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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生

2021-11-11朱登麟

四川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老祖红衣春分

□ 文/朱登麟

幺娘被风拉成一条火苗,燃烧在霏霏秋雨中。红衣、红裙、红伞、红绸,除了一双白晳的手,哪儿哪儿都火辣辣的,燎得圈里的羊、塘边的鹅、河中的鱼以及山上的草木都不淡定。

我和春分偏着脑袋,视线沿一双绣花鞋往腿、腰身、胸脯扫描,表面要看红绸下的脸蛋,内心更想看裙子里的腿。瓮桶坝没有穿裙子的女人,只有过年玩花灯,幺妹子才穿。但幺妹子不是女人,是老房子的灯宝哥扮的。灯宝哥的腿我们见过,很粗,长满黑毛。

我们的视线温度太高,让幺娘的身子有了感应,伸手掀了一下红绸。我眼尖,看到幺娘粉白的鹅蛋脸上戴着个黑镜框,将清澈的眼神围成两方水潭。我和春分的惊讶倒映潭水中,鱼虾般躲闪。竹篱边响起乒乒乓乓的鞭炮声,幺叔拿一条红绸,牵幺娘进洞房。幺娘伸手提起裙摆,露出一对纤细的脚踝。这个幺娘好古怪,连脚踝都不像我们见过的女人。

洞房外侧有个画框似的木格窗,推开画框就可以看清屋内的风景。这画框从来不上栓,幺叔说自己光棍一条,除了裤裆里的雀雀,其他没啥子不能让人看的,说完立马掏家伙撒尿。别人都将脸扭向一边,不稀罕看他的雀雀。

窗户糊了白纸,严严实实关着。春分怂恿我爬上去,拿舌尖蘸上口水戳。舌尖糙糙的、绵绵的,是布。春分说不着急,晚上闹新房有的是机会。我们在无聊时光中转悠,密谋设计了好多方案,比如故意将钥匙掉在幺娘脚边,伏下身子去捡;比如悄悄爬上床,从背后将幺娘放倒;比如不小心将茶水洒上幺娘衣裙,假装扑上去帮她擦干。方案的设计者都是春分,实施者都是我。春分说我是弟弟,凡事得让我优先。

酒席散尽,各屋亮起灯光,一群男人聚在洞房门口闹嚷。

“幺叔,《鸳鸯戏水调》唱够没得?放我们进来唱一调嘛。”灯贵哥学着花灯戏里丑角唐二的腔调。

“幺娘,开门噻。天还没黑哩,不急着上床。”跳幺妹子的灯宝哥拿腔拿调装女人声音。

木门吱呀打开。我在门槛上打个滚,嗞溜翻进去,埋头掀幺娘裙摆。裙摆紧绷绷的,撕扯不开,颜色也不对,听到众人哄笑,才看清那是幺叔的裤腿。

我顾头不顾腚,一低头从幺叔两腿间钻过去。幺娘端端正正坐在床沿,目光穿过镜片,得意洋洋看我,分明看穿了我小脑袋里那点心机,看穿了我跟春分商量的那些计谋。我气急败坏,像一条小牯牛,低着犄角往幺娘两腿间顶。

“小灰狗,幺叔都不急,你就等不及了呀。”一屋人浪声大笑。

我愣头愣脑,弯腰去揭幺娘的裙子,却发现幺娘换了装,细腿上紧绷绷裹着一身红棉裤。

“你的红裙子呢?你咋个不穿红裙子了?”我仰起脸质问幺娘。

“怕你掀我的裙摆呀。”幺娘脸蛋红扑扑的,轻声细语逗我。我拿眼看春分,春分也茫茫然拿不出主意。

幺娘将我拦腰抱起来坐在腿上,剥开一颗糖塞进我嘴里。我还想问她的眼镜、她的盖头,可糖含在嘴里,粘住了舌头,咿里呜噜说不囫囵。我想吃完糖再细细问,可幺娘不住手地往我嘴里塞糖。那甜蜜从喉管一路侵略下去,占领了我身体的每座碉堡,卸掉我种种好奇与疑问的兵器。我当了俘虏,将揭秘的使命忘到了爪哇国。

回家路上,春分骂我是叛徒、软骨头,轻轻松松被幺娘的糖衣炮弹收买,迷迷糊糊倒进美女蛇怀抱。春分说幺娘拿我当挡箭牌,害得灯宝哥和灯贵哥精心设计的闹剧一个也没得逞。

爹娘没怪我,也没怪春分,一家人回到堂前闲话。

“这个幺娘,书念得多哩。要不是成分不好,早上大学喽。”爹起了话题。

“念书有屁用?念坏了眼睛,念坏了身子,弄得文不能执笔武不能扛犁的。唉——”娘莫名其妙叹了口气。

“是哩。”爹附和娘,“老幺要不是笨,娶不上能干活的好女子,咋个会迎她这尊活菩萨回去供起……”

“不兴乱说。”娘打断爹,拿眼睛瞪我和春分。我不服——明明是爹乱说,要瞪,你瞪爹去——但我没说,我在想另一个问题:幺娘念书念坏了的身子,跟我们没念坏的身子比,有啥子不同呢?

灯贵哥撺掇起一帮没娶上老婆的汉子,躲在幺叔家窗下听“墙脚”。我觉得莫名其妙,墙脚不就是一些石条子、石礅子吗,又不是幺娘的红裙子,有啥好听的?我翻身朝着床里,迷迷糊糊睡过去。

天蒙蒙亮,院子里传来喧喧嚷嚷的笑闹声:

“不是摸这里哩。咋个啥都不懂唷?”灯宝哥尖着嗓子。

“未必你懂?”灯贵哥莽声莽气。

“人家也不懂嘛。”灯宝哥依然尖着嗓子。

“咋湿了呢?”

