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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狗

2021-11-11喻长亮

四川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刘总枯树藏獒

□ 文/喻长亮

1

他妈的,野狗!

刘锄头含混地骂道,翻过身,又睡着了。

狗在叫。高一声低一声,喔——汪,喔——汪,叫两声,停下,不久又叫。叫叫停停,有气无力。

有狗跟着叫起来。汪,汪,高亢,洪亮,铿锵有力,全是冲劲,充满霸气。刘锄头醒了,睡不着了。

更多的狗叫起来,狂躁,野性。刘锄头翻来覆去,跟掉进刺丛似的。杀肉的,发瘟的!他骂。

狗们中了邪一样,叫得更密集更火暴,像一串点着的爆竹,没完没了。

早上,刘锄头站到镜子前,发现自己眼睛浮肿,脸色苍白,一夜间变得苍老不堪。

又到晚上,好戏再次上演。狗们约好了似的,长呼短叫,低哼高唱。真是混账到家了,我得罪狗了!他心里窝着火。

夜夜狗叫。他无处可逃,吃不下睡不好,两眼通红,嗓子冒烟,犹如病魔附体。

久了,狗们累了,只是有一声无一声地低号。刘锄头分明感到它们在无精打采地游荡,在懒洋洋地打呵欠、伸懒腰,在空地上打滚,在枯树上磨爪子,挨着墙脚擦痒。偶尔,虚张声势地撕咬一下,很快又安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开始刨墙,坚硬的爪子在墙壁上刨出刺耳的嚓嚓声。跟着,其他的狗受到传染似的,一窝蜂地刨,整块墙壁发出嗡嗡的响声,铁了心要掏出一个洞似的。

刘锄头的汗毛都竖起来。那强有力的爪子一下一下挠在他心头上一样。果真挖出一个洞来,还得了?他抄起一根木棒,吼叫着,将墙壁敲得咚咚直响,滚,都滚,去死吧!

刨墙声停下,过一会儿又响起,嚓,嚓,不绝于耳。他捂紧被子,抱着头,试图将那声音堵在外面。但是没有用,那声音仍肆无忌惮地穿墙而入,直入耳膜。他再次爬起来,撕心裂肺地吼叫,竭尽全力地敲打。骂一通,敲一通,狗们平息了,他再钻进被子。如此反复,直到天亮。

白天,狗们幽灵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瞪着浮肿的眼睛四处寻找,一根狗毛也没找到。他忐忑不安地来到墙边,令人意外的是,墙壁完好无损,没有任何抓痕。这就怪了,明明是在刨啊!

他寝食难安。尤其是到了晚上,他像得了过敏症似的,胆战心惊,浑身起鸡皮疙瘩。当那嚓嚓声再次响起,他就疯了一般抓起木棒狂叫,冲着墙壁猛打。仿佛狗们冲了进来,他正奋力一搏,狠狠地敲打在狗头上。

狗们叫哑了,声音低沉、呜咽,像一群人在漫漫长夜里哭泣。

刘锄头缩在被窝里,手脚发凉,大气不敢出。

2

现在,刘锄头袖着手,拖着两条软塌塌的瘦腿在晃荡。

他喜欢在湾子里晃荡。在无所事事的冬日里,除了到处闲逛还能干什么?现在不同,狗们闹得他掉了魂似的,他更像一个找魂的人。

稻场上坑坑洼洼的,树叶落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有的地方长着成片的野草,有的长着杂树,艾蒿、刺槐、桑树、苦楝、黄荆条,把原本宽阔的场子挤得零乱逼仄。房子也破败不堪,歪了,倒了,塌了,露出熏得漆黑的土墙。椽子断了,翘着,落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断墙上长出碗口粗的树,长长的根系穿透土墙,爬到地上,如一只只巨大的爪子。屋瓦长着半人高的茅草,一撮一撮的,瞧去,如一个瘦长的人站在半空。屋门上都挂着一把锈锁,轻轻推一下,锁便脱落,门也开了。远处的田地早就荒芜了,多少年都没人耕种,到处杂草丛生,远远望去,一片枯黄。

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稻场上,不时四处张望,湾头,路口,田野,希望在某一个地方找到一个人,从外面回来的,路过的,哪怕是个不说话的哑巴,或是鬼鬼祟祟的小偷也行。结果太让人失望。湾子里除了自己,找不到第二个人。

狗呢?都死哪儿去了?

一只红毛野鸡老远从草丛里钻出来,昂着头咕咕直叫,血红的冠子扬得高高的,不安地来回走动,像在说,我的地盘,别过来!

刘锄头一时性起,抄起一块瓦片砸过去,野鸡一声尖叫,拍着翅膀逃走了。妈的,什么东西!他恼怒地骂道。

从湾南头到湾北头,从北头绕到后山上,是他晃荡的线路。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差不多都在这条线路上消耗掉的。时间对他来说,多成一种负担。那条小路长着野草、蒿子、刺棵子,半人深,密密匝匝的,狗都钻不进去。——又是狗,怎么总是想到狗?天天打这儿走,那些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便渐渐消退,给他让出一条齐整的小路来。

偶尔会绕得远一点,坡地上,田埂上,毫无目的地转一转。但基本不会超出更大的范围。不会跑到李树湾、张家湾,就像那里的男人女人不会跑到枯树湾来一样。这叫井水不犯河水,河水不犯井水。电视里的豺狼虎豹,不是各有领地吗?枯树湾就是我刘锄头的领地,我在巡视自己的地盘呢!这么想着,他忽然有了尿意。路边有一棵老楝树,扭曲的老根暴露在外面。他呼地拉开拉链,对准老树根。然而,任他撑得脸红脖子粗,也没尿出一滴。妈的,老了,不中用了。他懊恼极了,转身准备离开。想想又不甘心,回身恨恨地吐了两口浓痰,哼,做个记号!

后来每次经过老楝树,他都莫名其妙地来了尿意,都要跷腿淋它一回。淋过了,才舒畅,痛快,心里了无挂碍。久而久之,老根变黑,霉烂,发臭。

再次回到湾子,已近中午。太阳很暖和,晒得人睡意蒙眬。整夜没睡,眯一阵也不错。这么想着,他身子一歪,舒服地躺倒在刘忙生的草堆上。草堆是多年前堆下的,已经风化、腐烂,散发着一股霉臭味。

一辆小车驶进湾子。刘忙生回来了。

刘忙生每次回来,都带一个女人。她们年轻、漂亮,看一眼魂都跟着去了。此外,还带着一条狗。那不是普通的狗,是一头凶狠的藏獒,刘忙生花几万块钱买来的。他妈的,一条狗得几万,凭什么!他愤愤地想。一枪崩了,一文不值。

刘忙生下车,笑眯眯地走过来。那笑里全是巴结的意思。他看出来了,顿时感到全身清爽起来。刘忙生也讨好起人来了!他得意极了。锄头哥,忙着呢!刘忙生摸烟,递火。他低头吸一口,慢慢吐出来,嗯,不错,到底是好烟。刘忙生说,锄头哥,我车里有好酒,我们哥俩吹一个?说着,果然从车里拿出一瓶酒,晃了晃说,不假吧?这简直是巴结到家了!哥你怎么着也得给兄弟一个面子,这酒你一定得喝。喝?当然喝。他接过瓶酒,咕地灌一口,酒流到脸上、脖子上,冰凉冰凉的。不料那头藏獒咆哮着,扑上来张嘴就咬。他大叫一声,翻身而逃。梦醒了,只见旺旺蹲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它浑身脏兮兮的,皮毛零乱腥臭,松垮垮的肚皮上,干瘪的乳头毫无生机地耷拉着。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感到脸上脖子上凉凉的、黏糊糊的。不用说,这家伙凑上来舔过。他恶心,愤怒,吼道,看什么看?滚!他挥动胳膊,恨不得一拳砸过去。

旺旺胆怯地退了两步,扭头逃了。

3

狗干吗叫呢?他问自己。饿了?想主人了?狗没人喂食了,找不着吃的,当然饿得慌。现在到了腊月,要过年了,狗也想着过年啊。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答案。

