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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派视域下的左翼文学译介
——以《现代》杂志为中心

2021-11-25刘叙一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译介左翼现代

刘叙一

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处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脉络下的文学变化发展阶段,翻译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1918年至1937年间,外国文学被大量翻译、引进至国内。作为“西学东传”的中心,上海以其海纳百川的胸怀迎接着源自世界各国的文艺思潮。考察20世纪的中国文学,尤其是现代文学,绕不开对文学期刊的讨论。因此,其间创立于上海的文学杂志的翻译活动便是该时期外国文学在我国传播与接受的直接见证。值得关注的是,在1933年《文学》月刊创刊之前,《现代》杂志(Les Contemporains,1932—1935年)是20世纪30年代初国内读者接触最新的外国文学作品、各类新兴文艺思潮,获悉世界文艺动态的重要媒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代》杂志代表了20世纪30年代初上海,甚至是全国范围内期刊的文学生产情况,同时也见证了“当时文学空间的变动、重构及其所形成的巨大文学史叙述裂隙”。①周建华:《1930年代初:新文学的危机与〈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的产生》,《中国文学研究》2020年第2期。在期刊主编施蛰存及出版方现代书局“是介绍而不是提倡”的译介方针指导下,《现代》杂志聚焦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世界现代文学,开展了一系列译介和传播活动。超过预期的销量及杂志所掀起的文艺热潮确立了《现代》杂志在20世纪30年代文学期刊市场的先锋地位,而编者和出版方所设定的以文学价值为选译标准的立场使其在特殊时代语境及地域环境下以高品质文学期刊的形象开展文学生产活动。那么,一直以来被学界视为译介“现代主义”大本营的《现代》杂志与在上海这个文化空间成长起来的左翼文学构成了怎样的关系?《现代》杂志又是以何种方式去选择、呈现并译介世界范围内流行的左翼文学思潮及作品?成长于海派环境下的《现代》杂志编译群与世界左翼文学在国内的传播活动又呈现出怎样的互动关系?这些疑问将我们的视角转向《现代》杂志对左翼文学的译介。