“快点嘛,磨磨叽叽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回轮到我不懂了——不懂这些话有啥子好笑,竟令他们笑得这样浪——因为不懂,我决定亲自去听一次。

我的想法惹毛了老天,傍晚时竟下起瓢泼大雨。这雨倒过来惹发了我的犟牛脾气,等爹娘和春分睡熟后,我悄悄起床,从柴屋取个破斗笠,踩着满地雨水来到幺叔家窗下。窗户晃动着烛光,忽明忽暗,闪闪烁烁。

我两只耳朵像喇叭花一样打开,贴紧木板壁。雨水打在斗笠上,像一串战鼓在头顶上擂,什么都听不见。我不甘心,从院墙上拆下两块石头,踮着脚,双手攀着窗棂,眼前仍是晃来晃去的光影。我从裤兜里摸出锯片,“嗤”一声将窗纱割开一条缝,伸出拇指和食指,轻轻掰开,将右眼贴上去。

闪烁的烛光下,幺叔仰躺在大床外侧,嘴角呼噜呼噜吹气泡,睡得像一头猪。大床里侧,一双白手臂穿过红袖,如同两条缠缠绕绕的白蛇,在空中伸伸缩缩,十根手指纤细地张开,仿佛若干只失了心性的蛇头,吐着信子左支右绌,抓抓挠挠。幺娘两眼紧闭,呼吸均匀,在绣花枕头上睡得很沉。

一个睡着的人,双手怎么会扭个不停呢?难道那不是幺娘的手?不是幺娘的又是谁的呢?我的眼睛不由自主,随那双手臂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墙壁变成一个吸盘,将我身子紧紧吸附。我心中充满恐惧,又被这恐惧深深吸引,十根脚趾掐进了石头。

幺娘眼皮轻轻一动,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或者被针尖扎了一下,醒过来,双手一撑爬上幺叔身子,舌头长长舔向幺叔脖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觉一桩喋血惨案就要发生。幺娘并没有伸出尖牙利齿,咬破脖颈吸幺叔的血。电光石火间,幺娘长发一甩,人已站在我面前,脸色煞白,嘴角露出冷笑,双腿蹲曲,手臂张开,一动不动,像一只被施了法术的僵尸。

幺娘手一抖,一道红光直射向我眼睛。暗器?我本能地往后躲闪,差点喊出声来。隔着窗纱,屋子里人影幢幢,仿佛很多双手臂在扭打。我再次拨开窗缝,看见一对绣花鞋雨点般急速敲击地面,一扇红裙风车般撑开、旋转,两条纤腿水草般分分合合,一双手臂像断头的藤蔓在疾风暴雨中挣扎、起伏。这舞蹈比灯宝哥跳的幺妹子好看不止十倍,危险也不止十倍。

娘说这世上的人,好多是前世的动物转世托生的,身上留有动物的脾性。猪身转世的笨头笨脑,马身转世的快速轻捷,猫身转世的灵活机敏……

“比如你,肯定是牛身转世,性子像条犟牛。”娘取笑我。

照娘的说法,幺娘一定是蝙蝠转世。不然她的手、腿、腰身,包括衣裙,就不会这样宽宽展展,轻巧得可以飞起来。我感觉有风从背后吹来,冷飕飕地灌进我的血管和骨头,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出长指甲,随时掐向我的脖颈。

“嘎——嘎——”

我听到幺娘牙缝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那声音撕撕咬咬,纠纠缠缠,像从两扇石磨之间被挤压出来,带着血丝,带着阵痛,带着骨头断裂的干涩。

我落荒而逃。

我舒展手脚在瓮桶河里仰泳,上游打来一个浪头,红红的,稠稠的,是血。我惊恐万状,想翻身逃离,不料身下起一个漩涡,将我卷进黑咕隆咚的深水。我大呼“救命”,碰落了额头的湿毛巾,将娘从瞌睡中惊醒。娘伸手摸我额头。我眼前一黑,感觉筋骨已被掏空,身子要浮起来。

娘絮絮叨叨,说我昨晚失了魂,半夜三更跑雨地里浪,淋得周身没剩一根干纱,额头滚烫,浑身颤抖,嘴里打胡乱说,鬼哭狼嚎。

“你到底去哪里了嘛?”娘追问,“是不是去了坟场,撞了鬼,吓丢了三魂七魄?”

我紧闭双眼,假装听不见。娘说你这娃仔,筋骨没长粗,阳气没长壮,夜间阴气重,容易鬼上身,可不敢出去乱跑。“你幺叔新婚,喜气重。娘带你去他家坐坐,拿他的喜气给你冲冲。”娘说这叫“撞喜”。

我感觉从身体里跑出去的东西慢慢回到身体里来,试着动了动身子,咦,手还是我的手,脚还是我的脚,脑子也还是我的脑子。我紧了紧筋肉,从床上一跃而起:“娘,走嘛。”

娘吓了一跳,眼神一怔。我拉开房门,眼前晃动着昨夜红衣狂舞的画面。我急切想见幺娘,又害怕见着幺娘,一双脚好像被鬼牵引,跑得如鬼如魅。娘脚跟脚追我:“短命鬼,赶去投胎呀?你身子还五虚六弱的哩。”

我哐当推开幺叔家堂屋门,两腿虚虚地站在门口。

“小灰狗?快。快进来。”幺娘满脸关切,伸手拉我,“那晚上闹新房,你帮了幺娘大忙哟。”

我挣脱幺娘的手,像根木桩戳在她面前,满脸惊愕。眼前清清秀秀贤淑温柔的女子,真的是昨晚痴痴呆呆忘情狂舞的幺娘吗?