枯树湾人丁兴旺的时候,狗也兴旺。人们喜欢养狗。狗好啊,看家,壮胆,人们离不开狗。不久人们陆续离开这里,搬走了,这里便只有那些空出来的房子和遗弃的狗。没了主人,它们一夜之间变成野狗。野狗不像家狗,不再趾高气扬,不敢仗势欺人,不再围着陌生人或陌生狗狂追乱叫,动不动大发狗脾气。它们性情大变,整天低着狗头,夹着狗尾巴,目光阴郁,无精打采,一副失去靠山、永世不得翻身的怂样。

只有刘锄头还留在枯树湾。刘锄头本来可以跟别人一样,将日子过得和和顺顺,但他不成器,不好生种庄稼,成天在外面摇骰子赌钱。先是把家里的桌子柜子拿去贱卖,跟着把老婆喂大的一头肉猪卖了,再后来又将家里的耕牛给输了。儿子没钱读书,辍学了,跟人跑出去打工,这一去就像掉进大海,再也没回来。老婆去找儿子,也是风一样去了,再不见踪影。他成了光杆一条。有一回,他去找铁匠吴望秋借钱,吴望秋正眼都不瞧他,说,借你?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成狗了?我他妈的什么时候成狗了?他一口恶气憋在胸口。

人们都搬走了,只有他刘锄头走不了。他也想走哇,去集镇上住,去做城镇上的人,永远离开这个穷地方。可是他拿什么去买房?他没有钱啊。一个大湾子,就剩他了,就剩那些狗了。过去人丁兴旺的枯树湾变成狗的世界。这里狗多势众,狗气弥漫。在狗面前,刘锄头反倒成了孤家寡人。他身处一个狗的世界,成天面对一群没人要的野狗。

刘锄头却跟狗不亲,跟所有的狗都不亲。就像狗们跟他也不亲一样,他从不拿狗当狗,尤其是旺旺,见了就恶心,就起了动手的念头。杀肉吃的!他骂。

他对狗的仇恨,缘于一块腊肉。那年月,老的要吃小的要穿,一大家子,日子过得要油没油、要盐没盐。腊月二十几,没钱办年货,他厚着脸皮到漳河镇上赊了一块腊肉。大年夜敬祖,他将煮熟的腊肉供在神柜上,便趴下去磕头。神柜是土砖砌的,矮趴趴的。他三个响头没磕完,不知打哪儿钻来一条白狗,纵上神柜,叼了肉就跑。他爬起来急追。那狗下作,嘴巴左一拐右一拐,三两下竟将整块肉生生地吞下去。

事后,他找狗主人吴望秋扯皮。

吴望秋脸色一沉,说,谁吃了找谁去,关我屁事!

那是你的狗呀,不找你找哪个?

我家的狗不错,我又没叫狗这么做。真是混账!

我又成混账了!刘锄头两眼直翻,恨恨地说,行,我混账!我就是混账!

那个时候,吴望秋还在枯树湾打铁,不光打铁,还做火铳。

刘锄头再次找到他,绝口不提腊肉的事。我买一杆铳。他说。

吴望秋将一把铁锤挥得当当乱响,胳膊上胀鼓鼓的腱子肉绷得铁打的一般。

有了钱就给你,他凑上去,低三下四的,加息,年底结账,跑了是狗养的。他拍胸,赌咒。

提着火铳出门的时候,刘锄头恨恨地骂道:什么东西!

第二天,他用这把崭新的火铳一枪打死吴望秋的大白狗,然后,请吴望秋一起喝酒吃狗肉。他们一口气吃光了两条狗腿,外加一副狗鞭。

喝饱喝足,吴望秋才记起什么似的,抹一把满嘴的狗油,问,谁家的狗?

刘锄头抬起迷糊的醉眼,说,你不晓得呀?这狗姓吴呀!吴望秋僵住了,忽地抄起屁股底下的板凳跟刘锄头拼命。刘锄头早有准备,随手抄起火铳,指着他圆圆的脑袋,有种你就来吧姓吴的,你舍得死我舍得埋!

吴望秋不动了,装腔作势地大叫,你狗日不是东西,跟一条狗过不去!

错,是狗跟我过不去。他呸了一口,坐下,接着吃狗肉。

从此,炖狗肉,爆狗肉,烧狗肉,焖狗肉,腊狗肉,刘锄头天天吃,顿顿吃,怎么好吃怎么吃。在他看来,有狗肉和没狗肉的日子就是不一样,有狗肉的日子床上的女人都叫得欢。

火药得灌足,铁沙得压紧,末了灌上铁钉。铁钉知道吧?就好比钢枪里的子弹,没这东西你打不了狗,要不了狗命,顶多伤着狗皮。他抬手,眯眼,瞄准,看好了,看好了,嘣,——哈,再烈的狗子,老子都一枪撂倒,从不失手。吹起这些往事,刘锄头总是激动得红光满面,恨不得往地上一趴,狗一样钻回那些狗肉生香的日子。只可惜,现在狗肉没得吃,女人也没得睡的了。

因为杀狗,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杀气。狗们老远见了他,就像抽了骨头断了筋,立马威风丧尽。即使刘锄头两手空空地出现在稻场上,它们也望风而逃。

有一回,一位相命先生路过枯树湾,忽然指着刘锄头说,这人杀气太重,不得善终。刘锄头听得心里一紧,一股凉气蛇似的往上蹿。

他还是杀狗,杀了就拖回来吊起,剥皮,肢解,大块煮透,剔肉,上盐,风干,挂起来慢慢吃。吴望秋有事没事来晃一晃。他们成了“狗肉朋友”,两人就狗肉下酒,一直痛饮到夜半三更,才醉歪歪地散去。

好景不长,派出所把火铳没收了,把人带走了。刘锄头前脚给关进铁门里,吴望秋后脚站在门外得意地冷笑。刘锄头恨不得一口将他活吞了,说吴望秋你这个没良心的,敢卖我!吴望秋嘿嘿一笑,阴阳怪气地说,我哪儿敢,你有枪啊!谁不怕枪啊!

狗肉,狗肉!刘锄头脸上铁青。

不能打狗,刘锄头的生活了无趣味。尤其是进入漫长的冬季,他更加怀念打狗的日子,怀念那种嘣地扣动扳机的快感。

旺旺是刘忙生的狗。猪来穷,狗来富,养狗吉利。他还在枯树湾的时候,特意给它的狗起了这个名字。旺嘛,图个兴旺发达的意思。

后来,他在河里挖沙,再把河沙变成钱。渐渐地,别人不再叫他小刘,不叫刘忙生,叫刘老板,刘总。在刘锄头眼里,那不是沙,简直就是一河挖不完的金子。一铲子下去,票子直往上冒,看看就叫人眼红。挖的人越来越多,就不让挖了。那可不行,那不是断了财路吗?倒个人进去也要挖!明里不行就来暗的,白天不行就晚上,晚上不行就打游击。机器不能停,船不能空。没多久,河里没沙了,好多人干别的去了。他却不。他开始挖河坝。河坝下边全是好沙。把铲子伸到坝底下,捞!水下捞得空空的,水上看着完好无损,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查不出来。他就有这个本事,贱精!

旺旺从那时就变成流浪狗。有时,它蹭到刘锄头跟前,讨好地望着它。来,来,吃一口,刘锄头偶尔会扔出一小块肉,或者倒两口饭在地上。旺旺摇头摆尾,低眉顺眼地靠过来。还没走近,刘锄头冷不丁一脚踢过去,旺旺一声惨叫,跑开了。下回再丢吃的,它只远远地看着,一步也不敢往前走。刘锄头一脚踏上去,紧紧地踩着,拧着,直到吃的变成泥浆。吃,我叫你吃!他走了,旺旺凑上去,将那点泥浆添进嘴里。

刘忙生要搬走了,刘锄头凑上去,讨好地说,刘总,要不,我来帮你喂养旺旺?