一、译介动机:是革命还是文艺

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的流行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社会科学知识在世界范围内有效传播的结果。①文中所指的“左翼文学”是指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对抗资产阶级政权、宣扬无产阶级革命或其他革命理念为特征的,尤其是以“左联”为代表的文学实践;“革命文学”是指20年代以鼓动革命为目的的文学言论。参见程凯:《寻找“革命文学”“左翼文学”的历史规定性》,《郑州大学学报》2006年第1期。国内文坛盛行的左翼思潮,在经历了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的滥觞,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成员对“革命文学”的积极倡导,至30年代“左联”成立时期达到了高潮。从1932年开始,左翼文艺运动发生了较为明显的转向。②刘永明:《1932年:中国左翼文艺运动历史分期的时间逻辑》,《中国文学研究》2020年第2期。按照茅盾对“左联”发展阶段的分类,“从‘左联’成立到1931年11月是‘左联’的前期,也是它从左倾错误路线影响下逐渐摆脱出来的阶段;从1931年11月起是‘左联’的成熟期,它已基本上摆脱了‘左’的桎梏,开始了蓬勃发展、四面出击的阶段”。③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488页。以上海为中心的左翼文艺运动从1931年11月起在日益严重的白色恐怖下开辟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道路。“‘左联’创办多种左翼刊物,宣传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推动文艺大众化运动,提倡普罗文学,展开声势浩大的左翼文艺运动。再者,俄国‘十月革命’后,无产阶级由被统治者变为统治者,于是一向被视为愚昧无知的无产阶级突然发展了潜伏的伟大的创造力,‘无产阶级艺术’这个名词才正式引起世界文坛的注意。”④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488页。中国文坛也开始在马克思主义和苏联文艺政策的影响下主动、自觉地融入国际左翼文艺思潮,大量翻译苏联、日本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作品。⑤杨仁敬:《20世纪美国文学史》,青岛:青岛出版社,1999年,第281页。尼姆·威尔斯(Nym Wales)曾在《活的中国附录一:现代中国文学运动》中提到:“从1928年到现在,左翼革命文学一直是主流。且从1927年到1932年这个期间,左翼文学有意地轻视‘艺术性’,它关心的几乎完全是宣传、理论分析和报刊文章,其影响很大。”⑥尼姆·威尔斯在《活的中国·现代中国文学运动》中还提到:自从高尔基的《母亲》在中国翻译出版后,他就成了一位重要作家;辛克莱是最受中国人欢迎的美国作家。据统计,20世纪30年代初,在左翼文艺运动正式开始的时候,大约有100种俄文作品被译成中文,在北京图书馆11种借阅最多的一般书籍中,有六部是关于共产主义理论的。30年代左翼革命文学受到最广泛的欢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美国作家辛克莱的作品在1928年到1937年间,除报刊上的翻译外,出版的中译本达30余种,有的还再版、重印了多次。辛克莱之所以在中国受到了如此礼遇,是因其作品内容契合了当时中国的革命话语,他的作品体现了时代精神与伟大意义。参见尼姆·威尔士:《〈活的中国〉附录一——现代中国文学运动》,《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左翼文学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的盛行极大地促进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国内的传播与初步运用,并在相当程度上决定着此后二三十年间文坛面貌。⑦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91页。即便是“创造社”这样倡导“为艺术而艺术”的团体也开始使用“普罗精神”“阶级斗争”这样的热门词汇和概念去强调文学创作特征。左翼思潮加速了各国跨语言、跨文化的流通,也加剧了在地美学风貌与政治文化的重塑,①陈建华:《喧嚣的“左翼”——1920年代末北伐革命与上海世界主义》,徐志伟、张永峰编:《左翼文学研究读本》,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35页。这便催生了较多同人刊物从文学的阶级性和现实性出发,加强了对马克思主义文学观的译介。国内的很多译者通过积极翻译苏联文艺作品和文艺理论作为表明自己思想进步的方式。出版社、杂志社和其他文化机构也是如此,为了表现进步,都愿意出版、宣传与左翼文艺相关的书籍。此时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作为一种显性特征浮现了出来。此外,随着民族矛盾的激化和文学界主流话语的转变,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的发展在时间上发生了错位,战后“新兴文学”与“尖端文学”构建了此时国内对于外国文学研究的主要框架。在1933年同斯诺(Edgar Snow)的谈话中,鲁迅提到:“俄国和日本文学,在翻译文学中占有绝对最重要的地位。除俄国文学和日本文学外,最近被翻译过来并具有相当影响的作家有刘易斯、辛克莱、雷马克……为了赢得读者,甚至连国民党的作家,也不得不在他们的刊物上翻译、发表俄国文学作品。”②《鲁迅同斯诺谈话整理稿》,安危译,《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3期。于是,带有激进革命倾向的外国作家一夜之间成为主流媒体的翻译重点。针对当时的翻译现状,《现代》杂志的主编施蛰存曾经发出感慨:“我们的读书界,对二十世纪的文学,战后的文学,却似乎除了高尔基或辛克莱这些个听得烂熟了的名字之外,便不知道有其他名字的存在。”③编者:《现代美国文学专号导言》,《现代》1934年10月。左翼文学在20世纪30年代的勃兴确实扩大了这种文学形态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但同时也部分遮蔽了国内翻译场域原本多元化的生态。