娘见我痴呆呆盯着幺娘,有些生气:“没礼貌。叫幺娘没有?”

“叫了。叫了。”幺娘给我打掩护。

我赶紧叫一声:“幺娘。”

“哎——”幺娘答应得脆生生的,小酒窝里溢出蜜汁,甜得人心软。

“他幺叔不在?”

“听说生产队要组织劳动力,到川黔铁路上做工,跑哪儿商量去了。”

“新婚大吉的,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再说啦,那圈里的猪、院中的鸡、山里的营生,不能说说话就丢给你了。你一个读书人,细皮嫩肉的……”

“三嫂,你也笑话我哩?”幺娘刚才还笑吟吟的眉眼,突然阴下来。

“幺娘,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三嫂大老粗一个,你可不敢计较哦。”

我看出娘脸上不自在,赶紧拉起幺娘的手,那手白白的、柔柔的、温温的,不像娘的手,老茧子能割破人脸皮:“幺娘,带我进洞房。”

“不知羞。”娘伸手刮我鼻子,我赶紧躲开。

“走哇,幺娘带你去,给你吃糖果。”

走到洞房门口,我背沟子一阵发冷,双脚像使了定根法,迈不动。幺娘以为我撒娇耍赖,一抬手将我提起来,双脚离地,飞过门槛。我一侧身跑到幺娘前面,眼睛贼溜溜转。

“找啥哩?糖果在这里。”幺娘将果盘递到我面前。

我推开果盘:“我不要糖。”

“那你要哪样?”

“你的红裙子呢?你咋个不穿红裙子了?”

“收起了呀。穿裙子咋个干活儿呀?”幺娘轻声细语。

“那昨晚上,你咋个……”我发觉说漏了嘴。

“昨晚上?”幺娘一脸迷茫,“昨晚上咋个了?你到哪儿了?看到啥子了?”

“没、没看到,啥、啥子也没看到。”我有点结巴。

雨一打住,天气就放晴,一轮满月从月亮山头漾漾升起,地上像撒了层细盐,散发出清凉的咸腥味儿。

幺叔洞房的蜡烛还没灭,灯宝哥们已凝神屏气躲在屋檐下。我和衣而卧,闭紧眼睛,似睡非睡,等他们回来。半夜里,听到一阵垂头丧气的脚步声,接着是粗声大气地嚷嚷:

“这个小老幺,遭婆娘教乖了哩。”

“哪是教乖了,是教会了哩。只干,不说话。”

“埋头汉,趴耳狗,嘴上不说手上有。”

闹腾一会儿,觉得没趣,悻悻地散了。

我伸手摇春分,春分翻过身,嘴里发几句梦呓,又睡死过去。我轻手轻脚爬起身,从春分身上翻过去,趿上布鞋,打开屋门。月亮将半张脸藏进黑魆魆的月亮崖,一半村子陷落阴影。没有风,草木一动不动,人心也跟着一动不动。瓮桶坝睡着了,没了心跳,唯有幺叔家窗口的灯光在晃动,屋里传出幺叔松涛般的呼噜声。

我轻手轻脚踏上昨晚垒起的石块,双手扣着窗棂。嗯,窗格布上的那条裂缝也还在。我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拨开,眨着眼皮适应室内的光影。幺叔依然沉沉仰躺在大床外侧,嘴角流着梦口水。我将目光伸向大床里侧,心跳加速——那双扭来扭去的手臂就要出现——我失望了,床上空空的,连枕头上也没有幺娘秀发披拂的头,更没有那张可能惨白也可能粉红的脸。半夜三更的,幺娘竟然没在床上?我背沟子阵阵发凉,莫非这世界上真的有鬼,真的有被鬼附身的人?

“嘎——嘎——”

我又听到那个石磨轧出来的声音。这回明显不是心灵感应,真真切切就在我脑后。我毛骨悚然,身上每块肌肉都控制不住地发抖。一阵冷风由远及近倏忽掠过,袭击我的背脊梁,我的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将头皮拉紧,嚓嚓作响。

我急忙转身,一道红影带着一道劲风从眼前飞掠而过。斜长的红衣裙轻盈诡异,散乱的长发漫天飘飞,这影子仿佛是空的,里面并没有人的身子、四肢和头颅。这真是个人吗?还是过路的灵魂呢?我全身的血涌到了头盖骨,颈子被什么东西勒紧,呼吸被压制在胸腔,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双脚使不出力气。我成了一只被钉死在墙壁上的僵尸,目光机械转动,随那道红影转过墙角,沿村街小巷飘远。

好一会儿,洞房的木门咔嗒一声打开,一个红衣人轻手轻脚走进来,披头散发站在床前,眼睛木木地盯着熟睡的幺叔。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窗棂。

红衣人慢慢转过身子,扬起头,往后一甩,头发左右分开,露出一张冷硬的脸。是幺娘!我头脑轰的一响,失去了知觉,一点魂魄从鼻孔呼出,青烟袅袅飘向天空。

我着了魔障,浑身没劲,连坐起来喝点菜汤都觉得艰难。快如疾风的红影从脑海中掠过来掠过去,披散的长发勒紧我身子,割痛了我的皮肤和骨头。我喉咙里哽着一块生铁,空荡荡的脑壳。