刘忙生一点也不领情,顺口道,中啊,你喜欢送你好了!

喜欢?谁喜欢一条破狗哟!刘锄头热脸挨着冷屁股。

刘忙生坐进车里准备离去,旺旺不识相地跳进去。他吼道,下去,滚下去!它不动,赖在干净的车垫上瑟瑟发抖。刘忙生不耐烦了,一脚将它踢下来。它扭头再往车里钻,结果车门关上,一头撞在坚硬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刘忙生伸出头来,心疼地瞧瞧自己的爱车,狠狠地叫道,再跳老子轧死你!

车开走了。旺旺一路追上去。车子越跑越快,追着追着,就不见了。它停下来喘着粗气,茫然地望着远方。

再见旺旺时,刘锄头老远抓一块砖头砸过去。妈的,看你狗日的能!他把它当成刘忙生了。

刘忙生偶尔会回来一下。

车子停在稻场上时,旺旺兴奋地跳起来,摇头摆尾地迎过去。

令人意外的是,车里呼地跳出一条高大的黑狗。那是刘忙生的新狗,一头藏獒。藏獒高高地扬起头,扫视着一切,高傲,威武。

见了旺旺,它一声低吼,直扑过来。旺旺扭头就逃。但是晚了。藏獒三两步跨过来,轻巧地将它扑翻在地,一口咬住它的脖子。

藏獒摆动硕大的脑袋,用力撕扯。旺旺尖叫着,惊恐地挣扎,四肢在地上抓出道道深痕。

不过,旺旺还是逃掉了。藏獒的大嘴松动了一下,它侥幸逃过一劫,捡了一条小命。

旺旺钻进狗洞,血流在地上,干了,变黑,发臭。奄奄一息地瘫倒下去的那一刻,它听到主人在大笑,哈哈,狗日的,跑得好快!还听到他在表扬他的爱犬,嗨,干得好,没白疼你!藏獒长嗷一声,在地上打滚,撒娇。

重新从狗洞爬出来时,旺旺变成一条残狗。一条腿断了,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随时会倒下去一般。脖子受了重伤,伸不直,扭着,像在偷看什么。

有一回,刘忙生指着旺旺对藏獒说,去,咬!

藏獒怪叫着扑过去。旺旺有了上回的教训,早有戒备之心,一头钻进狗洞,再也不出来。藏獒扑了一个空,趴在洞口嗷嗷乱叫。

女人在一边看了,拍手大笑,刘忙生也跟着拍巴掌。

4

刘锄头拉开拉链,对着老树根,稀稀拉拉地尿出几滴。尿液落到老树根上,溅到脏兮兮的鞋上,留下几点清晰的湿痕。

路边的枯草一阵窸窸晃动,钻出一条黑毛母狗。它眨巴着肿泡眼,直直地盯着他的下边。

那是吴望秋的大黑,他认出来了。他干掉吴望秋的大白狗后,他又养一条黑狗。

大黑在地上嗅来嗅去,裸露的屁股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忽然感到下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蹲下来,伸手做出喂食的样子,喔,喔,来,过来!

大黑抬起头,讨好地舔他的手。他摸摸它的头,又摸摸它的背。狗得到鼓励,更卖力舔他,湿湿的,热乎乎的,啧啧有声。他全身麻酥酥的,体内有股久违的力量在升腾、搅动。

刘锄头!吴望秋像是从土底下钻出来的,你要死呀?

刘锄头打了个冷战,双手慌乱地捂住下边。

吴望秋厌恶地瞟了他一眼,说,看你这副德行,跟狗都不如!小心裆里的东西跟它一样烂掉。他指了指老树根。

刘锄头慌乱地系裤子,你狗日的积点口德好不好?

怕了?越怕烂得越快。哼!吴望秋往湾里走去,漆黑的皮鞋在土路上发出刺耳的咚咚声。

你回来干什么?系好裤子,他扭了扭屁股,似乎要确认那东西是不是真烂掉了。

笑话!他提高嗓子,我怎么就不能回来?我回家看看碍着你什么了?

你住在街上,这里早不是你家了。刘锄头摇摇头,眼里全是不屑。从这儿搬走的人,都跟这这儿不相干了。你也一样。

吴望秋不服气地看着他,我的房子在这儿,你敢说那老房子不是我吴望秋的?

那又怎么样?它迟早会变成一堆破烂,你看都不会看它一眼。难道我说错了?他并不看吴望秋,抬腿照老树根狠狠踢了一脚,跟它有仇似的。

瞧你人不人鬼不鬼的,跟死了娘老子一样,该不是叫狗把卵子啃了?吴望秋讥讽道。

你说对了,湾里真闹狗了。他的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闹狗?

是,狗们围着湾子叫,跟哭一样。不错,一群狗在哭。还刨墙,刨我家的墙,兴许还刨了你家的墙,要吃人似的。你说,枯树湾几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狗在哭?

是啊,都哭哑了,还在呜呜地干号。要不,你晚上跟我睡,听听就知道了。他巴结地看着吴望秋。

吴望秋吓得倒退一步,也打了一个尿噤似的,浑身一颤,说,得,我犯了魔气,跟你睡!说着扭身就往来的方向走。

夜听狗哭,晨戴白布。老辈人说的。刘锄头,你小子混到头了!他越走越快,给狗追来一样。

什么?吴望秋,你个烂嘴的!刘锄头急了。

狗哭不是好事,湾里要死人了。吴望秋大声说,你他妈的够喝一壶了。

死人?湾里都没人了,还死什么人?刘锄头都快跟狗一样哭了。

我怎么知道。死谁头上谁命短!他逃了。

妈的,丧门星!刘锄头不寒而栗。

他从草堆里爬起来,接着晃荡。田里,塘边,山头上,树林边,遛哪儿算哪儿。他忽然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寸土地,当然还有这片土地上的狗,都是他刘锄头的。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让他油然而生一股豪气,一股类似于当年持枪打狗的冲天豪气。他仿佛看到那些狗出现在视野里,激动不已,心里痒痒的,手上也痒痒的。妈的,放在那会儿,这不找死吗?他咬了咬牙,连牙根儿也跟着痒痒的。

好久不打狗,他身上的那股杀气早就随着时间漂走了,消失得一干二净。狗不再怕他,甚至凑过来,跟他套套近乎,意思是讨点吃的。刘锄头当然没有吃的。它们汪汪叫两声,失望地离开。望着不紧不慢远去的狗,他端起空空的双臂,瞄准,——叭!

5

刘锄头在麻将馆里找到吴望秋。

吴望秋早就不打铁了。他在镇上开了一家望秋超市。超市在丁字路口,位置好,口面大,生意好得不得了。生意忙得差不多了,他就到麻将馆里摸两把。

刘锄头坐在角落里,喝茶,嗑瓜子。他知道,如果没别的事,吴望秋会一直打到下午,或者晚上。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会一直等到他散场。

吴望秋对面坐着一个妖艳女人,黄头发,红嘴唇,胸脯挺得老高。她不时瞟他一下,嗲声嗲气地说,吴总,快点呀!吴总,我等不及了!

吴望秋目光阴沉,脸色通红,额上的青筋突出,像扭动的蚯蚓。显然,他输了,输得很惨。

他们在做轿子。我发现了,他们在钓我。他愤愤地。你注意点,他们是老油条,是精,没两刷子别上这儿,你玩不过他们。

我不打麻将。刘锄头咕地喝一口茶。

不打麻将?吴望秋意外地看着他,那——你总得找点事做。

对,总得找点事做。不然,这日子过得有油没盐的。

是啊,那你干什么呢?

数狗。

数狗?别跟我提狗。他厌恶地摆手。

湾子里有很多狗,自从它们整夜整夜地叫,我就开始数它们。你知道有多少?二十七条。不算小的,不算那些躲着没见面的,光那些有名有姓的,一共二十七条。

狗也有名有姓?

对。刘忙生的,叫忙生狗,吴望秋的,叫望秋狗。好记!

