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言者——罗宾逊?杰弗斯的非人类主义哲学观
2016-11-10洪娜
洪娜
摘要:罗宾逊·杰弗斯被公认为美国文坛最富哲思的诗人之一。他的 “非人类主义”哲学观念贯穿其诗歌创作的主题,他呼吁人类采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重新看待人类与世界的关系,强调自然万物的价值优先;他对美国现代文明进行了尖锐而深刻的批判,坚决反对破坏自然的一切行为。此外,他主张将人类视作整个生命循环中一个元素而非主宰者的有机整体观。杰弗斯的“非人类主义”哲学思想为加里·斯奈德等当代美国生态诗人的诗歌创作及理念的形成作了坚实的铺垫。
关键词:非人类主义;现代文明;有机整体观
罗宾逊·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 1887-1962)是美国西岸著名诗人、深层生态运动的积极倡导者。他的代表诗作《塔马尔及其他诗篇》(1924)、《诗选》(Selected Poems, 1939)和《向太阳发怒》(Be Angry at the Sun, 1941)等作品奠定了其在现代美国诗坛中的重要地位。杰弗斯在他的作品中大力宣扬他的“非人类主义”哲学。他在《双斧及其他诗篇》的序言中阐述了这一哲学观念的主要内涵,“这部作品的主题是展现一种被称作‘非人类主义的哲学态度,即将重心从人类转向非人类,拒斥人类唯我论,重新认识非人类的宏大力量。我们的民族是时候开始象一个成年人那样去思考,不应再象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婴儿或精神病人那样去思考。这种思维方式既不是厌世的,也不是悲观主义,尽管少数人这样认为……它体现了客观真理和人类价值。作为一种行为规范,它提倡一种适度的超脱,而非爱、恨与嫉妒。”(xxi.)杰弗斯的这种“非人类主义”哲学观念贯穿了诗人的整个创作主题,他呼吁人类采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重新看待人类与世界的关系,反叛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强调人的主宰地位并神化人的尊严的思想观念,强调自然万物的价值优先;他对美国工业文明进行了尖锐而深刻的批判,坚决反对破坏自然的一切行为。此外,他主张将人类视作整个生命循环中一个元素而非主宰者的生态整体观。杰弗斯的“非人类主义”哲学思想预示了后现代主义的一些特征,为加里·斯奈德等当代生态诗人的诗歌创作及理念的形成作了坚实的铺垫。
一
杰弗斯通过诗作教导读者超越“人类中心论”的价值观,体现了“敬畏生命”的生态伦理观念,即“成为思考型动物的人感到敬畏每个想生存下去的生命,如同敬畏他自己的生命一样。他如体验他自己的生命一样体验其他生命一切生命”(Schweitzer 130)。和自然息息相关,任何生命都是自然的一部份,我们均应善待珍惜。
他常常在诗作中描写非人类的故事。比如,在《消逝的余晖》(Evening Ebb)一诗中,自然的运行变得超脱尘世,超越了人类意识所能理解的范围。
灰色的钢,点缀着云影,
当吸收了黄昏最后的余晖。
涛声喧嚣,浪花是铅色的。
潮水,吞 话渡场?
站在这里,象一块老石头,
看余晖消逝,听海涛喧嚣。
仇恨和绝望控制着欧洲,和亚洲,
海风,吹得好冷。
夜来了,夜将要求占有一切。
世界并没有变,只是更加赤裸。
强者为权势而斗争,弱者
用仇恨,温暖他们可怜的心。
夜来了,来到房间里,
试遍整个度盘,搜索最新消息。
这些不同的是美国的声音:天真,
有力,虚假,有注定毁灭的气味。
多久?四年,还是四十年?
一块老石头又何必对未来挑剔?