迷迷糊糊中,耳畔传来一个忽远忽近的声音,低沉得充满煞气:

你要来,你快来

不要在阴山背后捱

阴山背后狂风大

一风吹你滚下来

我隔山喊你你隔山应

我隔河喊你你打转身……

娘手握一枚鸡蛋在我头顶滚动,沿额头、脖颈、肩膀、腋窝、手臂滚到手心,又沿前胸、后背、胯腿、膝头、脚踝滚到脚心,嘴里低声念咒:

小灰狗,你的三魂七魄回来安身喽

投河死的鬼、吊颈死的鬼、吃药死的鬼、火烧死的鬼

田坎脚的鬼,山坡上的鬼,崖边边的鬼

你吃了水饭,你领了冥钱

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

一阵冰凉从头到脚将我的身体唤醒。鸡蛋滚到哪个部位,那个部位就一点点回到我身上,身上的构件慢慢聚拢。我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短命的,你睁眼看看,你是撞上双面鬼了呀。”娘拿着在冥纸堆里烧破了皮的鸡蛋,一点一点指给我看,“你看这个女鬼,高高的,瘦瘦的,头发长长的,一张脸清清秀秀,一张脸恶得瘆人哩。”

花有种,树有根,瓮桶坝人有自己的秉性。他们执着地关心比自己弱的人,鄙视比自己强的人。他们盼着别人家出点祸事,好释放自己的爱心。全村人争先恐后前来探视,唯恐比别人晚知道我的病情动态。娘成了新闻发言人,不厌其烦播报我的病情。幺娘更是时常过来,帮娘照顾我,跟娘说些闲话。

春分从半掩的房门看一眼幺娘,悄悄问我:上你身子的女鬼,会不会是幺娘变的哦?自从你迷上幺娘的红裙子,连着了两场魔障哩。

我阴阴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春分说你这个娃哩,到阴曹地府打了个滚,身上阴气好重哟。你看你,眼神阴阴的,整天闷声不倒气,脾性比原来还犟。春分说我都不敢惹你喽,怕你发起毛来收拾不住哩。

我仍然没理春分。经历这些事,我自己有了主意,不再需要他当军师。

十天后,我从床上下地,爹、幺叔、灯宝哥、灯贵哥们已经远在百十里外的铁路工地。寨子里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娃仔。深秋的苍凉款款降落到暗黑的山崖、枯瘦的林木、苍白的田园和凄清的村巷,整个村庄失了阳气,陷入冗长的沉寂。时光变成一只滞涩而迟缓的轮子,每一天都要费劲地往前推,才能吱嘎吱嘎碾过去。

我发了两次高烧,身子里热量散尽,脑子凉下来,整天守在家里,帮娘做一些秋后收收捡捡的事,顺便也收起探究幺娘隐秘的心思。

幺娘背着个竹背篓,每天打我家门前经过,到地里种菜,去山坡上打猪草。去去来来间,总要跟娘打个招呼,逗我和春分说几句闲话。这种时候,娘总要对我和春分感叹一番:想不到哩,你幺娘这么能。一个读书女子,从小没做过农活,都认为她理不起这个家了,却不想人家风里雨里,拿进拿出,硬生生养大了一院子鸡娃,喂大了两头肥猪。连你三老祖婆,最喜欢挑外来媳妇刺儿的人,也敬她三分哩。看来多读点书不是坏事。将来你两个找媳妇,就瞄着幺娘这样子的找。说得春分脸上红扑扑的,眼珠子一闪一闪。

娘伸手抚摸春分,春分一扬头让开。娘说唉,我们春分长大了,都晓得害羞了,等你爹回来,得给张罗张罗,相门亲事了。

春分的脸更红了,红得像报晓公鸡的肉冠子。他要是引颈一唱,已经能引起小母鸡们驻足瞩目了。

清晨,我赖在床上睡懒觉,被娘拉警报般尖锐的一声叫骂吵醒:

“天杀的哟——是哪个生娃儿不长屁眼的畜生哩。”

我有点不耐烦,拉被子蒙住耳朵,仍然挡不住娘嘶声的警笛声:

“你是黄鼠狼投胎转世吗?你那良心,比黄鼠狼还歹毒哟。”

我无奈爬起床,站在门口冲娘嚷:“娘,闹个啥子哩?还要别人睡瞌睡不嘛?”

“你个挨千刀的,就晓得挺尸。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看看——娘的心遭畜生咬了,在淌血哩。”

我揉揉眼皮定睛细看,院子里横七竖八歪躺着十几只鸡娃仔,全是娘精心喂养,准备卖了买年货的,现在明显是死翘翘了。地上,墙上,东一摊西一摊,洒得遍地鸡血。我伸手提起一只鸡腿,那鸡身硬得像块冰,沉甸甸地往下垂落。更奇怪的是,每只鸡脖颈都是被快刀斩断的,上面没连着鸡头,一只只结了血痂的断颈,就是一戳戳吓人的血咒,一张张喷吐血污的嘴。我的心颤抖起来,这明显不是狐狸、黄鼠狼或者其他野物的手法,也不是偷鸡贼人的做派。不是有血海深仇的大仇人,不会用这种残忍的威吓让我们心惊胆寒。