这不骂人吗?

你家的黑母狗也在里边。你养了它多少年?你忘了,肯定忘了。我记得,七年。你丢下它,它捉老鼠,抓虫子,逮蛇,吃野果子,没饿死,又活了八年。它不是狗了,是狼,只有狼才这么活命。湾里那些狗,跟它一样,都变成狼了。湾里到处都是狼,你说可怕不?不过,你家黑母狗快不行了,毛掉光了,露出又黑又脏的皮肉,活像一条癞皮狗。哼,望秋狗是一条癞皮狗。没人管它,不冻死也得饿死。

你真无聊。吴望秋脸上挂不住。

昨天夜里,狗又叫了一夜。

狗叫有什么稀奇!你别跟我说你怕了。他的声音抖抖的。

可是它们夜夜都叫,不光叫,还哭。你跟我说的,狗哭不吉利。

没什么不吉利,我随口说的,你就当真了。兴许,它们只是饿了,或者冷,总会有原因。当然不会因此死人。哪有这样的道理,狗一叫就死人,那得死多少人,世上的人岂不死光了?他不自然地笑笑,像在安慰他,又像在安慰自己。

可是,死谁呢?刘锄头并不听他的话,你想过没,会死到谁头上?

你莫问我,我又不在枯树湾,怎么知道!跟你说过,不必当真。你钻进死角了,得换换脑子。要不,我们去搓几把?不常打麻将的人,火气旺,没准你能赢一把。再说,打打牌你就不会想这些没影的事了。或者,去找个女人?

那我就告诉你,不会死到别人头上,要么是你,要么是我。他很平静,他事先想好了这么说,怎么着也得把这家伙拉上。老话说得好,要死拉个垫背的,吴望秋就是垫背的。

放屁!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他忌讳这事。不光他,换了谁不忌讳这种事?

打你上次回枯树湾,狗叫得更凶了。这话很关键,他说得跟真的似的。

慢着,我什么时候回去过?我压根就没进湾子!吴望秋打断他的话。

因为你的缘故,它们叫得比哭还难听。他说得很慢,很肯定。喔——汪,喔汪——嘁!它们就是这么叫唤的,这不是在叫你的名字吗?吴——望——秋!要不要我再学一遍?

你当我傻哩!把尿盆子往我头上扣,哼!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他再次打断他的话。我就不信,你能教狗这么叫唤!他讥讽道。

我清楚地记得,你穿一身白衣。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穿一身白,这可不好。

呸,越来越不像话。他恼怒起来。

这事不假,我跟你赌咒,咒什么都行。我一片好心,你当了驴肝肺。唉,算了,不说了。我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吴望秋打了一个冷战,大叫一声,刘锄头,你回来!

刘锄头固执地往前走。

他追上去,拉住他,你给我说清楚,干吗要缠上我?

缠上你?你说我缠上你?你屙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鸟?我刘锄头缠上你!

你尾巴一翘,我就晓得你屙什么屎!

老吴,你错了,我什么屎都不屙。

我就不信,从你嘴里能吐出什么好玩意来。

也行,既然你不当回事,我还怕什么,我嘴长,我热脸挨着冷屁股。他唾沫四溅,扬手刮了自己一嘴巴。

倒像我错怪你,哼!

也是,换了我也会恼火。你说是不?——算了,不说这事了,说来说去真没意思,还是说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

对,就是杀狗。我整天都在想着杀一条狗。

吴望秋盯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都什么时候了,杀什么狗?你刘锄头又不缺肉吃。

你打麻将的时候,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打狗跟打麻将是一回事,都是找乐子。你刚才不是说找女人吗?其实找女人也是找乐子。就好比多年前你有个相好,现在你会不会想起她?你想,你不会不想,除非你不是男人。想想看,当年我们打了多少狗,吃了多少狗肉。如果再让我打一回狗,吃一回狗肉,那才叫个美。这难道不跟有个相好一个理?

扯淡,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的脑子叫狗吓坏了!

数狗的时候,我常想,今天,干掉张三狗,过几天,再干掉李四狗,再过几天……有时我又在想,这么多狗是吃不完的。我一个人哪儿能吃这么多狗肉?我想好了,将狗肉送人。比如你吴望秋,送上一大块,比如刘忙生,送上一大块。只要是从湾里出去的人,都送,一个不漏。没准儿,这些人还会吃上自家的狗肉呢!他们吃着自己的狗,还一个劲地谢我,说刘锄头真够意思,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大老远的给我送狗肉。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算了算了,你在说胡话。你回去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吴望秋不耐烦了。

最重要的是,杀一条狗,其他的狗就不叫了。杀一儆百。你知道的,一条狗给杀了,其他的狗就怕了。狗明白这个理儿。我不相信,连狗都明白的理儿,你吴望秋不明白。

那是,那是。吴望秋连连点头,忽地又觉得不对,你又骂我了,你怎么动不动就骂人?我又没招惹你。

想当年,我刘锄头拿枪打狗那会儿,哪条狗敢在我面前抬抬眼?那是打出来的威风。现在,这股威风没了,狗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这么做,是在给我们消灾。你说是不是?要不然,那些家伙兴许会跑到漳河镇,围着你叫,给你找不是。到那时,你吴望秋该不会骂我事先没提醒你吧?

吴望秋缩了缩圆圆的脑袋,直摇头,你他妈的啰唆了半天,就是为了吓唬我?

刘锄头故作深沉地摇摇头,说,当然不是。我要有条火铳,打狗得用枪。

火铳?——你找死哟!你想关进去不是!吴望秋不屑地说。你要害我坐牢,我才不干。你滚吧,我算看透你了。

也行。这可是你说的。这事最不济就是我们俩倒霉,大不了死了我刘锄头。我就不信,你吴望秋能跑多远!

妈的,去死吧,刘锄头!

6

湾里到底有多少狗?二十七条?鬼才相信。亏刘锄头蒙得出来。这些年,谁也没让狗计划生育,公狗到处播种,母狗像没有开关的闸门,不停地生小狗,小狗再生小狗,越生越多,怕是七十条,一百七十条都不止。枯树湾如此,附近的湾子当然也如此。大狗小狗,一窝窝一群群,到处乱窜,这里窜到那里,这个湾子跑到那个湾子。随处都是它们在争叫,撕咬,争地盘,争食物,争母狗,一刻不得安宁。

吴望秋的意思,是杀一条狗就行了。如果那些狗还叫,就再杀一条。我就不相信,它们不怕死。他说。

但是刘锄头并不同意他的想法。他说,你老吴成天除了打麻将,在麻将桌上偷看女人的奶子,就不会找点别的乐子?跟你说过,杀狗不光为消灾,还为取乐。

刘锄头有自己的计划,第一步,杀条公狗。枯树湾的公狗多的是,要是把母狗杀光了,将来就没有小狗了。第二步,是杀那些外来狗。发情的母狗会招来更多的公狗,那样的话,这里的狗是打不完的,岂不快哉!

他跟吴望秋讲,做这事得讲究策略,一旦开了头,就有不愁没乐子了。你想想,在麻将桌上,别人盯着你的银子,你提心吊胆,处处小心,弄不好,会掉进去。你吃了亏,别人还在背后骂你笨,傻逼。何苦!在这里,我们是老大,土皇帝,兴奋,刺激,快乐无比,又活到年轻的时候。这么说吧,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怎么高兴怎么来。说着,他心里又生出一股豪迈之气,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手握全局,举重若轻。别跟我说那些警察,他们才不管这些鸟事。枯树湾成了蚂蚁不生子的鬼地方,他们吃饱了撑着,跑到你这儿来?

不过,事情还是要做得隐秘一些。他们事先把火铳藏在稻草堆里,若无其事地在湾子里转一圈,查看有没有人回来,万一让哪双眼睛撞见,岂不坏事?顺便也瞧瞧那些狗在哪里,方便下手。

奇怪的是,今天湾子里竟然没有一条狗。它们像事先得到消息,都躲了起来。

刘锄头正在纳闷时,看到了旺旺。

旺旺直直地躺在自家院墙下晒太阳。自从受伤以后,旺旺见人就躲,见了刘锄头也没从前那么热情。刘锄头走过去,抬腿在它脏乱的皮毛上踢了踢,说,狗日的不理人!

