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往事
2021-11-19奔跑
奔跑
一
十年,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对一个时代又意味着什么?
我们在到达青州的当日下午,就寻访了李清照故居。不巧的是,南阳河畔的“归来堂”已被关闭,等待维修。来一趟不易,我们只好有样学样,翻了女词人家的院墙。
夏日雨后的庭院,芳草萋萋,有一种潮湿的气息在鼻尖游弋。院中林下一座凉亭,红柱黛瓦,有一桌两椅,似乎在等待醉酒的主人归来。这时,你要吟诵“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的诗句吗?
女词人已远足,家门紧锁,墙皮剥落,墙根不知名的小株绿色植物在迎风摇曳。门外不远处就是长长的游廊,与永济桥隔湖相望。微风荡漾,送来藕花淡淡的清香。“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那个憨态可掬的女子犹在眼前。抑或是那个相思的人在倚栏而立,默默感喟“为君欲去更凭栏,人意不如山色好”。
1107年,赵明诚李清照夫妇带着家庭变故的创伤,回到乃父赵挺之的青州老家。他们在这所“私邸”共同生活到1121年。这一年,赵明诚再次被起用,出任山东莱州知府,李清照随夫搬到莱州。四年后,1125年,赵明诚转任淄州知府,李清照不再跟随,而是返回青州归来堂,独自居住到1127年青州兵变前夕。
在名作《金石录后序》中,她将自己的青州岁月称为“十年屏居”,实际上是大约十七年。
“屏居”,就是“幽居”“隐居”之意吧。他们将空置的赵家老宅稍作打理,取陶渊明先生《归去来辞》旨趣,“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命名为“归来堂”,女主人则自号“易安居士”。两口子过起了“幽居”的日子,继续他们的金石文物收集研究和文学创作。
其间,作为京东重镇的青州,知府像走马灯似的换了十几任,我们却看不到半点记载能够表明这位宰相公子兼前正六品官员与他们有过任何往来,哪怕是酒桌上的逢场作戏。
这十年仿佛天赐。才华横溢的一对青年,在此迎来他们的新生活。他们成为完美接力欧阳修、范仲淹、苏轼的时代“后浪”,就像明代诗人吴宽曾在《易安居士画像题辞》中所称道的那样,“金石姻缘翰墨芬,文箫夫妇尽能文”,天然地以“学术夫妻”和“文艺伉俪”的姿态,成为那个治乱轮转间真正的神仙眷侣。
简朴的蛰居虽不富裕奢华,但也衣食无忧。他们全心投入的学术研究和文物收藏结出了硕果。一部《金石录》初稿,高水平地弘扬了“金石证史”“碑刻互证”的治学传统,同时保留了许多早已散佚的珍贵史料,成为中国古典文献学绕不过去的一座高峰。2020年10月30日,这部流传下来的巨著,入选中国第六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留下的,当然还有无尽的美好日常。
二人沐浴在金石研究的简单快乐中。“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为避免过于沉湎其中而影响休息,他们甚至不得不约定,“熬夜”当以一根蜡烛燃尽为限。
对于这样的美好日常,易安还这样写道: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金石录后序》)
这种“赌书泼茶”的居家日子,甚至招来了几百年后另一个词作家的借用,写下同样撩拨无数心灵的诗句来怀念他的亡妻: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浣溪沙》)
为搜集金石碑刻,赵明诚不时要外出考察。从大观到政和年间,他与妹夫李德升等曾两游青州西南的仰天山,三游济南灵岩寺。他们还曾登临泰山,多次造访京师汴梁。 “(郭巨)墓在今平阴县东北官道旁小山顶上……余自青社(即青州)如京师,往还过之,屡登其上。”(《金石录》卷二十二)这样的记录还可以找到若干条。
赵明诚的出游,三五天到一两个月不等,制造了不少夫妻的“小离别”,惹来女词人的诸多相思佳作,千年传诵不衰。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浣溪沙》)
不要说这酒杯太深,不要说琥珀色的酒太浓,而未醉即已意蚀魂销。琥珀浓,瑞脑香,辟寒金,烛花红,色调高华,渲染了浓郁的抒情氛围。据说,这是作于大观二年后某年之春。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点绛唇》)
在寂寞深闺中,能倚靠的栏杆都倚靠遍了,还是打不起精神啊,唯有“惜春”与“怀人”了。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念奴娇》)
这善变的早春时节,连天气都是“恼人”的,而且是“种种恼人”!一列列鸿雁都飞过去了,这要寄给远方的信却还没有写完……
——这“书袋”掉得愉快啊!一支秀笔,写尽天下小别离情。用现在小资语言说,这是怎样一种幸福的“慢时光”呢。
对这样的日子,易安后来总结得到位:“甘心老是乡矣。”而少有诗词留世的赵明诚呢?在易安三十一岁小像画成时曾题词云:“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有这样可心的佳人一道归隐,夫复何求?