然而,“当我们把左翼文学置于当时的历史文化背景下来看,它的先锋性是不可替代的,左翼文学并非是干巴巴的一堆让人感到枯燥的政治术语,而是当时最先锋、最新潮、最时兴的一种风潮”。④张悦:《从北方左联的“失效”谈左翼文学的海派特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9期。这里所提及的“先锋性”,是源于法语词avant garde,表示在政治、宗教和文艺方面的进步立场;早在19世纪20年代,“先锋”便被运用于政治领域,成为革命的象征与修辞;到了19世纪70年代,“先锋”才被用来指称追求文艺变革与创新的文学家和艺术家群体。⑤王宇平:《漩涡里外——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现代派”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关于先锋概念的来源,杂志主编施蛰存也认为,avant-garde是一个属于左翼文学的名词……是由苏联传到日本的。⑥施蛰存:《施蛰存海外书简》,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8页。《现代》以法文呈现的杂志名Les Contemporains便蕴含了十足的先锋感与现代意味。既然作为“淞沪抗战”后上海创立的首个“非同人”大型文艺刊物,《现代》杂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代表了国际国内形势变化下我国对包括左翼文学在内的20世纪初战后文学的译介情况。如果我们以1932年也就是《现代》创刊的这个时间代替1930年左联成立这一历史事件作为左翼文艺运动历史分期的时间节点,那么《现代》杂志对世界范围内左翼文学的译介便具有特殊的意义。恰好是从1932年起,左翼文艺理论家们通过大量翻译和传播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和著作开始了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中国革命文艺实践。①刘永明:《1932年:中国左翼文艺运动历史分期的时间逻辑》,《中国文学研究》2020年第2期。《现代》的第二卷第六期上刊登的静华(瞿秋白)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和文学上的现实主义》便是属于对马克思主义文学观的理解和阐释。紧接着,周起应(周扬)在《关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一文中梳理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传入中国的过程。这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第一次被译介至中国,其中的观点对当时的左翼文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除了左翼文学的勃兴,当时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的传播重心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20世纪20年代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在我国传播的初期,我国较多关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在意识形态和精神层面的特征,而不是具体作家作品和创作技巧的吸收和借鉴,因此国内文坛当时对现代主义文学的认识还是片面、模糊、混乱的。从20世纪20年代后期到《现代》杂志创刊的30年代初国内整体的翻译状况来看,文学作品翻译在数量和选材范围上有了较大的突破,大量西方现代主义作品被翻译到中国。然而国内读者对外国文学的审美判断除了“先进”“创新”等表面的描述外,似乎无法达到对创作技巧、叙述模式、语言表达等方面的鉴赏。这便催生了《现代》杂志在特殊年代、特殊语境下以文学价值为最终导向的系列翻译活动的开展。

与通过翻译实现特殊的政治目的所不同的是,《现代》杂志翻译外国文学有着主客观的双重动因,其一是源自特殊时代语境,海派地域因素及媒介因素;其二,以施蛰存为主导的《现代》杂志编译群对现有的功利主义翻译生态感到不满,想要突破左翼译者群所倡导的单一的翻译倾向,同时回避国民党对于翻译行为的严苛审查,构建以文学性为主导的翻译活动。其实,在《现代》杂志创刊之前,也就是20世纪20年代,施蛰存等人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对政治先锋性的追求,这更是为《现代》杂志编译群在翻译活动中对文学先锋性的聚焦和呈现增添了丰富的维度,使其带有时代、地域与文化层叠的厚重感。于是,具有革命摩登特质的左翼文学与《现代》杂志编译群对先锋性、现代性与文学性的追求达成了深层次的交织和契合。然而,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其归为“文学先锋”或“政治先锋”,因为《现代》杂志的翻译活动并不是完全脱离政治先锋的意识,世界左翼文学的创作也并非没有先锋的文学特质。从某种程度上说,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场域中,双方同源共生,互相兼容。在此过程中,海派文化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

二、选译“先锋”:左翼也是“现代派”

多年来,《现代》杂志因其刊物名的原因,一直被认为是译介“现代主义”的大本营,其实《现代》杂志并没有回避或者忽略盛行的文艺思潮,倾力翻译单一文学流派的理论和作品,而是倡导各种类型、主题、风格的译作在杂志中的多元呈现。在对《现代》杂志译作的梳理中笔者发现:原文为现实主义风格的译作多达32篇,现代主义风格29篇,左翼文学及革命文学23篇,可见杂志对这3种创作风格的选译是较平均的。在刚创刊时,施蛰存就明确表示杂志的翻译活动不会造成任何一种文学思潮,《现代》杂志自创刊之日起也被定位为不冒政治风险的刊物,这也影响了杂志选译左翼文学的态度。作为专注于翻译20世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新兴文学的《现代》杂志,也无法回避当时盛行于全世界范围内的文学思潮,在真空中从事翻译活动。而且杂志的编译群早就意识到,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地域环境中无法完全脱离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他们有时候还会依赖这种关系来生发其创作时的现代性感受。他们的现代感受绝大部分直接源于现实世界,也就是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部分得自他们直接阅读和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在这个过程中,带着对革命的理解和同情,《现代》杂志积极尝试寻求这些“新的”,且具有“先锋”元素的文学样式。其实有很多左翼或无产阶级革命题材的作品在施蛰存看来是颇具先锋性和文学性的,这便决定了杂志选译这类作品时将重心放在了文学审美特征、文体风格和新型主题的呈现等方面。这类文学作品在20世纪20年代被翻译到中国时,常取阶级斗争中的流血经验或是描写人物时所体现的人道主义精神作为主要的渲染点,以刺激、煽动和暴露等方式作为推广该类文学创作的目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所翻译的作品内容单调、题材狭窄。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在革命内质之外,左翼文学也同样拥有丰富多彩的题材,充实的内容和新颖的表现手法。施蛰存曾提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否定了十九世纪的文学,另外开辟新的路……左翼的苏联小说,也是现代派”;①施蛰存:《沙上的脚迹》,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80页。“在二十年代初期到三十年代中期,全世界研究苏联文学的人,都把它当做modernist中间的一个left wing”。②施蛰存:《沙上的脚迹》,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80页。“换言之,在戴望舒、施蛰存等现代派看来,俄苏文学是作为世界文艺思潮之一种而存在的,其政治性、阶级性并非他们关注的重点。”③翟猛:《近十年左翼文学研究中“世界视野”的引入与反思》,《文艺理论与批评》2019年第4期。编者认为西方现代文学的技巧完全可以为包括左翼文学在内的中国各类文学创作所借鉴;即可以借用西方的创作表现形式,表现本国的艺术思想和内容。在这样的翻译理念下,《现代》杂志从翻译的选材入手来巧妙地维持了其“政治上左翼,文艺上自由主义”的先锋性译介立场。④施蛰存:《沙上的脚迹》,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80页。

