的启发意义:

首先,新德国媒体理论对媒体的技术层面或“交流的物质性”做出突出强调,这也使它区别于英美以“表象”为核心、以内容分析为重点的大众媒体研究及文化研究,这种区别在后来的文化技术研究中表现得或许更加明显。就此来说,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学研究为我们开辟了媒体理论研究和文化研究的一条新路径、一种新方向。

其次,新德国媒体理论是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与麦克卢汉等人带来的“媒体觉醒”的融合,后结构主义思想在文化技术学发展中的影响也清晰可见。由此,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研究为我们如何继承、推进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提供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示范,这对于我们吸收、引进一般意义上的西方理论也具有借鉴和参考价值。

最后,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研究具有明显的“后人类主义”倾向。事实上,西格特本人就曾论及这种倾向,并认为如果说英美学界的后人类理论研究主要以生物学理论为灵感来源,并将重心放在批判性动物研究上,那么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学的后人类理论特性则体现在对技术以及人与技术共生的强调上。就此来说,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审视、反思人类学差异的新视角。

当然,这一理论流派最重要的意义或许还是在于,虽然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学没有提出某种总体性的“媒体本体论”,甚至对“何为媒体”问题不加定义,但它仍为我们思考何为媒体、媒体何为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和参考。就此来说,新德国媒体理论和文化技术学也可以为我们建设某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媒体理论作出贡献。

猜你喜欢

西格结构主义话语
画与理
西格列汀对应用大剂量胰岛素效果欠佳的2型糖尿病的疗效分析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命悬一线
结构主义文论回望与再探
雷人话语
《从街角数起的第二棵树》的结构主义解读
雷人话语
结构主义教育思想对现代教育的启示
意义理论对外语学习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