旺旺扭起头看了他一眼,爬起来一歪一歪地走开了。

刘锄头跟它招手,唤它的名字。它停下来,警惕地看着他。

妈的,叫藏獒咬傻了!

吴望秋过来跟他碰头。一条狗也没看到,都跑哪去了?他埋怨道。

赶集去了,到你们漳河镇上赶集去了。他顺便挖苦了他一下。

那你说怎么办?

要不,就干掉忙生狗。他捏了捏拳头。

刘忙生的狗啊?刘忙生是谁,谁敢惹他呀!

你也不想想,如果将他的狗打掉了,该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看,我连刘忙生狗都干掉了,这太他妈的让人兴奋了。

吴望秋听了,顿时来了兴头,太好了!刘锄头真有你的,这才叫绝了!他一拍大腿,指着刘忙生的老房子大声说,刘忙生你听着,谁叫你那么有钱呢?谁叫你住别墅开小车养小三小四呢?老子今天就要打你的狗。打你的狗就是打你的脸,老子打了你的脸又怎样!看,刘忙生狗都叫我打了。他像喝高了,手舞足蹈。

他从草堆里扒出火铳,拍拍崭新的枪管,说,老伙计,干吧!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刘忙生的院子边。按照事先商量的办法,吴望秋先进去堵住那个狗洞,刘锄头则在院子里伺机开枪。

吴望秋抄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棒,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旺旺听到动静,睁眼看了他一下,又接着懒洋洋地晒太阳。

太好了。他放开步子,很快蹲到狗洞边,双手紧握木棒。

来吧,我等着你!他的心脏狂跳起来,感到一阵从没有过的亢奋。好久都没这么激动了,他恍惚间又回到了过去,感到自己肥胖的身体又年轻起来。真带劲,难怪狗日的刘锄头要这么干!

刘锄头斜靠在门墙上,端枪瞄准旺旺。旺旺一点也没觉察到异样,还在静静地躺着。

嗨,起来!刘锄头吼道。他大概觉得打一条毫无反抗的狗太没劲。

狗日的,快起来!他提高嗓门,腾出一只手,拣了一块石头扔过去,准确地砸在旺旺的头上。

旺旺噢地叫了一声,翻身向狗洞跑去。

刘锄头迅速移动枪口,——砰!旺旺一声惨叫,重重地栽倒下去。

中了,打中了!吴望秋挥舞着棒子。

刘锄头拍了拍手中的火铳,得意地说,好枪!

旺旺剧烈地抽搐着,一股鲜红的血液从它身体里流出来,蚯蚓一样地蠕动。吴望秋用木棒捅了捅它瘦小的身体,说,这就完蛋了?真不经打。

没料到,它却痛苦地叫一声,扭头爬起来,一歪一歪地逃向狗洞。等他们回过神来,它已经钻了进去。

吴望秋看看狗洞,又看看刘锄头,一时愣了。

让你看着狗洞的!他生气了。

你不是一枪放倒它了?

狗日的,命大。——也是,手生了。刘锄头皱皱眉。

这下怎么办?都钻进去了。

能怎么办?进去,拖出来。刘锄头不容置疑地说。

可是,这门上了锁。吴望秋为难了。

就不会想办法吗?笨!刘锄头不耐烦了。

他放下火铳,径直朝大门走去。吴望秋呆呆地看着他的后背,说,可不能拆门的,弄不好会关进去。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叫它自己爬出来?他指了指狗钻过的地方,虎着脸,老吴,我们连他的狗都打了,还怕什么?

他抢过吴望秋手中的木棒,快步走到门前,抬腿一脚,门哐的一声开了。

奇怪的是,屋里没有旺旺的足迹。它逃了,从后门洞里逃走了,洞壁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

7

第二天,刘锄头接到一个电话,是刘忙生。

老熊,你有种啊!刘忙生慢悠悠的。

忙生老弟,哦不,刘总,您别损我了。

损你?我敢吗?你有枪啊!他突然提高嗓门,刘锄头吓了一跳。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刘总,我的好刘总,有话直说,我听着呢。他气都接不上来。

俗话说,打狗打脸,你一枪打到我脸上了。

没,我哪敢!我打狗哩。哦,该死,我嘴臭,冒犯您了!要不您打我,照我脸上打,狠狠打一顿好了。

还有,你刘锄头是一条命,我家旺旺也是一条命。你说,这账怎么算?他说得很轻,却咄咄逼人。

刘总,我命贱,我的命不是命,我的命没您的狗值钱。我犯贱,我有眼无珠,您说吧,要我怎么着,我都愿意,我愿意。要不我给您看门,您就当我是您家的狗中不?他快哭出来。

看门?哈哈,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问题是你看得了吗?

我干别的不行,看门一定行的,一定行的。

哼,要是我不答应呢?

刘总,刘总,您大人大量,我是真心思过呢,你就当我是您家旺旺好了,您千万别吓我呀!他吓坏了,放声大哭。

刘忙生有意停下来,似乎在享受他的哭声。许久,才开口说,嗯,先不说这个。那个胖子,——叫什么来着?哦,吴望秋,瞧我这记性,乡里乡亲的都快忘了,——你们怎么就想到打我的狗呢?你实话实说吧。

实话实说?

嗯,瞒人的话我不爱听。

实话,他吞吞吐吐的,那,我跟您说实话。

说吧,利索点。

我们,我们肯定不敢跟您刘总叫板,是不?这是肯定的。他紧张地思索着。

哦?打了我的狗还不是跟我叫板?难道是给我刘某人面子不成?他冷笑一声。

这个,这个倒真跟面子有关。他似乎得到某种启示,瞬间有了底气,挺了挺胸,说,我们打您家的狗,也,也不是想吃狗肉。我们只是想,给您长长面子。过分的紧张,让他喘起了粗气。

面子?打我的狗还是给我长面子?真会开玩笑!

我们打狗是有原则的。

原则?狗屁,这不是笑话吗?

是的,我们有一条硬性原则。谁家有钱,我们就打谁家的狗。我们只打有钱人的狗。谁家最有钱,就先打谁的,以此类推。没钱的,干脆不打。他的话突然变得流畅起来。

这叫什么道理?你就这样糊弄我吗?

真的,我想替枯树湾有钱人扬名,我们就用这种不叫办法的办法。对,就是扬名,我跟吴望秋就是这么商量的。我们要叫别人知道,我们枯树湾谁最有实力,谁是大老总,谁的本事最大。您家的狗,我们是第一个打的。刘总,您是我们这块地面上的首富,是老大。

那边停顿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他乐了。刘锄头你真长进,打我家的狗,还哄我开心。

真的,不骗您。他急急地说,我们不知道拿谁家的狗下手,结果找来找去,我们认为您是最有钱的,我们一定要替您扬名,至少让人知道,谁是我们的老大。对,您是我们正宗的老大。我们只认您,只服您。这个没说的。

这么说,打我家的狗,反倒是抬举我了。

不,不是,是您真有钱,说到刘总,谁不翘大指头!他很诚恳,仿佛已经翘起了大拇指。

但是,别人不这么认为。他们会说,刘忙生的狗叫人给打了,刘忙生叫人欺负到鼻子尖上了。

不。这个法子是简单粗暴了些,我们对不起旺旺,哦,更对不起您刘总。我们是粗人,想不了更好的办法,您得原谅我们,宽容我们。但是这个法子管用。过不了多久,别人都会知道我们打狗的原则。而且打狗的事会传得飞快,大家都会知道,谁家的狗叫我刘锄头打了,那么这家一定有钱。第一个被打了狗的,一定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哈哈,我倒成人物了。

那当然,您刘总就是大人物。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这里没人能跟您相提并论了。

诡辩。你就用这种弱智的理由开脱自己?