需要指出的是,《现代》杂志翻译的绝大多数左翼文学作品并非直接译自苏联,也没有如左翼译者群那样多从日文本转译,反而较多是转译自法国或欧洲各国的文艺杂志。海派丰富多元,兼容并包的选材视野也从另一层面决定了《现代》杂志上所刊载的左翼文学译作的多样性。《现代》杂志对无产阶级文学题材作品的选译显示出其对各国文学发展过程的关注和文艺创新的先锋意识,只要是对中国现代文学发展有积极推进作用的,他们都愿意介绍。从这个层面上来看,《现代》杂志的翻译活动对左翼文学先锋性、创新性等现代因子的关注和挖掘是功不可没的。

虽然《现代》杂志从某种程度上保留了成员们前期所办《无轨列车》和《新文艺》杂志侧重对先锋性普罗文艺的翻译传统,自《现代》杂志创刊以来,对左翼或革命题材的选译与早期还是有区别的。具体来说,《现代》杂志通常会选择一些间接表达革命主题的作品,即所选译的作品并不是对革命事实和行动有直接的描写和客观的反映,而是聚焦于人物内心世界或者思想情绪的变化过程。从中我们可以再次看出《现代》杂志翻译活动的立场——欲与当时盛行的革命文学翻译潮流保持适当的距离,含蓄地表达、传递时事主题文学的动机和倾向。《现代》杂志所选译的作家,也并非当下在源语国家中非常热门的作家。早先施蛰存便提出了国内对革命文学翻译的单一化问题,一些在西方国家不怎么流行的作品在国内却被扩大到具有代表性的经典作品的现象。①《现代美国文学专号导言》,《现代》1934年10月。正如赛珍珠(Pearl S. Buck)在接受《现代》杂志的访谈时曾经提到的那样,“美国的普罗作家并不很多,因为美国是民主政治,所以辛克莱等在美国并不及他们在中国和俄国那样受重视和欢迎”。②章伯雨:《勃克夫人访问记》,《现代》1934年3月。以上所提及的单一倾向的翻译活动其实大多源于非文学因素。因此,《现代》杂志首先从选材入手,精心选译那些在文学本质上便可以被称为经典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杂志在选译小林多喜二、高尔基等左翼作家同时也关注池谷信三郎、阿耶拉、桑德堡等现代主义作家。虽然《现代》杂志创刊于“赤色的1930年代”,他们的翻译活动并没有与革命文学和普罗文学作制衡,而是将各国文学作品中所蕴含的文学先锋性特征更加集中地传达给国内读者。再者,世界范围内流行的普罗文学一直以来较为欧化,多使用新的术语,且有较多象征色彩和说教性质的宣传新思想的内容出现。《现代》杂志的翻译活动试图以中国特殊的历史语境为话语背景,展示地域文化脉络下世界各个文艺思潮间的矛盾和竞争,体现这些秉承文艺独立立场的知识分子尝试在中国以及全球激进的革命运动中寻求自我发展道路的积极态度。他们积极关注这些革命作品中新颖的表现手法和创新形式,强调作品对传统的革新和与社会的紧密联系;在翻译过程中适当呼应当下的社会需求,正视文学肩负的社会角色,以此种先锋性的姿态来积极介入时代与社会。