立在岸上,老石头,平心静气,
听任那海风用盐渍白你的头。
(江枫译)
而在《没有故事的地方》一诗中,杰弗斯试图贬低人类存在的价值。“这里是我毕生所见的最崇高的地方/无法想象/这里的人类无所不能/但却浇灭了孤寂的警醒的热情。”题目中“没有故事”指的是拒绝人类的故事,而着重描述自然的故事。
在这两首诗中,杰弗斯教导人类不应将自己视作自然的主人,而仅仅是生命循环中的一个元素。人与自然万物之间的关系是共生的、互补的、对话的关系,而不是主人与奴隶之间的宰制关系。
在《夜幕》(Hooded Night)一诗中,杰弗斯又向读者勾画了一幅大海征服人类的图景,现实世界是自然的世界,自然是无与伦比的,而人类的世界则是次要的,微不足道的。诗人在这些诗中贬抑人类的行为活动甚至人类的理解力,大力歌颂自然的光辉,认定人类终将毁灭,而自然之光永存。
杰弗斯作品中充斥着谋杀、乱伦、暴虐和堕落。在他看来,乱伦是人类关注自我的一个象征,是人类对自身行为所产生的后果盲目的象征。杰弗斯的长篇叙事诗《塔马尔及其他诗篇》就是以乱伦为主题,曾受到艾略特的高度称赞。另外,《杂色种马》也充斥着暴力、乱伦和谋杀,有力地抨击了人类对非人类所作出的恶劣行径。一个名叫加利福尼亚的女孩嫁给了一个懒惰贪婪的男子尊尼,婚后生活麻木空虚,无意中她从丈夫在一次赌博中赢得的杂色种马身上找到了知音。于是,她选择在一个夜晚与种马交合。后来,因尊尼死于种马蹄下,她愤怒地将其杀死,但从此负疚一生。从表层意义上来理解,这首诗展示了暴力、乱伦和谋杀的变态行为。但事实上,这里,人与动物的交合只是一种隐喻。种马是大自然的象征,而尊尼则是堕落的人类的代表,因此在自然与人类之间,诗人选择了前者。加利福尼亚渴望从自然中获得精神力量,渴望与这种力量合而为一。因为回归自然的最高境界是与自然融为一体。
杰弗斯非常欣赏野性动物的美与力量,尤其是鸟类。他对动物的崇拜浸透在诗作之中。《鸟群》一诗向读者展示了诗人对雀鹰、海鸥、鹰等不同种类的鸟类丰富多样的生活方式充满了敬畏之心和羡慕之情。在杰弗斯看来,人类与动物皆有各自领地,具有各自不同的权利,以及各具特点的生活方式。他教导人们要对动物怀有敬畏之心,不应对其随意干涉和侵犯。在他看来,将尊严和自由给予生灵,也就是将尊严和自由给予自己。正是这种敬畏之心使得万事万物各归其位,和谐共存。
《受伤的鹰》是杰弗斯作品中颇具代表性的一首诗。鹰承载了诗人自由、高傲、独立于世的理想。此诗有力地表达了他对自然万物的尊重与敬畏。他对“野性”的上帝的定义超出了文明人的理解,并肯定自然生命中灵魂的存在。“若不是考虑到不良后果,我宁愿去杀人,也不愿杀鹰。”他对鹰及其他自然中的生命充满激情之爱,这促使他宣称,与自然接触获得的感官体验要比理性思维更具价值。“事物”本身远比“思想”更重要,因为“思想”阻碍了激情、自然的行为。鹰在此诗中是大自然的象征,是超越人类的永恒存在物。杰弗斯认为,我们一直在追求抽象,这是我们越来越远离自然界的终极真理。
二
杰弗斯谴责人类与自然的疏离,鄙视现代文明的虚伪,诗作常流露出一股浓重的尼采式的悲观主义色彩,宣称人类在不久的将来将自我毁灭,而世界将在人类毁灭以后变得更加美好。因此,他常在诗中批判工业文明。这里,杰弗斯的观点与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里所指出的不谋而合,现代文明是“人性发展所达到的最外在、最不自然的状态”(29)。它是一个终结,是紧跟在生命之后的死亡,是扩张之后的僵硬,是取代了大地母亲的理智时代和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呆板的城市。工业化是一种灾难,它使自然日益枯竭。“机械的世界永远是有机的世界的对头,死板板的自然永远是活生生的自然的敌人”(24)。因此,西方乃至整个世界文明急需一种新的态度和新的世界观来取代征服自然观。
杰弗斯在《大拉网》一诗中把现代工业文明比作一张巨大的网,并预言这张网将会彻底将人类毁灭:
……我们开动了一台台机器,把它们全部锁入