“有本事,你冲着人来嘛。对这些无辜的鸡娃仔下死手,你好忍心嘛。”娘骂着骂着,声音嘶哑,双肩一耸一耸,呜呜悲泣。

幺叔婚事留下的余温早已从空气中退去,村子里再没有让人兴奋的事情发生,就连平日里女人跟女人吵架、女人咒骂自家男人的声音也很少听到。娘这一串哭闹,仿佛集合号,村子里的老人、女人、娃仔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一瞬间就全聚集到我家院子。询问,打探,唏嘘,感叹。我娘又当了一次新闻发言人,重复讲述她所见所闻的每个细节,直讲到嗓子喑哑,泣不成声。

讲到寒心处,娘撕心裂肺质问苍天:“天菩萨哟,你这是做啥子嘛?咋个是灾是祸都朝我家头上落哟?偏东雨吗,你一家头上撒点嘛。”

山谷里起了一阵风,一片片枯叶从院墙外的枫树、槐树、栎树枝头掉落,在众人头顶飘荡。吓得众人抬头向天,警惕地躲避这从天而降的诅咒。

最后一个来的是幺娘。脚踏进现场,立时吓得浑身筛糠,“哇”一声吐了一地,弯着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嘴巴,表情十分惊恐。

娘停止哭骂,过去搀扶。幺娘肩膀靠着院墙,吐出了黄疸,双手颤抖,紧紧抓住娘的胳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如果不是两个眼珠子还在动,如果不是眼眶发红且有泪水潸然滚落,你绝对看不出那是一张活人的脸。

好一阵子,幺娘才缓过神来,找来一个篮子,帮娘收拾那些惨遭杀戮的鸡娃仔。幺娘蹲在地上,脸扭向一边,眼睛看着别处,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向前伸直,盲人探路般往地上瞎摸。手指触到鸡毛,或者鞋子踩到血痕,立即像触了电,倏忽缩回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为自己的胆小羞惭不已。

娘把幺娘拉到一边,说你歇着吧,有身子的人,不要碰这些脏东西。我和春分一左一右,牵起幺娘的手,拉她到屋子里坐下,感觉那双手如同刚出冰窖的鸡爪,凉进了骨头,发出一阵阴惨惨的冷风,直逼我面门。

春分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阴冷,望着幺娘瘦削的身子,眼神里充满悲悯。

我觉得春分真的长大了。

我和春分手握木棍,腰悬弹弓,躲进檐下的阴影,挤在杀猪凳上打瞌睡。

我家鸡娃惨遭灭门后,集体的果园、菜地也在一夜之间遭受毁灭性破坏,许多人家窗户和屋瓦不时遭乱石打击,碎片一地。不可否认,村子里潜入了一个属于整个瓮桶坝的大仇人,随时准备出手,给村庄来一次致命的打击。乡邻们罕见地摒弃前嫌,团结一致,各家自备武器,轮流守夜。

夜凉袭人,我和春分在杀猪凳上越挨越紧,盼着大仇人上门,又害怕大仇人真的上门。三更天,瞌睡虫爬上眼睑,上下眼皮直打架,怎么也撑不住。迷迷糊糊中,听到春分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嚯嚯”声,骨骼咯咯松动。我睁开眼,看到春分两个眼珠鼓突在眼眶之外,一点黑眼仁就要从眼珠里掉下来,嘴里像塞进了一团刨木花,张着两片嘴唇,像脱离水面的鱼嘴,艰难地张合,发不出一点声音。我顺着他黑眼仁指示的方向看去,顿时跟他一样眼珠鼓突,喉咙干涩。

月光下,红衣人站在院子中心,头发迎风披散,遮住了整张脸孔。红衣人左手握一只火鸡,右手攥一只白鹅。那鸡鹅被她铁钳般的爪子钳住脖颈,发不出一点哀鸣。红衣人双手一扬,平地起一阵疾风,瘦腰和细腿癫狂如河柳,飘飘起舞。月光细细屑屑飘洒,红衣人脚不点地,翩翩跹跹,双臂随裙裾旋转,手上的鸡鹅变成她精心挑选的道具,随舞蹈动作扑腾着翅膀。

是幺娘!肯定是幺娘!难道幺娘就是那个大仇人?或者是那个大仇人装扮成幺娘的样子,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又或者幺娘虽然喜欢半夜出来跳舞,却跟大仇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经历很多事,我渐渐学会从多个角度思考问题。

既然断定那女子就是幺娘,我的心就不再像先前那样紧张。血液重新回到脉管,手脚渐渐活软起来。我掏出弹弓,在皮套里装上一颗石子,悄悄举起来,拉开皮筋,瞄准。“嗖——”一颗石子疾飞而出,打中那女子额角。女子“啊”一声尖叫,扔掉鸡鹅,一手捂着额角,仓皇逃出院子,红影一晃,飞一般飘过院墙。

好一阵,春分才收回眼珠,合拢下巴。我知道,明天一早,娘该请鬼师给春分叫魂了。

春分果然患了跟我上次一模一样的病,头皮发烫,浑身颤抖,嘴里胡言乱语,不时尖声惊叫。娘一边拿湿毛巾给他冷敷降温,一边拿疑惑不安的眼神盯我:“跟娘说实话,你们到底看到了啥子?大仇人吗?鬼吗?”