不,不,刘总,我刘锄头这辈子没什么能耐,但这事做得光彩,就是要给刘总长面子。所以,第一个就选中您了。当然,这里边还有吴望秋的功劳。

你们倒有功劳了,你还记得拉上吴望秋。真是岂有此理!他哧地笑了一下。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亏你说得理直气壮。

刘总,请您理解我们一片苦心!枯树湾出个有钱人不容易,我们乡里乡亲,做不了别的,只能用这种笨法子,让别人知道我们这儿也有大人物,想来也不是坏事。他恳求着,语气沉缓。这个时候,他几乎心平气和,甚至还暗藏几丝得意,为自己出人意料的口才,也为自己临危不乱的胆量。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吴望秋?狗屁!

这么说,我倒不忍心找你们的不是了。他放缓了语气,怎么说我们也是乡亲一场,再说你们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是,是,乡亲一场,用心良苦,用心良苦。他唯唯诺诺。

我也懒得跟你计较了,这么着吧,明早你跟吴胖子每人送两千块钱来,这事就算了了。

两千块钱?他吓了一跳。

怎么?不乐意?那就三千好了。

妈呀!他心里跟刀绞了一下似的,刘总,这……

哦,还不乐意?那好说,他说得很慢,再往上加点。

别,别,刘总,乐意,我乐意,我这就跟吴胖子说去。

嗯,这不就行了嘛!——对了,找到那条死狗时,记得送块狗肉过来,给我喂獒好了。说完,电话挂了。

刘锄头一下子瘫倒在地。

8

湾里果真听不到狗叫了。

夜真静啊,一片树叶掉下来都听得见。

没有狗叫的日子,刘锄头仍像睡在刺丛里,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狗呢?怎么不叫了?这太不正常了,似乎所有的狗都被他一枪打死了。他发现自己掉进一片看不见的泥塘,越陷越深。他烦躁、恐惧,坐立不安。妈的,都是狗给闹的。

刘锄头知道,它们躲起来了。枪一响它们就隐身了,躲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现在,他在明处,它们在暗处,像一群看不见的幽灵,在窥视他。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感到无数双狗眼在盯着自己。他害怕,不定哪一瞬间它们就冲出来,用尖利的牙齿撕碎自己。

更可恶的是,刘忙生阴阳怪气的声音不时在他的耳边响起,让他感到背上凉飕飕的。他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个算命先生,想到他所说的话。这难道就是报应?他扭了扭头,倔强地想,鬼才知道有没有报应!妈的,这人比狗更可恶!他骂道。

他再次找到吴望秋。

吴望秋坐在收银台前的转椅里,肥胖的身体将椅子塞得满满的。他低着头,在不厌其烦地清点抽屉里的钞票。如果不打麻将,他就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零归零,整归整,一五一十,数一遍,再数一遍,乐此不疲。

刘忙生找你!他冷冷地说。

吴望秋吓了一跳,惶恐地说,他找我干什么?

你说呢?找你要狗!

放屁,又不是我打的,凭什么找我!他一把关了抽屉,气呼呼地站起来。

见者有份。何况你还堵了狗洞,进了屋子。我们拴一根绳上了。

都是你狗日的惹的,这回好看了。他气呼呼的。他怎么说?

怎么说,两个选择。一是给他送一条好好的旺旺去。他面无表情,撒起谎来不露痕迹。

开什么玩笑!另一条呢?

另一条很简单,我跟你,他指指自己,又指他,每人送八千块钱去,这事就算过去了。说着,他双手捂脸,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

吴望秋顿时涨红了脸,大叫起来,他妈的刘锄头,都是你,你害苦我了。我才不出这个钱,我没开枪,关我屁事,闹到法庭上我也不怕。他跺脚,拍巴掌,口沫四溅。

刘锄头无动于衷地抬起头,说,老吴,事已经至此,你就是杀我剐我,也没用。你看着办吧,刘忙生是个什么东西你是知道的。说着,摇摇头,转身往外走去。

吴望秋停止叫骂,看着刘锄头一摇一晃的背影一时没了主意。老熊,老熊,他大步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央求道,老熊你听我说,能不能跟他说说,少点,一条老狗,哪儿值这么多钱?

说说?有屁眼你说去。他没张口一人拿一万,就烧高香了。他冷冷地哼一下,大摇大摆地去了。

那,我把钱给你得了,我就不去了。他在后面大声喊道。妈的,蚀财免灾,蚀财免灾。

讹了他一笔横财,让刘锄头兴奋不已。有钱人胆小,还他妈的笨!他得意地哼起小调。

从刘忙生那儿回来,他发现自己离不开枪了,只有这杆火铳才能给他安全感。这太离谱了。风水轮流转,连他自己都不相信,风水竟然转到狗那边去了。曾几何时,他会料到出现这种丢人的局面?这让他再次想起那个人丁兴旺的枯树湾。还是人多好哇!那时谁会想到他孤独一人守在这个大湾子里,成天面对一群“狗视眈眈”的野狗?

枪膛里填好了火药、铁沙,当然还上了铁钉。他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只要需要,抬手便轰地放一枪。

有种就出来,妈的!他骂。

他猫腰,低头,小心翼翼地对湾子进行搜索。柴堆,牛棚,猪圈,阴沟,只要是可疑的地方,都不放过。这时的刘锄头,更像一个入侵者,在全力搜寻他想象中的敌人。

一圈下来,他腰酸背疼,大汗淋漓,一屁股坐在石磙上,大口喘气。唉,老了,不中用了。他无奈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这时,一条全身通黑的狗出现在视线里。是大黑,吴望秋的狗。

大黑!他一阵风似的追过去。奇怪,不见了,跑哪去了?他狠狠地揉了揉双眼,眼花了?

大黑没这么笨,不会现身的。对,一定是我眼花了。

他怏怏地回家,推开院门,惊异地发现院子里笼罩着一层死亡的气息。院子里零乱地散落着一地鸡毛,角落里还有一块污血!他喃喃自语,哪儿来的鸡?我没喂鸡呀。

他疑惑地蹲下来,胡乱扒动鸡毛,无意中滚出一只红冠鸡头,吓了他一跳。他忽地想起那只昂着头咕咕叫的野鸡,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叫杀鸡给人看,妈的!他抬脚将鸡毛踢得狂飞乱舞。

9

打发走刘锄头后,吴望秋再也不敢回枯树湾了。他整天躲在超市里,哪儿都不敢去。这一天,他一抬头,又看到了刘锄头。

你又来干什么?吴望秋板着脸。别再跟我提狗,我不干了。

干不干由不得你。刘锄头同样冷冷的。

这叫什么话?

实话。

什么话到了你刘锄头嘴里都是实话。你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一只野鸡死了,死在你家院子里。他又故意这么说。是那些狗干的,你该回去看看。

你就是来跟我说这些破事的?

下一步,就轮到你我头上。

又来了。跟你说过,我不干了。你害苦我了,白白损失那么多钱,休想再打我的主意。

我没打你的主意。我只是来告诉你,没准哪天狗就找到你,忽地将你扑倒,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头。你晓得的,那是一群野狗,小心点,老哥,这些牲畜是记仇的。

他说完转身就走,很决绝的样子。他故意这么做,他要吴望秋明白,他刘锄头不是来求他的。

对了,他回过身,摸了摸头,郑重其事地说,差点忘了!哪天我叫狗给吃了,记得给老弟送个花圈,也不枉我们一起打狗的情分。

吴望秋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回到枯树湾,刘锄头继续搜寻。

他发现了大黑。它瘦骨嶙峋,只剩一把狗皮包着。它躺在墙根下,奄奄一息。不用说,这是给饿的。

它也发现了他,无神地看了他一下,又闭上了双眼。

他用枪杆捅了捅它的头,跑呀,看你往哪儿跑!他重重地踢了它一脚。大黑呜了一声,吃力地爬起来,一歪一歪地向外逃。

他厌恶地盯着它,端枪紧跟其后。

它一头摔倒,随即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再次爬起来,笔直向草丛冲去。

枪响了,它栽倒在地。

你又在打狗。吴望秋又回来了。

对,打了一条。刘锄头举起枪,得意地笑。

别打了,老熊,你瞧你把我害成什么样了?他指了指自己。他脸色苍白,眼睛浮肿,像一个死人。

你怎么了?刘锄头看着他。

我一闭眼就梦见狗在追我、咬我,吃我的肉。我打麻将也输,输得一塌糊涂。还有,有人举报我卖假酒、假烟,当官的关了我的超市,还要把我弄进去。他妈的,那些东西又不是我做出来的,凭什么叫我背黑锅?你瞧,一大堆的麻烦找到我了,我蚀财又遭灾,瘌痢烂了鸡巴,没一头好。老熊,都是因为你,打什么狗!他要哭出来了。

刘锄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后悔了?他走到大黑的尸体旁,踢了一下说,我不后悔,我还要打。

他看到了大黑,跳了起来,你疯了?敢打我的狗?