相互依存之中;我们建立了一座座巨大的城市;如今
在劫难逃。我们聚集了众多的人口,他们
无力自由地生存下去,与强有力的
大地绝缘,人人无助,不能自立。圆圈封了口,网
正在收。他们几乎感觉不到网绳正在拉……(彭予译)
在杰弗斯看来,科学是与自然相悖的,因而也是与人性相悖的,最终将导致人类以悲剧落幕。他在《科学》一诗中就将科学比作怪物:
人类创造了科学巨怪,却被那巨怪控制
就像自恋和灵魂分裂的疯子不能管束
他的私生子。
他造出许多刺向自然的尖刀,本想
用它们实现无边的梦想,而噬血的刀尖
却向内转刺向他自己。
他的思想预示着他自己的毁灭。(彭予译)
现代文明的发展改变了人们的价值观。金钱、名利、地位已成为人们追求的目标,而简朴的生活和高尚的道德及自然的美丽已无法让人感到快乐,这一切的一切让杰弗斯感到痛心不已:“对我而言,/如果我可以活得长久/就只有用安宁换取狂热,/想到那些坟墓中安详的死者吧/他们如何去享用他们曾经拥有的巨大财富?”[1]。杰弗斯倡导简单的物质生活,期盼人类彻底改变其贪婪、挥霍的生活方式,以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为目标,改变人们的价值观。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大声疾呼:“简单,简单,简单吧!……简单些吧,再简单些吧![2]”如果我们愿意生活得简单而睿智,那么,生存非但不是苦差事,而且还是一种乐事。
在《打破的平衡》一诗中,杰弗斯指责人类欲望无限地膨胀,严重加剧了与自然的矛盾,也使自我丧失了单纯的快乐和纯洁的心灵。若任由这种欲望疯长,则世界终将在人类的手中葬送。
他们唯一的作用是
维持和效力于人类之敌——文明
怪不得他们活得神神经经,舌尖的
欲望:进步;眼里的欲望:欢乐;心底的欲望:死亡。
世界在变化中病倒,雨变成毒药,
大地是一个坑,该毁灭了。(彭予译)
文明的进步与发展为人类带来了空前的欲望,欲望发展下去的结局只有一个:与世界一起毁灭。这是文明发展的理想结局吗?利奥波德在《野生动物管理》(Game Management)一书里分析道:“两个世纪的‘进步给众多人们带来了选举权,国歌,福特,银行账户,以及对自我的高度评价;但是却没有赋予人们在居住的同时不污染、不破坏环境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才是检验人类是否达到文明程度的真正标准”[3]。利奥波德在这里针对“文明”的真正内涵提出了自己的真知灼见。文明的主要标志不仅在于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更在于精神生活的极大提升。人类只有真正具备解决环境污染的能力,恢复和重建生态平衡,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文明与进步。
杰弗斯是个性的,也是独立的,他向往那傲然孤立的雄鹰,桀骜不驯而又无拘无束,而雄鹰似的孤立又把他的厌世情结表现地淋漓尽致。
三
杰弗斯主张人类要学会将自我视作整个生命循环中的一个元素,而不是自然的主宰者。他曾这样表述他的生态整体观:“我相信宇宙是一个整体,宇宙中的一切都是同一能量的不同表达,它们彼此相互联结,相互影响,以此构成一个有机整体的各个部分”,“在我看来,人、种族、岩石和星星,它们都在改变,在成为过去,或者在死亡,它们之中没有哪一个具有单一的重要性,它们的重要性仅仅存在于整体之中……在我看来,只有这个整体才值得我们付出深深的爱”[4]。因为“完整是一个整体,有机的整体是最大的美,/生命与物质的有机整体,是宇宙间最神圣的美,/热爱它们,而不是人类。/除此之外,否则你就只能分享人类令人怜悯的困惑,/或者当他们走向毁灭时陷入绝望”(The Answer)。诗人将大自然视作一个统一的有机体,任何一个个体都与整个生态系统紧密相连。自然整体的美高于人类的美。他呼吁每一个人都要把自己看做生态整体的一份子,保护生态整体,是每一个人的责任。在一个土壤、水、植物和动物同为一员的共同体中,承担起一个公民的角色。他在《路标》中就表现出他对人与自然能够和谐相融的迫切期盼:
