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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桃花

2021-11-19韩玉

散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桃树桃花

韩玉

夜里,起了滴滴答答的雨,敲打着窗沿,一声两声三声,声声都是春意,夜梦也随之清新了。山中春夜寂静,枕上听见后山桃树叶片轻吸雨水声,如蛇行草上,如丹青手案边铺展宣纸,带着清古的文气。翌日清早,到后园一望,几枝胭脂色,斜斜伸出矮墙来,映着清早的日光,水润华丽。抬头向山上望,一树树碧桃,约好了一般,齐齐绽在眼前,红色,粉色,深粉、浅粉,扯天连云,拽住一朵朵白云,倚云娇羞。早春,白玉兰开过,明黄色迎春开过,皆不如一树树碧桃惊心。

真正悟得桃花美,是来燕京后。春日,一早出城去,城外荒凉土坡上,一所旧屋残破土墙边,不起眼的屋角,或是荒无人烟的水岸,突然一树桃花横斜眼前,人便会呆住半晌,如此夺人眼目的桃花野生于无人处,觉得可惜,后来也便释然,以为野桃含笑,正是自在天然。

故乡称桃花作破冬之花。漫长寒冬,枯寂半载,冻土冰封白雪枯木荒草,瘦了人的眼目。一朝东君主张,春水破冰而出,哗啦啦东流,柳树绿了,桃花红了,鸭子呱呱叫了,人们脱掉沉重的冬衣,露出笑颜。山前屋后,争看桃花。人面如桃花,这是家乡春天第一枝,当仁不让报春花,出人于寒素,予人以暖气洋洋的绚烂明媚。老人家说,在遥远苍茫的古镇上,有名唤桃花的女子,穿朴素衣裳,做着平淡的事,将平凡日子过成了诗。清晨溪边汲水,水畔浣衣,午后打桃枝影里摇摆过,日色黄昏,河畔桃林里,巧笑倩兮,碰碎一树桃花风。

雨后晴明,日色嫣然。什么都不做,坐在山坡桃树下,被花枝轻轻笼着,人闲闲的,看天,看云,看风摇曳树枝,看桃花逐水流,想象着另一个地方,有一人,正挑枝轻嗅,一脸桃花色。

南方的友人说,清早到阳台,望见青苍的山峦覆着一层软白,是桃花雪;望见护城河里波飞浪卷,是桃花汛;望见楼下游园里桃花覆着薄雪,一朵朵都似桃花眼。三月桃花雪,桃花是雪,雪也是桃花。每年他都期待桃花雪,春天以及百花总是短促如华年,雪可令它们稍稍驻足几日,谁不希望年华永驻呢,如岁岁常开的桃花。

我生长于北地,桃花雪无缘得见,桃花雨却是读过的: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江南二三月间,桃花始发,总伴有绵绵春雨,连续不断,称作桃花雨。诗人夜间行舟,以“桃花雨”一破夜色朦胧,兰溪山水,夜雨,连同不见的桃花,皆明丽清美。

女子丧夫,痛苦发癫,被家人锁在房中,夜晚破窗,吃掉窗前满树桃花,从此痊愈。《本草》中也说,古人相信孕妇佩戴萱草花,易生男孩。古人与自然草木间保持着神秘而美好的联系。外婆爱讲古,说一书生进京赶考,借宿一古庙,庙中壁上一画,画中水岸人家,一株桃花盛开。书生庙中苦读,每日对画摩挲,爱惜无言。一日晚间,书生青灯黄卷之际,画中桃树,呼啦变作美丽的桃花仙子,从画中翩翩而降,红袖添香夜伴读书。翌日,又亲手蒸了一锅白生生的馒头,用仙力装满一缸水,复回画中去。此后日日如此,一直相伴。后来书生高中,再回旧地,却全然什么都不见了。有人说,这株桃花仙,被一个老和尚收服,从此再不能行走人间。如此奇闻逸事充满了我整个童年记忆,老和尚也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泥塑木雕,专司破坏人间姻缘。

后来,我在文章里写过:

三月,桃花开,要走很远的路,最好去看一个人,翻过一座山,蹚过一条水,过荒村,住古庙,有书生挑灯夜读,逢着一个桃花仙子,结一段仙缘。不要遇到识破机括的老和尚,自古及今,古书上,庙祝里,老和尚颇多,亦可厌,打跑为是。