其实《现代》杂志选译的这些具有革命色彩的作品在表达模式上有一个共同点,即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来表达革命的意愿;或是剖析宗教与政治、革命与人性之间的联系;或是以普通民众的心理变化为视角,间接地展现革命场景,作品的主题在翻译过程中得到自然的传递。《现代》杂志所选译的《小雄鸡》描写俄国“十月革命”后三年内,白军与红军在国内各地作最后斗争时的场面。老人与雄鸡为了庇护红军被白军残忍杀害,作品流露出以老人为代表的广大穷苦人民对战争的厌恶和对和平的期待。同样,作家也是间接地通过人物间的对话和行为展现革命反抗的元素和对创建新社会的信心和希望。贝叶(冯定)从莫斯科出版的通俗类书籍中译出的《镣铐手》描写一直以为过着圣徒生活的主人公由铁匠变为镣铐手,最终为自己的儿子戴上镣铐。作品通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处境,讲述新一代人对革命到来的觉醒。这些译作或是通过人物间的对话来传达革命内容,用一些特殊的意象来承载革命者在革命大潮中的悲惨命运;或是以宗教作为政治、革命与人性之间的联系,都不是直接正面地去描述革命活动场景和诠释革命精神。

可见,与左翼文学的政治立场和文学选择所不同的是,《现代》杂志对于此类题材作品的选译是通过间接的方式来描述革命,揭露现实社会的腐败,反抗社会的黑暗。这些选译的作品吸引了国内众多在文学道路上感到迷茫的青年及知识分子,促使他们在革命热潮中,在迷茫和希望中展开对人生和未来的深切思考。

三、译介策略:革命的过滤,先锋的提炼

除了在选材上倾向于那些非直接描写革命场景或活动的作品,在具体的翻译策略上,《现代》杂志对左翼文学的译介也是时刻与杂志的整体译介立场呼应。高明在翻译日本无产阶级作家撰写的小说《镜饼》时,首先强调的是作者为“日本当下最有名的女作家”的身份,在“译文附记”中也不断称赞作家细腻的描写手法,文字间所洋溢的热烈情绪和精心的布局,这些方面都让译者觉得“稀有的满意”,便迫不及待翻译出来和读者分享。①中条百合子:《镜饼》,高明译,《现代》1934年8月。在具体的介绍中,译者还将作家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家身份过滤,代之以对作品的描写手法、结构布局和文字表达特征的关注和讨论。②刘叙一、庄驰原:《〈现代〉杂志翻译活动副文本研究》,《上海翻译》2019年第3期。另外一部译作《老铁的话》同样是来自日本著名的革命文学集。在翻译此类革命背景的作品时,译者丝毫没有提及作品的革命思想性,而是从作品的叙事策略出发向读者推介。编者在“社中日记”中也提到了它在结构上的特征:“这篇小说在篇末有译者的介绍,虽然是一篇待续的作品,但力量很强,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完整的地方。”③《社中谈座》,《现代》1933年3月。同时,译者在作品末尾也附上了相应的点评:“得知日本革命文学的朋友,在作品方面,他应当知道有一个最著名的集子……不过,这样单独的成为一篇,我们有得读到它,亦应当说正是有幸的”。④施蛰存:《北山散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53页。可见,编者和译者在译介日本革命文学成果时所选择的策略是极为一致的,即聚焦于作品的审美特征及创作技巧。