没有多余的社交,没有世俗的喧嚣,只有琴瑟和鸣、岁月静好。在女词人的一生当中,青州是留在她心里的,永远的、唯一的家。
這就是他们“屏居十年”之三味吧。
二
而这样和美的青州日子,却滥觞于五百公里外汴京朝堂上的持续斗狠。
此时,王安石、司马光早已作古,连苏轼、章惇也新丧未久,新旧党争已然是“后变法时代”。君子之风的政见博弈,已蜕变为权谋“宫斗”乃至政治迫害。其间,易安夫妇的父辈李格非、赵挺之先后应声折戟。
1100年,宋徽宗赵佶即位,任用“新党”蔡京为相,再次全面推行新法。在其支持下,蔡京等以崇奉“熙宁新法”为名,罗列元祐旧党名单,斥之为“奸党”,御书刻石于端礼门及各地官府,并严厉要求:凡名在党籍者,不能在京师任职与居住;宗室、官员不得与其联姻,已定亲但未交换聘礼聘帖者,必须退掉——是为恶名昭著的“元祐党人案”。
是时,赵挺之任吏部侍郎、御史中丞,属新党干将,力主打击元祐党人。李格非任礼部员外郎,因与苏门关系密切,被列入元祐党人“黑名单”,其最终結局史料竟语焉不详:一说流放广西象郡,再无记载;一说返回原籍山东章丘明水,并于几年后终老是乡。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断拉抽屉,是北宋中晚期政坛的特点。1106年,宋徽宗毁元祐党人碑,大赦天下。拜官尚书右仆射的赵挺之,却在与蔡京的争权中败落,次年三月被罢,五天后郁悒而死,随即被抄家,族人凡在京者一概被押,至七月方获释。赵家虽不至被逐出汴京,但已受重创。赵家三兄弟各有安排,赵明诚一出狱,便与李清照离京,前往青州。
党争掀起的政治狂澜,逐步将王朝拖入时代旋涡,却留给了这对小夫妻十年的时光,让他们退避山壑,享受了片刻的宁静。
柳诒徵先生说:“盖宋之政治,士大夫之政治也。政治之纯出于士大夫之手,唯宋为然。” (《中国文化史》)相比较于东汉后期的外戚、宦官和士大夫之争,唐后期“牛李党争”,明末东林党和阉党之争,北宋新旧党争是中国古代史上唯一一次发生在士大夫内部的政见之争。有研究者认为,其性质最为接近现代政党政治。
在科举制度的引导下,北宋士大夫集团崛起于唐与五代的庶族士人阶层,具有强烈的参政意识和“共治天下”的政治激情,他们如期迎来以“文治”立国的赵宋,尤以真宗、仁宗和神宗朝为黄金时期。
至熙宁年间(1068—1077),神宗任用王安石推行变法。因为政理念不同,形成以王安石为代表的变法“新党”和以司马光为代表的反对变法的“旧党”。两党不断分化与组合,到哲宗、徽宗、钦宗朝,由“理念之争”蜕变为“人事纠葛”,内政外交陷入纷乱,终于招致了外侮。
青州十年,一对士大夫的后代侥幸获得一个以学术为寄托的疗伤期,对这个王朝、这个时代又意味着什么?