他捧起大黑的头,用手探它的鼻子。不用费心了,早死了。刘锄头漫不经心地说。

刘锄头,你不得好死!你要遭报应的。他的眼睛冒出火来。

报应?横竖你也有份。他无所谓地笑起来,露出一嘴黄牙。

你这个无赖,枯树湾怎么出了你这个无耻之徒!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别生气,老吴。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杀了一条狗吗?想当初,你跟着我吃了多少狗肉。那个时候,你怎么就没想到报应?老吴,不是我说你,你们有钱人就是这样,胆小!杀一条狗就吓成这样,你还活不活了?

吴望秋稍稍平静一些,说,刘锄头,凡事积点阴德,何苦跟一群野狗过不去?

错!你错了老吴,是它们跟我过不去,是它们闹得我不得安宁。有本事你来试试,你回来在家睡一晚,就知道不是我招惹它们,是它们惹我。他拍着巴掌,吼叫着,激动不已。是它们自找的,自找的,你倒怨我!

吴望秋叹了一口气,在地上坐下来。

狗让我不自在,我就得让它们不自在。这叫以牙还牙。吴望秋,这是我的错吗?

吴望秋捂着脸,许久才说,老熊,你得找点乐子。

找乐子?没错,我没什么乐子,我日子过得有油没盐,我就是一个等死的人。

别说得这样难听。

事实就是这样。除了吃喝拉撒,我还能干什么?你他妈的压根就瞧不起我,还当我无所事事,找狗的不是。

你该去找个女人,老熊。吴望秋说,找个女人你就不会东想西想了。

你说,我连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还能弄别的女人?他苦着脸,可怜巴巴的。

话不能这么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没准就有好的等着你。

谁?你说谁在等着我?他眼里忽地闪起光来,像换了个人。

心动了不是?

他有些丧气,垂下头说,这么说你早就有女人了。怪不得你狗日的活得油光水滑的!

这是另一回事,跟杀狗没关系。要不这样,你跟我到镇上住一晚,怎么着?

住一晚上?那又怎样?

去了你就知道,这世上除了杀狗,乐子多着哩!

那可不行。刘锄头使劲摇头。

哦,你身体不行。哈,怎么不早说,难怪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守得住!

不是。他急了,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我身体好得不行。

也是,谁会承认自己不行?他摇摇头。

得,你就别费心了。我还是得打狗。你该干吗还干吗去,我不稀罕。

10

找不到狗,刘锄头很沮丧。它们躲起来了。它们不会说话,却绝顶聪明。否则,我不会斗不过一群狗!

自己遇上一群劲敌了,跟它们较上劲了。一群狗成了自己的劲敌,真让人笑话。枯树湾的刘锄头竟然对付不了一群狗,或者说,刘锄头根本就不如一群狗!这比骂自己的娘老子还难听。

妈的,总能想出法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就不信,你们能躲到地下去!

他发现,自己对狗充满了仇恨。它们伤害了他的自尊,侮辱了他的智商。事情的性质变了,他要下狠手了。

远处传来一阵汽车的响声,刘忙生回来了。这回是真回来了。

锄头哥!刘忙生老远就喊。他剃着光头,浑圆的脑壳像个青皮西瓜。他打开车门,腆着同样浑圆的肚皮下车。

刘锄头抹了一把脸,以为自己在做梦。

刘总!他满脸堆笑,从地上爬起来。

打狗啊?他笑着,摸出一支烟丢过来。

他赶紧接住,是哩,这不正找着!

找着没?刘忙生似乎很感兴趣,递上火。

没,没找着哩!他受宠若惊,差点呛着。都不见了,连个影儿也没找着。他叹了口气,偷眼好奇地向车里瞄去。奇怪,车里没有女人,只有那头藏獒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四处张望。他不免有些失望。

哦?有这事?刘忙生吐了一口烟,打开车厢,拿出一条双管猎枪。见过这玩意儿没?他举枪晃了晃。

没,没。他摇头,盯着枪,啧啧不已。

这东西才叫厉害。你那个不行,坐力大,杀伤力不够,瞧我的。说着端起枪来直指刘锄头扁长的脑袋,眯眼一瞄,叭!

刘锄头吓得双腿一软,惊恐地叫道,刘总,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您,您别吓我!

你看,只要动一动手指,就当打死一条狗。说着,枪口抵在他的脑门上。

刘锄头一屁股跌坐在地,慌乱地摆手,别,刘总,求您了,我胆小!

快说,狗都跑哪儿去了?他用力捅了他一下,刘锄头疼得直吸冷气。

我真不知道,我也在找哇!我不敢骗您的,不敢!他扭着头,试图躲开枪口。不料刘忙生哼了一下,他不敢动了。

量你也不敢。他收起枪,眯着眼四处打量。快找,我要过把枪瘾。

刘锄头爬起来,抖抖地擦汗,说,刘总真是要打狗呢?

这有什么奇怪?就你能打怎么的?他扭过头问道。

没,哪儿能呢!刘总回来打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差点叫起来。

跟你说吧,我想在这里办一个养狗基地,养土狗,专供客人来打。他拔开枪托,利索地填充子弹。

专供人来打?刘锄头一头雾水。您不是在河里挖沙吗?

挖沙?当然。可是谁会嫌钱多了?

他端起枪,漫无目标地瞄着。我要在这里搞一个休闲山庄,把杀狗做成产业,让那些有钱有闲的人来撒钱。我要狠狠地赚一把,哈哈。你杀我的老狗旺旺,却给了我一个赚大钱的金点子,这买卖做得划算。这么说吧,除了挖沙,我还要把枯树湾变成摇钱树。到那时,枯树湾不存在了,只有一个杀狗山庄。对了,名字也有了,就叫杀狗山庄。有创意吧?哈哈!

有创意,有创意。刘总办事就是有气魄。

到时候,你给我当教练好了,打狗是你的老本行,熟门熟路的,你就教客人取乐。我给你发工资,一点不亏待你。刘锄头忙不迭地在跟在他身后,不住地点头。

行,没得说,这天大的好事上哪儿找去,我当然乐意!刘锄头兴奋不已。

我会打通各个关节,持枪证、经营许可证、卫生证、环保证,七的八的,一个个弄下来,合理合法地干,别人玩得开心,我也赚得安心。

到那时,我们就大规模地杀狗,大把地赚钱。他张开肥厚的手掌,狠狠地一挥,似乎要一把抓尽所有的钞票。

这些老房子,全部改造,用来当狗圈,要把狗养得肥肥壮壮的,客人才打得有劲,才打得刺激。放着这么好的资源不用,真他妈一个傻!他摆摆头。

你想过没有,它们会藏到哪里去?刘忙生抬眼看着天空,似乎在对云朵说话。

想过,当然想过。可是我笨,想不出它们在哪。他恨不得刮自己一个耳光。

你想想看,会不会跑到山上去?那里有草、有树,刺棵子什么的,躲几条狗没问题。

山上?是啊,我真是死脑筋,怎么没想到呢!它们一定躲到山上去了。我们这就找去。可是,——山上连鸟都钻不进去,就别说人了。再说了,弄不好还会遇到野猪、黑蟒什么的,凶险!刘锄头一脸恐惧。

有这事?

