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与赵明诚
2021-10-30笑子
笑子
很多故事,猜到了开头,猜不到结尾。
易安当时还不叫易安,是一个叫“清照”的明丽女子。她在父母的万千宠爱中成长起来,天真活泼,她也在父母的潜移默化下,诗情满腹。这样的女子,不是应该长长久久地幸福下去吗?
她遇到赵明诚,以为是命定一生的良人。一开始确实也是,婚后三年是他们过得最纯粹的静好时光。但受政治风波的影响,清照被遣回明水,他们因此有了三年离别苦。之后赵明诚的父亲遭蔡京诬陷被罢官,赵家在京者皆被以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罢官。1107年,赵明诚和李清照移居青州。
在青州,他们的书房叫“归来堂”,他们的卧室叫“易安室”。二十五岁的清照从此自号“易安居士”。因为她明白,“安”才是天下第一福。那段日子,他们赌书泼茶,共享金石之趣。他们找到了最自在的人生姿态。所以,她的青州相守美好,日子如沐春雨,清亮异常。许是过于安定,易安少了笔墨,淡了心绪,诗词寥寥。然而在闲居青州的最后两三年里,易安重拾格律,又弄平仄。这微妙的变化,透露了什么?
青州十年,相门公子赵明诚如何甘心于素淡?渐渐热衷于政事的他,也渐渐寡淡于金石,渐渐薄凉于易安了。接到杏黄的诏书,他甚至急切到没能和易安好好打个招呼就打马而去,一路向莱州。
如此轻易地告别,还会有一个热烈的相逢吗?
莱州,对于易安来说只是一个荒草连绵的偏远之地。前院女子欢笑声声,而她深居的陋室却只有寒窗破几,风一吹,竟有一扇窗子“啪”的一声跌下来,抖落一片尘土。她可以原谅赵明诚不咸不淡,透着些许虚与委蛇的迎接,却无法预料这样的荒冷。对于一个心性骄傲的女子,她的心底该有多悲凉?千里追夫,她把自己低到了只能与子虚和乌有为伴的尘埃里。
易安是一个才冠天下的词人,但她也只是一介女子,无法抵抗那个朝代的现实。若执拗于独宠专爱,倒也显得天真。更何况她不曾诞下一儿半女,任重一方知州的赵明诚蓄妓纳妾,也只好认了。
赵明诚像一个本已习惯了素衣寒食的人,突然面对饕餮盛宴,贪婪地享受着。他在热闹的顶峰狂欢,而易安却像一株兰草,不言不语地安守一隅。莱州的破房里,只有一本《礼韵》陪着她。虽然也有文字,但不是她喜欢的,什么也安慰不了。那个“沉醉不知归路”的清丽女子终究还是被岁月的风尘黯淡了颜色。
他辜负了一份认认真真的心意。她与他,终究是疏离了。
岁月至此,明诚已不诚,易安已不安。
青州十年,蔓草青青,有欢无诗词;莱州四年,荒草连天,无欢词情渐起。如果说到此时易安还只是一个为自己情爱伤心的女子,那么她的伤心很快就被涂上了国难的色彩。
1127年,徽、钦二帝被金人掳去,泱泱大宋碎若残瓷。那年三月,赵明诚的母亲病故,他以母丧之事,独自南行吊孝,先避难而去。刀剑声声、狼烟四起,他让易安断后,为他押送金石辎重。那时的易安,可是心寒了。
自淄州至江宁,何止千里?在刀枪的缝隙里,易安翻山越岭、背井离乡,她一路南行,几遇盗贼、几遇兵匪?她是怎样的心惊和胆战?身后是漫无边际的硝烟,脚下是泥泞艰难的道路,那是怎样的一种悲怆?