士大夫们所津津乐道的“天下共治”政局,为何没有能够得到维持和发展?他们是否在庙堂上丧失了一次历史性机遇?那么,他们为什么会丧失这个机遇,又是如何丧失的?
金国的铁骑,给予了北宋士大夫政治一个血腥的了断。
三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又何况是“山中”已十年!
在时代风云的衬托下,易安词既是婉约巅峰,亦夹杂着一缕“亡音”。在赵明诚重出江湖担任高官之后,人们从易安作品由清新慵懒而变得幽怨哀愁的格调中,发现了更多不祥的端倪。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凰台上忆吹箫》)
这种不祥是女词人的,也是那个时代的。
康震教授的研究很有洞见。他找到易安作品中先后使用过的三个典故,并从中发现:赵明诚复职之始,即是他们夫妻感情危机之时。结合北宋社会风气,康震认为,赵明诚养了外妾,冷落了易安。
一是“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武陵人远”,典出南朝刘义庆《幽明录》。说汉朝时,刘晨、阮肇二人在天台山采药迷路,偶遇两位仙女,乐而忘返,与她们共同生活了大半年。返家后,方知世间已过六世。“烟锁秦楼”,典出《词谱》卷二十五引《列仙传拾遗》中的故事。说秦穆公时,萧史善吹箫,穆公将女儿许配给他,结为爱侣。两个典故都暗示丈夫有了“外遇”。
二是“分香卖履”。
在《金石录后序》中,易安在记述赵明诚去世情景时曾写道:“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分香卖履”典出曹操的《遗令》,说:“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履组卖也。”意思是将剩下的名贵香料等财物分给诸位夫人与侍妾,并要求她们学会自食其力,比如做鞋带售卖。易安使用这个典故,正好说明赵明诚生前是有侍妾的。
蓄养侍妾歌妓是宋代士大夫阶层的风尚。按康震教授的统计,宰相韩琦“家有女乐二十余辈”,宰相韩绛“家妓十余人”,欧阳修“有歌妓八九姝”,官员身份的苏轼也“有歌舞妓数人”。
宋真宗多次鼓励大臣们蓄养歌妓、享受生活。据说,他与大臣们曾经如此推心置腹:
时和岁丰,中外康富,恨不得与卿等日夕相会。太平难遇,此物助卿等燕集之费。
(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五)
当时不仅私家、驿馆、酒楼蓄养歌妓,官府有“官妓”,军营有“营妓”。仁宗年间,家妓、官妓不仅成了官僚贵族、文人商贾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且成了社交、商业场合的一种可以互赠的礼品。甚至连太学生也常召唤歌妓到太学中陪酒。
在如此奢靡享乐的社会风尚之下,赵明诚在官府为官,也不能免俗。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但对于年近中年且尚未生育的易安来说,那颗高傲的心,就面临着巨大的落差。
这种社会风尚恐怕是赵宋对高官贵族阶层的“糖衣炮弹”,让他们在享乐中放弃对重权的觊觎。从杯酒释兵权、崇尚文治到倡导奢靡生活享受,赵宋朝可谓用心良苦。
这与“宋词”有关联吗?当然!