我没说话,镇定自若冲娘摇摇头。

天亮时候,月亮山上下来的鬼师身背法器,带着一个尖下巴弟子来到我家。堂屋里焚香点烛,先生敲一声镲,弟子击一阵鼓,起了法坛。一阵锣鼓过后,先生开口跟鬼神对话:

天上神通昊昊,地下盛德昭昭。弟子沐浴更衣,焚香秉烛,伏请五方五帝斩鬼将军下界作法,收摄伏尸刑杀之鬼,凶吹恶逆之鬼,瘌痢脱发之鬼,转筋咳吐之鬼,疮脓臭秽之鬼,白骨曝尸之鬼,缢死落水之鬼,五虚六耗之鬼……

先生念一句,尖下巴朝众人头顶挥一下尸刀。堂屋内寒光闪闪,鬼影幢幢,在场的大人细娃摇头晃脑,躲躲闪闪,生怕被漫天飘飞的恶鬼附身。

正做着法事,幺娘左手捧着肚子,右手握两枚鸡蛋,轻手轻脚走进来:

“三嫂,你家下蛋鸡娃遭了贼手,我拿鸡蛋来给春分叫魂。”

“幺娘想得周到。”娘一边给先生烧茶倒水,一边招呼幺娘坐:“我手头不空,烦劳你给春分滚滚鸡蛋。”

“我不会念咒语哩。”幺娘手握一枚鸡蛋,弯下腰,垂着头,握一枚鸡蛋往春分身上滚动。一缕黑发从头顶飘下来,挡住幺娘的额角。

“幺娘,你头发上有根稻草哩,我帮你摘下来。”我讨好幺娘,边说边伸手捋开幺娘前额的头发。幺娘的额头光光的,没有一点疤痕。

幺娘抬眼望我,那眸子就像秋天瓮桶河里流淌的水,清澈得没有鱼虾的影子在河床卵石间游移。

我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那个人不是幺娘。

我还有些后悔——早知那人不是幺娘,那一弹弓就不该手软。

大地开始打霜,夜凉从地下升起来,围剿我们的每个夜晚。即便关上院门、关紧屋门,也无法阻挡和抵御长夜漫漫的侵袭。

大仇人日出而息、日落而作,随心所欲摧残我们的村庄,摧毁瓮桶坝人不断绷紧的神经和日渐崩溃的意志。全村的老人、妇女、娃仔夜夜胆战心惊,不知道大仇人潜伏在村庄的哪个角落,会选择在哪个时候向哪户人家下手。

弥天灾祸像一包酒曲,投井瓮桶坝这个酒瓮,不断发酵,煮成一瓮呛人的烈酒。我的心又不安分起来,五脏六腑火辣辣烧灼。我决心拧开瓮盖,捉住大仇人。

深夜,村子里静得能听见房屋喘息、翻身的声音,我躲幺娘家墙脚,全程监视幺娘的行动。

屋里灯光闪闪烁烁,幺娘的剪影在窗纸上晃动,像演皮影戏。木瓢舀水倒进铁锅、水在铁锅里嗞嗞烧响、滚水倒入木桶的声音,像给皮影戏配音。幺娘将手放上衣襟,一颗一颗解扣子,两手一张一合,脱下袄子。传来哗啦哗啦的撩水声,伴随一阵轻轻的长长的呻吟。一股力量推着我,不由自主蹑手蹑脚爬上窗户,扒开窗上的裂缝。我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因为我看到了幺娘的身子。那身子瘦长、白净,跟娘的身子没什么两样,只是比娘的身子小了不止一圈,难怪娘说这身子让念书给念坏了。

一只手在油灯上空一晃,屋里陷入黑暗。不一会儿,窗口传出轻微的鼾声。我内心涌起深深的耻辱,为自己的龌龊和冷酷——这可是最疼我怜我的幺娘啊——我准备转身离去,背心突然起一阵冷风,耳边响起石磨压榨骨头的声音:

“嘎——嘎——”

我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红影从身边轻飘飘滑过去。月光下,那身影左一摇右一晃,快捷得像一阵风,穿过村街小巷向后山飘去。

我加快脚步,奋力追踪,那身影悄无声息,隐没进一片小松树林。我追进松树林,两眼茫然,丢失了目标。突然远处火光一闪,几朵蓝幽幽的磷火,在我的周围明明灭灭。我驻足细看,眼前是后山坟场。我双脚发抖,背心发凉,全身上下被恐惧和绝望撕裂。我想转身离去,两条腿却不听使唤。

左前方一棵松树下,忽然燃起一阵火光。火光中一个巨大的黑影,摇摇晃晃站起,向我扑奔而来。我惊慌失措,尖声惊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那黑影突然收回,扑倒在地,缩成一团,一会儿又伸直起来,静止不动,像一头被击中的黑熊。那黑熊突然站起来,艰难地扬起脑袋,向天摇摆,发出惨厉的嗥叫:

“哇呜——哇呜——呜呜——呜——”

火光映照下,是一个枯草摇曳的小坟堆,一张惨白到绝望的脸。

是幺娘吗?我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转身撒腿往村子里飞奔。我赶到幺娘窗下,窗户里依然晃动着灯光。我急切地爬上那堆石头,伸手掰开窗纸上的裂缝——床上鼾声细细,幺娘秀气的脸蛋露在被褥外,睡得安稳而沉静。

我的四肢百骸顿时像散了架,跌坐在清凉的月光中,大口喘气。我想起冬月间,娘带幺娘、我和春分给奶奶上坟,路过一个小土堆,乱草丛生中伸出一朵粉百合。幺娘伸手去采摘,被娘一把扯住。娘告诉我们,那是一座坟哩,里面埋的是一个吊颈鬼。