《现代》杂志的编译者始终认为,文学最终是为了表现人生、打动人们的感情,而不仅仅是内容与形式具备“前卫”或者“先锋”的标记而已。他们借助于翻译,试着从文学角度关注各国新一代作家对传统文学的承传与发展。编者在《现代》杂志的三卷六期中提到了去拜访法国《人道报》主编伐扬·古久列(P.Vaillant-Couturier)的经历,肯定他为弱小民族解放运动而奋斗的革命家精神。古久列在为《现代》杂志亲自撰写的文章《告中国智识阶级》中揭示了中国贫困现状的出路在于阶级斗争。他呼吁有进步意识的中国知识分子,联合起来抗争。⑤伐扬·古久列在《告中国智识阶级》中提到:“中国的贫困,他本身就是统治者权力的保障。和帝国主义一切阴谋,不过是阶级斗争的虐画式影子而已……一切能理解中国的命运的知识分子,都应当采取联合战线,来对付国内的叛逆以及国外的榨取者的进攻。而且只有由一些革命的优秀份子来领导着,才能达到胜利。”参见伐扬·古久列:《告中国智识阶级》,范石译,《现代》1933年11月。作为杂志编译群核心成员的戴望舒对伐扬·古久列作品《下宿处》的翻译处理也甚为巧妙。古久列被称为法国“当代最前卫的左翼作家”,此处编者的重心在于“前卫”,也就是后来的“先锋”,而非“左翼”。伐扬·古久列代表了为《现代》杂志编者们认同的西方左翼文学家群体,他们包容各类风格的文学创作者,并不只以表现阶级和革命政治作为判断作家的方式。正如《现代》杂志在创作作品的选择上秉承文学性、技巧性为先的宗旨一样,《下宿处》是围绕着一个革命者在布鲁塞尔寻找住宿处的情境来描写的。这个革命者在布鲁塞尔的街头不停地寻找住宿,由于没有护照和证件,不停地被拒绝。《下宿处》虽然描写了革命者的经历,但是整体风格活泼、有力,思想政治性元素并不明显。《现代》杂志倾向于选择这类风格的作品进行翻译,因为这些作品使编者看到了拓展左翼文学先锋性的新视角。

无论是间接描述革命活动或经历,还是通过心理活动或对话的描写间接表现革命主题,《现代》杂志选译的这些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作品虽具革命色彩,却没有明显的反抗话语。从译者对作家的介绍中也不见革命斗士的形象凸显。《现代》杂志精心策划的翻译活动为读者们提供了一个全新认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角度,突破了当时国内文坛一直以来对此类题材作品在意识形态及阶级意识上认识的局限。在翻译与创作的互动中,《现代》杂志的编译者时刻以一种以文学为本位的艺术价值观回应左翼所要求的固化的创作模式。在《现代》杂志创刊之前,施蛰存、戴望舒、杜衡等便经常在《文学周报》《新文艺》《无轨列车》等杂志上发表文学性、趣味性强,情节描写生动,心理描写细腻的译作。①此类作品有:施蛰存于1928年8月出版译作《法兰西短篇小说集》;戴望舒于1928年11月由开明书店出版民间文学译文集《鹅妈妈的故事》;杜衡于同年由光华书局出版译文集《结婚集》;戴望舒又于1929年由现代书局出版了《法兰西短篇杰作集(第一册)》,翻译了高贝、巴尔扎克、法郎士、穆航、莫泊桑、梅里美等作家的众多短篇作品,并于同年在《文学周报》上发表译作《不相识者》《不幸的躯体》等短篇小说;杜衡于1929年由水沫书店出版短篇译作集《二青鸟》《革命的女儿》。在面对与左翼文艺思潮思想倾向截然不同的著作,编者和译者也依然从新的形式、新的内容和新的写作手法,以及新颖题材、新奇的情绪、打破传统的表现手法等方面肯定其价值。需要指出的是,当时《现代》杂志所选译的所谓“左翼”作品,与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左翼概念不同,但施蛰存等人也没有与传统的左翼概念针锋相对,而是始终是从文学先锋性的视角来看待这些作品,其作为文学期刊的基本面貌也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

四、结语

有学者指出,“近二十年来,国内文坛对左翼文学的评价不高是认为它们艺术水准偏低,审美意味不强,而这些批评的一个弱点是忽视了左翼文学在形式上的多样性及其文学探索的文学价值,把其传统狭隘化了”。②刘勇:《文学的左翼与左翼的文学》,《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19年第1期。《现代》杂志对20世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世界现代文学的关注包含了左翼文学的译介与创作,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左翼文学审美意味不强”传统认知的反拨,也是对左翼文学中先锋性、文学性因子的肯定、呈现和提炼。《现代》杂志关注到那些在文学形式上多种多样,在创作技法上颇具实验性质、先锋元素及现代风格的国外左翼文学作品;与此同时,还向国内在创作手法上勇于革新,勇于借鉴的左翼文学创作抛出橄榄枝。由此,通过他们的译介活动,20世纪30年代的国内读者认识到“左翼文学”的一个本质特征是其艺术上的“实验性”,这是属于一种先锋性的文学生产尝试。由此,《现代》杂志向读者呈现了蕴含意识流、新感觉派、后象征主义、意象派等创作风格的世界左翼文学作品,在译介活动中体现了审美性、时代性和文学性的融合和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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