五代以来,词作为一种宫廷靡靡之音逐步走向市井,与世俗化的社会生活快速接轨,蔚然成为一种时代文化潮流。
这里不能不说到为人们所熟知的词人柳永(约984—约1053)。柳公子出身河南柳氏官宦士族世家,参加科举屡试不中,于是流连江南,一心填词,给歌妓乐坊传唱,乃至“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柳永成为婉约派代表词作家之一。到了苏东坡,词这种体裁方才突破“闺房”的促狭天地,成为抒写人生际遇和社会万象的文学样式。
然而,历代王朝唯独赵宋消受不起这样的“婉约”。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拱手割让给辽国,使得此后的中原王朝失去了北部屏障。西北部党项的崛起,也使得中原的军马、盐铁等战略资源供应尽失。连位于黄河平原的国都汴京,也不免一览无余地暴露在马背民族的兵锋之下。
难怪有人不无遗憾地发明了一个“断语”:“带血的宋词”。
青州这样的北宋重镇,距离京城、金宋边境也不算太远,我们却在易安夫婦两人的作品中看不到半点时代风云,这的确是令人困惑难解。要知道,至少易安仍是一个关切时政的作家。
在1099年,她与张耒的唱和就曾震动一时。
张耒年长她三十岁,与李格非都算苏门弟子,二人往来密切。在汴梁期间,张耒经常造访李府,研讨文学,谈论国事,对多才的小女公子在文学上有着持续的指点,时间一长,就成为亦师亦友的关系。
1099年,张耒写下七古《读中兴颂碑》,借安史之乱的史实抒发了百年兴废之慨,赞颂了郭子仪、李光弼等中兴名臣的不朽功绩。这首诗在当时影响很大,黄庭坚、潘大临等知名诗人都有唱和之作。
时年李清照约十六岁,也创作了《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两首长诗,分析了安史之乱的根源,表达了她对北宋朝政的担忧。在诗中,她呼吁要吸取历史教训: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俱在。
(《其一》)
进而她发出警告: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其二》)
谁能相信出自一个少女的手笔呢?
那么,她在青州居住时期和赵明诚复职后的莱州时期,难道对日益困窘的北边局势没有关注吗?这是不合情理的,我们也无法面对这个尴尬。
连轰动当时文化界的易安《词论》,也不得不导向另一种倾向的批判。就如研究者点评的那样:
(《词论》)既否定词体的改革,又未找到新的出路,于是仍回到固守传统“艳科”“小道”的旧轨道去。
(谢桃坊《中国词学史》)
这样的解读,使得易安“词别是一家”的惊世论断和她在《词论》中对各大词作家的激烈针砭,瞬间变得黯然失色。
四
然而无论如何,颠沛流离的日子都要开始了!
在金国铁骑的兵锋所向,易安拖着十五车文物图籍,为家族的名誉和多年珍藏的安全,以其超常的大智大勇,踏上了追随宋高宗的南渡之旅。青州十年的全部快乐与幸福,转变为逃亡路上千百倍的痛苦煎熬。一个弱女子的生命成色,就以这样严酷的方式得到了“淬炼”。
在艰辛的旅途中,易安经历了丧夫之痛,经历了盗贼的算计,经历了张汝舟的“骗婚”,经历了“玉壶颁金”流言的中伤,女词人的品性和格局也得到浴火重生。她内心的那个英雄再次满血复活,在创作上别开生面,真正成就了她“词别是一家”的理想。
于是,我们读到了她对男性世界声色俱厉的批判: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乌江》)
更有对北方青州老家的泣血怀念: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上枢密韩肖胄诗》)
而她的“后浪”们也逐步走上历史的前台,带来阳刚充沛的南宋诗词佳作。比如,易安的老乡、抗金战士辛弃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还有剑胆琴心的陆放翁: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就连《金石录》这样的作品,也要在若干年后由易安亲自补上这样的一笔:
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呜呼!……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矣!
(《金石录后序》)
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一个中年丧夫的女子身陷乱世,性命自保尚且不易,何况几卷书呢?然而,青州十年的最好念物《金石录》,在易安“以命护稿”的九死生涯中终究得以完整保全。对易安而言,在经历了三十四年的家国巨变之后,有了这部《金石录》,似乎一切不甘都变得稍稍圆满,一切遗憾都得到些许补偿。也唯有这样,那些青州往事、那些似水年华,也才终究变得可堪追忆。
至此,或许你我可领悟:易安已成为一个载体、一个媒介,照见千年来汉语读者自己的心路历程。我们对易安的千年追寻,对红颜的百般怜爱,对才华的万般景仰,对人性高处的矢志不渝,原本就是一场一场的自我期许、自我发现和自我救赎。一部易安的传播与接受史,也正是一部汉语民族跨度千年的心灵史诗。
——知否,知否!那些青州往事,它们并未如烟。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