我们缠着娘要听底细。娘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抗日战争期间,国民党军统部队进驻麦子溪镇,强占当地富商刘半天家大宅院,设秘密监狱关押政治犯。刘半天气不过,率家丁逃到月亮山“替天行道”,掳掠过往客商,打劫军统枪火物资,并强娶舞女“红衣姐”做压寨夫人。民国三十四年,军统部队撤离麦子溪,刘半天夫妇解甲归田,带着小女儿,改名换姓隐居瓮桶坝。瓮桶坝吴氏族人探知底细,到县政府告密。一个风雪交加之夜,县政府派兵包围了刘家院落,刘半天身中数枪,拼死逃离,红衣姐在后山坟场自缢身亡,其女不知去向。

“听你奶奶说,这红衣姐人长得漂亮,又善良,经常接济穷人。死的时候,整整齐齐穿戴着她的红舞衣,伸着条长长的红舌头,吊在树上飘来飘去。没人敢去给她收尸,可惨哩!”

“会不会是红衣姐冤魂不散,出来报仇哦?”娘眼神幽幽的,仿佛眼前真有一缕灵魂,火苗般向我们飘来。娘吓唬我们:“二十年了,这冤鬼还没找到替生,可不敢碰她哦。”

“替生?”我们迷惑不解。

娘说人有三生——往生、今生、来生。人死了,要投胎转世,灵魂才能升天。老死的人,这边一落气,那边就转为新生儿呱呱坠地;凶死的人,要等另一个活人在同一地点以同样方式凶死,她才能投胎,灵魂才得安生。

“替死,替生。先替死,后替生。”娘喃喃自语,像人念咒语:

“二十年了,她在等哪个呢?”

时光如同瓮桶河的水,表面的平静掩不住深水的波澜。

村子里很多人在夜间碰见过红衣人,追赶过红衣人,每个人都似乎明白谁最有可能是红衣人,却从没人看清红衣人的脸孔,不敢妄下断章。女人们见到幺娘,眼神扑朔迷离的,说话阴阳怪气,含沙射影,摸不着边际。

幺娘似乎也觉得气氛不对,整个人变成一只小老鼠,神色紧张,蹑手蹑脚,将自己跟瓮桶坝隔开,无声无息干自己的活。幺娘的眼神中压抑着某种力量,这力量终会冲破她瘦弱的身躯喷薄而出。

傍晚时分,幺娘气汹汹找上三老祖婆家大门,长长一声哭喊:

“老祖婆吔,我姓刘的姑娘嫁进你吴家,是做了哪样倒纲败节的事吗?”

“老幺家的,你说这个话,是哪样由头?”三老祖婆辈分高,又是妇女队长,平时没人敢找上门去胡闹。

“我无非打个猪草,你说我过界了。我男人不在家,你说我过界,晓得的不说,不晓得的还以为我过了哪样界哩。”

“你是说这个呀?”三老祖婆松了一口气,“不就是开个玩笑,说你打猪草打到隔壁村子地界了?你咋个这么多心烂肺的哟?”

“不晓得哪个多心烂肺?你是老的,说话分量不一样。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就是给我这个曾孙媳妇下了定论吗?”幺娘不依不饶。

“你都闹上门来了,还晓得我是老的?”三老祖婆有点生气。

“老的要有老的样子。”

“我啥子样子,还要你来教吗?再说了,你行得正、站得直……”

“我有哪点行不正、站不直?你拿出证据来。”

“你这个女人,简直不讲道理。”三老祖婆气不打一处来。

“你才是不可理喻——你凭空污人清白。”幺娘声音嘶哑,面色苍白。

“我没说你不清白。”

“你说我过界。我哪一言哪一行过了界?咹?”

“你这是抓屎擦脸。”

“我言行干净,不怕哪个嚼舌根。但我眼里掺不得沙子,你要还我清白。”幺娘耸动双肩,双手捂脸,呜呜呜哭起来,很伤心。

“啥子清白?你个地主子女,你爹你娘就不清白。”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爹我娘可没惹你。你清白?你监管自盗,做神做鬼,偷集体粮食,不要以为老天没长眼。”

“你是人是鬼,自己清楚。”三老祖婆脸色铁青,话中有话。

两人你言我语,各自都觉得冤枉。在场的人都觉得幺娘过分,三老祖婆说个“过界”,也不算怎么伤人,没什么值得伤心的呀?况且一个外来媳妇跟长辈吵闹,一个社员检举揭发生产队干部,也太不讲规矩。

女人们兵分两路,将两人连劝带拉送回各自家中,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看不出哟看不出。”娘拍着大腿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平时像只猫,温温吞吞;凶起来像只出笼的母老虎,都快没拴束了哟。到底哪一个才是你们幺娘嘛?我总算明白了,这就叫文化人,心思细,爱钻牛角尖。以后跟幺娘说话,得想清楚再开口哦。”

娘自言自语,又像是叮嘱我们。

冬至过后,瓮桶坝下起大雪。雪花纷纷扰扰,袭掠人心。外出做副业的男人们还没有回来,寨子里依然冷冷清清、阴气沉沉。我们依旧天天守夜,可恶的大仇人却依然潜伏在村中,神不知鬼不觉,做一些杀鸡宰狗的残忍事情。一村人都在期盼春节快点到来,外出的男人们快点回来,村子里快点恢复阳气。