转向那些可爱的东西,不是人,从人性中挣脱出来,
让人这种玩偶躺在一边。设想你象百合那样生长,
依偎着沉静的岩石,直至你感到它的神性
使你的血管冰凉,抬头凝望那些沉静的星辰,让你的目光
离开你自己和人类的地狱而顺着那通天长梯向上攀升。
万事万物将变得如此美丽,你的爱将跟随你的目光前行;
……
……现在你自由了,即使你又变成了人,
也不是妇人所生,而是出自岩石和空气。(彭予译)
“有点太抽象,有点太自以为是。是时候再一次亲吻大地了。”(《回归》)在杰弗斯的诗歌中,大地不仅是有生命的,而且还具有意识。“我认为,岩石/大地与其他行星、星辰、银河系/皆具有种种意识,万物皆有意识。”他告诫人类,人要恢复人性,保持其自身价值,就必须投入自然的怀抱,与大自然保持直接的联系。
杰弗斯在诗作中讴歌自然的种种美丽。《雾中的船》一诗展现了大自然的静谧之美;《黄昏的云》赞叹大自然的雄奇壮丽之美;《圣洁得多余的美丽》描绘大自然的神圣纯洁之美;《消失的余晖》展示大自然的超脱尘世之美。他曾在诗中说过,“这是人类的黎明。至于我,我宁愿/作一只野果里的蛆虫,而不愿做人类的儿子。”他的诗歌表达了一种威廉·布莱克式的理想:即所有的能量形式,无论暴力抑或仁慈,皆为美丽的。因为它来自一种超自然的力量。
杰弗斯的生态整体观,倡导人们作为人类的一份子,每个人都应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作为自然的一份子,每个人也有相应的自然责任或生态责任。目前的生态危机是由人类一手造成的,人类必须对此承担责任。缓解直至消除生态危机,恢复和重建生态平衡,确保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物种持续、安全、健康地存在下去,是人类不能以任何理由推卸的义务;同时,也只有完成了重建生态平衡的使命,人类自己才可能长久地生存在大地上。
杰弗斯的作品常被评价为消极厌世,排斥人性,鄙视文明,具有浓重的悲观主义色彩,因此常常受到评论家的诟病,有些作品也成为批判的众矢之的。然而,杰弗斯在作品中贯穿始终的哲学思想是“非人类主义”,而非“反人类主义”,它是建立在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反思和重新定位基础之上,在谴责人类中心主义方面是具有重要的进步意义。他的诗作中所体现的绝不单单是对人类现代文明与社会的批判与厌恶,还有对自然中万事万物的热情讴歌。杰弗斯眼中的“自然”远不止于为人之伴侣,它还能抚慰人的情感,启迪人的心灵。诗人在作品中为我们构筑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乌托邦,展现了生态危机时代人类对诗意生存家园的追寻,使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境界在诗的内涵中得以表现,体现了“诗意栖居”的精神内涵。
参考文献:
[1] Williams, Oscar. The Pocket Book of Modern Verse. New York:Pocket Books, Inc,1972:455.
[2] Thoreau, Henry D. Walde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1:91.
[3] Leopold, Aldo. Game Management.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1933:423.
[4]孙晓春,马树林译.麦克基本.比尔:《自然的终结》[M].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