虽然散失了些财物,但总算化险为夷。易安“载书十五车,连舻渡淮,又渡江”,历时十个月,于第二年早春到达江宁。明诚急急地迎了出来,竟然泣不成声。只是这泪,多少是为他的金石,多少是为他的易安,只有他自己明白。
岁月至此,明诚已不明,易安已难安。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金人的铁蹄,踏碎了大宋的山河。无主的江山如落叶一般,风雨飘摇。北宋亡了,覆巢无完卵。宋高宗逃到了扬州,又逃过了长江。宗泽的二十四次上书,临死前 “渡河!渡河!渡河!”的三声疾呼都没能唤醒赵构。狼狈的帝王,狼藉的江山,江河日下,已经没有一丝铁血的意志。
赵明诚时任江宁知州,没有真正历练过的他,常常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并不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国家刚有风吹草动,他就慌慌张张地南下,留下易安在他身后一路追赶。如今,大敌当前他更是亂了方寸。他奏请皇帝驻留江宁,赵构没有准他的谏言后,他又多次请调。驻守江宁这座要冲之城,始终让他不安。
就在那年二月,他终于接到了移任湖州的诏令。就在移交妥当之时,手下的吏官李谟来报,说守城的将领王亦将在那天夜里举兵叛乱。赵明诚以离任为由,置一城安危于不顾。无奈之下,李谟只好以知府命令为名,调兵遣将、设下埋伏。叛将见城内有所准备,便知事情败露,夺路而逃。等李谟来府衙汇报时,赵明诚已消失无踪。原来,他和属下的几个官员趁着夜色,顺着长绳缒城逃跑了。
丑事一出,全城哗然。百姓愤恨,朝廷震惊,罢职已算轻了。每临大事无静心,这就是赵明诚。在舍弃了那一座城池的同时,他也舍弃了忠义和气节,易安早已懂得他的懦弱。
王的无能,臣的慌乱,都让人感叹。家愁、国愁如点点秋雨,滴滴都在易安心头。
岁月至此,明诚已不明也不诚,易安更是不安了。
赵明诚急急地逃离江宁,逃离那座让他觉得羞愧和耻辱的城,赶往池阳。路过乌江亭时,易安留下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千古慨叹。这呼喊如刀似剑,刺痛了易安的心,应该也刺痛了赵明诚。易安其实更想刺穿昏君佞臣们的心。可君王一退再退,江山也只能一碎再碎。
到池阳未久,诏书又至。赵明诚太需要这样一个洗白的机会,他想要挽回自己的颜面,证明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于是,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再一次匆忙上路,策马狂奔。他急切地独赴湖州,“途中奔驰,冒充大暑,感疾”。四十七天后,病危。易安接到消息,一夜行舟三百里直奔建康,作最后的诀别。
建康其实就是江宁,赵明诚夜逃江宁六个月后,赵构来到这里,将城名改为建康。于赵明诚而言,江宁不宁,建康不康。他终归亡于这座城。
明诚早已腌臜了本色,但他仍然是易安无可替代的唯一。如今,那个可怨、可恼的人也没了,她陷在了巨大的悲伤中。赵明诚虽然生性懦弱、胆小无谋,但有他在毕竟不至于让易安彻底裸露在风雨之中。他走了,一切都要靠自己。国破家亡,她也只能一路向南、向难。
岁月至此,易安已彻底无安。
在后来的辗转中,文物失了大部;再后来,张汝舟巧言骗婚。短短几天,张汝舟本性毕露,骗财骗物,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女神一般的易安,竟然遭受这般磨折。“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那场景,实在不忍细想。“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年近半百,却风刀霜剑严相逼。
但易安毕竟是有男儿血性的女子,一纸诉状,艰难地结束了这桩不到百天的婚姻。在那个年代,女子即使赢得了离婚的官司,自己也躲不过牢狱之灾。易安是才离龙潭,又入虎穴。幸得亲朋四处奔走,易安才从囹圄中逃离。虽然只有九天,但已足够生死铭记。
之后的二十多年,易安在孤苦中写词、为《金石录》加注写后序,直至七十三岁终。一个偶像剧般幸福的开头,一个悲剧般凄凉的结局。但爱恨与喜悲都凝结成了词句,易安和她的文字全都美成了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