幺娘更是关门抵户,不再到村子里走动,只偶尔来我家跟娘请教一些生养孩子的事情。幺娘肚子越来越鼓,走路都得撑着腰杆,小心翼翼往前探八字步。那么,这个飞来飞去的红衣人,就绝对不可能是幺娘了。我把这想法告诉春分,春分将钢锯片磨得锃亮,用麻绳绑在木棍顶端,将石弹丸锤出尖棱,装进布袋,拴在我和他裤带上。我感觉春分已经不再是男孩,有了男人的勇气和担当。

三老祖婆面色阴沉,带着一群神神道道的女人,在村子里出出进进。各种各样的猜疑像白毛风一般在村巷间流传,幽幽暗暗的消息从四面八方汇拢,指向幺娘。

深夜,娘惊慌失措,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幺娘家院子赶,说幺娘出事了。我慌了神,高一脚低一步跟在娘脚后跟。

远远地,堂屋里传出阵阵锣鼓镲铙的敲打声和哭闹声。三老祖婆指挥一群女人,将幺娘双手反剪,用一根草绳捆在房柱上。幺娘满脸泪珠,眼镜片蒙一层热雾,嘶声号哭,额前的一绺头发已被剪掉,留下一片生硬的发茬。

八仙桌上点着香蜡纸烛,鬼师用手指掐破红公鸡的鸡冠,将鸡血挤出来,在幺娘额头上点出一朵鲜红色的梅花。幺娘的红裙子被密麻麻的大头针钉在另一根房柱子上,几个女人拿木瓢舀起烧沸的滚水,轮流往衣裙上浇淋,要用这钢针扎住衣服上的鬼魂,拿滚水将它烫死。

“三老祖婆,你在做啥子?你们这是做啥子?”娘的声音充满惊恐。

我低下犄角,一头撞向三老祖婆的肚子。回过头来,见幺娘脸孔扭曲,眼神中尽是绝望,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

“你搞封建迷信,我去公社告你!”娘伸手扒开那群女人,给幺娘解绳索。

“你告?我怕你告?我是妇女队长,她是大仇人,宰我们鸡鸭,毁我们庄稼,破坏农业学大寨,我有资格斗争她。”

“斗争?你请鬼师来斗争?”娘气不打一处来。

“我是吴家老祖婆,她遭红衣姐冤魂上身,变成了妖孽,我有责任给她驱邪。”

幺娘脑袋垂在胸前,声音暗弱得像一只萤火虫:“我不是妖孽。我不是大仇人。我不是……”

“是啊。你凭啥子说幺娘是妖孽?”娘厉声质问。

“红裙子就是证据。”三老祖婆凶声恶气,“哪个没见她穿着红裙子,半夜三更满村跑?”

“是啊。”女人们七嘴八舌,“我们都可以作证。”

“作啥子证?你们哪个看清那个妖孽是幺娘啦?”

娘说完这句,突然“啊——”地大叫一声,两眼紧张地盯着幺娘单薄的裤腿。一滴滴热血从幺娘的小腿流下来,滴落地上。空气霎时窒息,血滴击打泥地的声音,震得人心发抖。一群女人吓慌了神,鬼也似的扑向门口,消失得无影无踪。

娘解开绳索,双手将幺娘瘦弱的身子抱起来,送往卧室。卧室里被翻了个底朝天,地上、床上、梳妆台上、米柜子上,横七竖八扔满了零乱的衣物。娘叫我铺好棉絮,将幺娘平放在床上。一团颤颤巍巍的肉团,从幺娘宽大的裤腿血肉模糊滚出来。娘的眼睑像开了闸的河堤,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

幺娘张着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咕咕咕的,发出石磨碾压出的干涩的挣扎声:“我没用。我没用呀。老幺这点骨血,我都给丢了呀。”

“幺娘,你不要乱想。你这是小产了,保住身子要紧。”

“这个身子,还保来做啥子唷?”幺娘声音低到地底下,像在跟地狱中的鬼魂说话,“红衣姐吔,你找人替生吗,为啥子非找我这个苦命人……”

“不兴乱说。你有冤屈,三嫂替你讨公道。”

“这还有公道?啊?”幺娘摇着头,两眼发直,手脚冰凉,再没有说话,仿佛那一声“啊”,已耗尽她浑身的热气。

娘到厨房熬了红糖水,扶着幺娘,一勺一勺喂给她喝。天快亮时,幺娘沉沉睡去,呼吸声渐渐均匀。我和娘上下眼皮直打架,怎么也撑不住。迷迷糊糊中,听到房门“咔嗒”一响,我和娘被惊醒,看见一道红影在门口一晃,没了踪影。娘尖叫一声,拔腿就追,我来不及多想,跟着娘扑进雪地。

雪地上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逶迤走出村庄,往后山延伸。追到半山坟场,那足印像一条蛇隐没了身子,断了头。一个个尖尖的坟头,像一个个冰冷的灵魂从积雪里站出来,昂起一头头枯草。东一簇西一簇的苍松翠柏间,不时有寒鸦“啊——”一声起,发出一连串瘆人的惨叫,震得枝头的积雪眼泪般簌簌掉落。远处射来一道寒光,仿佛有人在背后冷眼打量我们。不祥之兆像一条蛇,从积雪下伸出头,钻进我背沟子。我用尽平生力气颤巍巍转过身,用尽平生力气沉甸甸抬起头:一条火苗落寞地挂在树梢,像一只红蝙蝠展开翅膀,在漫天风雪中飞来飞去。

我忽然想起从屋里追出来时,我们并没回头看幺娘是不是还在床上,我问娘:“娘,你看清楚了?树上挂的是幺娘吗?”

娘抹一把眼泪:“短命仔,你看你说些啥子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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