桃花仙子的传说依旧在,老和尚也日日念着自己的法经,一代一代孩童听着这样的故事渐渐长大。

多子多孙、繁荣兴旺,是祖先的家基根本。先秦美的观念,非只脸面艳若桃花,还要以德配位,使家庭和睦,才是真的美。其叶蓁蓁,灼灼其华,不只状新嫁女子妆容艳丽,更是多子多孙的预兆。李时珍说“桃”字从木、从兆,十亿曰兆,云桃树结果多,正是昌盛貌。清人姚际恒以为,“桃夭”诗写桃花色最艳,故以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人面赛桃花,又家丁兴旺,可喜又可贵,古风淳朴,自桃花可见一斑。

古今绘桃花者,邹一桂清雅素丽,佚名善画白桃花,富丽中自带一丝清冷,沈铨内敛谦逊,如思念远人的女子。“念远心如烧,不觉中夜起。桃花带露泛,立在月明里。”清代余穉桃花,最得我意,无他,唯一“静”字题得破,繁复明丽中,自出一缕安静气,非有他那样古井之月的心思不能为之。梅清,兰雅,桃花人以为俗,俗中见大雅,方是圣手,桃花遇见了对的人。每一株花树皆是安静的,俗闹的只是看花人的眼。

有草木之心的人,春来总不忘花事。玉兰、杏花、梨花、李花、海棠、樱花、桃花、马兰花,春花烂漫,一年中最兴旺的时节,元气生发的时候,人也变得有生气。心情低落时,去城外看看花,桃花明丽艳红,梨花淡白,海棠深红,杏花灵巧,樱花清秀,桃花的热闹最能治愈,治愈忧伤,治愈萎靡,一洗岁月带给人的风霜雨雪。

民间以为桃花木可保平安,说黄帝制礼作乐,祭祀时也以桃人立门旁。《太平御览》云:“桃者,五木之精也……桃之精,身在鬼门,制百鬼,故令作桃梗人著门以压邪,此仙木也。”所谓“身在鬼门,制百鬼”,在《山海经》亦有描绘:“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门上有二神人……主阅领万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后来人们以桃符代驱鬼的二神,除夕日,门户上悬苇索,挂桃符,百鬼畏之。

西山八大处,每岁春秋日,往登山,一山新绿,万木青翠。路两旁,有老妪背着筐子卖玩物,各色物品间,总夹杂着一段一段三寸长,或更长一些的桃木枝。卖者虔诚,纸牌上书“保人平安”几个字,二十元一枝。我见过,桃枝比手指粗些,紫红色外皮,闻上去一股木香。买者纷纭,毋论真假,平安是人间良美的愿望。

植物园有照手白桃,名字雅致好听,花色嫩白如玉。我遇见它时正是黄昏,日色西沉,白桃半明半暗,正看得出神,一阵清风拂过,花瓣纷纷飘落,落了人一身一脸,叫人想起李煜词,拂了一身还满。黄昏见花飘落,没来由地伤感,水流花落,天上人间,都是哀景,像暮年心思。

桃花诗虽寥落,但远古神话中却有它们盛大的身影。

昨日读宋人逸事,有三老人互問年龄。一人曰:吾年不可记,但忆少年时与盘古有旧。一人曰:海水变桑田时,吾辄下一筹,尔来吾筹已满十间屋。一人曰:吾所食蟠桃,弃其核于昆仑山下,今已与昆仑齐矣。前人说世有蟠桃,核大如碗;《酉阳杂俎》中还有更大的桃核,半扇可盛五升水。夸父逐日,干渴而死,死前将手杖一抛,化作一片桃林,巨人的手杖怎能小呢。桃树、桃花、桃子,就应该大,才配得上夸父,配得起上古人们的大气度、大胸怀。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先秦之民,待桃花如此贵重。桃花,自古便繁盛、华贵,是王侯气度的象征吧。

写《花镜》的陈淏子,说“余生无所好,唯嗜书与花”。我一生亦无所好,唯嗜书、画与花。昨日山中写生,试写桃花一幅,一溪一径一天云,一枝胭脂色横斜水上,是为桃花流水,春日清美。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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