有这事。这些年山上草啊树啊疯长起来,将山场裹得严严实实的。万一一脚踩到蛇背上,一头撞进野猪窝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刘总,您脑子好使,还是想想别的办法,犯不着拿性命开玩笑。

可是,有什么好法子呢?他思索着,一个大活人对付不了几条狗,——有了,你还真笨,现成的好法子你都想不出来!他指了指刘锄头的脑袋。用火,知道吧,用火烧!没读过书吗?老祖宗打仗就爱放火,一把火烧起来,死人翻船,仗就打赢了。老子就不信,它们能跑到天上去!他得意地叫道。

11

空气里充满了硝烟的味道,那是死亡的味道。当刘锄头端着枪再次出现在湾子里时,狗们明白,死亡如影随形。

正如刘忙生所料,狗们逃到了山上。那里到处都是藏身之地,石缝、刺棵子、茅草林,钻进去就没影了,安全了。

傍晚,枯树湾发生了一场大火。

大火从后山燃起,很快呈合围之势,将整座山包围起来。风助火势,呼呼啦啦越烧越大,很快席卷整条山梁。山上的茅草、柏树、松树,见火就着,到处是燃烧的啪啪声。高大的火苗子大幅伸缩、搅动、摇摆,如一条条扭动的火蛇。

山上的狗惊动了,如一群惊弓之鸟,惶恐失措,盲目四窜。

刘锄头堵在出口处,砰地放了一枪,强大的后坐力震得他全身一抖,不由得后退一步。枪声引起更大的恐慌。狗们失神惊叫,胡乱冲撞。有的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巨石上;有的被卷进大火,瞬间变成一团火球。

刘忙生也开枪了。他站在土包子上,居高临下,盯着无头苍蝇一样的狗,兴奋地扣动扳机。他的枪续弹快,射程远,十分好使。叭,叭,叭,一条没命往前冲去的白狗应声中弹,噗地跌倒在草丛里。那头凶恶的藏獒不知什么时候也冲了出来,嗷嗷地叫着,扑到狗跟前,大开杀戒。

刘锄头一枪放空了,蹲下来手忙脚乱地装药、灌铁沙。狗们一只接一只从草丛里钻出来,一窜而过,各自逃命去了。

刘忙生像一个冷面杀手,快速移动枪口,从容不迫地扣动扳机。每中一枪,都大吼一声:耶!

刘锄头急了,双眼跟充了血一样通红。他紧张不已,双手哆哆嗦嗦的,连铁钉也忘了灌进去。

那些逃过枪口的狗,很快又被藏獒盯上了。藏獒粗壮的四肢轻轻一纵,风一样追上来,张嘴狠狠地咬下去。

刘锄头重新站起来时,发现山坡上随处可见刚刚毙命的狗,只觉脸上给人扇了一耳刮子似的,火辣辣地疼。一点表现没有,往后还怎么跟着他混?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滚下来。

他牢牢地握着枪,迎着大火向前搜索。一只狗脑袋闪了一下,又消失在草丛里。他眼睛一亮,双手托枪,一步步紧逼过去。

那不是旺旺吗?它竟然活着,怀里还揣着一窝小狗!他惊呆了。小狗胖嘟嘟的,挤在它的肚皮下贪婪地吮吸着乳头。一只小狗趴在它身上,顽皮地拉咬它的耳朵。旺旺骨瘦如柴,纤细的肋骨清晰可见。

大火轰鸣,土地震颤。旺旺惶恐四顾,不安地哀叫。它想站起来,试图挣脱小狗的嘴巴。小狗尖叫着,紧紧咬住乳头不放。那个顽皮的小家伙丝毫没有意识到死亡降临,仍抱着它的脖子嬉闹。它无力地躺下,回头舔了舔小狗,绝望地盯着渐近的大火。

刘锄头近了。旺旺警觉地扭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刘锄头清楚地看到,那眼里全是晶莹的泪光。他的手颤抖了一下,犹豫了。

刘忙生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大声说,老熊,子弹光了,他妈的快去我车里拿两盒来!说着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火铳。

他刚转身,枪响了。回头看时,只见枪口正对着旺旺的方向。他一阵晕眩,定了定神,高一步低一步向车子跑去。

一枪打一窝,太爽了!刘忙生丢掉火铳,得意扬扬地叫道。

逃出来的狗箭一样冲向枯树湾。当生命遇到危险时,家是最好的避难所。它们迅速钻进狗洞,在屋子藏起来。

刘忙生杀红了眼,毫不犹豫地踹开木门,挨家挨户搜。很快,湾子里又响起枪声。藏獒低头在屋子里嗅来嗅去,不时发出一声低吼,凶猛地扑向藏身在角落里的狗。大火向湾子蔓延,很快燎着老房子。那一间间紧挨着的房屋,像一连串点着的鞭炮,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整个湾子片刻间变成一条巨大的火龙。

刘忙生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再不离开就要大火烧身了。他慌慌张张地向车子跑去。就在这时,无数的狗朝这边扑过来。它们瞪着火红的眼睛,步步逼近。不远处,更多的狗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它们狂吠着,狗声起伏,高亢的叫声一浪盖过一浪。田野里,山坡上,烟火弥漫处,到处是狗的影子。

一群狗虎视眈眈地堵住藏獒的去路。藏獒毫不示弱,腾空一跃,扑了上去。狗们没有退让,嗖嗖迎上来。更多的狗旋风般卷来,围住它疯狂地撕咬。藏獒一次次将狗扑倒在地,它们却像铁打的,翻身爬起来,撕咬得更凶猛。片刻工夫,它就被无数张狗嘴牢牢锁定了,动弹不得。它绝望地长号,直直地盯着自己的主人。

狗们怪叫着,生生扯下一块块肉来,咕咕地吞进喉管。

刘忙生从极度的惊恐中回过神来,拉开车门,准备驰车而去。只听一声怪叫,腿上挨了重重的一记撞击,一股刺痛传遍全身。他惨叫一起,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大腿,手上全是血。他一个激灵,那是不旺旺吗?它竟然还活着!妈的刘锄头,怎么没弄死这狗日的?他咬牙切齿地,连你家主人也敢咬,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他伸手摸枪,老子非打死你不可。

刘锄头忘了往枪管里灌铁钉,无意中又让旺旺捡了一条性命。它咆哮着,步步逼近。他的枪不见了,不知丢哪儿去了。他惊慌失措,夺路往车里钻去。旺旺牢牢地堵在车门前,寸步不让。他情急之下大喊,老熊,老熊救我!

刘锄头早已赶到,站在土堆上,举枪瞄准。打呀,你他妈的开枪呀!刘忙生大叫。

刘锄头的枪口晃动着,一时瞄准旺旺,一时又瞄准刘忙生。

旺旺尖叫一声,像一头恶狼直逼过来。刘忙生双腿一软,咚地跪下去,双手拍地,声泪俱下:旺旺,旺旺,饶了我吧!我不是人,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旺旺低头惨叫着,似乎在积攒力量,跟着尖叫一声,箭一样冲上来,直扑他的喉管。刘忙生抬臂本能地遮挡一下,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它咬断了他的胳膊,巨大的冲击力随即将他重重摔倒在地。他干号着,没等他爬起来,旺旺再次扑上来,张嘴就咬。

枪响了。旺旺浑身一颤,扭头一跛一拐地逃走了。

刘锄头朝天放了一枪。看着旺旺消失在后山上,他无力地坐下来,瘫软地喘着粗气。

大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刘锄头在土堆上坐了一天一夜,直到整条湾子变成一片灰烬。

他站起来,双手抓枪,大步走到水塘边,用尽全身力气扔了出去。火铳在空中划了一道长弧,哗地落进水里,不见了。

几年后,废墟上长起一片茂密的树林,远远望去,像一条人丁兴旺的大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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